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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旧文重发】相夷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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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夷一行人回到客栈,找了个大夫替石水医治喉咙。纪汉佛本以为那群大侠发现上当受骗,必定会折回客栈找他们算账。不想一连几天连个人影也没看见,不知是否信使的马跑得太快,还是大侠们轻功太差没能追上。
石水喉咙上的那道口子划得并不太狠,敷了几天药后已能开口说话,虽说嗓音犹如老鼠吱吱有声,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受那一道浅伤的缘故,但总比成天抱着一堆纸写来写去要省事不少。石水似乎对他周围的人尚怀有戒心,总是沉着一张脸,即便说话也是阴恻恻的。只有在面对李相夷时他才会双眼有神毕恭毕敬。因此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喊了李相夷一声“大哥”。
这一声“大哥”让肖紫衿不爽了很久。论年纪,石水比李相夷略长,断然不该叫他大哥;论救命之恩,那先救石水的也是纪汉佛,李相夷做了什么?只不过是帮他化解了体内剧毒罢了。然而看纪汉佛脸色淡淡似乎并不介怀,肖紫衿心里嘀咕一阵,也就没说什么。
这天清晨,一只雪白的信鸽落在客栈二楼的一个窗台上。韩霞身上带有云家特制的饵料,喂了信鸽,她便从它腿上取下两封信来。打开第一封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幼稚至极,韩霞却看得要笑出了声,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她将这第一封信反反复复看过几遍,犹不能罢手。看了一阵后她小心翼翼地收起,又打开第二封信。第二封信写着工整的正楷,韩霞看着看着,柳眉微微皱了起来。看罢一遍她沉沉叹了口气,提笔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写了一封回信。
信鸽扑棱着翅膀向东南方飞去,韩霞站在窗口怔怔地出神,忽而背后响起起一个声音,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韩女侠给谁写了信?”
问话之人语气真挚和蔼,似乎只是关心之言。韩霞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惊恐,转过身来已是落落大方的一笑:“单少侠。”见单孤刀并未有任何异样表情,她略微一顿便接着道,“是小女写给我的信,我给她、给她……回了一封。”
单孤刀恍然:“哦?韩女侠的女儿……想必将来也是个女侠。”
韩霞一愣,差点被他这“想必”笑到,忍了又忍:“单少侠过奖了,少侠来这可是有事?”
单孤刀自然不说是李相夷一大清早把自己叫起来“到韩霞那里转转”,因此简单掩过:“随处走走,偶然看见了那只白鸽……说来也奇,这白鸽怎能找到这里?”
韩霞耐心地解释道:“淮水云家世代经商,只要是扬州附近大一些的城镇都有信鸽识路,方便商会间传递消息。”
“韩女侠和云家,似乎有些特殊的渊源?”
韩霞没料到单孤刀会有如此一问,有些意外:“此话怎讲?”
单孤刀道:“韩女侠退出江湖也久,既不愿过问江湖事,此番若没有其他理由,怎会去做云家的护院统领?”
韩霞脸色稍稍一变,不自觉地捏了捏袖口:“我……”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怔了会,目中流露出凄凉之色,“少侠可知道楚州云府?”见单孤刀摇头,她眼中的凄凉更深几分,凄然笑道:“也难怪……都两年了,少侠并非商界之人……楚州云府本也经商,云府主人云瞭贤是我相公。”
单孤刀听她说起亡夫,不免满脸歉然:“单某失言……”
“少侠不必介意。韩霞已经习惯了。”她强自掩去了目中的凄凉,低声地道,“后来瞭贤得病而死,云府树倒猢狲散……我和女儿云娇流落江湖,便来投奔淮水云家。淮水云家和瞭贤是远亲,云大公子接纳了我们母女。现在云家出了事,云大公子相求,我自不能坐视不理。”那云从瑞和云瞭贤是太爷爷辈的亲戚,算到他们这一代,只能勉强算个远房表亲。云瞭贤死后,云从瑞并没有亏待他这位表兄的妻女,韩霞感动之余牢牢记住了这份恩情。
窗外西风猎猎,阵阵冷意隐约而来。韩霞随手拉紧了衣襟,却还是被吹散了一声沉沉的叹息:像云大公子这样的人,竟也会被逼到这般地步……
云家的藏书楼里平日只有一个丰神俊朗的锦衣贵公子终日读书,此刻在那底楼的书堆中平白多出一个人来。此人体型肥大如梨,身着一件棉布短褂,手中一把蒲扇啪嗒啪嗒拍在身上,两下一对比,更显得贵公子俊美无双,高贵不凡。
体型肥大的自是那天在酒肆说书的白江鹑,他与云彼丘相识多年,听闻书童传话,他便即刻放下说书的生意上山来了。以白江鹑的身躯,要挤进二楼那堆得严实的书缝显然不大可能,故而平日不在底楼看书的云彼丘特意挪了位子,搬了下来。
云彼丘搬到哪里都是看书。白江鹑瞪着一对小眼睛,在不大的空间里挤得很不舒服。“云二公子,”他瞪眼道,“你的书又多了。”
“你可以随便坐。”云彼丘道。
白江鹑将身边丈许高的书削掉一半,轻轻一跳坐了上去,喃喃道:“你又不跟我说书,看那么多没用的作甚……”
“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云彼丘微微一笑,并不多言,“白鹅,我想打听一个人。”
白江鹑翘着一条腿:“谁?”
“李相夷。”
“啪”地一声,白江鹑将蒲扇拍在小腿肚上,背脊一挺:“李相夷,年十七岁,一手‘相夷太剑’精妙绝伦,‘婆娑步’冠绝江湖,十层‘扬州慢’仅此一人,出道一年未有败绩。身带双剑——长剑少师,软剑吻颈,均乃当世神兵。为人冷峻孤傲,智计绝伦。曾喝过金满堂的‘泊蓝人头’酒,曾在纵云峰与‘沧海剑’莫沧海决斗以三剑胜出,曾……”
白江鹑摇头晃脑滔滔不绝,云彼丘一言不发洗耳恭听。整整一刻钟时间,白江鹑适才大略地将李相夷的性格特征、行事作风等等说了一遍。云彼丘听罢沉默片刻,突然问:“依你之见,此人比我如何?”
白江鹑眯了眼睛:“论武功他比你高,论经历他比你多,论计谋……”他犹豫了会儿,“论计谋你俩应当不相上下。”
“哦?”云彼丘一笑,面露少见的鄙夷之色。武功经验不如,他认了;要说计谋也是不相上下,他却不信。熟谙兵法,善用计谋,他当真不信有谁能比得过自己,就算是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李相夷——也不行!“没有比过,你怎知道不相上下。”他蓦地冷冷道。
“你不会是想和他比上一比吧?”白江鹑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白鹅你别忘了,我自幼熟知奇门异术。”云彼丘看向他,“玄黄八卦,机关阵法——他不见得全懂。”
云彼丘不愧是云彼丘,只听了个大概就看出了李相夷并未与此类人打过交道,指不定就是他的弱点所在。白江鹑瞪了他半晌,叹了口气:“你当真要找他?”
“我听大哥的。”云彼丘的语气已缓了下去,微微一顿,他说,“若他于云家不利,我当然就要出手;若他是友非敌,我……也不会多寻是非。”
白江鹑嘻嘻一笑:“云大公子的话你最好不要全信,他比你想象中的聪明多了。”
云彼丘摇头:“你说大哥在骗我?……白鹅,你不了解他,他没有理由骗我。”
白江鹑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摊了摊手,就当开了个玩笑。云彼丘突然又道:“反倒是你。”
“什么?”白江鹑吓了一跳。
“云家雇佣扬威镖局押送活镖一事并未对外声张,那些中原人是如何知道的?不会是你说的吧。”
云彼丘说“不会是你说的吧”,意思却很明显,那即是“一定是你说的”。白江鹑拍着蒲扇,也不隐瞒:“我是说书的,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云彼丘淡淡一笑:“你我相识一场,虽然你给云家添了不小的麻烦,我也不至于怪你。”
白江鹑拱了拱手,拖长了嗓音:“多谢——”
“你武功不错,轻功一流,何不去江湖上走动走动,好过当个说书人。”云彼丘道。
“你知道说书人的脾气吗?”白江鹑懒懒地伸了腰杆打个哈欠,话语中颇显潇洒,“说别人的故事,看别人的戏,品别人的一生——啧啧,多自在。世间万般皆由我说,笑谈生死蒲扇一拨。要是一不小心卷进其中成了别人嘴里的故事,那可就大大的不好玩了。”


IP属地:浙江46楼2019-10-24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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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等待
    石水的伤势已完全复原,韩霞试探性地建议众人前往扬州淮水云家,将整件事向云从瑞做一番说明,也好解了石水和纪汉佛两人的冤枉。她本以为李相夷会有所异议,结果他却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反倒使得韩霞困惑不已。
    一行人来到扬州城,韩霞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李相夷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突然决定“先不去云家”,然后找了东关街的那家“樊川客栈”舒舒服服地住了下来,大家只好跟着他住了下来。单孤刀满肚子疑惑,难道相夷有什么要紧事办?但看他整天到处闲逛到处花钱,却不像是有事的模样,居然还在二月二十九这天把乔婉娩晾着不管,一个人跑去花街袖月楼和花魁娘子下棋,输一局对一句诗,还在人家院子里题了一首什么《劫世累姻缘歌》。结果是把肖紫衿气得直跳脚,差点要“教训教训”这个结义兄弟。乔婉娩一片好心被辜负,掉了一晚上眼泪之后,一咬牙,决定赌气不与李相夷说话。只是李相夷本也不会主动找她说话,她不说话他还落个清闲,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更加逍遥去了。乔婉娩闷了两天不见他道歉,自己又碍于脸皮不好主动开口,越想越委屈,一委屈便默默垂泣。于是肖紫衿的满脸怒气愈加彰显,要不是单孤刀从中劝解,依他的性子,绝对是要“替婉娩出一口气”的。
    在樊川客栈住了几天之后,韩霞渐渐开始忐忑不安。她的直觉告诉她,李相夷是在等待什么。他好像总能一眼就能把事情看得透透的,让她特别没有把握。自己的这些事,他是否也已看透了呢?韩霞坐在桌子前发愣,权衡再三,她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韩女侠好兴致。”一个声音森然响起,接着便有十数双脚踏进了客栈。
    小二赶忙上来招呼。声音的主人脸色蜡黄,韩霞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蜡面先生,别来无恙?”
    刘独善两眼一瞟,“哼”了一声:“别来无恙。”其实用不着他回答,他们一群人形容憔悴,狼狈不堪,要说“无恙”鬼才相信。身后的袁游衣袖一拂:“诸位一路劳顿也都累了,各自坐下休息吧。”看这架势,俨然已成为这帮大侠的领袖。他自己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屁股还没坐稳,话已不紧不慢说出口来:“可否请李少侠一见?”
    “相夷不在。”单孤刀等人听到响动纷纷走出来。纪汉佛淡淡看了一眼,这群大侠们较之当日已经收敛不少,不知是被李相夷那封“西北方,调虎离山”七个字的信耍得没了威风,还是自知不是对手,学乖了好些。忽然间,他察觉到刘独善眼中一抹异样的目光在他和石水身上瞟来瞟去,那是一种敏锐的揣测。四目相对,刘独善缓缓别过头去。
    纪汉佛犹自纳闷,一双眼仍是牢牢盯着这位剑鸣阁第一军师。只见刘独善向后使了个手势,立刻就站起二十来号人,上前几步团团将石水围在中间。袁游半点没动,声调依旧不紧不慢,似乎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出:“活镖,我们这就带走了。”
    纪汉佛立刻明白了刘独善那异样目光的含义,与单孤刀两人双双拦在石水身前。单孤刀抱拳沉声道:“袁观主,此事另有内情,请容我等解释。”
    “你是什么身份,敢顶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鹭观观主!”袁游身边褐衣粗襟的高瘦男子厉声喝道,年纪轻轻,马屁拍得已是不赖。刘独善瞟了单孤刀一眼,“嘿嘿”一笑,露出蜡面下同样颜色的一口黄牙:“孤雁一刀,我劝你们还是莫要蹚这趟浑水,当心自己的小命。”袁游细小的眼睛也是一瞟,淡淡道:“带走。”
    然而他的脚还没跨出门槛,倏然间,一团东西黑压压地从天而降。袁游本能地后退一步闪开,似有什么人踢了那东西一脚,那东西变了方向直奔袁游怀里而来。照袁游的武功本该避开,不知为何还没等他做出避让的准备,那东西便如饿虎扑食,已然整个跌撞在了他的身上。
    一声闷响,袁游与那东西一同重重地倒在地上。等他反应过来,赫然发现自己身上压着的东西竟是一具尸体。
    山羊胡子的尸体。
    山羊胡子是被自己的长枪穿心戳死的,尸体早已冰冷僵硬,大片血迹干巴巴地挂在衣服上,长枪却还戳在怀里。
    众人悚然退开几步。单孤刀直愣愣地望着一脚把它踢在袁游身上的人,颤声道:“相夷,你……杀了他?”
    门外的李相夷瞪他一眼:“我要杀人,那天就已经杀了。”
    单孤刀茫然道:“那他……”
    “捡来的。”李相夷随口应道,一脚踏进客栈,昂首站在袁游跟前,便自有一股傲然睥睨的气势,冷冷道,“他是怎么回事。”
    袁游被他的气势镇住,半天没有从地上起来。好不容易推开了身上的尸体,他已没有了不紧不慢的语气,战战道:“我不知道……”
    “老道,别耍花样。”李相夷居高临下,说话没有半点客气,全然不当脚下之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某某人物。对他来说,脚下的人是个大侠也好,是个喽啰也罢,没什么区别。
    袁游垂了脑袋,犹如落入陷阱的困兽不再有昔日雄风,低低地嚎了一声:“我不知道,他、他早就不与我们一路……我也不知他是死于何处,死于何人之手。”适才将石水团团围住的二十几号人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个干净,那褐衣粗襟的男子眼见形势不妙,早已低头闭嘴远远躲在人群之中,心里默念李相夷千万不要找他算账。只是他太高也太瘦,即便低了头也如同一支褐皮鱼竿,倍显突兀。
    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替袁游辩解。
    前一刻还前呼后拥高高在上的白鹭观观主,后一刻便如丧家之犬般瘫坐地上……袁游心中百感交集,眼中流淌出无奈而悲怆的神色,不敢抬头,只怕被瞧去了这无助的颓样。道袍轻抖,袖口处一道浅浅的褶印,那是袖中的手渐渐紧握。
    忽有一人疾步自后方轻掠过人群,眨眼间已挺身负手站在李相夷跟前不足盈尺。来人身材高大魁梧,身披紫袍,一股怒气了然脸上,“你收敛些!当在跟谁说话?”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愤然道。
    单孤刀沉声道:“紫衿……”
    “大哥!”肖紫衿偏过脑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不用袒护他!他这目中无人的态度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再惯着他惹事生非,迟早把天捅出个窟窿!”肖紫衿越说越是气愤,正过头狠狠盯着眼前的少年,“对待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你给我放尊重些!”
    “紫衿!你过分了。”单孤刀极少厉声说话,此刻却是重重地喝了一声,顿了顿,方才放缓了语气,“相夷少不更事,作为兄长你该多包容他。”
    肖紫衿额上青筋暴起,怒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管教管教他!你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没个人管还了得!我这个当二哥的不过说他一句,大哥怎以为是我的不是了?”
    单孤刀耸眉道:“我并没有纵容相夷,我相信他有他的理由。”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争论不休,李相夷只静静地翻眼看了肖紫衿一会,眼中一瞬间露出两道极凌厉的冷色。但仅仅只在一瞬,很快他半阖下眼,什么话也没有,突然绕过肖紫衿,走过纪汉佛身边时也没停下脚步,只淡漠地说了一句:“纪汉佛过来。”
    纪汉佛“嗯”的一声答应得顺口至极,平素礼仪规矩一概不少的他竟也没再向那群大侠们看上一眼,转身跟着李相夷走。石水“嘿”了一声,更是不屑与他们为伍,亦大步离去。
    地上的袁游缓缓起身,轻弹道袍,整齐衣冠,方才半眯起眼睛:“多谢肖公子主持公道。”
    肖紫衿正色道:“袁观主言重了,这是肖某分内之事,何需言谢。”
    单孤刀抬手赔礼:“各位,今日之举在下替相夷陪个不是。念他年少,望请海涵。”
    袁游一抖道袍,“哼”了一声,似又淡然了许多。刘独善阴阴地抽了嘴角,似笑非笑:“我等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与后生晚辈计较,只是孤雁一刀也该教教令弟怎么个为人处世,否则碰见不好说话的,也不是紫袍宣天就能圆得了场。”
    单孤刀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他这句话,欠身告辞。
    刘独善吃了闭门羹不好发作,啐了一口低低地道:“不识抬举。”


    IP属地:浙江47楼2019-10-24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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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孤刀寻了许久不见李相夷,绕着客栈上下转了一圈,猛然发现石水环着手臂站在临街一侧的客房之下,一步不离。单孤刀略一思索,纵身飞掠上屋顶。石水明明看见了他,却也不加阻拦。
      “相夷,”单孤刀翻过屋脊,果然在另一侧屋檐上找到了两人。纪汉佛见是单孤刀,微微颔首。李相夷望着远方,声调一如往常:“做什么。”
      单孤刀走近几步,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紫衿他并不是有意,你能体谅他,我很高兴……”
      李相夷冷冷道:“我不会放过他。”
      单孤刀一怔,脱口而出:“那刚才……”
      “刚才不过顺水推舟让他在那群人中立个威,也好从他那里知道那群人的一些情况。”李相夷淡淡接过话,“等事情过去,我自会找他算账。”
      单孤刀苦笑。他早该想到以李相夷的脾气决不会忍气吞声。他适才差点就以为两人要大打出手了,不料李相夷却是在一瞬间打定了这般主意。单孤刀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在替肖紫衿辩解:“紫衿他一直耿耿于婉娩那件事,那件事……也的确是你不对。加之他出身世家,性子傲,有些看不过去你那么招呼袁观主……”
      “哦?”李相夷唇边一抹讥讽之色,“你也认为,李相夷欺人太甚?”
      那是货真价实的讽刺,带着深深的不屑,单孤刀看得明白。他嘴边的笑容霎时退了个干净,转颜正色道:“你若当真这样想,便是我看错了你。”李相夷沉默,单孤刀接着说道,“我以为相夷的性子直来直去无半分害人之心,虽然有时太过蛮不讲理,比起那些惺惺作态笑里藏刀之徒仍是好了不知多少。我当真希望你有这样的心不变,故而未曾劝导。紫衿的话不无道理,这样的你的确容易得罪不少人,我也一直……在权衡,究竟该不该……将你框进那些条条道道里。”单孤刀莫名地有些伤感,喃喃道,“若是变成那样,我反倒觉得是相夷的悲哀,所以我……”他摇了摇头,压着满腔情绪没有说下去。
      所以我早已决定做你倾心相交的大哥,纵使你再怎么狂妄,再怎么得罪了天下人……单孤刀,也会与你一起承担!相夷,你不该怀疑。
      这些话他终是没有说出口。李相夷略微低下头,低声道:“小刀。”他既不道歉也不感谢,只是这“小刀”二字,单孤刀已经明白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安慰:“相夷不必在意,你做了那么多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就像石水多亏了你才活了下来,他也很感激。”说到此处,单孤刀忽然打趣道,“‘扬州慢’可救人无数,多少名医求之不得,你却只愿在江湖上飘……”
      李相夷并未听见这句玩笑之言,低头若有所思:“这一群人来路不同,目的却都是石水。依纪汉佛的推断,他们先前并未见过石水,为何仍然迫切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们说话行事又多有闪躲,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而他们认定石水与那东西有联系……除此之外,他们一群人比在淮阳时少了几十个人,其中山羊胡子死了,可不可以就此推断其他少去的人……也死了?”
      纪汉佛一直没有说话,突然插话道:“极有可能。”
      单孤刀顿觉脊背阵阵发凉。想那大侠们来自各门各派,即使数不上一流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是什么东西将他们聚在一起,又将他们一个个斩杀?他们为什么不说实话,而要编造“十恶不赦之徒”的谎言诬陷名不见经传的石水?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又或者,在隐瞒什么?他的脑中已乱作一团,越想越是困惑:“相夷,你以为如何?”
      “现在不好说。”李相夷并不喜欢解释太多,眨了眨眼,“也许过不了多久会有好戏上演,那时一切都会清楚了。”
      单孤刀并不明白李相夷说的“好戏”是什么,然而在当天夜里,确实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说它不大是因为这事儿不过是石水遇袭,那刺客没有得手却在几十号人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说它不小是因为第二天一早,所有人的表现都因为这事儿起了微妙的变化。
      院中,石水坐在井壁之上,黑着一张脸森然望着前方。他的前方有一张石桌四座石凳,石桌前坐着刘独善,也是蜡黄着一张脸森然望着他。刘独善本是在逼问石水,然石水闭嘴不答,偶尔阴恻恻“嘿”地一声,于是刘独善也阴恻恻“嘿”地一声,就此闭嘴。他们这样对坐着已有一个时辰,两人都是一动不动如石刻般,只是稍有细心者会发现,那“蜡面独善”的蜡面较之先前已是更加蜡黄了。
      周围层层叠叠站着那帮大侠,个个死灰着脸,一双双眼睛牢牢盯着石水不放,眼里流出期许的神色。居然还有人能坚持瞪眼一炷香的时间,好像他一眨眼,石水就会突然消失似的。有几人不耐地在周围踱步,时不时伸着脖子向里头张望一眼;还有几人远远躲在角落里,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角落里的人共有八个,武器着装各不相同,是各大门派中能做得了主的,其中便有昨日那位颜面尽失,却依旧被奉为领袖的袁游袁观主。既奉他为首,当然大事还是由他说了算。
      “袁观主,石水什么也不肯说,我们该如何是好?”说话的人头顶束一冲天髻,方正的面容微露焦急之色,乃江北飞鹰门门主座下第一大弟子——“一飞冲天”霍千山,年纪不大,已算得上是飞鹰门的二把手。
      袁游脸色微白,不紧不慢地道:“交给剑鸣阁刘独善,倘若他也问不出什么,我等只好豁出性命,拼死一搏。”
      霍千山道:“怕是蜡面先生也没辙。我们两次交手失了不少人,铁枪会的人死了个干净,其余各大门派也皆有损伤……‘炎帝白王’委实太过厉害!依在下看来倒不如实话实说,或可得他们几位相助,别再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之类的幌子。”
      此话一出即有三两个点头赞同,有三两个犹豫不决,忽而又站出一个浑身火药味的人,低声道:“说不定是咱们搞错了,倘若石水不是金鸳盟的人,围着他转也是白搭。”
      一个持剑矮个子道:“错不了,罗堂主别忘了金鸳盟在馒头岭劫走了江南十八商会的东西,石水要不是他们的人,怎会落到云家手里?再说昨儿咱们刚找到他,夜里他就遇袭,摆明了是那伙人尾随而至,恐他透露巢穴所在,故而杀人灭口。而且……”他向身后偷偷瞄去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袭白衣身上,“昨晚追出去的是李相夷,‘婆娑步’一等一的厉害,竟也没有追上。除却金鸳盟,江湖上只有武当少林有此绝顶高手。”
      浑身火药味的是霹雳堂朱雀堂主罗关岳,闻言低头看向矮子:“哦?不知崇剑山庄周庄主有何高见?“
      那位周庄主似乎不仅“崇剑”,而且对袁游也是崇拜得很。提剑上前,他恭恭敬敬地向袁游说道:“我等自然全凭袁观主决断,唯袁观主马首是瞻。”
      袁游扫了眼四下,见有几人面露怀疑,轻咳一声:“贫道愚见,此事不宜公开。”
      罗关岳斜眼看着他:“为何?我看李相夷单孤刀都是英雄,如有他们相助,我们对抗金鸳盟的胜算要大了许多。”
      袁游略微抬起下巴,不紧不慢地回应:“且不说他们是不是英雄,我们被金鸳盟追杀一事一旦公开,各大门派威严扫地,脸面尽失,今后何以在江湖上立足!”他这样一说,罗关岳等人面面相觑,脸色几多变幻,不一会纷纷低头沉默。袁游又道:“想那小小的金鸳盟竟把我等逼到这个地步,罗堂主居然还想往外嚷嚷,是嫌霹雳堂的名声还不够臭?”
      罗关岳不如他老谋深算,被他一席话说得耳根子发红,只得道:“全凭袁观主说了算。”
      袁游一拂袖袍,微捋须髯:“盯住石水,倘若他真是金鸳盟的人,不信他不露出马脚。另外……跟着李相夷,必要时,拖他们下水。”
      李相夷站在院中一棵大树下,望着光秃的枝条上一个一个突起的芽孢,若有所思。单孤刀一头雾水,韩霞茫然不解。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李相夷突然道:“小刀,这树什么时候发芽?”
      单孤刀更加疑惑。相夷昨天跟丢了人竟丝毫也不在意,看了那么久的树,难道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发芽”?僵着脸一笑,他道:“快了吧。”
      李相夷回过头,漫不经心地道:“树都发芽了,是时候去淮水云家走一遭。”
      韩霞一愣,她实在不明白“树都发芽了”和“去淮水云家”有什么关系。但听李相夷的意思是要去云家,这不正是她的打算么?定了定心神,她努力地摆出落落大方的微笑:“云大公子想必等得久了,我们这便起身吧。”
      李相夷“嗯”了一声,眼眸微转,连那一抹浓黑的深邃一并带过,没有露出一分半点。


      IP属地:浙江48楼2019-10-24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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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游一怔:“李少侠,这太极阵四象变化,南北不分,你……”见李相夷面露不悦之色,他生生吞下后半句话,指着地上太极阵正中一点,“此为阵眼,乃此阵要害所在,多是机关险恶。阵中变幻莫测,非循蹊径不可达。”
        “蹊径?”李相夷托着下巴对着那正中一点凝目片刻,缓缓道,“这里似乎有霹雳堂的人。”
        老远便有一人大步而来,抱拳高声道:“在下霹雳堂罗关岳,携朱雀堂下两弟子但凭李少侠差遣!”
        李相夷点点头:“霹雳堂的火器若在此地燃放,十里之外能否得见?”
        罗关岳抬头望着浮于上空的白雾,权衡片刻,点头道:“能!”
        “你派一个人带上火器跟着我,另一个留在此处,时刻留心。只要一见到有焰火信号飞起,也立刻燃放一枚,不得有误。”李相夷并不多做解释,简单几句吩咐道,“你们等在这里,静候消息。”
        “慢!”袁游出言喝止,继而抚髯一笑,他又换上了不紧不慢的语气,“李少侠,依贫道所见乔姑娘也很累了,不如让她与我等一同在此等候,也好休息片刻。”
        肖紫衿即刻赞同:“我正有此意。”
        李相夷看了乔婉娩一眼,一时没想得太远,便听肖紫衿含着隐隐的怒气冲他说道:“婉娩不比你们。让她留下休息,我在此保护她的安全。”
        如此一来,李相夷不好再说什么,暗地里记他一笔账,转身离去:“小刀纪汉佛石水韩霞跟我走,你们其他人……不到阵法被破,不得离开。”
        几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又来到那块“迷途知返”的牌子前。相同的字迹、周遭树木、地上的石屑、花草……一切都如他们适才离开时的一般,单单是少了人——那一大群人的踪迹。
        单孤刀心中忐忑,不禁回头,确定那朦胧的月光的确是在自己身后,方才放下一颗心来。纪汉佛淡淡道:“果如你所言。”话虽如此,他却不明白李相夷究竟要那火器做什么。
        “你们在这里等着,时刻注意阵法变化,勿被波及,石水与我一同去破阵眼。”李相夷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对身旁霹雳堂的门人道,“放!”
        “咻——”一簇焰火闪着红光,直冲天际。紧接着左后方的天空也升起一团红色的火焰,透过白雾在空中显出明晃晃的一点。纪汉佛眉头一扬恍然大悟:这阵中布景相同的两处一旦连线,中心岂不恰好通过阵眼?用两发焰火来确定这条连线,当真妙绝!心神一动间,却听得李相夷极快地对他说:“每隔一炷香燃一发焰火,记住了。”话音未落,他与石水已然一前一后向着远处焰火升起的方向,冲进阵去。
        两簇赤色的光芒在空中乍开,燃烧着火红的烈焰。燃尽的余灰随风飘散,一闪而逝的光芒过后,那轮明月依旧高悬,继续着它冰冷而又孤高的注目。
        太极阵果然别有玄机,越近阵眼变化越甚,机关越多,招式接连不断,步步杀机。李相夷石水二人各自警惕,靠着每隔一炷香时间升起的两束焰火不断调整着方向,仗着自己还算不错的武艺硬生生直闯那层出不穷的机关阵法,一步一步逼近阵眼。
        “这是……”李相夷在一大片异样的木莲树前停住脚步,根据最近两束焰火的距离估计,此处当离阵法中心十分接近,没有机关暗道,反倒是这样一片看似普通的树林?而细看之下,这片树林前后左右排列地十分规整,规整得隐约透露出一丝诡异,好像是有人故意张开的一张网,又好像在极力掩藏着什么。
        李相夷微眯起眼眸,将石水留在原地,一只脚先行踏入树林。伴着地上“咔哧咔哧”枯枝败叶碎裂的微响,他缓缓地踩在落叶衰草铺就的一层稀松腐质上,站定,陷入半个脚背有余。木莲林子位于阵法腹地,人迹罕至,不知积聚了几年的枯枝败叶恰如一层丑陋的外衣,遮去了最为险恶的秘密。李相夷踏出一步没事,停了一停,又缓缓踏出第二步。
        刹那间石水只觉眼前一黑,像是那地面突然掀起了它的外衣,又像所有安详突然坠入了地狱——地表的腐质卷着沙石飞将起来,呼啸有声,卷得林中昏天黑地,怕是连黯淡的月光也不得见了。林中时不时传来机关发动的轰隆声,毂辘转动的摩擦声,伴着残叶枝桠互相抽打、互相助长、继而互相肆虐的奇异声响,竟是……一点人声也没有了!
        石水愣着眼睛直面眼前的惊变,月黑风高的夜晚,林子中呼天啸地的一片混沌,看得他的脑子也是一片混沌。怎么没有喘息声?怎么没有呼喊声?怎么……他的手腕微微颤抖,青雀鞭抽手扬起,脚上发力便要冲进林中。忽然见得林中一片雪白的剑光乍现,无声无息,自那混沌中赫然撕开一道大口,飘出一袭白衣。衣发飞扬不染尘埃,荡涤之间,如月一般清冷。白衣人落于地面,身后的林子“哗”地一声似抖了抖,尘埃尽落,翻卷着的枯叶突然失去了支持,几圈飘荡纷纷归于地面,又铺了厚厚的一层,就如它们先前一样。
        单单是空气中多了几缕腐败的气味。
        “大哥!”石水战战地喊出了一句,半晌说不出其他话语。他并不害怕那些机关——就算再怎么厉害又如何?他已是阎王殿中走过一遭的人,死对他来说,并不显得太过可怕。但他着实替他大哥担着一颗心,命是他救的,要死也得先偿还给他!因此当他读懂李相夷双眼中打定的主意,二话不说大步向前一跃:“我去!”
        李相夷一手拉着他的鞭子的另一头,冷冷道:“里面有真树假树,地上处处机关,你活够了要去送死?”
        石水睁目大声道:“也好过大哥送死!”
        李相夷将他连鞭带人扯了回来,悠悠地道:“我既出的来,再进几次也是没事。”适才他凝神屏息已将林子粗粗探过一遍,林中机关树和木莲树交错混杂,真假难辨。若是不慎触碰到机关树便会引发一系列的机关,防不胜防。而地上更是布了不知多少玄机,稍一触碰卷起叶石纷飞,遮天蔽日,绝不是闹着玩的。他凭着“婆娑步”步法之利应对机关已是勉强,再带一个石水闯过去显然不太可能。稍一思量,他决定赌一把。
        就赌这些机关,能否将他的讯息准确地带给阵中的那个人。
        身形一闪,李相夷再度飞身掠入林中。这回他脚不着地只在树与树间飞快地躲闪,虽是触动机关如雨下,然而白衣轻错,总能毫发无伤地避开。枯枝败叶安静地躺在本就属于它们的坟墓里,以腐朽的身躯掩尽其下可怖的狰狞,静静的,似在聆听回响于天地间的浩然之音;又似,在期待着一场洗礼。
        阵法最深处的某地,一幢木制的小室中,烛火摇曳,灯影重重。昏黄的灯光照着云彼丘的脸,这张脸一如往日般十分俊美,单是褪去了那股浓浓的书生气息,眉眼严峻,双目灼灼,俨然一位临战的武者。
        白江鹑挑眼看向云彼丘案前放置的一轮阵法盘,盘的中心密密麻麻竖立着好些木头棒子,刚才这些棒子一阵上下起伏凹陷,晃得云彼丘愈加皱起了眉头,于是白江鹑知道这位才智卓绝的云二公子遇到了他平生最难对付的敌手。
        “我一早就说李相夷绝非等闲之辈,你偏不信。现在可好,人家打到家门口来了。那些机关拦他不住,二公子,你要逃命现在还来得及。”白江鹑说话事不关己,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云彼丘深知他说书人看热闹的脾性,并不与他计较:“他能找到这里确是出乎我的意料,但要我现在就认输,为时尚早。”
        白江鹑笑眯眯地道:“你要斗下去自然更好,无非是给我今后说书多了些故事。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劝你还是认、输、吧。”
        云彼丘微微一笑:“大哥既然让我拿住活镖,我在不伤及他人的情况下,自是可以做些最坏的打算。”
        白江鹑瞪眼:“你难道……要杀人灭口?”
        “他与同伙劫我商会,杀我商人,罪大恶极,难道他不该死吗?”云彼丘脸上掠过一丝冷意,语调冰凉,“即便死了,也抵不清他的满身罪孽!”
        白江鹑听得浑身直打哆嗦,说话断断续续:“你你……也不想想万一他要是被冤枉的呢……”
        云彼丘听出了他话中意思,缓缓抬头盯住他的眼:“你什么意思,知道些什么?”
        白江鹑眼急脑快,指着木制的阵法盘道:“我的意思是,那机关又动了。”
        圆盘中心的木头棒子又开始凹陷起伏,那是有人触动了木莲林子中的机关树。一根木头棒子代表了一棵机关树,在这阵法盘上显示得清清楚楚。白江鹑松了口气,嘀咕道:“他们不是才闯过一次?还要浪费这些力气做什么……”
        “等等,这……”云彼丘目中徒然有光,不可置信地望着接连起伏的木棒。白江鹑凑过脑袋,也是当场愣住。
        第一根木棒凹了一下,紧接着下方的第二根、第三根……居然就笔直一道整齐地凹了下去,而后在第一根左侧又有一排依次整齐地凹了下去……简直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书写着什么!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紧紧盯着圆盘不敢有片刻分神,目光随着那只无形的手一笔一划地游走。
        一盏茶的时间后,所有凹陷的木头棒子在圆盘当中写出两个大字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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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对决
          石水看着李相夷在林中来回穿梭,不知在做些什么。待到他横七竖八蹿了一圈回到外边,已是微微有些气喘。闭目稍作调整,李相夷深吸一口气,复而抬眼望着郁郁森森的树林,目光黑得融入了夜里去,静静等待。
          不多时,只见林子中突然有一些树动了起来,枝桠摇晃,像是跳着看不懂的舞蹈。石水满脑子疑惑,却见他大哥勾起淡淡一笑:“抖动的是机关树,穿过去的时候不要碰,踩在不动的真树上跳过去,别碰地面。”
          石水的疑惑更深几分,布阵之人不是要困死他们吗?为何突然让开了道?刚才大哥又在林中做了什么?一念未尽,身前白衣已再度飘忽跃起,几纵前行,他也就稍稍按下心绪,全神跟了上去。
          穿过这一片木莲林子,两人几经周折,终于来到了阵法的中心地带。所谓阵眼,乃是一阵最为关键的所在。守得阵眼,外敌难入;破得阵眼,此阵可解。这最基本的道理,对阵双方自然不会不懂。而出了林子内缘,摆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圈三丈方圆的平地,铺着极不寻常的细软白沙。平地无奇,只在当中立着一块巨石,巨石一面刻有一个小小的太极图案,不知何意。
          李相夷绕着石头走了几圈,对着那太极图案微伫片刻,忽然转身问石水道:“可会使剑?”
          石水摇头:“我擅用长鞭,平生未曾用剑。”
          李相夷手腕微抬,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柄灰黑色的长剑:“我教你一剑。”
          说话间少师剑在他掌中一翻一扣,右手已然搓鞘提剑。出剑一瞬间他翻腕前递,一剑长出静谧无声。一股冷冽的剑气伴着幽润如井壁的少师剑,递出一剑清寒的剑光,便如一条青龙横掠过地面,剑路分明扎实沉稳,却又莫名的优雅至极。一剑掠过,只在其下白沙地里留下一道笔直的痕迹,不惊风,不啸剑,所有气力集中于剑锋一点。
          这只是普通的一式剑招,李相夷尽得精髓,练得很是到位。点步收剑,扬手丢给石水:“照着练。”
          石水接过少师剑,负长鞭于腰际,开始学着练那一剑。他武功底子不错,学起剑来并不十分困难。来来回回几十下过后,他也勉强能在白沙地里留下一道剑风带起的浅痕。
          “可以了。”李相夷示意道,“你拿少师剑,用刚才的一招去刺那个太极。刺中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松手,也不要回头。”
          石水颔首。提气于胸口,只听一声清啸,长剑悄然递出,“叮”地一声轻响,稳稳抵在巨石当中的太极图上。太极“咯啦”一声陷入,石水徒然大惊,少师剑刺之不进,拔之不出,竟被牢牢地卡在里面。与此同时,巨石底下原本细软的白沙忽然开始缠住他的双腿,便如一双手牢牢抓着他沉沉地往下陷,让他半分力气使不出来,动弹不能。
          太极图案分明是个陷阱,若不是少师剑刚韧无双,适才这一陷一卡,换了寻常长剑早就折断,双脚被缚,不是打不开机关,就是剑势难收一头撞上石壁,实在凶险。石水大惊之余阵脚不乱,双手抵着剑柄,随着流沙缓缓下陷。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接着林子内缘一圈的机关树尽悉发动,机关声隆隆大作,从地面直到树梢,其上所有劲弩万箭齐发,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径直飞快地射向以巨石为中心的这一片平地!当中的活物非被生生钉成刺猬不可!
          石水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李相夷已然一步踏上他头顶的石壁,随之脚底真力聚集,将自己牢牢粘在石壁上。面对四面八方袭来的箭,袖中敛开白光一道,泫若秋水的软剑滑袖而出,随即手中剑如流云,身形翻转如燕,在石水和自己身旁支起白茫茫的一片剑光,伴着乒乓入耳的兵刃相接之声,将近身的弓箭尽悉挡落。
          李相夷的剑快得出奇。射来的箭有多密,手中的剑就有多快,不多不少,恰好全部挡下。石水只觉头顶衣袂轻拂,耳畔剑风阵阵,恍惚间稍稍侧目去看。但见身侧剑光潋滟如水,清澈如泉,时起时落,时开时现,浸润了用剑人冷冷的气息,从容不迫。不多一会,机关出尽,箭雨渐息,周遭一圈已落了不计其数的断箭。四周的白沙渐渐全悉流入巨石底下的一个坑洞中,露出原有的地表,和不远处一扇隐蔽的石板。
          李相夷片刻没有停歇,几步跳到石板跟前,吻颈应手辟出一道剑光,“轰”地一声将它劈成两半,尘嚣散去,露出一个暗道口来。
          云彼丘听得那“轰”的一声,已是脸色发白。晃了一晃,他定下心神仍旧坐于案前,等待着他的对手到来。
          这是一幢建于地下的小室,控制着整片山林的阵法。自他十五岁那年建起这幢小室至今,尚未尝有一人不请自入,换言之,未尝有人能破他阵法,此人是第一个。所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倘若得知李相夷半点奇门异术不通,不知是否会当场气死。
          穿过入口浓郁的黑暗,小室里走进一个人。
          云彼丘一双眼淡淡地望着缓步走来的少年。同样是昏黄的灯光下,眼前的少年白衣束发,俊美无双,也一双眼淡淡地望着自己。虽是经过大半夜的折腾,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疲惫的痕迹。如果说云彼丘的俊美是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是那种大家闺秀心仪的翩翩浊世佳公子;那么李相夷的俊美则是带着江湖少年的狂放不羁、不可一世,偏又覆着冷峻的一张脸,清清冷冷的气息,让人捉摸不透。
          旁边的白江鹑悄声叹了口气:这两个同样是孤高自傲的人撞在一起,准是有一个要低头了。
          李相夷瞥了眼墙壁上挂着的各式名画书法,先开口道:“放了那些人。”
          云彼丘也不啰嗦,指上轻动,眼前的阵法盘阵型变换,在两处写有“迷途知返”牌子的地方,分出两条出阵的小路来。“我输了。”他淡淡地道,“你……很不简单。”
          李相夷没和他客气:“你输因为你笨。”
          云彼丘一愣,他以为李相夷至少会说几句客套话以示尊重,哪知他如此直来直去半分面子不给,心中隐隐有些不是滋味。静了会儿,他略带酸味地道:“此阵尚未完全成型,故而被你破解。若再给彼丘一月时间,当于阵中演阴阳为双鱼,变乾坤为五脏,可为一新阵名曰‘太极鱼阵’。此阵双鱼相咬,乾坤互换,决非他人能解……”
          “我说的不是这个。”李相夷才没兴趣听他念叨那些阵啊卦啊的,反正他也不是正常手段进来的。“被人骗了那么久还没发现,当真笨得可以。”
          云彼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板起脸道:“休要胡言!”
          李相夷冷冷一笑,他要说什么还从来没人能管得了他。“除了云从瑞,你信谁的都好。”
          云彼丘怒道:“大哥不是那种人!”
          “我不管他是哪种人,也不知道他这样做为了什么,但他确实骗了你。”李相夷面带讥诮,边说边过去一屁股占了白江鹑的椅子,“你应该早就有所怀疑了,却始终不信。说你笨,难道错了?”
          云彼丘捏紧了双手,他一向骄傲于自己的聪明,今夜却被李相夷连灌三个“笨”,又气又恼。放下斯文的脸,他分明了神色,一字一字重复刚才的话:“你没有语气……休要胡说!”
          “我当然有证据,从头到尾真正要杀活镖石水的,只是韩霞而已,没有第二个人。韩霞与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又是受谁的指使,想必你比我要清楚得多。”
          云彼丘冷笑:“哦?何以见得。”
          李相夷“哼”了一声:“因为她并不聪明,却做了一件很聪明的事。”
          云彼丘的冷笑更深几分:“照你这么说,不聪明的人偶尔做了件聪明事,就都是有嫌疑的?”
          “换作是你,也许能看穿。”李相夷并不急着和他争辩,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悠悠地道,“想必你也听说事情的经过。我在扬威镖局谎称是劫镖人,是为了找出纪汉佛。”
          云彼丘点头:“我猜到了。”
          李相夷点头道:“纪汉佛未曾详述劫镖人的体态特征,当日在场众人包括马槐,对我劫镖一事就算不是全信,至少也是半信半疑。我自信这个说法能骗过他们所有人,然而韩霞却一眼看穿,这让我很是惊讶。不仅如此,她给出的理由也甚是可笑。她是走过江湖的人,竟会因为听了几个故事、打了几次交道就断然认定我与纪汉佛的为人,是否有些太不可思议了?”李相夷瞥了他一眼,“要知道纪汉佛在马槐手下十多年,马槐都没有因此认定他。当然我不排除她特别能识人心,一眼看穿也在情理之中。为了确定这一点,我有意无意试了她几次,结果是……”
          “结果是你看出了表嫂只是个普通女子,所以她不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眼看穿你的计谋。”云彼丘不经意间接过他的话,接着分析道,“只有纪汉佛见过那个劫镖人,除他之外能知道你说谎的……只有真正的劫镖人!表嫂……表嫂就是那个劫镖人……”
          李相夷见他逐渐被带入自己的推测中,很满意地道:“这算是意外的收获,于是一早就确定了韩霞的问题。她跟着我们,必定是要伺机再对石水下手。我让小刀‘特别关照’她,没事就过去添些麻烦,故而她迟迟没有机会动手。”
          云彼丘咬牙坚持:“也可能是她的私人恩怨,与大哥没有关系……”
          “韩霞必然是受云从瑞的指使,原因有二。”李相夷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第一,韩霞曾接到她女儿的飞鸽传书,试想没有云从瑞的同意,一个小孩怎么可能擅自动用云家的信鸽?站在云从瑞的角度来看,不管是作为云家之主关心这件事,还是作为幕后黑手指挥这件事,总之他一定会给韩霞写信。而韩霞在和小刀交谈的过程中却刻意隐去了这封信,为什么?理由只能是云从瑞的这封信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怕小刀追问,所以略过不说。”
          云彼丘的手心已攥出汗来,闭上眼,他的语气有些发颤:“第二呢?”
          李相夷没好气地道:“第二就是石水所中的‘牵机药’……”


          IP属地:浙江51楼2019-10-24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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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是表嫂下手,‘牵机药’并非奇毒,她可以通过很多方式获得。”云彼丘还在挣扎。
            暗处有人“嘿”了一声,阴恻恻道:“那并非普通的‘牵机药’。”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白江鹑被这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人吓了一跳,此人相貌丑陋,双手捧着一柄灰黑色长剑,满身沙尘味道,不用说正是石水。
            云彼丘不解道:“何以见得?”
            李相夷正色道:“‘牵机药’中混入了极少量其他的毒药。此毒凶险异常,石水自身内力几乎被这奇毒侵蚀殆尽,甚至连我灌入他体内的‘扬州慢’也有很大一部分被它化去……”那日炼化毒药的真相他从未对他人提起,想是下毒之人唯恐石水以内力抗衡“牵机药”,故而掺了这种奇毒。这极少量的奇毒让石水吃尽了苦头,让李相夷白白浪费了不少力气,又要替石水疏通经脉恢复功力什么的,着实累得够呛。幸而只是一丁点,凭着十层“扬州慢”之力勉强能够解决。白了云彼丘一眼,他继续道,“此毒江湖与市井都不常见,我猜是出于独门之手。”
            云彼丘眉头深蹙,喃喃道:“碧茶……”
            白江鹑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总是很有兴趣:“那是什么毒?”
            云彼丘长长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淮水云家独门毒药,散人武功,且伤脑力,名曰‘碧茶之毒’。此毒只有我和大哥才会调配,他果然……”云彼丘深深地又吸了口气,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努力掩饰着眼里浓重的失落,他的心中一片凄凉。虽然他与云从瑞志趣不同,但两人从小感情甚好,他也一直相信着大哥,尊敬着大哥,一直觉得大哥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也曾一度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几次想要怀疑,都被“大哥不会骗我”的信念给压了下去。到头来证实了这个怀疑,却犹如撕碎了一片心,打碎了一盏灯,血滴下来,碎片落下来,都是生疼生疼的。那些曾经以为是美好的过去,谁又能保证是真正美好的呢?谁又能说他是第一次骗他呢?还有,谁又能告诉他,将来该如何呢?
            云彼丘满目怆然,满脸茫然,半张着嘴却又说不出话,让人看一眼便觉悲凉之感。白江鹑于心不忍,上前好言宽慰,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片刻之后,云彼丘适才有了一些反应,怔着一双眼转向李相夷,茫然问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从瑞为何要这样做,稍后你可以亲自问他。”李相夷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的还有另一件事。那群江湖人显然把石水当成了馒头岭劫匪的一伙,他们千方百计想从石水口中得到那伙人的消息……那劫匪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他们如此惧怕……”
            白江鹑犹豫不决:“关于这个劫匪……他们不是一般的山寨响马……”
            “你知道什么?”李相夷觉察出一丝异样的味道,倏然追问。
            白江鹑左顾右盼,看看云彼丘,又看看李相夷,半晌翻了个白眼,索性直说:“是金鸳盟干的。金鸳盟最近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十分嚣张。除了少林、武当、峨眉、丐帮,其余门派大都受其侵扰。这些人为了各自门派的脸面,不好明说,所以拐弯抹角想要找到金鸳盟所在,妄图一举消灭。只是金鸳盟岂是泛泛之辈,其下‘炎帝白王’一人便逼得他们难以招架。他们诚惶诚恐,在偶然听了我说馒头岭活镖一案之后,想是有人看出了劫匪的特征与金鸳盟极其吻合,故断定石水为金鸳盟中人,才会不惜一切想要从他身上得到金鸳盟的消息。”
            石水脸色森森,压着怒气凌然道:“你为何不早说?”
            白江鹑摊手,一脸无奈:“我是说书人,与江湖何干。这事儿他们有心隐瞒,我也不好说破。说书人要是把自己给说进故事里去,可就一点也不划算了。况且我觉着淮水云家好像有些另外的打算,要是一个不慎坏了云家的事,云二公子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对吧?”
            云彼丘渐渐镇定下来,被白江鹑一拍肩膀,他却是愣了一会,随后沉沉说道:“你不该隐瞒。”
            白江鹑一蒲扇打在他身上:“我好心帮你,怎么连你也这样说?你不管云家不管你大哥了?”
            云彼丘面露痛苦之色,仰头叹了口气,可想心中已是挣扎许久:“这件事,大哥错了,云家错了,你,我……都错了。”苦涩地笑了笑,他低头拱手道,“李相夷,今天多谢你……”
            李相夷却没有听见他的话,靠着椅背凝眉沉思,不觉间神色越发紧了。那一群人聚集到此是为对付金鸳盟,扬州重见后无端少了几十个,该是双方交过手……山羊胡子被自己的长枪刺死……石水遇袭后那一群人激烈的反应……他突然想起当日在酒肆听白江鹑说书时的一段话。白江鹑说毛道士被金鸳盟所杀,这“毛道士”莫非就是白鹭观袁游手下那些身披道袍但不梳道士头、半披头发的“毛头道士”?真是如此,莫非……不仅是他们在找金鸳盟的老巢,相反的,金鸳盟也在追杀他们?
            李相夷心头一震,即便是他也未能料到这样的结局。今夜,今夜紫衿和婉娩与他们在一起……
            石水见他大哥的脸色变了,一言不出,人已悄然站到他的身后。“石水,去找小刀和纪汉佛,让他们过去与紫衿会合。”李相夷起身走至云彼丘跟前,神情严峻,“今夜金鸳盟许会上山,那两块牌子通向何处?”
            云彼丘道:“一条路通往山庄,一条路通往山下。”
            李相夷从石水手中拿过少师剑,走之前看了云彼丘一眼,抛下一句话:“你当真对你的阵法有自信,何必躲这老鼠洞里来。站得高一些,你就不会输。”
            云彼丘眯起眼,苦笑了:“是啊……”
            两字过后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确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自己,总以为什么事都可以算准,谁也比不上自己。他下意识地将机关小室埋在地底,以为用巨石设下最后一道防线是明智之举。而事实恰恰是他不自信地把自己埋在地下,使他看不见那一簇簇指路的焰火,才让李相夷有机会循着焰火找到了他。过多的担心,有时……也会成为一把双刃剑,刺不到别人,徒伤自己。
            只是今后,今后该如何?那些一直以为不会发生的事,二十多年来一直相信着的事,破碎之后,还留下什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云彼丘心中空荡荡的一片,望着面前也是空荡荡的小室,陷入沉思。


            IP属地:浙江52楼2019-10-24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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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金鸳盟
              单孤刀几人在韩霞的带领下来到山庄。云从瑞听了几人一番叙述后大惊失色,直呼误中歹人奸计,错之大矣。唤来云儿意欲告知云彼丘停手,云儿却说二公子入阵之后他也寻他不到,况且机关小室中玄机遍布,二公子要是杀人早就杀了。韩霞明知云从瑞在演戏,嘴上不说,只温言宽慰单孤刀。单孤刀心中焦急,不顾礼数一跃跳上高墙,对着远处“云彼丘、云彼丘”地大声喊叫。纪汉佛一言不发,猎鹰般锐利的眼神在云从瑞身上来回打量。
              此时山林中白雾散尽,一切在月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单孤刀喊了几声,自远处一前一后急掠过来两个人,接近方知是石水以及为他带路的白江鹑。石水几句告知李相夷的意思,说完之后包括他本人在内却都原地站着不动。原因是肖紫衿等人当下身在何处,竟是无从知晓。正当几人各自皱眉不知所措之际,西南角山腰方向忽然有一簇焰火划空直上,在夜的黑幕中划出一道火红色的光芒,照得几人心中铮然一亮。
              罗关岳打斗正酣,忽然有一只手掏了他身上的火器,随着“咻——”地一声一簇焰火飞上天空,他周围的一众人应声而倒。罗关岳压根没看清他的对手是怎么死的,怔了怔眼,转身望着掏他火器的人:“李少侠?”
              “紫衿和婉娩呢?”
              “他们同袁观主在一起,该是陷入金鸳盟的包围中了……”罗关岳一语未毕,只觉身旁一阵暖风微微拂动,让他恍然间有心神荡涤的错觉。回过神来,茫茫山色中跃动着一个白点,几不可见。
              明月洒下一地银辉,占了湿露的山石衬出星星点点的光芒。李相夷踏着银辉在林间穿行,月光照在他身上,泛起一层清冷的寒。那些大侠的死活与他何干,但紫衿和婉娩不能出事!他飞速地穿行不敢有片刻停歇,双眼扫过林中东一堆西一簇打作一团的人群,搜寻着紫衣白裙的身影。一抹极不易察的白光在月色的掩映下,悄然爬上了他的肩头。那是月光照在雪白的刀刃上,反射出来的、预示着死亡的烙印!
              暗处,一身灰色的貂裘潜伏在树丛里,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阔口的钢刀,他的双眼同那雪白的刀刃一样,悄然盯上了四下张望的白衣少年。络腮胡子拉着嘴角向后一动,无声的笑容下,露出和刀锋一样闪着寒光的白牙。
              月明如洗,夜长如梦。山与河拥着怀中的几缕清澈,几多邪恶,随意地揉作一团后,继续着它们的假寐。
              太极阵中,六丈高的木莲树梢头站着一位锦衣华服的翩翩公子。
              他算准了起雾时机,没有挡住别人,反是迷了自己的眼。白雾散去,他在高处沉思,也将脚下一切看了个透。他从不信有人能快过机簧,有人偏用机簧捎信给他;他想要以退为进掐灭那个人的骄傲,那个人则顺水推舟浇了他一头冷水;他从小到大坚信的东西,那个人毫不留情地告诉他:错了……
              脚下轻轻一错,一片木莲树叶自枝头飘落,悠悠荡荡落在地表的枯叶堆中、腐质之上。木叶本高洁,自诩未染尘埃,可叶落之后倘若身处腐质中,它的身躯也将迅速地腐朽而去,直至完全腐烂在泥土里,它也就最终成为了自己的坟墓——一样的肮脏、丑陋,与这世间原本的浊物没有区别。
              云彼丘疲倦地闭上眼,这一夜过得太漫长也太痛苦,让他一时之间难以适从。夜风拂过,是残冬的寒,心里头碎成几块的碎片仿佛顺着血液在他全身不停地流,到一处割伤一处,直至……遍体鳞伤。
              微微摇头,他睁开眼,依然是无可抵御的疲倦。山腰处隐隐传来喊杀声,兵刃相接声,漾起一层薄薄的尘土。他很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很累,他实在是不想管。
              随他们打成什么样子吧!云彼丘这样想,倦怠的眼睑半睁半垂着,却有一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画面硬生生地挤进他的眼帘,瞬间打消了倦怠,将他的双眼撑得滚圆。
              那是一瀑暴涨的刀光,一刀砍出照亮了半边树林。卷起一阵狂风,十几棵百年老树被拦腰斩断,连带地上的碎石一道飞出几丈,横七竖八地砸下,震得山林巍然作响。
              蓄意已久的一刀!偷袭的一刀!
              云彼丘的神志也为这刀光一震,突然间有了精神,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强烈感情,只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利索地抽出身侧佩剑,他自六丈高的树梢一跃而下,一剑斩落,“轰”地一声亲手劈开了地底下,他心爱的机关小室的屋顶。尘嚣褪尽后,那一方被视为珍宝的木刻阵法盘,第一次得见了天日。
              一刀过后,静寂无声,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生命。
              及时赶到已和金鸳盟下士兵刃相接的纪汉佛等人也被这一刀之威震住。单孤刀心绪沉沉,他练刀近二十年,比在场其他人更加清楚这一刀偷袭的威力是何等惊人。他的刀法在江湖中算得上一流,但此人一刀既快且狠,充斥着满满的杀意,其刀法之毒辣、破坏力之强大都是单孤刀无可比拟的。
              身边的白江鹑脱口惊呼:“炎帝白王!”
              纪汉佛想得比众人都要深了一些。刚才的一刀无论偷袭了谁,十有八九都是难以消受,但显然炎帝白王并没有得手。他这一刀若是砍中了人,绝无可能刀风还是这般整齐威猛,以至于能将十几棵大树齐刷刷卷出几丈。既然是蓄意偷袭,以炎帝白王这般功力断不会砍偏,唯一的解释只能是……
              只能是他要偷袭的人在他砍出一刀后,闪身避过了。
              这般快得离谱的身法江湖上寥寥无几。纪汉佛不自觉间露出一点笑意,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叫做“婆娑步”。以他沉稳的性格本是不会胡思乱想,但此刻的他已然想到炎帝白王脸上是怎样一副错愕的表情了。
              单孤刀眼见纪汉佛在笑,不免满脑子疑惑:“纪镖头……”
              没等纪汉佛来得及解释,只见白江鹑手指着刚才的方位,激动地大喊不迭:“少师剑、少师剑!”
              月色苍茫,山风寂寂。一刀过后,终于出现了回应。
              它的对手——少师剑的回应。
              众人并没有看到少师剑,看到的只是那片天。从那缺了个口的树林上方横生出一道青绿剑气,光华流转,带着持剑者一如既往的冷峻气息。剑气回眸,生生的一下似乎砸到了什么东西,空气中远远传来模糊的“砰”的一声响,与此同时那雪白的刀光再次浮起,后退丈许忽而聚了气力,倏地向前猛扑过去。
              众人眼瞅着那一片天空下的刀光剑影,那是江湖最优秀的剑侠和最狠辣的刀客间的较量。金鸳盟的人手良莠不齐,武功高低错落,单孤刀手边的几个不知是哪个山寨里招来的喽啰,吓唬老人孩子可以,碰上真正的高手就只有跪地的份了。因而他好不容易在打架时“心不在焉”了一回——随手几下打发了那些个喽啰,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片天空下,刀与剑的争芒。
              “当心!”随着一声惊呼,紧接着是一声近在耳畔的惨叫。单孤刀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身后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有人被一把利剑穿心,软绵绵倒了下去。刺那一剑的是韩霞,凛凛地对着单孤刀一笑,她关切地提醒:“单少侠在挂心他人的同时,切莫忘了自身安危。”
              单孤刀抱歉地笑道:“多谢韩女侠相救。”说话间赤鳞刀一横,又一人应声倒下。
              韩霞点头微笑。忽然间平地一阵风起,山石摇晃,随即就如有了灵魂一般各自前后左右移动着,很快把他俩隔出一个单独的石筑小室,却不封口,只留一条窄道不知通向何处。本已沉寂的机关居然再次启动了!两人面面相觑,试探性地顺着窄道走出几步拐了几弯,眼前豁然开朗。
              窄道的尽头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同样是石头围城的。适才被打散的几人都聚集到了此处,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过来的肖紫衿和乔婉娩。单孤刀上下打量着两人,虽有些战后的狼狈但毕竟毫发无伤,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白江鹑滴溜溜地转着小眼,十万分不信地望着缓步从后头走来的人,啧啧道:“稀奇、稀奇,你竟会出手帮忙。”
              云彼丘淡淡一笑,白江鹑忽然觉得这人好似一夜之间变了许多。只听他有条不紊地说道:“各自为战并非上策。”
              纪汉佛望着面前的锦衣公子,语调波澜不惊:“哦?要当如何。”
              云彼丘微微抬头,望着最前方的一条窄道出口,目光闪烁:“自然不是听我的,因为有人比我更适合,也看得更透彻……李相夷,”他朝着那个出口走出的白衣少年略微点头,“你说吧,该如何。”
              李相夷脸色冷冷,显然也是打斗中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石头硬逼了回来。手中的少师剑尚未归鞘,剑光也是泠泠,犹觉慑人的清寒。四下扫了眼,他问:“那帮人呢?”
              云彼丘自然知道“那帮人”指的那帮大侠,“我已将他们分别聚在不同的地方,这是阵法图。”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张薛涛笺,展开铺在地上,“你看,这里是我们所处的位置。那帮人被分成三块,分别在东、西、南三个方向。这一片是金鸳盟众所在之处,这里是炎帝白王。我的阵法能困住他一时,至多半个时辰。”他把阵法图粗粗解释一遍,挑眉看着李相夷。
              不想李相夷听罢抛出一句:“你既下手布阵,自然早就想好了你的主意,说说看。”
              又是一眼看穿。云彼丘微微一笑,如果说先前还有一丝试探的用意,那么此刻他是完全的服气了:“我确有一计……”他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将想法说了一遍,李相夷并没有完全听懂,只知道他打算以阵法为辅,分而击破之。一遍说完,云彼丘长舒一口气,展颜道:“我细细推演过一番,这是能够以最小损失击败他们的方法。如何实现就看你的了。”
              李相夷托着下巴,眨了眨眼。在场的其他人居然很配合地不出一声,等着他做决定。
              “小刀,”片刻后李相夷抬起头,他最近总是喜欢头一个指使单孤刀,“你去东边这块,这里的人你来调配,以退为进,诱他们深入阵中。紫衿西边,纪汉佛石水南边,在两处配合小刀。你们四个将我的意思告诉他们,若是有人存心找死不照做,不必理会。韩霞白江鹑负责这三个地方的联络,若有意外,相互增援。炎帝白王交给我,彼丘留下统察全局,婉娩……去山庄等候消息。”


              IP属地:浙江53楼2019-10-24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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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过错
                黎明到来时,酉山上起了一层氤氲的水汽。一阵西风吹过,不似昨夜冷冽,实在已是残冬最后的挣扎。风中夹杂了淡淡的血腥,厮杀之地,上百具尸体已经倒下。那些尸体丑陋不堪,死状各异,众人只是嫌恶地从它们身上跨过,没有人愿意再向它们看上一眼。
                云彼丘是闭着眼走回山庄的。笛飞声走后他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也不管身后众人是去是留。身心的倦怠再一次向他袭来,心里沉重,脚下却轻飘轻飘的。晃晃悠悠进了家门,他不理会仆人们的问安,径直便去了言信堂。
                言信堂是山庄内最为宽敞的一处厅堂,装饰华美气派,高梁飞角、琉璃朱画无所不有。乃取商人“言而有信”之意名之,为淮水云家接待宾客或商谈生意之所。此刻这间大屋的金漆木门紧闭着,木门前站着惴惴不安的老管家。见是云彼丘,云安弯起眉毛欣喜地迎上前来:“二公子……”
                “大哥在里面?”云彼丘疲倦地道。
                云安怔了一怔,今天的二公子与往常有些不同。再看他一身狼狈,一脸倦怠,双目黯淡无光,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云安弯起的眉毛重新拧在了一处,话语局促不安:“二公子,您……怎么了?”
                云彼丘摇摇头,没再搭理他。手上用力,“吱呀”一声推开了大门。
                依旧华美气派的厅堂内,有一人博冠峨带,高坐堂上。云彼丘的双腿有些无力,不是害怕,而是深深的失望和迷茫。在门外站了一会,他终是微抖着迈过门槛,步履沉重却又飘乎地走到堂前。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从那人布满血丝的眼中看到了悲伤,也看到了自己惨淡的脸庞。
                云彼丘站住了,怆然地望着云从瑞,什么也没有说。
                自云彼丘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云从瑞的脸色已白得像纸。而随后进来一帮他不认识的人,其间不乏几个凶神恶煞,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森然盯着他看。云从瑞不再抱有幻想,他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已做好了准备,但脑子一时间还是有些空白。云从瑞扶着楠木靠椅,努力想要镇定自己,却还是禁不住喘了几口气。脚底好像突然被抽空了似的,一颗心茫然无着。他牢牢抓着椅子,闭了闭眼,吐出几个字:“彼丘,对不起。”
                云彼丘被“对不起”这三个字当头敲了一闷棒,忽然颤声道:“为什么……”
                “我……”云从瑞“我”字之后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凄凉地淡笑。
                大侠们早已等得不耐烦,有人咬牙切齿道:“别磨磨蹭蹭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这厮害得我等差点丢了性命,实在可恶!有什么鸟话赶紧说完,说完老子给你个痛快!”
                刘独善森森地轻喝了一声,似是十分看不起:“你是哪个门派的莽夫?这般没有教养,真是丢尽了中原群侠的脸。”
                白江鹑听得一肚子恶心,李相夷不冷不热地哼哼道:“为了自个儿脸皮诬陷他人是十恶不赦之徒,到头来还死不承认的,果然是有教养。”
                蜡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带了绿,刘独善狠狠瞪着李相夷,无可奈何。身旁的袁游一脸云淡风轻,道袍轻拂,似乎不关他什么事。白江鹑听得心中大快,不由拍手笑道:“是是,狗咬狗这种把戏见得多了,大可不必在意。”嬉皮笑脸地看向刘独善,他不忘补上一句,“哦对了,变脸的把戏也见得多了,蜡面先生不必亲自示范。”
                蜡面由绿转入浓黑,刘独善气的冒烟,却也是不能出言反击,否则就承认了自己是“狗咬狗”和“变脸”。咽下一肚子气,只盘算着将来如何收拾这俩小子。他经李相夷救命却一点也不觉得感激,相反却有一股莫名的恨意萦绕心头,交织着妒忌、怒火以及隐隐的仇视,绞地他胸闷气慌,说不出的难受。
                “二公子,你不了解你大哥,他是有苦衷的。”
                “表嫂!”云从瑞倏然抬头一喝,眼眸微转,已缓缓放低了语气,“这事错在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无须……无须替我开脱。”
                韩霞微微一笑,改了称呼:“从瑞,你若当我是你表嫂,今日便该听我一言。”叹了口气,她苦笑道,“你不该什么事都瞒着彼丘。”
                “表嫂。”云从瑞又喊了一句,与先前不同,此刻是带着犹豫的。韩霞冲他一颔首,转向云彼丘:“当日十八商会在馒头岭被劫,我率领护院前往以后,发现这并非一群普通的山匪。”
                单孤刀插话道:“此话怎讲?”
                韩霞答:“这批货物资重颇多,随行护卫中有云家前任护院统领、曾经的‘双刀侠’吕霄前辈,他被人从头顶一刀劈成两半,别处无伤,该是输在十招之内。”“双刀侠”的名号一度在叫得很响,传说他的武功曾排进过江湖前十,后来被仇家设计陷害砍掉了一只臂膀,“双刀”变“单刀”,威力大减。吕霄不想毁了自己大侠的名声,自此退出江湖,不知所踪。今次听韩霞提起,才知道他竟为生计所迫,默默地在淮水云家做了护院,又莫名其妙死在了金鸳盟手中。真是绕了一个大圈,终逃不过江湖给他准备的下场。
                袁游等人摇头长叹,唏嘘不已。韩霞接着说道:“吕前辈虽失了一只手臂,凭单刀之威对付一般小贼绰绰有余,何以会十招之内为人所杀?我想此事也许是某个江湖门派所为,便同云大公子商议。云家世代经商,并无实力与江湖门派抗衡。为了给十八商会一个交代,云大公子决定想个办法,息事宁人。而那天在馒头岭血泊中,恰恰还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石少侠……”
                纪汉佛蹙眉道:“于是你们宣称他是漏网的山匪,要交与十八商会处置。”
                韩霞点点头:“不错。但那帮商人并不好敷衍,为防破绽,我们不能把石少侠活着交给他们。我割伤他的咽喉,给他下‘牵机药’,然后交给扬威镖局。这样一来他在镖局运送途中死去,也不是云家的责任了。”韩霞望着纪汉佛,自嘲地笑了笑,“但是纪镖头心细至极,很快觉察到了异样;石少侠武功了得,迟迟不死。无奈之下,我只好亲自动手在半路上杀人。不过,我避开了所有人的眼,最后还是被纪镖头发觉……老天爷毕竟荫蔽着好人。”
                石水静静地听着自己如何从一个仗义少侠变成了凶徒劫匪,脸色森然不变犹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刻。悲伤过后,愤懑过后,他已不再有所表示。况且如今他只听一个人的话。那个人没有叫他做什么,他便什么也不做。


                IP属地:浙江55楼2019-10-24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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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假意与你们一起上路,本是想趁机除掉石少侠,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机会。”韩霞边说边转向单孤刀,单孤刀满脸尴尬。“我担心自己的真实目的已经暴露,决定一探虚实。那晚我在樊川客栈再次下手刺杀,失败之后没有人怀疑到我身上。我以为之前的担心是我多虑了,这才放心地带你们前来云家。现在看来,李少侠怕是早就看穿,故意给我下的套吧?”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脸上一直挂着大方的微笑。
                  李相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只想知道这群人究竟为何盯着石水不放,结果证实了他们果然在害怕什么人。”
                  单孤刀哭笑不得:“难道他们恰好以为要杀石水灭口的是金鸳盟?但事实上云家与石水、他们与金鸳盟……根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纪汉佛淡淡道:“不错。石水在馒头岭未死实属侥幸,金鸳盟何必杀他灭口?刘独善曾在我和石水之间观察许久,适才断定我俩的身份。说明他们之前根本没有见过他,何来‘犯下大事的十恶不赦之徒’一说?一切不过是编造的借口罢了。”他的语调不轻不重,却说得在场大侠们脸色各异,惭愧的,恼怒的,还有……像袁游那般养气功夫极好的几人,是云淡风轻的。
                  静了片刻,云从瑞缓缓站起,走下堂来向着石水深深作了一揖:“云从瑞为一己之私恩将仇报,几害少侠蒙冤九泉。不求少侠原谅,但请受我一拜。”他躬身而下,一鞠不起。石水冷眼相待,半点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突然有一对双平发髻穿过大堂,接着两只小手捧住了云从瑞的胳膊,一个劲地向上拉扯:“表叔起来,表叔起来……”
                  “云娇?”韩霞和云从瑞几乎同时惊错着喊出这个名字。小姑娘锲而不舍地将云从瑞拉起身来,这才挂起一个大大的笑,认真地说道:“表叔,我爹说了,男子汉不可以鞠那么大的躬。”
                  云从瑞勉强也对她微笑:“表叔做了错事,是坏人,就要给人家赔罪……”
                  小姑娘突然松开云从瑞的手,转身扑入韩霞怀中,两手抓着她的衣襟争辩道:“娘,表叔不是坏人。他帮云娇写信给娘,娘也的确收到了云娇的信。他还说,娘马上就回来了,云娇现在也真的见到了娘。坏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娘……你说表叔不是坏人……”
                  韩霞拉着云娇的手,温言安慰道:“表叔不是坏人,表叔对云娇很好,是吗?”
                  “嗯。”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又扑进了她母亲的怀里。
                  云从瑞的眼眶有一些湿润。随意决定他人生死的他,因为一封信和几句不知是否真正关切的话语,赢得了一个孩子无条件的信赖。因为你对我好,所以你不是坏人——这般纯粹的感情他已几乎淡忘得一干二净,在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商海里。他蓦地感到留恋,这孩童般的单纯感情。只是……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呢?
                  “大哥,我不明白。”云彼丘略带沙哑的嗓音从耳畔传来,“既知江湖门派劫了货物,此事你向十八商会直说就是,何必找石水当替罪羊?”
                  云从瑞看了这个对自家生意毫不知情的弟弟半晌,心中一阵发空,慢慢地道:“你不了解……其实早在十几年前,云家对江南十八商会的控制力就已经没有了。也就是说,云家只是个空空的头衔,十八商会早已各自为主。”云彼丘目瞪口呆,云从瑞叹了口气,抬头去看这百年不变、富丽堂皇的天花板,“十八商会自老太爷爷辈起便是云家门下财产,其间经年疏于管理,渐渐为各家老板所挖空,转到自己名下。他们精得很,表面上依旧臣属于云家,谁也不肯第一个捅破这层窗户纸。长此以往云家定然要出乱子,我接手家业后有意逐步收回各家商会,遭到了老板们明里暗里的百般阻挠。他们一直在找机会抓我的把柄,一旦得逞,便会光明正大脱离云家。一步不慎,天翻地覆。我必须处处小心,在完全收回商会之前,不得不顺着他们的意思。”
                  剩下的话,云从瑞没有继续说。货物被劫,云家要是明说何人所为,在十八商会的逼迫下免不了要与江湖门派开战;要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等于给了十八商会一个最好的借口脱离云家。两者都不是云从瑞愿意看到的,形势所迫,他不得已出此下策。到头来,终是害人害己。
                  “大公子,不好了……”云安慌里慌张地禀报,“西厢的江老板带着其他老板们向这边过来了,他们说要是今天还不……”
                  “云安你先下去,告诉他们,”云从瑞眼中划过一道深深的颜色,带着决然,“云从瑞一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管家似乎意识到什么,霎时就红了眼圈。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照着他年轻主人的意思去办了,步履却是蹒跚的。云从瑞回过头时,脸上已有了些红润:“彼丘,云家这就交给你了。你自幼聪明多智,今后好好经营,定会比大哥做得更好。”
                  云彼丘一把拉住他:“难道你……”
                  云从瑞展颜一笑,淡淡道:“嫁祸石少侠、给表嫂毒药以及直到昨天还在骗你,这些都是我的主意,和云家无关。我会和他们说清楚,祈求他们……能给云家一次机会……”
                  “猫抓了老鼠,会毫发无伤地放跑吗?”有人冷冷地出了一声。
                  云从瑞一怔。云娇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有几分怯怯望着身侧的白衣哥哥,半晌歪着脑袋轻声答道:“不会。”
                  韩霞蹲下身来,轻轻抚着云娇的额发,片刻微笑道:“娘有话要和表叔说,云娇先去外边找云儿哥哥玩,好不好呢?”
                  小姑娘点点头,一蹦一跳找她云儿哥哥去了。韩霞凝视了那娇小的身影许久,一刹那眼中扑出满满的不舍。直起身来,她从容了神色,淡然道:“杀人的是我,下毒的是我,云大公子一直受我蒙蔽。如今真相水落石出,要去给他们交代的自然也是我。”
                  云从瑞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断然拒绝:“不可!此事我已亏欠表嫂许多,决不可再让表嫂顶罪。若……若是为了云娇,相信彼丘接管云家以后,也会好生照顾她。”
                  韩霞摇摇头:“韩霞并非只是为了云娇,而是为了云家上下百十口人。从瑞,两年前在楚州云府发生的事,前因后果想必你也清楚。不同的是瞭贤被人蛊惑,想要先发制人收回商会,结果中了圈套,被抓住了把柄。商会分崩离析,云府偌大的家业无所支撑,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瞭贤终日郁郁寡欢,积怨而亡。我……实在不愿看到淮水云家走上我们的老路。”她飞快地眨眼忍过点点泪花,却仍见微笑,语重心长地道,“我是为了云家所有人。从瑞你很明白,彼丘并非经商之才,云家只有在你手里才能逐渐脱离困境。今后,希望你能好好替我照顾云娇,我和瞭贤都会感激。”
                  云从瑞流下眼泪:“我对不起瞭贤表兄,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云娇……”
                  韩霞微微摇头,转身对着单孤刀等人虚抱拳在胸前,大方地作了道别。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向着那扇金漆木门外略显黯淡的晨光,大步走去,一手轻轻捂着肘处衣衫,那里藏有云娇写给她的一封信。
                  大侠们主动给她让开一条道,不管是曾经云淡风轻的袁游、蜡面不改的刘独善,还是霍千山、罗关岳等人,此刻脸上都统一了表情,静默不语。言信堂内充斥了一股肃然的气息,一种……沉寂至死的敬意!
                  单孤刀难掩心中的悲伤,如他这般极重友情的人,面对韩霞决然的背负却不得不保持沉默,他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目送着她的背影,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一袭衣裙之上。倘若他稍稍侧过头,定能看见身旁李相夷的眼中,那黑得浓郁的眸子后,微闪着异样的光芒。
                  那是一种单孤刀从未见过的眼神。
                  那日风波过后,第二天,十八商会的老板们规规矩矩下了山。江老板似乎还大病了一场,下山时脸色十分难看。云从瑞亲自送出山门,好言安抚,结果是他的病情愈发地沉重了。
                  一群江湖人士陆续也离开了山庄。纪汉佛拿着云从瑞的亲笔信,与石水一道回去扬威镖局澄清误会;单孤刀几人去了扬州城;白江鹑下山以后音信全无,不知去了何处;各门派的大侠们寻找金鸳盟无望,罗关岳、霍千山等人谢过李相夷一行,径自回门复命去了;剩下的一些七盟八缔,结了许多条约,这才在一片“后会有期”的寒暄声中各自离去。只是那日以后,无论江湖市井,再也没有传出那位蓝色夹袄的女子的任何消息。如今已是名声累累的“峨眉四侠”在听闻了传言中昔日同门的恶行后,对那欺主栽赃的故事略微有些诧异,几番顾盼叹息,终是没有多说一句话。毕竟她十年前就不是峨眉的人了,真相如何,下场如何,又关峨眉什么事呢?
                  另外就是那位读书成痴的云二公子不再天天躲在藏书楼。更多的时间,他会独坐案前呆呆地发愣,似在思考什么,又好似只是在呆呆地发愣。
                  这天天气晴朗,春风拂醉。云从瑞正在书房教云娇临摹《兰亭》拓片,一阵连绵不断的车毂辘声飘进了他的耳朵。起初他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毂辘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又听见仆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他终于坐不住,吩咐云娇好生练字,便出门查看去了。
                  “彼丘,你这是干什么,搬家?”一眼他就看见十几辆大车源源不断地从藏书楼中运出一车一车满满的书,拉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云儿问:“怎么不趁早禀报?”
                  云儿真是快哭了:“二公子不让禀报……”
                  云从瑞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几步走到云彼丘身边,皱眉问:“你要去哪里?”
                  云彼丘布衫草履,儒巾束发,闻言淡淡答:“江湖。”
                  “不行!”云从瑞厉声喝止,进而换了语气好言相劝,“江湖凶险,是非难断,难道好过做堂堂淮水云家的二公子?大哥不要你做什么事,你喜欢读书就读书,就算一辈子不想经商也无妨。彼丘,你再好好想想,这不是儿戏。”
                  云彼丘摇头道:“你要顾及云家,不得不歪曲事实。我入江湖,会力所能及替你弥补一些。你杀的人,你犯的错……”他指挥着最后一辆大车驶出山庄大门,回头对着云从瑞一笑,“我希望在铲除金鸳盟后,你能还韩女侠一个公道。”
                  云从瑞见他去意已决,半晌只得重重点了头,“你要回来,随时可以。”
                  “云大公子放心,一路上有我照应,二公子不会有事。”门外有人嘻嘻一笑,肥大的身体矫捷地闪到云彼丘身旁。
                  云彼丘道:“这里没有二公子,只有云彼丘。”
                  白江鹑一掌搭上他的肩头,大笑道:“好小子。有你彼丘这句话,白鹅我舍命陪君子,随你一同入江湖!”
                  “说得好听,分明是你自己也想入。”
                  …………
                  云从瑞目送一队车两个人往山下而去,最后一辆大车除却装了满满的书外,还在最后装了一扇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只崭新的黑漆紫檀屏风,是自己送于他的礼物。云从瑞抿紧了双唇,心中感慨颇多。忽有一人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低下头,换上满眼的温柔:“写完了?”
                  云娇点点头:“云娇想娘,给娘写信了。”
                  满满的愧疚涌上心头,云从瑞的眼睛依旧有些酸楚:“那我们用飞鸽传书,把信寄给娘好不好?”
                  云娇木然地摇头:“昨天、还有前天飞出去的鸽子,娘都没有收到。表叔,我娘到底去了哪里,她还会回来吗?”
                  云从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匆忙间只能含糊说道:“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云娇低低地“哦”了一声:“那她就是不会回来了。从前娘也说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爹就一直没有回来。”
                  云从瑞强忍着泪水安慰道:“不会的,我们天天给她写信。第一只、第二只鸽子找不到她,还有第三只、第四只……总会有一只鸽子能飞到她身边,告诉她,云娇想娘了。”
                  小姑娘果然很开心地跳了起来,拉着他的手直往鸽棚跑去。一路踏起春光点点,生机盎然。
                  又一只白鸽扑棱棱地飞上天空,带着永远无法传递的思念,飞向广袤的天际。


                  IP属地:浙江56楼2019-10-24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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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顾门
                    在扬州的这几天肖紫衿没少吃苦头,要不是有单孤刀挡在中间赔笑脸,他势必要被李相夷层出不穷的高招逼得去跳大运河。这人一旦报复起来便绝不轻易罢手,肖紫衿自是清楚得很。但他也是不肯低头的,凭着自小一贯的任性咬牙坚持。两人互不相让,势同水火,单孤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目中无人,屡次对武林前辈出言不逊,紫衿不能认同。”肖紫衿板着一张脸,双眉锋利得就像两把弯刀,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同样锋利的字,“我还要提醒一句:大哥当众袒护他我无话可说,却把他所得罪的那些人都得罪了,平白于你名声不利,不值得。”
                    单孤刀单手捂着精致的青瓷杯,低头看着杯中美酒:“名声能好自然不错,不好也并不打紧。相比而言,紫衿,我知道你待人处世与相夷差别极大,作为兄长也该多多包容。他没有坏心眼,你是明白的。”
                    肖紫衿微微握拳:“我明白又如何,他的性子早晚闯大祸。”
                    单孤刀缓缓举酒:“那我和他一起扛。”
                    肖紫衿锋利的眉毛动了动,沉吟片刻道:“你何苦做到这个地步。”
                    “我是他大哥,就如我是你大哥一样。”单孤刀缓缓喝完杯中酒,“啪”地一声轻响置杯桌上,微微一笑,“你们都是我最在乎的兄弟,当大哥的替你们分担本就是分内之事。你也好,相夷也罢,要是真有那一天……我自会做我该做的事。紫衿,我希望你也可以一样,多替相夷想一想。”
                    肖紫衿皱眉盯着眼前的单孤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也趁机将他打量了一番,言辞恳切笑容真挚,甚至别有一种洒脱。于是肖紫衿锐然的眼神化去了不少,顿了顿沉声说道:“我并非着意与他为难,我是为了婉娩。”说起乔婉娩,他的口气带了些忿忿然,“婉娩待他如此尽心,他呢,可曾将婉娩放在心上?”边说边喝了一大口酒,肖紫衿双颊微微泛红,“小二,再来一壶。”
                    单孤刀苦笑。肖紫衿是什么心思他岂能看不出?只是乔婉娩和李相夷……感情这东西若次次皆能如人所愿,世间便会少却了千般刻骨的爱,切肤的恨,传世的情,铭心的痛。少却了盛开在荆棘丛后的绚烂,再深的感情也不过是平淡无奇。虽然单孤刀深深地珍惜着这份平淡,然而世人终究向往着跌宕的美满,江湖也毕竟需要传奇。他知道他可以插手两位兄弟间的任何事,唯有感情不可以。于是他只得叹息一声,提起刚上的酒壶替肖紫衿斟满一杯。
                    肖紫衿见他不说话,冷哼了一声道:“他一天不向婉娩认错,我一天不原谅他!”
                    “紫衿,你何曾见他认错……”单孤刀无奈地笑道,“你根本就在强人所难。”
                    “笃”地一声,又一壶佳酿放在了桌前。两人都是一怔,只听匆匆离去的店小二用他一贯流利的口吻说道:“二位爷,再要饮酒烦请自便。”
                    肖紫衿拍案怒道:“这酒肆的小二太没有规矩,成何体统……”一语未必,但见酒肆的掌柜、周围的酒客纷纷向外涌去,霎时怒气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疑惑。
                    单孤刀拦下一位跑得慢的,这才得知李相夷在青楼“江山笑”屋顶为乔婉娩舞剑,众人听说是新近击退金鸳盟、名震江湖的“相夷太剑”,上至白发老者下至垂髫小儿无一不想一睹其绝世风采,适才有了这般场面。两人放下酒水钱,也随着众人一道出了酒肆,往“江山笑”而去。
                    离花街还隔着一道长街,人头潺动摩肩接踵,即便推拉揉打抑或见缝就钻也是过不去了,似乎整个扬州城的人都塞在了这几条街上,两旁的商铺、楼台、树木、屋顶……凡是能蹲人的地方早已被抢占一空。单孤刀和肖紫衿出来得晚,纵使轻功再好也没个落脚之处,只得隔着长长的一条街,眺望远处碧瓦青檐的屋顶。
                    屋顶上,一条丈许长的红绸,一柄微泛寒光的长剑,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还有一角的屋脊上、安然坐着的一位女子。并不是有太多人懂得剑法,也并没有太多人喜欢赏剑,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伸着脖子仰着头,目光的尽头汇成一处,聚成了那一条灵动的红绸。
                    四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很挤却很安静,没有议论没有喧哗,甚至连拍手叫好声都没有,只有那屋檐上,春风吹拂下的猎猎作响的衣袍声、红绸微震声时而可闻。没有人敢肯定自己看懂了什么,但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在看些什么——那不是虚有其表的炫耀,也不是殷勤谄媚的讨好,而是……而不过是一个剑客在用他的剑,骄傲地说着属于他自己的话语。
                    单孤刀轻咳一声:“如此,能否算是相夷已经向婉娩赔罪了?”
                    肖紫衿目力极佳,当他看到坐在屋脊上的那位女子婉然含笑,双目如水般的温柔只在她眼中的少年身上时,他还是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怨恨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心中却涌上千万种感情。他说不上自己是喜是悲,只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扬州北郊,栖灵寺的屋顶也站着两个人。一人眼中注视着远处的红绸跃动,另一人眼中只有面前的青衫挺拔。
                    角丽谯当然知道笛飞声在想些什么,她也给了他许多时间去想他的事。只是那红绸长剑已携窈窕衣裙飘然而下,人群也在一片喧闹声中渐渐散去,笛飞声却依然静立屋檐之上,没有半分离去的意思。思虑片刻,她开口问道:“既是早晚的事,为何迟迟不动手。”
                    笛飞声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绿瓦青檐上,并未回头:“时候未到。”
                    角丽谯今日的妆容并非妖艳,只涂了几抹淡妆,垂发肩头,别生一股清丽之美,也是让人心神一动。奈何笛飞声就是不愿看她,她心中颇有些烦闷,脸色却不能露出分毫,仍是抿嘴一笑:“酉山之上我就说要帮你,是你不允。如今可好,纵虎归山还露了你自己的底,这桩买卖做得并不划算。”
                    “我和他之间的事,无须你插手。”笛飞声淡淡地道。
                    角丽谯掩嘴作偷笑状,嫣然道:“哦?我若不插手告诉你炎帝白王遇上李相夷一事,你岂会赶来此处?怎么,才利用完人家,就想找个借口脱了干系?”
                    笛飞声答非所问:“今后我与李相夷的事,你最好不要过问。”转过身来,他的眼中映出的颜色只有山树葱荣。并未向那动人的丽色看上一眼,他大步离去,仿佛她只是空气,连树也不如。


                    IP属地:浙江57楼2019-10-24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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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一如往日般喧嚣繁华。街道上小商小贩的叫卖声,酒楼小二的吆喝声,还有一贯熙熙攘攘的人群,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形形色色身着白衣的少年,富贵贫穷高矮胖瘦,其间不乏衣不合体者、丑态百出者,倒也是别样的风景。
                      长街一角,说书台上的人拍着蒲扇,朗朗道:“且说李相夷匆匆吩咐一遍,众人各自领命而去。阵法启动霎时天旋地转,机关齐发,那金鸳盟下士哪里见过此等阵势?不多一会便被杀得哭爹喊娘七零八落,唯有炎帝白王一人尚在顽抗。想那炎帝白王刀法狠辣,死于他刀下的各派高手不计其数,面对少师剑却束手无策,挥一刀便少一分力气罢了。剑影刀光此消彼长,杀气沛然……”白江鹑滔滔不绝极尽铺陈之能事,一席话说完,台下立刻报以雷鸣般的掌声。白江鹑说书精彩流畅,说的又是现今最为惹眼的那位少侠的故事,众人听得摇头晃脑意犹未尽,只恨不能亲临其中。
                      “多谢多谢。”白江鹑懒懒地抱拳作揖,扫眼周围,眯成一道缝的目光停在四个没有鼓掌的人的身上。四人当中,身披紫袍的人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另两人本是要鼓掌,却被第四个人抬手拦下。白江鹑还如初次见面一般问道:“四位是什么人?”
                      那第四个人也是身着白衣,在周围许多白衣的映衬下并不十分突兀。只听他淡淡答:“不平人。”
                      白江鹑笑了,眼睛眯得几乎没有:“哦?那是刀侠还是剑客?”
                      那人冷冷道:“江湖客。”
                      “哈哈哈……”白江鹑大笑起来,“好一个不平人、江湖客!”振了振身子,他忽而收起了笑容严肃了脸,拱手说道:“在下白江鹑,自今日起不再说书,也做不平人、江湖客。白江鹑已和纪汉佛、云彼丘、石水四人结拜兄弟,立志惩奸除恶匡扶正义,驱大恶于江湖,惩小人于囚笼。我兄弟四人不逐名利,不讲尊卑,但求齐心同德,愿毕生追随李少侠左右!”说话间其余三人陆续上了说书台,四人一道向着李相夷抱拳行礼。
                      人群倏然退开几步,在李相夷等人周围让出一个不小的圈来,满脸惊讶地望着圈中傲然挺立的白衣少年,议论有声。李相夷旁若无人地负手站着,也不说话,那四人就一直躬着身,分毫不动。盯着他们片刻,他嘴角微动:“纪汉佛,你离了扬威镖局?”
                      纪汉佛颔首:“我与马总镖头说了清楚,已不再是镖头。”
                      李相夷翘了翘嘴角,却没有笑,又道:“云彼丘,你离了淮水云家?”
                      “彼丘先前做事莽撞不明是非,今番顿悟,有心行走江湖,誓要铲除如金鸳盟之类为恶首教,此心不渝。”
                      白江鹑自己方才解释了一通,石水更不必说,要不是那天纪汉佛要带他回镖局交待,只怕也就跟着他们不走了。见状,李相夷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语调淡淡:“金鸳盟、笛飞声……我定不如他所愿。”他淡淡的口气本该没有什么感情,说出的这几个字却掩不住胸中决然的心意和那一股越发张扬的傲气。他也不说多大道理,略微一笑:“笛飞声妄言称霸,在我看来却不过刀俎之鱼、庖中牛肉。我既生于天地,宿于江湖,拔剑而立,当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他的目光出奇地亮。放缓了语气,抬头望着万里苍穹,他一字一字道:“他既是金鸳盟,我们何不成立个四顾门?天高地阔放手去搏,拆了他称霸江湖的梦!”
                      四人闻言即刻振衣下拜,大声齐呼:“纪汉佛、云彼丘、石水、白江鹑拜见门主!此生愿追随门主左右,听凭差遣。终我一生扶济江湖,无变无悔!”
                      终我一生扶济江湖,无变无悔……一个新生门派最为简单的盟誓之声回荡耳畔,余音不绝。周围众人看得直了眼睛,如同看了戏台子上演的一出好戏,却又是真切地发生了的。单孤刀注目着那个狂妄地有些漠然一切的身影,心中五味纷呈说不上个道儿。有欣喜,有忧虑,有振奋,有担心,还有……那说不出的一丁点怅然。身为一门之主,相夷今后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要顾全方方面面的事,他不能……再是个孩子。如昨日那般随性的剑舞红绸,不可能再有了吧?从前自己希望让他一直怀有的简单心思,还能留到何时?不用太多考虑不用与太多的人周旋,这本来是自己一直希望他做的,而现在呢……单孤刀终究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太过耀眼终不是一件太好的事。相夷,如这般的你,是幸?是不幸?
                      一个并非是特殊的日子里,一个无别于昔日的扬州城中,在幸与不幸的担心下,少年终将告别自己年少轻狂的一段时光,踏上属于他的、也是更为波澜壮阔的江湖之路。虽然这条路不知能走多久,也许他离尽头只有几步,那在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赞誉还是嘲讽,是荣耀还是消亡……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路的两旁盛开的绚烂花草、争艳奇葩……足以书写下这个少年,无悔无怨,传世的神话。
                      相夷年少 全篇完


                      IP属地:浙江58楼2019-10-24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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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铁眼见这人开始耍赖,心里知道这个要求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得答应下来。否则以李相夷的心智计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高招在等着他。这人说的话下的命令,从来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违抗的……李相夷如此,李莲花又何尝不是呢?
                        念及这些年风餐露宿追寻佳人的情景,贺兰铁忍不住又向卢醉心投去一眼。日影西斜,那抹熟悉的身影在地上拉出老长的一道,是遗世的孤单。天气不冷,他却打了个寒战,然后几乎低吼着愤然说出了那三个字:“我答应!”
                        李莲花诡计得逞,心情自然是好极。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他懒懒地伸了腰杆:“一言为定。”说罢向着卢醉心走了过去。
                        贺兰铁微微松了口气。不知怎的,心下却涌起另一阵痛惜,也是能够刺得人心滴出血来的,令他忍不住要将思想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果然,一番交谈之后卢醉心打消了疑惑。不但如此,她还跟着李莲花来到了贺兰铁的面前,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像他当真是死而复生一般,反而看得贺兰铁有些不好意思了。
                        告别之时,卢醉心把所做的馒头都留给了李莲花当晚饭。李莲花也不管那是曾经供在坟头的东西,欣然接受,能省下几枚铜板的饭钱总是好的。空坟上的泥土松松地垮着,经过几场春雨,泥土中几丛几簇地冒出了绿色的青草,星星点点,镶嵌其中。
                        捻着坟上的泥土,李莲花叹了口气,不由地自言自语道:“坟墓这玩意,还是不要随便乱钻的好……”白皙的手指捻到青绿的嫩草之时,他忽而想起了什么,触及草叶的手停了下来,怎么也捻不下去了。
                        心里头似乎有一种东西在往外冒,心绪……很久没有这样起伏了。那张脸,那个声音,那份感情……那些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毕竟还是真实存在过的。李莲花自嘲般地露出一抹微笑,笑容却是苦涩的。叫住缓步离开的贺兰铁,他好歹平静了脸色,轻声道:“再拜托你一件事,这次是李相夷的要求。”
                        贺兰铁两眼一亮,话语中带着欣喜:“什么事尽管说!”
                        李莲花轻轻拔起那一株嫩草,仰头看着天边的金色夕阳,缓缓道:“此去西北方四十余里,洛水南岸,青草坡。”微微一顿,他继续说道,“一大一小两颗杨树下,有两座坟茔。每年的清明,你替李相夷去那坟上看上一眼,烧几张冥纸。若是哭得出来,再掉几滴眼泪便是更好了。”
                        贺兰铁自“复活”以后一直在瞪眼,此刻又是瞪得滚圆。李相夷的要求,便是要他去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哭坟?但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贺兰铁只能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哭坟就哭坟吧,哭不出来烧个纸钱总还是办得到的。李莲花欣然一笑,贺兰铁看得清楚,那淡入眉梢的笑容后面隐隐藏着深深的感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说不出的奇特感觉,让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如此在意,为什么不亲自前去拜祭?
                        不过贺兰铁终究没有问得出口。再看之下,眼前之人褪去了光华,眉目清明却已失落了那分出世俊美,满脸温和独不见往昔的傲然冷锐。正如他现在的名字——李莲花,他会柔柔地笑,微微地笑,不再是如少年时候那般总是漠然着一张脸,偶尔冷冷地笑。
                        也许,他是对的……
                        贺兰铁深深叹了口气,不禁又想起清明哭坟的奇怪要求。在见到那座坟茔的主人之前,他一直以为他是哭不出来。而事实上,那人也是他的旧识。在见到坟茔的那一天,他几乎就要掉下几滴眼泪了。
                        洛水南岸,青草坡。
                        清明这天下着小雨。一大一小的两棵杨树下,两座坟茔肩并着肩紧紧挨着,都长满了碧绿的青草。贺兰铁与卢醉心共撑一把油纸伞,面前的两座青坟,一座写着“爱妻雁雪之墓”,落款单孤刀;另一座写着“大哥单孤刀之墓”,落款只有一个肖紫衿。
                        坟前深浅不一的三双脚印,依稀可见纸灰碎片和烧焦的草根,该是有人一大早已来上过坟了。卢醉心望着单孤刀墓上的落款,奇道:“为何只有肖大侠一个人的名字?他们三人不是结拜兄弟吗?”
                        这些年来一直在江湖上行走,贺兰铁的江湖消息却要比卢醉心灵通得多。皱了眉头,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当年单孤刀死后,四顾门内部出了一些状况,具体是什么事不得而知。只知道为了单孤刀的事,李相夷与肖紫衿大吵了一架,过了很久适才和好。而李相夷更是下令四顾门上下未经他的允许不得私自为单孤刀报仇,其后单孤刀的葬礼四顾门众人都参加了,唯独李相夷没有来,墓碑上当然不会有他的名字……传闻说他们兄弟有隙,又说李相夷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怨恨单孤刀。现在看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当年……当年有很多事定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那后来……单大侠的仇报了吗?”
                        “报了。”贺兰铁眉头皱地更深,他突然开始觉得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模糊的感觉。他忍下一句话没说。松林一战后的十几天,那个杀害单孤刀的人,可是李相夷亲手血刃的啊……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去怨恨单孤刀?
                        想通了这一点,贺兰铁也为那天分别之时自己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既然如此在意,为什么不亲自前来拜祭?答案很简单。作为李相夷,他因为无法放下一些理由,无法光明正大地拜祭单孤刀,只能将那些情感埋在心底一个人扛;作为李莲花,他更是没有理由,甚至没有身份来着里看上一眼,站上一站。李莲花是谁?和单孤刀又是什么关系?他不能、也作不出回答。
                        他既然清楚地知道这两座坟茔的地点,该是在暗中来过许多回了,只是一直未曾露面……而已。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别人代替李相夷,每年来这里拜上一拜么?贺兰铁沉默,只觉心中忽而沉重也坚定了许多。暗暗咬牙,有生之年,他确信他会一直来到这里,以另一个人的名义来看望坟墓里的那个人,陪着他哪怕只是片刻。
                        卢醉心也藏着心事。那包所谓的起死回生药为什么会是药草的边边角角,她仔细地想过了,也就知道了答案。她是医者,稍加思索便能知道那些药的用途。那些药……是李莲花吃过的一些药的边角。她看得出来,李莲花伤在三焦,以她的医术竟是无能为力。虽然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年轻一些,全然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但这十几年中他会慢慢地变疯变傻……甚至死亡。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何尝又不是残酷的呢?
                        这些内情她都藏住了,没有对贺兰铁提起。
                        洞箫声起,幽雅哀婉,声声透着浸入骨髓的悲伤。卢醉心抬头望向远方,油纸伞外,细雨蒙蒙。
                        同样细雨蒙蒙的还有莲花楼的窗外。
                        李莲花坐在窗前看雨。耳边隐隐响起了悲惋箫声,那是熟悉的音调。微微抿起嘴角,他其实离得并不太远。那两人现在该是已经在青草坡上了吧?
                        半合上眼,他把右手搭在窗台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和着箫声,脸上的微笑始终挂着,并不遮掩那丝若有若无的惨淡。
                        当年小刀的死带给他的刻骨的痛再次一点一滴地泛了上来。那些隐忍了多年的感情,拼命地想要遗忘想要逃避的东西,竟然从未随着岁月流逝在他心里渐渐模糊。相反的,却如一道道刻痕深深地印在骨子里。有一些东西,毕竟从来不曾改变。
                        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在东海边的那个渔村。打渔的张三、种菜的李四、跑集市的阿狗等人的口中居然一天一天多了形形色色的江湖故事,一个比一个清晰,一个比一个真实。虽然他很少外出,那些越发鲜活的江湖传闻却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生活。他知道那是有人在利用村民,有人故意要逼他重出江湖。他也知道幕后的那张脸是怎样一副千娇百媚的颜色。四年来那张脸一直在目不转睛看着他,冷言冷语嘲笑他,布着一个无形的局。否则这些年几次死里逃生的杀戮,找上门来的为何只有仇人,没有朋友?
                        也罢,他并非完全是在她的逼迫之下重出江湖,他自己心里也早已有了打算。有些事,是时候该动手去做了。
                        “砰”地一声响,有人踢门而入。李莲花慢悠悠地回过脸,然后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饿殍公子。这公子十七八岁,骨瘦嶙峋,配了一柄风雅的长剑、套了一身华丽的白衣更显出皮包骨头的瘦,正是堂堂方氏少主——“多愁公子”方多病。
                        李莲花很是惋惜地看着滴了一地水的地板,这是他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打扫出来的。方多病不等他开口,三两步蹿至跟前大声叫道:“李莲花,听说你又挖了一个活人?”
                        “啊……”李莲花眉头微蹙,看着地板上越溅越开的水渍,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从何处扫起。
                        方多病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一个箭步贴上前来。李莲花要躲,他便偏要往他身上粘。这小子的三脚猫功夫哪里是他“多愁公子”的对手!躲了几下,李莲花眼见莲花楼里一片狼藉,只好放弃挣扎:“方公子果然聪明得紧。”
                        方多病故意把自己身上的脏水往李莲花身上甩,一边得意地说道:“本公子就知道近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李莲花救活铁箫大侠的事定有蹊跷。你这人半点医术不懂,上回挖个施文绝的时候本公子在场,知道了是那么点事,这回看是也差不到哪去。”他突然凑近李莲花的脸,一脸认真地问道,“本公子想知道一件事,你怎么晓得哪里的地下有活人可挖?教教本公子,改明也去挖几个坟墓来医死人!”
                        李莲花闻言正色道:“坟墓者,往生之人安息之地也,切不可随意惊动。此事万万学不得。”
                        方多病“呸”了一声:“你挖坟便是救人,本公子挖坟便是盗墓不成?”
                        李莲花露齿一笑,并不否认。见方多病气得跳脚,他很是歉然地摸摸脑袋,话锋一转:“今天清明,方公子怎么不去扫墓?那个……也不怕祖宗怪罪下来……”
                        “就算方家祖宗十八代诈尸跳出来本公子也不怕!”方多病眉头一横,俨然不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像个不肖子孙。忽然想到什么,他低低一笑,“刚才我在路上看见了三个人,你猜是谁?是百川院纪汉佛、石水、白江鹑三人。清明怎么了?你想堂堂的百川院三大院主都可以不守规矩到处乱跑,本公子凭什么就要去对着那些打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的祖宗们又跪又磕头?”
                        李莲花瞪眼道:“你怎知那三人不是来此祭扫?”
                        方多病翻了个白眼:“胡说,这荒山野岭的有他们哪门子亲戚!”顿了一顿,又骂道,“清明就清明,哪个死人吹个破箫,呜呼哀哉的难听死了。”
                        李莲花不再回答,在方多病一句一骂的时候默默背过了身去,拿了抹布开始打扫。
                        窗外细雨蒙蒙,草木青翠。蜿蜒其中的箫声丝丝不断,声声哀婉。
                        番外END


                        IP属地:浙江60楼2019-10-24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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