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恨平生（二）
妇人正要带上儿子跟着那男人走，刚刚号称上茅房的吴发回来了。
他一见那男人就嘿了一声：“你小子还有胆子来这儿做骗人的勾当。”
吴发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对妇人道：“大姐，这人是安宁村里的败类，专逮着那些求仙心切的，说自己有门道上蜀山，就是得出一笔钱。都是骗你的，拿了钱他人可就没影儿了！”
妇人惊道：“什……什么？”
那人狠狠剜了吴发一眼，厉声道：“**，被蝴蝶仙一招就打得屁**流的饭桶。你两次坏我好事，今天我就让你后悔从你娘肚子里出来。”
说完指间银光一闪，直取吴发要害。
吴发不防他忽然出手，平时练得又是堂堂正正的剑招，两下就被那人用阴招逼得左右支绌。
周围人不明就里，有人还以为是切磋武艺，坐在板凳上嗑着瓜子看热闹，大声笑道：“好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牛皮吹破的**。”
那妇人见两人打起来，抱着怀里鹌鹑似的男孩躲在一旁不说话。
眼看吴发渐落下风，脏兮兮的衣服都被刀划烂了，眉间浮出痛色，忽地一枚铜钱破空而来，直直打在了那人的后膝窝。
那人吃痛地叫出声，单膝跪在地上。又一枚铜钱接踵而至，打得是他另一条腿，于是嘭地一声，那人双膝都落了地。
吴发乐了：“这还没腊月呢，就着急给爷爷拜年了？”
他功夫不差，此刻夺回先机就将那骗子打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出了客栈。
其他人见没了热闹看，只好悻悻散去。
韩菱纱收好钱袋，愤愤道：“就这群人还想修仙？做什么春秋大梦！”
慕容紫英还没说话，那吴发已经拣了地上的铜板向两人走来。
他神态扭捏，像个羞答答的新嫁娘，把铜钱放在韩菱纱面前，低声道：“小丫头，刚才多谢你啦。”
韩菱纱还在替他愤愤不平，一见他眉眼臊红的样儿又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吴发咳了一声道：“老吴我虽然身手不行，一对招子却亮得很。你那嗖嗖两下，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他说着说着，仿佛背后又翘起了尾巴，得意洋洋地摇来摆去。
提起适才的情形，韩菱纱又气道：“这些人，口口声声要寻仙问道，铲奸除恶。结果不是黑白难分，就是袖手旁观。吴大哥，你以后别这么傻了。”
吴发摆摆手道：“是这样说。但再碰见了哪能不管呢，他们自去他们的，我老吴要对得起自己。”
韩菱纱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慕容紫英拱手正色道：“兄台高义，令人钦佩。”
吴发嘿嘿笑了两声，又吞吞吐吐地恳求韩菱纱不要把掷铜钱的事外传，及至得到红衣少女肯定的回答，才哼着山路十八弯的小调上隔壁布庄买新衣裳了。
韩菱纱看着他的背影叹道：“这人看着吊儿郎当，人品却不知比那些伪君子高到哪里去了。”
慕容紫英点点头道：“不错。术法有高低，却不能因此推断一个人的品性。此人不能入道门，着实有些可惜。”
说完陷入沉思，韩菱纱一连叫了几声才让他回过神来。两人又坐了半刻，随意用了几道清粥小菜，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四恨平生（三）
谁知这晚竟现了蜀地罕见的秋雷天相。韩菱纱素来浅眠，被雷声吵醒后，一算时辰也近了，索性站在窗边细听起后院的动静来。
秋雷轰轰，天降暴雨。不多时原本黑黢黢的后院忽然亮起灯火。万物都为重重雨幕吞噬，唯有雨水打落在仙术屏障上的声响令韩菱纱动了动眉毛，转身推门而出。
慕容紫英早已在楼梯口等她，两人一同下楼。早前喧闹的大堂此刻只有店伙计裹着棉袄守在柜台后，十分惊悚地将他们两望着。
随后那四名蜀山弟子也愁容满面地从后院走了进来。白日里被架着的那人脸色更差了，气若游丝地对为首那人道：“宁清师兄……我肚子痛得很……”
宁清气得翻了个白眼，扶着那人蟹行到桌边坐下，戳着他的脑门斥道：“虞元曦，你可真会挑时候！”
其余两人里略高的那个对宁清道：“师兄，再不追，只怕那孽畜就要跑远了。”
宁清烦躁地挥手道：“我能不知道吗？强行结阵的事不准再提……这位道友，你有何事？”
那宁清模样生得清秀，见外人走近，立刻舒眉展目，把满头官司藏在温润端方的仙家子弟面孔后，和声细语地向慕容紫英询问。
慕容紫英道：“在下慕容紫英，本是昆仑琼华派门下，如今正四处云游。在下观几位道友似有棘手之事，还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宁清看了看窗外，微笑道：“多谢道友心意。只是，恕我冒昧，你们眼下为何会在这大堂里？”
慕容紫英道：“不瞒道友。在下白日就在这大堂中远远望见那妖孽伏位与山位的禁咒不大稳固，然诸位行色匆匆，不及相拦。只与友人留了心，听见后院动静，便来助道友一力罢了。”
宁清神色间还存着戒备，那高个子道士低声疾语道：“师兄，事急从权。我在书阁里读过昆仑仙门列传，那个陨落的琼华派徽记就长那样儿，他没说谎。”
宁清思忖片刻，拱手道：“劳烦道友。”
又扭头神色暴躁地去看虞元曦：“你在这儿好好呆着。”
韩菱纱笑道：“我仙术修炼不到家，就留在这里照顾虞道长吧，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宁清松了口气点头致谢，一行人朝门口走去。推开门，门外凄风苦雨连毡毯都被吹得四处翻飞。慕容紫英遥遥看了韩菱纱一眼，韩菱纱冲他笑了笑，慕容紫英才化出雨障与宁清追妖去了。
大堂里又重归寂静，唯有暴雨倾盆，哗哗作响。虞元曦是个圆脸道士，更兼圆眼睛圆鼻子，同当年的道闰有几分神似。宁清走后他也不趴着了，像只第二天要初次登顶打鸣的公鸡，焦躁不安地伸着脖子望着门外。
发现韩菱纱笑眯眯地盯着他后，虞元曦又把那张喜庆的脸自行揉皱了，贴着桌面哼哼起来。
韩菱纱笑道：“好了，虞道长，你别装了。”
虞元曦虚弱道：“你……说……什……么……”
韩菱纱看他演得起劲，当即下了一剂猛药：“那只蜘蛛精是你放跑的吧。”
虞元曦当即从桌子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你你怎么知道？”
韩菱纱狡黠笑道：“我能掐会算呀。”
虞元曦语无伦次道：“那你……我、我……师兄他……”
韩菱纱噗嗤笑出声：“逗你的。白天你面色惨白，脚步却不虚浮，还几次回头偷瞄那只蜘蛛精。一想便知，这小花招也就骗骗你关心则乱的好师兄了。”
虞元曦立刻涨红了脸，埋着头不说话。良久才嗫嚅道：“才不是，师兄嫌弃我得很……但我知道不该骗他的……只是阿巧她真的很可怜，她被人骗了，怀了孩子。那负心男人攀上了官家小姐，领着一众亲戚毒打她，要她流产。阿巧不得已才出手给了那些人一点教训。她有什么错啊……她明明没有错啊……”
韩菱纱忍不住瞪着眼睛愤愤道：“竟有这种没道理的事？！”
红衣少女拧起眉头忧心道：“那她能逃脱吗？”
虞元曦点点头：“我在安宁村呆过一年。对这里熟得很，今天又是个暴雨夜，只要她按我说的跑，师兄肯定抓不着。”
韩菱纱舒展眉目笑道：“那就好。”
虞元曦羞涩地笑了笑：“姑娘……怎么称呼呢？”
韩菱纱道：“姓韩，韩菱纱。”
“哦……韩姑娘……”虞元曦紧张兮兮地凑近她，“我能拜托你件事儿吗？”
韩菱纱并不点破他的心思，真诚道：“虞道长尽管说。”
“呃……其实吧……就是那个……这个……嗯，这个事，你能别告诉师兄么？”
韩菱纱了然地哦了一声：“可以是可以。只是……”
虞元曦用屁股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急切道：“只是什么？”
韩菱纱笑道：“只是你要带我们上蜀山。”
“啊？”虞元曦大惊道，“你们要上蜀山？！为何？！”
韩菱纱道：“我身体不大好，想上蜀山求一味丹药。”
虞元曦半信半疑：“真的吗？”
说完又自言自语道：“韩姑娘你心这么善，当然不会骗我，何况蜀山上长老和师兄们都在，也出不了岔子。”
碎碎念完抬起头信誓旦旦道：“韩姑娘你放心。这事我去跟师兄说。”

四恨平生（四）
直到风歇雨收，天边隐隐泛出鱼肚白。慕容紫英同宁清他们才回了客栈。看见那矮个子道士的铁链仍空空荡荡，虞元曦悄悄松了一口气。
虽然蜘蛛精跑了，但四人毕竟在暴雨中追击了大半夜。宁清和另外两个蜀山弟子都疲惫不堪，发髻凌乱。只有慕容紫英还是清清爽爽的模样，道袍下摆连一丁点泥星都没溅上，俊秀雅致一如初见。
韩菱纱心里微微一动。
慕容紫英见韩菱纱一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宁清抓上虞元曦回了后院，此刻大堂里只有他们二人。韩菱纱笑嘻嘻道：“小紫英不乖了，会一本正经的扯谎了。”
慕容紫英：“……”
韩菱纱哈哈笑起来：“好啦，我知道不是。只是没把话说全，不算不算。”
慕容紫英道：“劳累一夜，早点回房休息罢。”
韩菱纱疑道：“你不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
慕容紫英道：“你自然是能办妥的。”
恰巧一队晨练的人从楼上呼呼喝喝地跑了下来。气势汹汹地把正在上楼的慕容紫英和韩菱纱挤到了旁边。慕容紫英走在外，不得不侧身避让，这一侧就像把韩菱纱圈在了他与墙之中。韩菱纱闻到他衣袖间深林里幽幽的香气，没话找话道：“你们追进古藤林了？”
慕容紫英嗯了一声。
那队伍有十来个人。队首走到门口，刚拉开毡毯就道：“嚯，地上全是泥。”又被寒风吹得抖了两抖宣布全体原地解散。
两人方如梦初醒。韩菱纱一焦躁，嘴上就不饶人，嘲讽道：“这么懒还修什么仙？回家种地好了。”
说完也没看慕容紫英，三两步小跑回房，拉起被子蒙头大睡到日暮。
据说人在黄昏醒来最是失落，韩菱纱做了一天颠来倒去的梦，全身上下都蓄着一股无可排遣的焦虑。
直到虞元曦来叫她启程上山前，韩菱纱都坐在床边发呆。带两人入蜀山的事，宁清答应得特别痛快。应该是雨夜追妖让他对慕容紫英刮目相看，眼里尽是钦佩之意。
跟着蜀山弟子便能御剑入山。山外寒风猎猎，蜀山作为七十二仙界里一等一的洞天福地却是四季常春。悬空山如孤岛，浮散在浩浩云海里。血色夕阳染尽层林，煌煌殿宇。韩菱纱只觉纷杂的念头统统涤荡一清。
即便是生死，在都这样的景色前都何其渺小。她只觉心胸陡然开阔起来，落地时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宁清为两人打点好客房后就带着三个师弟回守剑阁复命了。这个时辰慕容紫英有例行打坐的功课，韩菱纱就一个人逛起了蜀山。蜀山看着就比琼华气派上不少，身在其中更是大得没了边儿。她本想去瞧瞧东北方位那座五灵镇守的锁妖塔，谁知望山跑死马，走到巍巍矗立的塔楼下，已然是月上中天。
她踏上石阶，发现铁链横锁的大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道袍委地，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水精道冠里，拿着一根拂尘，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韩菱纱心道：“难道这锁妖塔在蜀山还能充作思返谷之用？不对不对，此人一看就知辈分颇高，哪有半夜让老头子来外面吹风的道理？”
她恐自己无意触及蜀山派秘辛，就悄无声息地躲在栏杆后。直打了两三个哈欠，那人终于转过身来。塔顶五灵大阵流转的辉光映在他脸上，竟是个颇为俊逸的青年人。他没再作停留，御剑即刻消失在了韩菱纱眼前。
那人走后，韩菱纱绕着锁妖塔转了一圈，没探查出任何稀奇，只得沿原路返回，等回到客房，已是朝霞漫天。
她远远就望见晨光熹微中有个着蓝白道袍的人立在她房门前。
即便独处，慕容紫英仍是脊背笔直，除了神情不大对，几乎还是那个昆仑山上稳重自持的紫英师叔。
直到韩菱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慕容紫英方恢复了平日里的面无表情。
韩菱纱微笑道：“紫英？”
慕容紫英向前走了一步，韩菱纱却连忙退了一步。
身负剑匣的少年微微一愣，立在原地不动了。良久他在飒飒晨风里低声道，你的房里一夜不曾点灯。
韩菱纱在暗暗懊恼，懊恼自己反应太过，仿佛是在心虚。所谓的天地涤荡，物我两忘还没撑过一天，乱七八糟的心思又统统卷土重来。
她自暴自弃地想：“我就是个俗人！”
幸好慕容紫英看上去与其他时候没两样，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啊，我，蜀山有一处挺好看的，我就逛了逛，嗯，逛了逛。”
慕容紫英道：“……哪处？”
韩菱纱道：“人长得挺好看的。”
慕容紫英：“……”
恰巧长得挺好看的之一——宁清走过来，笑着同两人打招呼：“慕容道长，韩姑娘早啊。怎么站在外面？”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间谁也没接话。好在宁清并不真在意他们站着对峙的原因，又转头对韩菱纱道，：“对了，韩姑娘，你身体的事我听元曦说了。我们丹房的宁卉师妹年纪虽轻，却是炼药的个中好手。我昨天晚上已经同她说好，午后你自上清殿东边直走到蜀山故道的浮梯尽头旁，她会在丹房里等你。”
韩菱纱同虞元曦随口瞎扯，没想到宁清却如此上心。此前她还暗忖这人的精神状态不大稳定，眼下原地反思了自己的刻薄之后真挚地道了个谢。
宁清似乎只为这事来，说完正要告辞，慕容紫英叫住他道：“宁清道长请留步。在下还有一事叨扰。”
宁清回过头道：“请讲。”
慕容紫英道：“……不知道长是否听过道臻这个名字？”
宁清面露惊诧道：“道臻师叔？你们认识他？”
慕容紫英道：“一年前曾有过数面之缘。道臻道长现今还在蜀山吗？”
宁清神色凝重道：“在，也不在。”
韩菱纱疑道，宁清道长，这是何意？
宁清缓缓道：“师叔他，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韩菱纱睁大眼睛道：“失踪？！”
慕容紫英也没料到是这种情形，略微吃惊道：“……缘何至此？”
宁清摇摇头道：“我不知。”
韩菱纱与慕容紫英对视一眼。
宁清分明有所隐瞒，但两人初上蜀山，不便过多追问。
于是慕容紫英接着道：“只是我们数日前偶获道臻道长遗落的一件要物。事关重大，在下不得不冒昧求见贵派掌门，望宁清道长代为通传。”
宁清又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道：“……你们要见掌门？也不是不可以……但目下掌门正在闭关，派中事务由明微长老统摄，我去说说看，你们等我消息吧。”
宁清走后，韩菱纱抱着手臂若有所思道：“奇怪。”
慕容紫英道：“……何事？”
韩菱纱道：“昨晚人少就算了。都这个时辰了，那边剑坪上竟还是只有两三个人。蜀山人丁这么不兴旺？”
慕容紫英：“……”
韩菱纱道：“也不知虞道长去哪了。正好上丹房打听打听。”
慕容紫英道：“现在不过辰时一刻。”
韩菱纱奇道：“修仙不都得早起吗？啊……你说去丹房还早？紫英你不知道，这蜀山太大，我再晚些走怕是要误了时辰。”
慕容紫英道：“……传送法阵在你屋后。”
韩菱纱睁大眼睛，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向来是她打趣慕容紫英，这回被慕容紫英噎了个正着，倒是分外新奇的体验。
这一笑，让两人间尴尬的气氛淡了不少。韩菱纱笑道：“好啦，我们扯平！说正经的，你觉得宁清道长在隐瞒什么？道臻道长失踪的事，会与赤雪流珠丹有关吗？”
慕容紫英摇摇头道：“尚不可知。”
韩菱纱扁着嘴道：“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愿我们能顺利见到那个明微长老吧。”
慕容紫英：“……”

四恨平生（六）
就这样在蜀山上度过了四日，宁清到两人的住处来道明微长老正在无极阁等他二人。
无极阁在后山，是平日里掌门理事的地方。宁清将慕容紫英和韩菱纱带到门口，又请道童通传后，神色复杂地对两人道：“明微长老积威甚重，二位谨言慎行。”
慕容紫英道多谢。然后和韩菱纱跟着道童进了无极阁。
无极阁作为仙首重地，倒是打理得明亮清爽。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帷幕与焚香，只有桌案与数不清的书卷。
道童将两人引至书案前，朝内室恭敬道：“长老，客人已到。”
说完躬身退下，不久一灰紫道袍的青年道士自内室踱了出来。
水精冠，白拂尘。
韩菱纱心下微讶，这不是早几日在锁妖塔前吹冷风的人吗？
近看才发觉他眉心已有沟壑，而一双眼，黑极黑，白极白。像孤峰耸立的水墨，陡崖之下便是无尽深渊。
慕容紫英拱手道：“昆仑琼华慕容紫英见过明微长老。”
韩菱纱赶紧跟着施礼。
明微道：“免礼。欲见贫道，有何事？”
慕容紫英道：“非要事不敢惊扰长老。只是在下早前在寿阳城八公山附近获取一物。还请长老过目。”
说罢慕容紫英取出袖袋里的锦盒，递至明微手中。
明微接过，掀开后神情微微一滞：“赤雪流珠丹……”
他合上锦盒，眼神忽而变得锋利：“你们知晓多少？”
韩菱纱不由自主向慕容紫英靠了半步，慕容紫英仍是颇为沉着：“一年前在下曾在酆都城与即墨偶遇道臻道长。在下知晓赤雪流珠丹乃是镇门至宝，关乎蜀山剑派声誉，因此并未声张，只对宁清道长言明有重要物什需得亲自交与长老。”
明微盯着他足足看了半炷香，忽而笑道：“做得不错。当年私取本派至宝的齐姜真人已自行离山。念在其德高望重，掌门便下令此事是为禁忌。”
两人俱是一怔。
明微一甩拂尘道：“赤雪流珠丹还复本派，贫道虽心悦，然其中毕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事，人多嘴杂，你二人若无他事，便早些下山吧。”
接着韩菱纱和慕容紫英就被引路道童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韩菱纱扁着嘴道：“那齐姜真人，应该就是道臻与道闰的师父吧？没想到竟是这般结局。”
慕容紫英：“……”
韩菱纱郁郁道：“还有这个明微长老，虽然我也没指望他送我两本修炼秘籍吧，但是下这么直白的逐客令也太过分了。”
慕容紫英：“……”
韩菱纱同慕容紫英讲过宁卉所言，想了想又道：“至于那么紧张吗？还是说他想掩藏其他事情？”
慕容紫英道：“只要不违正道，勿要随意探听其他门派之事。”
韩菱纱嘁了一声道：“鬼鬼祟祟，藏头露尾，我看没可能正到哪儿去。”
慕容紫英道：“……你去哪？”
韩菱纱径自走向另一处法阵，背对着慕容紫英挥挥手道：“找宁卉扎两针放放本姑娘满肚子的气。”

四恨平生（七）
她刚走到丹房门口，就见一个人慌里慌张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埋着头也不看路，差点撞在韩菱纱身上，正是几天不见的虞元曦。
韩菱纱奇道：“虞道长？地上有钱能捡吗？”
虞元曦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仿佛丢了魂，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就两步跑得没了影。
把韩菱纱气个半死，叉着腰怒道：“喂！你们蜀山派的人讲不讲礼貌啊？”
宁卉自门里探出头来，茫然道：“菱纱你叫我？”
韩菱纱重重叹口气道：“不关你的事。”
宁卉为她针灸后，韩菱纱总是觉得格外疲倦，是以在蜀山这几日作息都惊人地正常。每每整夜无梦，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只有今夜是个例外。
她被一道剧烈的轰鸣吵醒了。那动静奇怪得很，像是星陨于野，还伴着铁锁阵阵抖动的声音。她披起衣物走到窗前，目瞪口呆地看着东北方锁妖塔上的五灵大阵飞速旋转，搅动整个蜀山半空都光怪陆离起来。缠在塔身上的铁链也不断颤动，仿佛活了一般。
接着几道剑光纷纷落在锁妖塔的方向。而后那声响渐渐平息，约摸半个时辰后，蜀山重归寂静。
　　翌日韩菱纱揣着满腹疑惑想去问宁卉。哪知人刚坐定，宁清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他脸色发白，眼圈青黑，连胡茬都冒了出来：“宁卉，元曦昨日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宁卉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师兄，你怎么了？”
宁清咬牙道：“我问你是不是！”
宁卉捏着蒲扇手足无措道：“是、是啊，要了几副增精化神的丹药。”
宁清伸手道：“给我。”
宁卉抱紧扇子向后跳了一步道：“师兄，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我给你什么啊？”
宁清道：“给我药！元曦昨晚强闯锁妖塔，我要进去救他。”
宁卉大惊道：“元元、元曦强闯锁妖塔？！为什么？！”
宁清看了一眼韩菱纱，低声道：“八成是查到了师叔的下落。”
宁卉急道：“明微长老怎么说？”
宁清道：“长老下令谁也不许靠近。”
宁卉的脸唰一下白了：“那那……元曦剑术那么差……”
宁清低声道：“所以少废话，药！”
宁卉声音都带了点哭腔：“可擅入锁妖塔是要被逐出门墙的……”
还是抖着嘴唇闷头去给宁清找药了。
韩菱纱起身道：“宁清道长，你先稳住神。我想问问，你打算如何进入锁妖塔？”
宁清急得额上青筋毕现，还是勉强克制道：“青色守剑文佩能将锁妖塔打开一炷香的功夫。”
　　韩菱纱点点头道：“那我与紫英代你进去怎样？”
宁清一愣：“你……你知道锁妖塔里多危险……为何？”
韩菱纱道：“其一，你与虞道长带我上山，宁卉又为我尽心治伤。我总是要报答这份恩情的。其二，我与紫英有其他在意的事，正好进锁妖塔看看。也算宁清道长你又帮了我们一个忙。”
　　宁清看着她道：“你们还要做什么？”
韩菱纱道：“宁清道长放心。绝不是有害于蜀山之事。”
宁清道：“……也是为道臻师叔？”
韩菱纱不置可否，接着道：“况且我与紫英一介外人，即使明微长老察觉了，也最多将我们赶下山。你要是进了锁妖塔，且不说能否全身而退，万一让他发现，宁卉怎么办？其余的师弟们怎么办？”
宁清沉默不语。
宁卉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看宁清又看看韩菱纱。
良久，宁清涩然开口道：“今夜亥时，锁妖塔前见。”
是夜。
韩菱纱将宁卉给的接近一麻袋的灵丹妙药放进乾坤袋里，推门出去后，慕容紫英已经在法阵旁等她了。
见慕容紫英不说话，韩菱纱从他左边绕到右边，又从右边绕回左边，小心翼翼道：“我擅作主张你是不是生气啦？紫英？小紫英？”
慕容紫英道：“……不要胡闹。”
韩菱纱又道：“紫英师叔？紫英哥哥？”
慕容紫英道：“……没有下次。”
韩菱纱笑起来：“下次？绝对没有了！”
明明要闯得是刀山剑树，自己却笑嘻嘻的。韩菱纱琢磨着，宁清神情比较诡异约摸是这个原因。
　　但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宁清将佩剑催至扁舟大小，载着三人升上塔顶，他自半空中把青色守剑文佩朝五灵阵法中央一掷，那灵力涌动的阵法边缘裂开一道浅金色缝隙。
宁清低声道：“我的守剑文佩七七四十九日内只能两次开启锁妖塔。明日亥时，无论如何，我在这里等你们。”
慕容紫英点点头道：“有劳宁清道长。”
宁清摇头道：“你们多加小心。”
跃入阵隙后，韩菱纱抬头看了一眼，夜风中，宁清做了一个长揖，久久弯腰不起。

四恨平生（八）
宁清开启的缝隙彻底闭合后，整个塔楼里变得更加昏沉。慕容紫英拔剑出鞘，慑天剑身的雷电紫光堪堪只能照亮两人脚下的路。
两人又穿过一道石门，眼前豁然开阔起来。
一条路向东西延伸，两侧墙壁皆是以金刚白玉石填朱砂垒就，隐隐还能望见尽头的拐角。
塔顶最窄，只以两堵墙将整层分作四爿。两人没用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下一层。
越深入越是昏暗。及至第六层，连韩菱纱举着火折子都只能看清两丈的距离。四周静得出奇，唯有慑天雷灵翻涌的噼啪声与两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韩菱纱将东北西南四处机关合为两仪之态后，第五层的通道自阳眼位开启。她放低火折子边照边道：“真稀奇。这锁妖塔是个摆设吗？一只妖都没有？”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石梯下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韩菱纱一看，是只鼠妖正试图在墙上打洞。谁知它爪子一伸，就被墙壁上的符咒之力反噬得昏迷在地。
韩菱纱道：“……就这样？”
慕容紫英道：“仍不可轻忽大意。”
韩菱纱又道：“但这事实在蹊跷。蜀山弟子四处收妖，锁妖塔里却没有妖。我看肯定跟那个明微脱不了干系。”
她将蜀山上的疑点与慕容紫英从源头梳理了一遍。穿着贵气，于修仙者而言的古怪之人，只可能是官吏或富贾。这群人上山后，掌门闭关，明微掌权，道臻失踪。道臻其人嫉妖如仇，再加上眼前锁妖塔里的妖物踪影全无，明微与那群人间的猫腻必然与妖有关。抓来活生生的妖不可能凭空消失，既然不在此处，必定在他处。
所以那群官吏或富贾将妖带走是要做什么？
官吏与妖这两点也让韩菱纱隐隐在意。前段日子在寿阳，柳世封曾提过今岁朝廷要求的宁香数量大大减少了。虽说现下边关祸起，朝廷正与塞外异族交战，天家为表率节俭比往年少采买些贡品也算情有可原。但八公山里炼出的女儿香，还有被囚禁在最底层的殷芙萝，却不得不让韩菱纱有一种更为可怖的猜想。
朝廷，花妖。
韩菱纱越想越是暗自心惊。不过她在八公山洞窟里一路所见，该唯有殷芙萝是妖，是以也不能排除只是巧合。
韩菱纱叹口气道：“希望是我想多了……算了，眼下找虞道长要紧。”
两人说着便下到了四层。
四层与上面数层大有不同。整层几乎是一个巨大的化妖池，其中妖骨森森，连原本无色无味的化妖水都被浸染成了浓稠的血浆。
两人在浮石板上漂了三个来回，韩菱纱若有所思道：“竟是合北斗之数的七星七杀阵。布阵如此凶险，轻易没法出去。虞道长大概就在不远处了。”
慕容紫英点点头。
两人踏上实地，正要拐个弯向摇光位去，韩菱纱忽然发现她身侧的墙壁上似乎刻了字。
韩菱纱脚步一顿，细看下不由得笑出声：“呀，原来道臻道长还有这样活泼的时候？紫英，你快来看。”
慕容紫英走到韩菱纱身边：“何事大惊小怪？”
韩菱纱笑嘻嘻地指指墙壁。只见上面有一串乱七八糟的刻字，起先还略微含蓄，越往上越尽是些道臻蜀山第一、道纯剑术无敌、道臻举世无双的浮夸内容。不仅如此，除了最顶上的道纯盖世奇才以外，其余字上都以极强的剑意划了数条横线，足见这两位对蜀山头把交椅的竞争之激烈。
慕容紫英：“……”
韩菱纱觑着慕容紫英，遗憾地叹了口气：“小紫英，你说说看，当年这么一个活泼好动的人怎么就成了冰块脸呢？”
慕容紫英：“……”
韩菱纱哈哈笑道：“紫英，你等等我，我开玩笑的嘛。”

四恨平生（九）
尽管韩菱纱丝毫没有悔过之心，慕容紫英闻言仍是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韩菱纱追上他道：“道臻道长以前的胆子真不小。锁妖塔可是蜀山弟子禁地，他竟然同其他人进来变着花样儿比赛刻字？小紫英，老实讲，你以前是不是也干过这种事？”
眼见韩菱纱无事撩闲的老毛病没歇口气又要复发，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妖物的怒吼。
韩菱纱立刻道：“在开阳位！”
而后两人同时东边掠去。转过拐角，塔里忽起大风。浮石板尽头赫然是一只成年风邪兽，较当初他们在巢湖边遇见的还要大上数倍。虞元曦单膝跪着，剑尖抵地，随着他整个人被邪风卷得身形难稳，佩剑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嘶鸣。
那风邪兽将虞元曦卷得无力还手，正要一爪将他拍入化妖池，慕容紫英的化相真如剑气已到！
　　那剑气带着睥睨之意，如白虹贯日，逐电追风，化出万千剑意，将风邪兽直直击上半空，又一路呼啸着狠狠刺入它体内。
韩菱纱道：“紫英！留它尸首！”
慕容紫英手中慑天一挽，那风邪兽猛然自空中摔落，重重砸在地面。
两人浮石板一停靠，韩菱纱立马跑去扶倒地的虞元曦。
她焦急道：“虞道长，你还好吗？”
虞元曦没受什么皮肉伤，只是被吹得不辨东西，发丝糊了一脸，晕晕乎乎道：“女妖姐姐……饶命……”
韩菱纱气得把他脸上的毛一把撸起来：“看清楚再说话！”
虞元曦睁大眼睛：“韩……韩姑娘！”
韩菱纱挑挑眉。
虞元曦终于三魂齐全，七魄归位，大惊道：“韩姑娘，慕容道长，你们怎么来了！”
韩菱纱道：“你说呢。”
他看看韩菱纱和慕容紫英，又看看他们身后小山似的风邪兽，磕磕巴巴地赧然道：“是因为我吗……我……”
韩菱纱放开手道：“宁清道长都快急死了。虞道长，你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强闯锁妖塔？”
虞元曦沉默片刻方支支吾吾道：“我……当初带我上山的道臻师叔……在跟明微长老争执后失踪了。我这次回山才打听到他最后出现在锁妖塔旁，就在外面蹲了几日……”
韩菱纱看他神色晦暗不明，探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虞元曦道：“我看见了……长老……”
韩菱纱惊道：“你怀疑他将道臻道长投入了锁妖塔？”
虞元曦不说话了，良久低声道：“我的绿色守剑文佩开不了五灵阵，只能硬闯……”
韩菱纱叹口气，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谁知拽到一半，手上猛地一沉，虞元曦差点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韩菱纱急道：“你受伤了？”
虞元曦脸一红道：“我……迷路了……走得有点腿软……哎！韩姑娘，别放手！……啊！”
韩菱纱走到正在探查风邪兽尸体的慕容紫英旁道：“有什么发现吗？”
慕容紫英道：“这妖物为剑意重创过三次。”
韩菱纱疑道：“三次？”
慕容紫英道：“一剑伤在腹，大约半年前，蜀山万剑诀。一剑伤在背，一个月前，蜀山逍遥神剑。”
韩菱纱道：“还有一剑就在刚刚？”
慕容紫英点点头。
韩菱纱道：“第一剑是为了抓它。第二剑……只怕也是为了抓它。若能在此找到道臻道长，应该就能得知第二剑的真相了。”
慕容紫英道：“不错。”
“韩姑娘，慕容道长，你们在做什么？”
虞元曦慢慢挪了过来。哪知那风邪兽一爪一足垂在了化妖池中，已被化妖水化去了小半皮肉，泛着血沫的断口处露着断骨与肉渣。
捂着屁股的蜀山道士没忍住嗷一声弯腰呕了出来。
等人吐好后，韩菱纱刚拖上他准备走，虞元曦忽然死命挣扎起来。
韩菱纱怒道：“你又怎么了！”
虞元曦拼命想把衣角从她手里抽出来：“我还没找到师叔，我不出去。”
韩菱纱一巴掌将他拍镇定，然后把他们同道臻的渊源说给虞元曦听。
虞元曦愣愣道：“所以你们也要找师叔？”
韩菱纱道：“是啊。你不去我们先走了。等会儿哪里又蹦出来一头土邪兽火邪兽，你就自求多福吧。”
虞元曦听罢立刻小碎步跟在她身后，继续一同朝锁妖塔下层行去。路上再没遇见其他精怪，三人很顺利地下到了底层。
底层空间虽广阔，构造却简单。唯有一池化妖水绕着一方甲字型石台。
韩菱纱沿着石台走了一圈，若有所思道：“明明每层都仔细搜过了，为何完全没有道臻道长的踪迹呢？”
虞元曦有些丧气道：“是啊，师叔究竟去了哪儿……”
韩菱纱双手背在身后，忽而两眼弯弯道：“既然不在地上，那就只能在一个地方咯。”
虞元曦一怔，喃喃两遍不在地上后大惊失色道：“不在地上，在水里？！”
韩菱纱笑道：“聪明。凭道臻道长的术法，就算三个月前一进来就泡了池子，也绝不可能化得尸骨无存。因此他若在锁妖塔里，必定还活着，那就只能

四恨平生（十）
虞元曦惊道：“化妖池水下……怎么可能？！”
韩菱纱道：“怎么不可能？你跳过？”
虞元曦吞了口口水道：“可是……那是化妖水……而且就算、就算韩姑娘你蒙对了，那师叔又在哪片池底呢……”
韩菱纱拽着虞元曦笑道：“底层就这么大。我看前面那片顺眼，不如我们就从那里跳吧。”
虞元曦吓得脸都白了：“啊？？？啊？？？”
韩菱纱想起什么似的在石台边缘前停住脚步，啊了一声对虞元曦道：“虞道长，要是跳错了地方，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虞元曦哭丧着脸道：“我、我我老家还有一个没出嫁的妹妹，我还想看看她……”
韩菱纱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慕容紫英道：“菱纱，不要随意戏弄他人。”
他又转头对虞元曦道：“虞道长，还请勿要惊惶。眼前这片化妖池中虽有妖骨，却大都完整，并且细看水色较别处略浅，应当只是障眼法。”
虞元曦想了想，又瞧了瞧化妖池，脸色略有和缓：“妖骨完整……是说这池子里的不是化妖水，所以化不掉……？”
慕容紫英道：“正是。”
韩菱纱直起腰来，笑嘻嘻道：“呀，小紫英你真厉害。我可看不出来。”
慕容紫英无奈地摇摇头。
虽说这化妖池里不是化妖水，但三人毕竟谁也不知道下面是个什么情形，虞元曦仍有些惴惴不安，站在石台边磨磨蹭蹭，最后被韩菱纱一把推了下去。
虞元曦扑腾得水花四溅，慌乱道：“韩姑娘，水里有什么在吸我！！”
慕容紫英脸色微变道：“走。”
两人一同跃入水中。
韩菱纱只觉水流深处的确有一股暗流在搅动池水，于是与慕容紫英对视一眼，然后抓着虞元曦一齐向下潜。
三人都习过水息之法，自然不惧潜游。
游了不久，水底那股暗流倏然变得凶猛起来，三人几乎不再需要其他动作，顺着水流开始急速朝池心坠去。
韩菱纱不由得想闭上眼睛，却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腕。隔着乱流韩菱纱看不大清慕容紫英的脸，但她总是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她轻轻摆动手腕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反握回去。
接着三人猛地被吞入一道漩涡。韩菱纱仿佛要为那股力量扯碎了，身外与胃里一起翻腾起伏，直忍到憋不住气想要吐个干净的边缘，她脚下忽然踩上了实地，鼻端瞬间盈满美妙又清新的空气。
三人竟是落在了一处水潭中的凸石上，韩菱纱低头去看自己的衣物，清清爽爽，哪有分毫水迹。
　　她将自己从晕头转向里拽出来，正想去仔细看此刻是个什么情形。忽然听见远处有人怒喝道：“蜀山道士来了！！！”
韩菱纱抬起头，只见一头人脸兽身的虎妖拖着一柄巨锤冲了过来。那巨锤重逾千斤，几乎在地面拖出火花，而那虎妖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凝滞，山呼海啸地抡起来想要将入侵者砸成馅饼。
然而它快，韩菱纱更快。
她指间银芒一转，一枚丧门钉便直直朝虎妖手腕钉去。那虎妖臂力强悍，手腕却是弱点。暗器楔入，它吃痛地一偏，巨锤嘭地一声砸进了水潭里，炸起无数白玉碎琼。
虞元曦吱哇乱叫地跟着韩菱纱和慕容紫英跃上岸。
那虎妖将巨锤抡了个圈，又反身扑过来。
慑天出鞘，慕容紫英一式三才朝元再刺它手腕。那虎妖经方才之事却警惕了，迅速回撤。哪知慕容紫英只是虚晃一招，趁虎妖藏弱的功夫，催动五灵归宗，起式便是上清破云剑！
慕容紫英对妖物绝不容情，出手就是杀招。韩菱纱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只得拔出羿日焓灵刃硬扛慕容紫英强盛剑意。
与此同时，突然有人厉声喝道：“孽畜，还不住手！”
随即从三人身后飞来一道青色剑光，带着极凌厉的杀意直接削去了那虎妖一条右臂。那虎妖惨叫一声，巨锤脱手，现出原形伏在地面血流如注。
慕容紫英见韩菱纱上前来顿面失血色，强行收势。然剑意虽撤，剑气难收，羿日焓灵刃应声裂作两截。
韩菱纱被激得后退数步，慕容紫英惊慌失措地捞住她：“菱纱！”
韩菱纱只觉体内精原左冲右撞，手臂酸痛难当，但粉饰太平她一向拿手，于是若无其事笑道：“没事没事，我没事，紫英，你别紧张。”
慕容紫英根本不信，伸手要去探她的脉象。
这时虞元曦忽然朝着他们身后失声叫道：“师叔……！”
两人不由自主向身后看去，韩菱纱立即不动声色地将手抽走。

四恨平生（十一）
来者正是许久不见的道臻。
他身后竟是一堵正在修葺的城墙，隐隐还能望见墙内有三三两两的妖族在搭建石屋，此刻全停下来偷偷望着这边。
道臻微微一愣道：“元曦？”
又看向韩菱纱与慕容紫英：“你们是那时的……”
虞元曦两步跑上前问道：“师叔，你没事吧？”
道臻片刻又恢复了往日冷淡，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你来做什么？还有你们，如何能擅入我蜀山禁地？”
虞元曦道：“师叔，你失踪那么久，音信全无，我跟韩姑娘、慕容道长都是进来找你的。”
道臻冷冷道：“我好得很，不需他人操心，你们从何处来，便赶紧回何处去。”
韩菱纱本就身体不适，此刻听他没一句好话更是心头火起：“道臻道长，我们好心好意来找你，虞道长更是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你又何必这样不留情面？”
道臻道：“你们又为何如此爱管其他门派的闲事？”
韩菱纱冷笑道：“那要看道臻道长是怎样定义闲事这一词。蜀山号称七十二仙门之首，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许下守护黎民百姓的重诺，一派长老却下令弟子捕捉妖物为己谋私，与庙堂歹人勾结不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样也算管闲事吗？！”
道臻面色瞬间变得铁青道：“你！你……是如何得知？！”
韩菱纱挑眉道：“猜的。我就随便诈你一诈。”
道臻的脸色简直不能更难看，两人针锋相对，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慕容紫英将韩菱纱挡在身后对道臻拱手道：“道臻道长，方才菱纱虽言辞过激，但此事的确不符蜀山剑派一贯门风，若道长宁折损蜀山仙誉也不愿为在下释疑，在下便只能自行追查到底。”
虞元曦显然对此事早有想法，不可置信道：“师叔，难道你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道臻沉默了，良久低声道：“你们，听过千机寺吗？”
虞元曦摇摇头。
韩菱纱道：“……什么鬼地方？”
道臻道：“没听过才正常。这是朝廷半年前新设立的官署。是国师向陛下进言，人有人之短，妖有妖所长，若取彼长补吾短，则其威可期矣。”
三人皆是一惊。
韩菱纱掩住嘴唇惊道：“千机寺就是……用来炼化人与妖的……？”
道臻点点头道：“是。但朝廷毕竟在俗世凡家，哪有那么多妖物供他们炼化？自然就盯上了蜀山，盯上了锁妖塔。半年前，千机寺少卿程风鸣带着属下上山来，命令掌门开启锁妖塔。掌门当然不允，程风鸣便威胁要将蜀山夷为平地。”
韩菱纱道：“蜀山是一等一的修仙门派，难道还怕这点小事吗？”
道臻道：“我起初也这样想。但明微不是。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这所谓仙神造化的锁妖塔也不过是前朝皇帝为礼佛而建，人心可怖远胜世间万物，他不能拿整个蜀山冒险。他将掌门逼入常静阁闭关三个月后，我才得知真相。于是我跟明微大吵一架，遁入了锁妖塔。想既然阻止不了他，那就只能让他无妖可抓。在塔里呆了一个月，竟然让我找到了这直通山体中心的里蜀山。”
虞元曦低声道：“所以师叔你就置换化妖水，带着塔内妖族潜入这里……？”
道臻道：“不错。我料想塔中无妖，千机寺也不该再为难蜀山。”
虞元曦喃喃道：“怎会这样……”
慕容紫英道：“那千机寺行此等炼化之事，究竟意欲何为？”
道臻摇摇头道：“不知。但我揣测，应该是要用在战场上。”
韩菱纱惊道：“为了取胜，要将士兵都变成半人半妖的怪物？”
慕容紫英微怒道：“堂堂朝廷本应造福苍生，竟不择手段犯下如此大错！”
道臻道：“好了，我言尽于此。元曦，趁明微还没发现，你赶紧跟这两人离开锁妖塔。”
虞元曦摇摇头道：“师叔，我……”
这时，忽然有一只黄发绿瞳的吞月猫妖跪得远远地对道臻道：“主……道、道长，城里狡婴与狞狰打起来了！”
道臻拂袖道：“知道了。”
他转身正欲入城，却又忽然停住脚步道：“慕容道长，我有一事相问。你们上蜀山，是否与我那个混账弟弟有关？”
慕容紫英：“……”
道臻道：“不必为难，我早已当自己没有这个亲人。”
慕容紫英将八公山之事说与他听后道：“适时那花妖狂性大发，在下只得取其性命。若道臻道长要责难在下，在下绝无二言。”
半晌，道臻才冷冷道：“可笑。我怎会怜惜那个女妖。虽然道闰幡然悔悟并未动用赤雪流珠丹，但他与妖物厮混，铸成大错。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他自找的。”
见他就要离去，虞元曦叫道：“师叔……”
道臻顿了一顿，终是低声道：“元曦，抱歉。是我不该带你上山。”
说完便再不回头地走了。
韩菱纱看见虞元曦失魂落魄地呆立在原地，正苦思冥想如何安慰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响。

四恨平生（十二）
　她转过头去，一只体态娇小的狐妖正吭哧吭哧地想把那重伤的虎妖从地上扛起来，它一见韩菱纱看过来顿时连耳朵尖上的绒毛都僵硬了，黑葡萄似的眼睛却是戒备地盯着她身后的慕容紫英。
韩菱纱向狐妖靠近两步，小心翼翼道：“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你……需要帮忙吗？”
狐妖连连摇头：“你们快走吧。”
那虎妖双目赤红地盯着道臻离去的方向，咬牙撑起独臂想甩开狐妖，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在地上。
狐妖拍拍它的脑袋，又让虎妖倚在自己身上，艰难地对韩菱纱道：“从水潭就能潜回锁妖塔。马上化妖水就要灌回底层，你们、你们以后别再来了。”
它说完谨慎地绕着慕容紫英拐了一个大圈，搀扶着虎妖步履蹒跚地走了。
三人从水潭里又回到锁妖塔，一路上各自心事重重，掐算着时间终于在亥时前赶到了塔顶。
宁清开启五灵阵的那刻看见了四肢健全的虞元曦先是轻轻舒了口气，而后脸上又扭曲出一点暴跳如雷的端倪。但他仍是克制着将韩菱纱和慕容紫英带下塔，接着十分歉疚地对两人道：“长老已经察觉此事了。他道来者毕竟是客，这次便不予追究，但令我需得明日送你们下山。然此次承了慕容道长与韩姑娘的情，宁清铭感五内，今后若有需要，宁清为二位在所不惜。”
慕容紫英摇摇头道：“宁清道长言重。”
宁清又看向虞元曦，一掌劈在他肩上，揪起他的衣领怒道：“混账！跟我去无极阁负荆请罪！”
一路沉默的虞元曦低着头道：“我不去。”
宁清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虞元曦平静道：“我说我不去。我明天要跟他们一起下山。”
宁清气得手抖：“虞元曦，你什么意思？”
虞元曦道：“你都知道的，对不对？”
宁清冷冷道：“你头被驴踹过吗？我知道什么？”
虞元曦道：“明微背着蜀山做的那些龌龊事，你都知道，所以你不让我查师叔失踪的真相。你就是他的帮凶！就是他的走狗！”
他越说声音越大，每一个字砸出来都让他师兄的眼睛更红一分，宁清几乎是从牙缝里将声音挤出来：“虞元曦，***为你急得两夜没合眼，你就跟我说这个？”
虞元曦恨声道：“不要再假惺惺了！你那么忠心耿耿，就算闯进锁妖塔，明微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这样你还把韩姑娘他们骗进去犯险，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心肠更歹毒的人！”
宁清怒极反笑：“好，好！你好得很！滚！现在就滚！滚了就再也别回来！”
说完他放开虞元曦，一把将人推了出去。然后掉头御剑，瞬间化作一道剑光走了。
虞元曦被推得一个踉跄，勉强站稳后，埋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慕容紫英微微皱眉，在他身后道：“虞道长，虽他人之事不容置喙，但宁清道长对你的担忧的确不似作伪……”
韩菱纱扯扯慕容紫英的衣袖，悄声道：“紫英，好啦……”
虞元曦的肩忽然垮了下去，接着又像丘陵般起起伏伏，他呜咽的声音搅在风里，似乎风也在与他一同啜泣。而今夜的星空太美，美得像要从天幕坠落，那个莽撞又天真的少年从沉沉星辉下抬起头，望着师兄离去的方向，就像他之前望着师叔离去一样无能为力。
但此刻，他终于能放声大哭。

四恨平生（十三）
翌日来送行的是宁卉。
她提着两袋跟不要钱一样的秘炼丹药，一袋塞给韩菱纱，韩菱纱连连摆手道：“够了够了，上次的一麻袋还没用呢，你再给我下山都能开药铺了。”
宁卉道：“这次不一样！里面有我特地为你炼的秋冬益气大补丸加加强版！拿好拿好！”
　　韩菱纱只得无奈收下。
她又转头把另一袋交给虞元曦。
虞元曦推拒道：“师姐，不要浪费了，我以后也用不着了……”
宁卉道：“你是下山不是成仙。以后还能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吗？拿好！”
她顿了顿终是没忍住道：“元曦呀，我说你不想让师兄拦你也换个温和点的方式啊。你知道师兄刚刚有多恐怖吗，谁见了都要绕道走……”
虞元曦低声道：“对不起……”
宁卉摇摇头道：“你对不起得不是我。今后有什么打算？”
虞元曦道：“先回安陆吧。”
宁卉道：“也好。小柔还在家等你。”
等两人说完，慕容紫英道：“宁卉道长。”
宁卉正色道：“慕容道长请讲。”
慕容紫英道：“我与菱纱上山前，在安宁村客栈遇见一位名为吴发的男子。此人虽天资普通，但品性高洁。若道长哪日下山，还请多多留意。”
宁卉道：“吴发……好，我记下了。”
她又看看天色，忽然大惊道：“糟糕！我的九转丹又要糊了！我先走一步，有缘再见！”
说完便夺路狂奔，片刻消失在了山门前。
韩菱纱哭笑不得地收回目光，心想这蜀山上的奇葩可真是开得鸟语花香。
虞元曦抱着丹药道咳了一声：“韩姑娘和慕容道长准备往哪里去？”
韩菱纱道：“还没想好。不过，紫英，你是不是也很在意千机寺的事情？”
慕容紫英点点头道：“不能放任此事。”
虞元曦哦了一声道：“继续追查这件事吗？不过在那之前，我能请你们陪我走一趟吗？”
韩菱纱疑道：“去哪？”
虞元曦道：“我的老家——安陆。韩姑娘，你的佩剑不是断了吗，我家中恰有一对双剑，是祖上传下来的。你这次救了我，我想把她送给你。”
韩菱纱笑着摇摇头道：“既是祖传，应当是一对极好的剑吧。我没做什么，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虞元曦挠挠头道：“其实，也不一定。毕竟这事还得跟她商量一下。”
韩菱纱道：“跟她商量？你妹妹吗？”
虞元曦摇头道：“跟剑商量一下。”
韩菱纱道：“啊？！”
慕容紫英：“……”
虞元曦怯怯道：“我没有说胡话。我们家的这对双剑唤作红玉，是我祖先炤夫人以生魂炼出，因此便有了剑灵。”
此话一出，连慕容紫英都不由震惊道：“……剑灵？！”
虞元曦道：“是的。但我们家早就没人能用了，扔着实在可惜。俗语说，红粉佳人，宝剑英雄。赠给韩姑娘正合适。”
慕容紫英：“……”
韩菱纱怒道：“你说什么？难道本姑娘竟大小不算个美人？！”
虞元曦吓得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韩菱纱哼了一声道：“算了，不跟你计较。”
虞元曦满含期待的将她望着。
韩菱纱的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更快，见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就笑了起来：“好啦。东西虽然不能收，但我想跟你去看看。毕竟，小紫英也很感兴趣，对不对？”
慕容紫英点点头：“若真如虞道长所言，此剑确实当世罕见，说是举世神兵也不为过。”
韩菱纱笑道：“紫英你呀，也就这种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了，真是个剑痴。虞道长，带路吧！”
虞元曦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是什么蜀山弟子了，以后你们就叫我的名字吧。”
韩菱纱笑着说好。
三人正准备御剑朝东边去，韩菱纱忽然道：“对了，元曦，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虞元曦疑道：“什么？”
韩菱纱道：“你晓得道纯其人吗？”
“道纯、道纯……”虞元曦皱着眉想了许久才道，“道纯……就是明微啊……”
韩菱纱惊道：“道纯是明微？！”
慕容紫英：“……”
虞元曦点点头道：“是啊，不过因为他早早接任长老一职，大家又都很怕他，所以这个名字大概也没人记得了吧。”
他又迷惑道：“韩姑娘，你怎么问起这个？”
韩菱纱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朝阳正在远方升起。天光破云，群山苏醒。韩菱纱乘风御剑，却忍不住回望身后的蜀山。
那厚厚的山壁下有一个人，他此生因妖失其亲、失其师、失其友、失其道，而那究竟是怎样的苦痛与绝望，除了他皮肉下跳动的心脏和里蜀山无尽的黑暗，再也不会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