少年识尔东风末，清极沧江阔。①
——题记

车缓缓地动起来，真岚看一眼外边，放下帘子。
雨终于开始下，敲打在前锋营的盔甲上，淅沥沥的。路不太好走，玉辂也同样陷在泥泞里左摇右晃。

今日是走不到馆驿了，趁天未黑透，就在附近村落边扎营。西京被使唤去喂马，回来时雨停了，他看见皇太子站在一株杨树下，抬头不知在看什么。远远能听到嘈杂人声，是士兵与村民在争执，而这“争执”结束得也很快，不多时西京就看到虎字连的几个军人，扛着尚带灰土的酒坛、拎着两只大鹅走回来。他不由去看真岚，那位临时装束了衣冠的新晋皇太子只是对此投来淡淡一瞥。

这个人明明才十三四岁吧。西京心里有点发毛，不由想。却有着这样深沉的眼神，令他想起老家神庙里那名司礼官，便是从庙宇的黑暗深处，这样看过来。

派来护送皇太子的前锋营虽然出自宫城，其中也是派系错杂。西京出身玄族领地，虽未曾攀附上什么势力，却也被军中同僚默认划为了“玄”字一党。前锋营中近半数为青王势力，故而每当西京靠近太子玉辂时，他都能隐隐感受到，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沉默地观察自己。
随你们便吧。西京无所谓的想，反正自己又不是刺客，盯着他看出个洞来也毫无意义。

从砂之国一路走来，一行人已击退了二十余场刺杀，五百人的前锋营也被折损得不到半数，如今距离叶城尚有二百里，还不知将有多少潜藏的危机。西京从军只一年，全靠着自幼习武的底子，在连番搏杀中险险保命，受些皮肉伤，自是难免的。忙完手上的活，他坐到火堆边，解了外衣，一处处重新包扎。
不远处马嘶。西京抬头，不知哪个倒霉农户，牲口受了惊，莽莽撞撞冲到了营地边缘，虽险险避过没有闯入，却已被几名前锋营军人拽住了马匹笼头，听着话音是要他将车上干果卸几袋下来，充作罚金。农人吓得浑身战栗，徒劳地张开手臂护着货物，不断央求。
西京拎着外衣走过去。他曾因阻止相似的事情挨过揍，但仍然忍不住。
“嗨，几位哥儿，要么就算了吧，我看这糊涂东西也不是成心……”话还没说完，他已对上了正对面那名伍长嘲讽的眼神，旁边几名士兵直接发出嗤笑声。
“……到了镇上小弟请几位喝酒，这干果子有什么好吃的。”西京想起从军前婵嬷嬷对自己说过的话，极为不情愿地挤出这两句。

副尉亲自端了膳食，送过车辕边。西京望见，抽了抽鼻子，火堆上行军锅里煮着食物，香气送过来。时候还不够，大约是没熟的。
车厢里头没有动静，副尉放下东西打算离开，一支响箭嗖地飚飞而来，洞穿了他的肩膀。
人还未倒地，四周已刀兵大作。西京立时抽出长刀，退至太子玉辂边守卫。从两翼涌来的刺客一声不吭，举刀就砍，前锋营军士纷纷迎击，喊杀声轰然而动。
这些人显见得都是好手，西京留意了一下人数，杀手约略不过八九十人，却在倍于他们的前锋营阵型中生生撕出一道缺口，直杀到玉辂边。西京挥刀斩杀了几个比他还高的刺客，已深觉吃力，胳膊上前几日的刀口裂开，往外渗着血。周边并肩作战的军士一个个倒下，鲜血溅上朱漆金纹的车轮，将榆木车辐上描彩纹路染做腥诡颜色。

太累了……西京晃了晃，眼前有些模糊。两个用独门兵器的杀手和他较上了劲，九环索和薄水钺齐出，招招狠辣。西京江湖经验虽不算浅，毕竟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子，这般老辣对手遇到一个都算吃力，何况一次应战两个，一时间左支右绌。长刀架住九环索时力稍有不逮，薄水钺就已直劈面门。西京后背已靠上玉辂车轼，勉强往旁边一挪，钺口擦着他的左肩砍过，连皮带肉削掉一块。这一阵剧痛，更是泄了力。
难道要捐躯在这里么。西京有些绝望地想。身后的玉辂却猛然动了一下。
车里的皇太子扬手掀了帘子，一把攥住缰绳猛地向旁边一拽，大喝一声：“快上车！”御马惊嘶一声撞开了两名刺客，西京无暇多想，纵身跳上车舆，四马的舆乘穿过纷扰乱军、奔入苍茫暮色。
玉辂既动，本在与前锋营厮杀的刺客纷纷退却，上马追去。车驾与当先的几个追兵拉开十余丈，影影约约地颠簸在渐浓夜色里。

西京趴在车轼上小心地往后看，狂乱马蹄声里只瞟见鬼魅般飘忽的火把照出憧憧黑影。他手臂疼得厉害，劫后余生的一口气还没吐出来便又被高高吊起。他转头看站在身边驾车的皇太子，黑暗里看不清那人神情，只见到他收放缰绳的手臂——疾徐得宜，紧凑而不失章法，一望而知是常驾车驭马的好手。但拖着这笨重的玉辂逃命终究不是办法，西京一面扯了布条先将就扎住伤口，一面试探道：“呃……太子殿下……”“别出声。”皇太子冷淡打断，也没看他，迅速交代道：“再往前七十丈会有一个拐弯，左边是随裕山，右边是缓坡，到时听我号令，我数到三你就上最右那匹马，砍断辕绳，听清楚了吗。”西京忙接了令，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片黑暗之中，皇太子是如何知道已跑到哪里的？又如何能预判得这样精准？

一念及此，西京不由又有些忧心：万一自己上马后往右一跑是条河，要么更惨一点是悬崖，岂不是就此玩完？但事已至此，除了相信这位都还不算认识的皇太子也别无他法。西京听着马蹄声默数距离，手心握了一把冷汗。
皇室御用的骏马去的很快，不久就听到真岚压低的号令声。
“三。”
几支短箭从后面射来，咄咄几声钉在玉辂后壁。
“二。”
西京感觉驷马仍笔直地向前跑着，并没有转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
来不及多想，西京跟着真岚跃上马背，挥刀斩断连接玉辂的绳索，一扯缰绳——
骏马嘶鸣着改变了方向，西京感觉到身子明显地往前俯冲了一下。是下坡！
二人顺着山坡疾驰，听着追兵的声音就随着仍在官道上飞奔的玉辂渐渐远去。西京跟着真岚又拐了一个弯，晕乎乎已不知到了哪里。两人放慢了速度，按辔缓行，让马也休息一会儿。西京只觉佩服得五体投地，劫后余生的放松令他一时忘了面前的人与自己身份悬殊，直问真岚是怎么对此处的地形了解得这么清楚的。

“这条路，跟族长去叶城和随州，都会走。”皇太子却是沉默了一会，方才简短回答。
随州……说起这个地方，西京便想起参军前那段游荡岁月。婵嬷嬷也是在这里把他捡回去的。那时随州附郭清安县的街市还只有半里长，正值初夏，沿街堆满了大把大把的栀子花，甜香氤氲。闯荡江湖的小子背着玄铁剑，看小摊上穿放量极小窄袖短衣的妇人花样百出地制作巨大的面饼，看杂耍档口摆出来会动的机械小人儿，看隐约露出纤细腰肢的西荒姑娘摇着铜铃跳舞……这里的一切都与北越郡不一样，繁杂而新奇。南国精致的刺绣酒旗飘在安详咀嚼的骆驼头顶；手持青玉扇的诗人经过为草料发脾气的暴躁马匹……在这冲突的奇妙画面中，他还瞥到了一双眼睛。
那个少年有着深邃的眼眸，西京离得甚远，其实看不大清，但仍能感受到那令倾洒阳光都黯然的笑容。看装束明显来自西荒的少年几步跃出去，打一声唿哨，手中的长索扔出，准确套上尥蹶子的那匹马。正嘶叫着喷鼻子的马见了他瞬间服服帖帖，低头装什么也没发生地吃方才故作嫌弃的草料。
随州，这样充盈着湿润湖风与花香的州城，却成了西京对苍莽西荒建立印象的起源地。

出神也不过一个恍惚，西京忽的留意到，皇太子带着他绕了一个弯，现下似乎又在往那条官道的方向走。
“现在回官道边，岂不是自投罗网？”于是他提出了质疑，黑暗中只能隐约见到前方白马甩动银丝编缠的尾巴。
“我们去找那辆马车。”
西京更是大惊：“你不要命了？”话出口，才想起自己是在同谁说话。前方的皇太子倒似毫不在意，只道：“放心好了，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还会不要命地回到太子车驾边——而且这个目标太大，追击的前锋营也会率先搜寻到那里，他们的目的是杀了我，可不是你们这军队，所以更没必要守在那儿。”其实西京业已想通此中关节，只是听这出身牧民、比自己还小些许的少年这般条分缕析，却是颇感诧异。
不多时，二人已寻到了被逼停的玉辂，周边果然空无一人。
真岚打起火折子，探头往车里寻摸了一下，竟然摸出一只碗来，里面竟还盛着一只细面饼。西京震惊地瞪着真岚，皇太子转手将碗塞进他手里。
“吃。”
西京下意识想推让，让太子殿下先用，随即想起皇族赐赏不得妄辞的规矩，怔怔接住了，蹲在车轮边大口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