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ALL戬 | 人生续】余生

【25】凡间只一年
凡间一年，且算阔别。
虽知杨戬来的只是元神，陆忘辛依旧珍之重之，扬袖关紧门窗，又点上了炉子，引杨戬坐他那宽阔的皇位：“师父，夜凉风高，这里有软垫，快坐。”
杨戬看他还像从前那般不知轻重，神智也还清醒，心上阴霾顿扫：“我只是元神，很快就要走了。长话短说，你下凡之后去了哪里？”
陆忘辛听说他这就要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再想到元神的确不可离体太久，到底还是紧着把话说了：“我下凡之后就横冲直撞，很多事情其实都不太记得了。后来不知不觉到了狼族附近，被我哥捉了，差点把我弄死，我就……”他顿了一顿，好似生怕杨戬厌恶他似的，忽而抬眼打量杨戬的反应，“我就把他打死了。”
那一战的惨烈如今尽数隐在了陆忘辛的寥寥数语中。其实何止是“打死”，陆忘辛根本就是活生生将他的兄长撕成了碎片。众狼震撼于陆忘辛的蛮横法力，这才不得不尊他为王。当然，尚有一些前任狼王的死士不肯就此低头，至今依然盘踞在外虎视眈眈。
然而这些内情，杨戬其实并无深究打算。他听完了，轻轻点头，又问道：“恶业如何了？”
“没什么，大约是被我压住了吧，很久没发作过了。”陆忘辛面露忧色，“师父，那天我走之后，你……你怎么样？我记得我好像打出了一掌，但……”
提及那天的事，杨戬难免想到沉香，不由叹息：“我没事。既然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狼族局势复杂堪比天庭，你要珍重。”
这便是要走的意思。陆忘辛知道自己不该拦着他，却还是追着杨戬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师父，你能……能来我这里住几天吗？”
杨戬脚步一顿，却未回头。
如今他身在真君神殿，是走是留，并非全由他做主。
“……能，”他终于还是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等我的肉身复原，就过来看你。”
殿门大开，夜风入内，轻易掠夺了一室暖意。
杨戬亦随风而去。
陆忘辛情不自禁，紧随其后追了几步，终究被楼殿高风止住了步伐。夜幕深沉，不见星月，更难觅杨戬踪影。
他失落地低了头，慢慢转身合门，把杨戬方才的回答又想了几遍。可这个承诺，他越是细想，就越感荒谬。
曾经的三界第一战神，居然要等他肉身复原，才能兑现一个“来住几天”的承诺？若非他自己不肯来，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而纵观这偌大三界，除了华山那一家子之外，还有谁能左右杨戬？
一旦想到杨莲、沉香、瑶姬等人，陆忘辛怒从心头起，猛然抓了桌布一掀。满桌物件顿时砸了遍地，碎的碎乱的乱，笔洗瓷杯七零八落，墨水纸张混作一团。
可这一阵动静听在耳中，反而令陆忘辛的怒火略略平息——又或者，是因为他又来了。
“痛苦吧？怨恨吧？杨戬一定是在天上陪他妹妹外甥，怎么会有时间来看你呢？瑶姬、杨莲、沉香三个人不管再怎么伤害他，毕竟还是血亲，只要他们认个错，杨戬就永远把他们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可是你呢？你陆忘辛不过是个半路认来的徒弟，还是你自己腆着脸非要凑上去的……想让杨戬来看你？当然得等他看够了外甥再说了。”
这诡异尖刻的阴森话语，说不出是自何而来，许是耳内，许是心中。陆忘辛静静听完，眉宇间更多了几分狠厉：“你说得没错，杨戬根本不重视我。在他心里，我根本连华山那群忘恩负义的**都比不上。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怪声又得意地咯咯笑道：“不错，不错，若非是因为这一腔仇恨，我还不想留你性命呢。恕我直言，从前的你蠢笨至极，哪怕送到我嘴边，我也未必会感兴趣。但现在嘛……勉为其难还能吃上两口。”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陆忘辛语带轻蔑，“可你别忘了，我们如今不过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谁也不比谁高贵……”

凡间一年，时过境迁。
陆忘辛滚下云头，在恶业的威逼下性命堪忧。他倒在一片陌生的林子里，足足数月意识迷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更不知道恶业怎么就把他玩够了，终于决定杀了他。
巧合的是，地府得知有个狼妖即将死于非命，想到他法力高强，普通牛鬼蛇神怕是制服不了，于是将此大任交给了哪吒。哪吒来时满心不愿，但当他看见这将死之人居然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陆忘辛时，顿时忘记了自己鬼差的身份，拿火尖枪将他魂魄提前挑了出来，质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你是我杨戬大哥的徒弟。”
陆忘辛魂魄稀薄散乱，声如蚊呐：“是……我是杨戬的徒弟，就不能死吗……”
哪吒气闷道：“你要是死了，杨戬大哥一定会难过的，所以你不能死。”
“……我也不想死，可我没办法……”陆忘辛缓缓说道，“我师父他还有家人，过几年就会忘了我的……”
一听什么“家人”，哪吒愈加愠怒，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就杨戬大哥那些家人？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杨戬大哥当年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他们是怎么报答他的？刘沉香用开天神斧劈伤了杨戬大哥，让他法力尽失、全身瘫痪、口不能言；杨戬大哥的亲妹妹杨莲把他接回了家，说要好好照顾他，结果却把他扔在后院三年不闻不问，别说疗伤照顾，病了连一口水都不给他喝。杨戬大哥一身傲骨，他们却让任由几个**凡人践踏他的尊严。”
他说了一半，瞥一眼陆忘辛的神情——总算是有了那么几分精气神，便继续说道：“如果光是这样，杨戬大哥说原谅他们了，我也没有意见，但他们后来又在黑水狱中对杨戬大哥施以极刑，那些刑罚……”哪吒竟是说不下去，“可即便如此，杨戬大哥依然把他们当作最亲的亲人，想方设法替他们挡灾！五百年，不，已经六百年了，六百年前杨戬大哥被玉帝送上封神台，险些喂给了恶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是你想想，如果没有那刘府三年，没有黑水狱，杨戬大哥怎么可能会成为恶业的饵食？！虽然杨戬大哥活下来了，虽然他说都过去了，但是我放不下，我恨！”
哪吒发泄了胸中恨意，再次转向陆忘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死，但如果我是你，就此把杨戬大哥交还给华山，我绝不甘心，更绝不放心！那是一群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之徒，你要是死了，你去地府等着吧，杨戬大哥迟早会被他们害死，来陪你的！”
一字一句，仿佛都掺杂着杨戬的鲜血，又像是利刃，剜割着听者的心房。陆忘辛魂魄忽而痛楚至极地暴起惊叫，瞬间回归肉身，口中连连念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师父……”
陆忘辛这副疯狂模样，连哪吒都吃了一惊。他蹲下探脉，只觉脉象急促却强劲，虽不知原因，但短时间内理应不会死了。哪吒不通医理，无法施救，便在陆忘辛周遭布下辟邪结界，使之免遭妖孽残害，又去附近摘了些足以充饥解渴的野果放在陆忘辛身边，就回了地府。
哪吒走后，陆忘辛又在林子里昏沉度日，不知过了多少日夜。恶业想杀了他独霸他的身体，他却怎么也不肯死，双方再次陷入僵持。直到约半年后的某个夜晚，恶业幻身入梦，与陆忘辛说出了他的计划。
“我们暂时和解，”黄衫人唇边依然带笑，“你的执念之强，说不定连杨戬都要自愧弗如。所以我决定帮你。”
翌日，陆忘辛整理形容，独往华山，求见三圣母杨莲。杨莲知他身份，又听他问起当年事，再次情难自禁、泣涕涟涟，不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更对杨戬连表歉意。陆忘辛一一听来，面色铁青，当时就想对杨莲下手，却未曾想到杨莲身上居然贴着一道无形符咒，陆忘辛杀念甫动，符咒便已生效，将猝不及防的陆忘辛打得口吐鲜血。
杨莲不知原因，大惊之下还要靠近。陆忘辛又怕又气，只能踉踉跄跄地狼狈逃离。他练过九转玄功，清楚知道那正是杨戬所为，离开时心头只盘旋着一个凄楚至极的念头：杨戬，杨莲都已经那样对你了，你却还为她想得如此周到，甚至为她而伤我？！
……而我呢，我孤身一人流落凡间、性命攸关之时，你又在哪里？！

宝莲灯威力无匹，而沉香法力更三界难寻对手，何况还有一个三界之主的妹妹瑶姬。在如此劲敌面前，陆忘辛亦一度迷茫，但每每入梦，恶业又总是在他耳边低笑：“还想替杨戬报仇吗？还想骂醒杨戬吗？”
终于有一天，陆忘辛木然答道：“三界之‘恶’，理应都在你处汇集。当年他们在黑水狱究竟是如何对待杨戬的，你可知道？”
恶业轻笑一声，即捎陆忘辛进入幻境，将三年折辱、酷刑始末尽收眼底。
陆忘辛伤愈之后，抵达狼族结界，杀狼王，登大宝。
众人都道陆忘辛不仅法力突飞猛进，而且性情大变，野心勃勃。却无法猜到，三界做局，众生为棋，现在陆忘辛所做的一切，都还只是开端。
凡间一年，天上一日。
这大约已经是杨戬回天以来，不速之客孙悟空大驾光临真君神殿的第三回了。
当初他嘴上说着要和华山誓不两立，现在说辞又变成是为杨戬牺牲自我。杨戬自然不需要他的牺牲，孙悟空却说怕杨戬寂寞，非要过来陪他。哮天犬很不服气，呛了一句：“我主人就算没有你说话，还有我天天陪他呢。再说了，我主人也不喜欢说话。”
孙悟空完全不跟哮天犬计较，两根手指拎着酒壶蹲在凳上，仰头咕噜噜喝了两口，满足地摇头耸肩：“杨戬，你这外甥其实不算太坏。最起码，他送来给老孙的酒总是最好的。”
杨戬身体依然不好，不过就是在小院中坐了一阵，就颇感手脚冰凉，气虚体乏，实在无心应付这泼猴，径自让哮天犬扶回房去。孙悟空哪里肯轻易放过他，隔着莹蓝的一层结界探手一扯，却摸了满手冰凉的铠甲。
“师父，我有些案卷看不懂，不知能否请教您？”沉香手捧案卷，面上带了三分笑，语调亦不疾不徐。孙悟空一听就心烦，立时连酒都不想喝了，逃也似的腾云而去。
沉香见他走了，敛容步入杨戬房内。这些日子，杨戬倒不是跟他怄气，只是他不敢轻易出现在杨戬面前，省得让杨戬心情不适。但总这么躲着，毕竟不是办法。于是沉香就想了个法子，先请孙悟空过来搅和搅和，等杨戬被他聒噪烦了，自然就会觉得沉香这个外甥比之孙悟空顺眼几分。
而事实上，沉香的这点心思，其实都还被杨戬看得通透——虽然外甥这六百岁，杨戬有五百年都未曾参与；尽管在潜意识中，杨戬实则并不愿意与沉香这般打交道。
眼下便算是个机会。沉香大约并非带着一颗诚恳请教的心而来，却是真正想求得杨戬原谅。哮天犬识相地退守门外，留舅甥二人在房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那些所谓的三界大事。
没有争执，亦无谈笑。
末了，沉香合拢案卷，叮嘱杨戬好生休息，正准备离开，却听见杨戬叫他名字。他眼底稍微带了些惊喜之色，猝然回身：“舅……舅舅，什么事？”
杨戬倚在床头，似是斟酌了一下言辞：“我在天庭快一个月了，该好的都差不多了，没好的也好不了了。明天我想回灌江口。”
沉香见杨戬一旦法力恢复一些，就有离开的意思，目光微微一暗：“舅舅，连玉帝都说你的肉身恢复很要些时日，你还是留在天庭慢慢医治吧。若是觉得孙悟空烦，我之后不让他进来就是了。还有……外婆听说舅舅你病了，刚刚派人来传话，说明天会和娘一起来看你。”
他说到这里，大概觉得杨戬实在面色不虞，便又补了一句：“就算……就算舅舅真的想回灌江口，也等过了明天，好吗？外甥陪你一道去住几天。”
话虽问出，却等不到回答。
沉香合门而去。
TBC

【26】何必笑荒唐
翌日，瑶姬果然同杨莲一道来了真君神殿。杨莲见了杨戬病容，别的不问，先问是否沉香令他受气。杨戬自然否认，只说沉香体贴入微，照顾周到，从未令他受气失望。瑶姬在旁听了便笑道：“你问他，他还能当着你面说你儿子不是吗？”
细想之下，确实如此。杨莲不由红了一张脸：“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沉香那脾气我知道，调皮捣蛋起来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有时候我简直都要以为他那六百岁是白长了……”
如是看来，若非是沉香掩饰得太好，就是这位华山三圣母此前数百年全心全意扑在她二哥身上，至今仍未学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一家人许久未曾像现在这般聚在一起，便好生聊了些不轻不重的琐事，最大不过东海龙王的寿辰趣事，最小可小到沉香近来又不慎勾破了一件罩衫。但司法天神的衣物皆由天蚕银丝制成，一则不沾污垢，二则柔韧似水，一般程度的破损均可自行修复——除非是神兵利刃。
沉香毕竟是亲外甥，杨戬恐有意外，这便习惯性地多留了一个心眼。
瑶姬身为人母，到底还是担心杨戬身体，未几又把话题绕回了儿子身上，关切问道：“原本玉帝说你封印恶业、立下大功，想让你继续在天庭任职，我想我们一家人如果能在天庭团聚，倒也不错……但你怎么拒绝了呢？是不是伤还没好？”
杨戬听她如此说来，竟是自己又叫母亲失望，唯叹息道：“玉帝想必没告诉母亲，经恶业一战，我此前修复的经脉，几近前功尽弃。而今还需重头开始，亦不可操之过急。所以玉帝所托重任，我自知无法完成。”
原是如此。瑶姬颔首：“确是将养身体要紧。接下来沉香公务繁忙，恐怕没那么多时间来照顾你了。你就到娘那里去住，这里冷冷清清的，对身体没好处。”
公务繁忙？虽说天上一日等于凡间一年，凡间大小事件于天庭而言总是突如其来，但多数还是到不了让司法天神亲自下界处理的地步。杨戬刚刚将这意味深长的四个字咀嚼了一遍，还未及追问，就看见杨莲轻轻一扯瑶姬衣袖，好似在刻意隐瞒什么。
“是啊，二哥，”杨莲笑着，“如果你不喜欢天庭，就跟我回华山住。我一个人……真的很寂寞。”
天庭与华山，两相比较，自然华山更好，杨戬便应了杨莲。瑶姬在天庭亦有官职，不似杨莲这般悠闲，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剩下杨莲留在杨戬房中，代为收拾衣物。杨戬坐在桌前，手里捧了一杯温茶，忽而问了一句：“近来有人反天？”
这一问来得毫无征兆，杨莲动作明显一顿，继而笑着说道：“怎么会呢二哥，连恶业都被你封印了，三界清平，哪里会有人反天？”
杨戬道：“万一恶业并未被完全封印呢？”
杨莲听了，收拾的动作慢了一些，语调依然轻松：“二哥，你又在杞人忧天了，既然玉帝都说已经封印完全了，又怎么会……再说，就算恶业真的还在世上，真的有人反天，现在沉香是司法天神，这是他的责任。二哥，你该替自己多考虑考虑，你现在的身体……哪怕沉香求你帮忙，我和娘也一定会坚决反对。”
再问是问不出什么了。话题揭过，兄妹二人便与哮天犬一同踏上归途。可刚刚抵达南天门，就见天兵云集，整装待发，一面“李”字大旗迎风猎猎，战意盎然。杨莲面色稍显慌乱，可她对天庭事务不甚了解，编不出什么像样借口，只能笑说：“看来李天王是奉旨要帮沉香擒妖去了。”
可若单只是擒妖，从无司法天神先行去了，李天王还未赶到的道理。杨戬依然不动声色，跟随杨莲绕路而行，却冷不防听见背后一声呼唤：“三圣母，留步！”

是李靖。杨莲只好驻足回身：“李天王有何吩咐？”
李靖神情很是古怪，先扫一眼杨戬，而后对杨莲做了个手势，将杨莲引到三尺开外处，这才絮絮说起了话。
杨戬凝视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捏紧了袖中墨扇。显而易见，如果单单只是除妖，何必瞒他瞒得这么紧？但若说沉香有什么事是必须要瞒着他的，或许只能是……
正思索间，杨莲已与李靖说完了话，回身向他走来，面露难色：“二哥……李天王说有些小事希望我能带宝莲灯去帮忙，要么你先回华山吧？”
杨戬往李靖那张并不怎么厚道的脸上扫了一眼，非常短暂地笑了笑：“既是李天王要求，自当尽力而为。你去吧。”
“但是二哥你……”杨莲其实并不太放心让杨戬单独上路，转向李靖，“我要先送二哥回真君神殿。”
“万万不可，不能再耽搁了，”李靖急得脸上刷白，“三圣母，赶快跟我走吧。”
既然事态紧急，杨莲自然不敢延误战机，只好拜别杨戬，持灯随李靖而去。杨戬见他们走了，折扇往哮天犬胳膊上轻轻一敲：“查查沉香在哪里，我们过去看看。”
万里追踪术举世无匹，沉香踪迹很快尽在掌控。主仆二人隐匿身形，腾云往西北方向走了千里之远，便看见天际黑云倾轧，乃是两支军队呈对峙之势。一边是沉香与李靖所率领的天兵天将立在云头，另一边则身在凡间，看不明晰。但再接近一些，哮天犬鼻头微动，惊讶道：“主人，有陆忘辛的气味，就在前面！”
想必这就是原因了——天庭与狼族此前从来都是不分彼此的同盟，而今却是刀兵相对。以玉帝谨小慎微的性格，当然不会轻敌，是以分派了沉香、李靖前来剿敌。也正因为对手是陆忘辛，所以沉香才会一马当先，冲到阵前：早一刻杀了陆忘辛，就能早一刻护住杨戬，护住他的家庭。
双方叫阵罢了，沉香、李靖身经百战，陆忘辛却还年轻气盛，远不似他们能沉住气，帅旗大张战鼓激鸣，眼看就要开战。
这势必将是一场恶战。天兵天将数十万，妖狼大军同样不计其数，一旦真正开战，不仅两败俱伤，更会令三界生灵涂炭。
——然而就在陆忘辛下令的前一瞬，一支银箭破空而来，稳稳嵌入陆忘辛脚边土中，化为飞雾，却就此止住了他的号令。
银箭来处，杨戬手持金弓一张，立在云端，广袖御风。
沉香瞠目望去，心头猛然大跳，转向杨莲：“娘？！”
但杨戬已经来了，追究责备都是徒劳，须得先发制人。沉香很快计上心来，向杨戬高声喊道：“舅舅，陆忘辛造反弑君，自立为王，十多年来更在狼族屯兵近百万，放言欲夺玉帝之位，剑指三界天庭！他野心勃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陆忘辛了！”
在沉香的声声指控下，陆忘辛却始终未发一言，只是抬手制止了身后将领的进言，安静地仰望着云端的杨戬，心中缓缓想道：杨戬来了，他是为我而来的吗？
杨戬亦俯视着他。时间何其快，当年寒山那因为兄长追杀而夜夜陷于噩梦的幼狼，今天已然长成了狼王，可与天庭对峙而毫无惧色。
但这终究，并非他的本意。
“哮天犬，”杨戬话音很低，“陆忘辛为恶业所迷，我必须要去狼族助他拔除恶业。但此行凶险……”
“主人你不要丢下我！”哮天犬立时抱紧杨戬手臂，含泪哀求，“我是你的狗，这辈子都是你的狗，生生***都跟着你，哪怕是死，要是不能和主人死在一起，哮天犬死不瞑目！”
一连说了好几个“死”字，听着就像真的要一去不回。金弓化墨扇，在哮天犬头上轻轻一敲：“那就跟来吧。”
他也确实轻易舍不下哮天犬。

杨戬转向沉香，传声回应：“众生脆弱，万勿轻启战端。此番亦绝非小徒本意，杨戬愿亲赴狼族，拔除恶业，给天庭一个交代。”
“……不，舅舅！”沉香的呼喊撕心裂肺，“你不能去，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司法天神刘沉香，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双膝一弯，向杨戬跪了下来。
“求你了，舅舅，别去……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能团聚，没有你，杨家一定会毁了，我娘她会活不下去的，求你……”
一同下跪的还有华山三圣母杨莲。
“二哥，你不能去，你不要我了吗，不要娘了吗？！”杨莲哭求不断，“莫非你还没有原谅我，所以想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耳畔尽是哀声。而在妹妹与外甥的这般哀求之中，杨戬尽管动容，却不能回头。世间万事，有不可为，有可不为，亦有不可不为。
“沉香，你贵为司法天神，你娘有宝莲灯傍身，杨家地位无人可以撼动。”杨戬凝视着他的外甥和妹妹，声线低沉，“你记住，只要有你在，杨家就不会散。”
“可是——可是我……”不能没有舅舅。娘也不能没有二哥。你知道吗，你不在的五百年，我和娘是如何过的。可你现在，竟然又要离她而去、离我而去吗？
然而，沉香的满腔悲意，尽数隐没在杨戬那肃穆的神色当中。
从他沉静的目光里，沉香终于读懂：杨戬非走不可，此事毫无商榷余地。
当年，是他们无所不至，亲手逼走杨戬。今天，他们跪在杨戬面前，却竟然留不住杨戬。
无能为力。
唯目送杨戬与哮天犬调转云头，落在狼族大军前方。
——仿若以身为盾。
沉香目眦尽裂，即便隔了天地之间渺茫云雾，也能猜到陆忘辛此时那志得意满的表情。
杨戬回头，最后向天际的亲人望了一眼。杨莲不知还哭不哭了，沉香扶着她，兵器已收。
然后他听见陆忘辛说：“撤兵，布阵！”
狼族结界再度拉开，将天兵天将阻隔在外。杨戬所见他们最后的样子，便是如此了。
西北寒戾的冷风奔袭而来。他沉下视线，轻抚哮天犬乱发。
周遭骤然爆发出狼族人震天撼地的欢呼声。而陆忘辛就从那阵阵欢呼中举步而来，渐行渐近。
昔日温和热诚的徒弟，长成了狼王该有的模样——英武的、坚韧的，但好在他脸上那熟悉的笑容仍在。
陆忘辛解下战袍斗篷，披在杨戬身上。
“师父，这里气候不好，你暂且忍忍。”他仍笑着，“我登基第二年就为你建好了暖阁，一切都准备好了，不想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你。但只要你愿意来，我就知足了。”
杨戬亦回以浅笑：“那就走吧。”
狼族人从来开放热情，既大胜而归，便丝毫不掩激奋，簇拥着狼王圣驾一路前行。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军歌，嘹亮粗犷的歌声萦绕耳畔：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久久未散。
慷慨激昂，杨戬却莫名听出了一丝寡淡如水的诀别意味。
与过往。
TBC

同志们由于种种原因【得了肠炎要去输液】，本文暂定停更两天【今天和明天】不能及时金屋藏娇了对不起

【27】孑然劫中局
西北一带长年干旱，哪怕盛夏时节都未必能见几场大雨，一年到头唯有干风裹挟着尘沙自关外悍然扑入，吹得这片土地干沙成片，寸草不生。可一旦到了冬季，气候就如同善变的脸谱，一面是外来者轻易难以抵御的寒冷萧瑟，一面又是被大风混同尘沙一并卷来的细雪，纷纷扬扬如同搅动盘旋的玉龙。大雪斜扑时若是外出走上一遭，面临的就不只是雪花覆身，还有尘土遍体。
干，冷，脏。这便是陆忘辛所谓的“气候不好”。
杨戬来的这天，大雪已连续下了两日。想必雪覆大地，盖了尘土，夜里这一场风雪终于彻底干净，一片片纯粹漂亮的玉蝶悄然飞旋而下，铺就满地琼琚。
这在狼族，亦是值得庆祝的“圣雪日”。巧的是这一天偏还是狼族大军对峙天庭，未损一兵一卒全身而退的日子，一场盛宴当然不能免除。陆忘辛身为狼王，在御驾亲送杨戬抵达“云开阁”之后，允诺迟些等庆典结束再来，便被人簇拥而去。
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云开”这个名字刚柔并济，想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但更引人注目的似乎还应该是屋顶上镶嵌的一颗翠珠——它的真正名字，应当是“晴雨珠”。
人道北海泉眼数万年源源不绝，在那泉眼附近有一老蚌，每五千年结一翠珠，进可掌一方水势，退可控一处晴雨，遂被命名为“晴雨珠”。哪怕迄今为止，三界之中唯有五颗而已。另外四颗分别握在四海龙王手中，是为行职务之便；却不知陆忘辛是如何弄来的这极其珍贵的第五颗，还将它大大方方镶嵌在云开阁顶端，全然不惧他人来盗。
而陆忘辛之所以想方设法弄来这晴雨珠，原因不难猜到。狼族气候不甚友好，杨戬肉身偏还孱弱，未必能够经受此般萧瑟寒戾。但若有了晴雨珠在，起码云开阁的气候会改善不少。
哮天犬好歹跟了杨戬几千年，这晴雨珠他一早就在东海龙宫内见过，如今循着杨戬目光看去，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主人……陆忘辛现在了不得啊，连这东西都能到手。当初要是有这个，主人在寒山的时候，不至于被那病折磨五百年。”
对此，杨戬却另作他想。晴雨珠既然如此珍贵，即便老蚌年迈，并无还手之力，但难道天庭和四海就不会派人守候老蚌产珠吗？
毫无疑问，那一战陆忘辛胜了，且是大胜——否则他怎么胆敢将晴雨珠嵌在房顶来挑衅天庭？陆忘辛与沉香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就已今非昔比。
如是思索，杨戬穿过庭园小径，进到云开阁内。这楼阁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是因为除了偌大的前厅之外，再过一个布置了石桥池塘假山的精巧中庭，就是一座雕栏玉砌的画楼。
底层门上挂了一块金丝木做的牌匾，上书“新晴”。由下而上总计三层相叠，每一层皆是飞檐翘角，垂系铜铃，在无边无际的风雪之中，晃晃悠悠地奏出轻灵的乐章。
难怪当初杨戬来此查探之时，有人极力反对修筑此阁。这哪里是暖阁，分明就是矗立在深宫内苑的一座富贵宅邸。
哮天犬极之兴奋，兀自在新晴楼内每一层都转了一圈，到了顶层往下一望，居然又见了偌大一个后院，忙冲到前面向楼下的杨戬连连挥手招呼：“主人，主人，还有个后院，你快来看看啊！”
话音刚落，却看见杨戬旋踵回了前厅，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哮天犬心里一紧，咽了咽口水，忙跳下楼来跟上杨戬：“主人，你……你不高兴啊？陆忘辛是好像铺张浪费了一点，但这都是他对主人您的一番心意……”
哮天犬光看杨戬没有笑容，就猜他是生了气；却不知道杨戬是因为忧虑愈重——陆忘辛的性情变了太多，从前他虽然身怀法术，亦觉寒山竹楼过于朴素，不能让杨戬改善心情，却也没把它变得更大更华丽，只是摘了些红花碧草来点缀装饰；而今他的行为，与其说是出于对杨戬的一番心意，更像是某种执念被扩大了数倍之后，所形成的表征。
不错，正是玉帝所说的“表征”。至于内里究竟发展到了何种地步，还须再探究竟。

但如今空想无用，只能静候庆典结束，陆忘辛回来，才可能探知真相。
是夜漫漫。玉壶滴漏一声两声三四声，和着窗外呼啸不止的寒风，将等待拉得更为绵长。
绵长，却也无力。
在晴雨珠的作用下，前厅之内暖意融融，哮天犬等得睡过去好几次，但每次醒来，都还看见杨戬安静地守着一盏孤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次从美梦中苏醒，哮天犬看了一眼窗外，风雪似乎已经停了，一点稀薄的天光从窗洞里苟延残喘似的渗透进来，宣告着黎明的降临。他揉了揉眼睛，忽地看见一束光冲破大门铺了进来，明亮得令他睁不开眼。紧接着，他就听见了杨戬渐行渐远的跫音。
主人这是要去找陆忘辛吗？哮天犬来不及思考，眯着双眼不顾一切跟上，却很快听见前面传来陌生的声音：“狼王有命，你不能离开云开阁。”
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哮天犬想也没想，拿出白骨棍，大怒道：“我主人想去哪就去哪，谁敢这么和我主人说话，还想不想活了？！”
“是狼王的命令，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两个门神面面相觑一阵，大概是看杨戬神色不善，左边那个又补充道，“圣雪日庆典结束后，今日放晴，按规矩狼王还需前往朝圣，你耐心等着就是了。”
哮天犬越听越气，张口欲骂，却听杨戬沉静问道：“昨夜庆典何时结束？”
门神之一道：“大约亥时。”
“此后狼王何往？”
“狼王酒醉，自是回了寝殿。”
酒醉。杨戬微微颔首：“既然他不让我出去，那么等他酒醒了，叫他过来。”
门神听了，又互相看了一眼，仿佛想笑而不敢笑，拱手称是。而杨戬其实全无等待他们答复的意思，他从前身居高位，发号施令惯了，不管他说什么都没人敢说一个“不”字，是以命令下达，转身便回——因此未能见两个门神那似笑非笑的轻蔑模样，更不知其中一个在他合门之后冷哼说道：“狼王修这么漂亮一座宅子，还以为是要养个美女，没想到竟然是个狐媚的男人，真是耸人听闻。”
“是呀，偏偏我们还被指来做这等苦差，”另一个一张苦脸皱成了团，“狼王正值壮年，不知道多少人想把自家漂亮女儿送到宫里，我们哪怕跟了任何一个都好啊，可……不过话说回来，狼王既然给他修了这么一座楼，说不定他真有点什么本事。”
“能有什么本事，你看看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风吹即倒的。再说，要是狼王真稀罕他，昨天怎么会把他晾在这里晾了一夜？看把人家急的……刚来就失宠，能不急吗？”
两人闲聊几句，极尽蔑视嘲讽之能事，却到底不敢轻易得罪此间主人，终是在哂笑一番之后收敛了。而至于杨戬说的“叫狼王过来”，谁都自认没那个胆子，就干脆充耳不闻，顺其自然。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数日过去。哮天犬从前厅玩到中庭，又从中庭玩到后院，最后什么都玩腻了，没精打采坐在假山上，怒道：“主人，陆忘辛他太过分了！不如让我去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杨戬却镇定自若地坐在院中煮茶，慢悠悠刮着茶沫：“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可是主人，他明明那天你来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怎么一会儿就变脸了呢？”哮天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都多少日子了，他就跟忘记你了一样！”
恐怕忘记的不是陆忘辛，而是恶业。杨戬心如明镜：“你放心，他迟早会来的——我倒要看看恶业能困住他多久。”
哮天犬恹恹地应了一声：“主人……我总觉得，陆忘辛他……”
话音戛然而止，是因为外面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哮天犬轻轻一嗅：“不是陆忘辛，主人，我出去看看。”

这一看，便看见来的是个盛装打扮的狼族女子，容貌秀丽非常，神态极其娇媚，见了哮天犬便非常礼貌地笑了一笑，问道：“敢问此间主人在否？”
哮天犬哪里见过这种女人，还这样对他笑，当即脖子一缩，不敢搭话，跑回去禀报杨戬：“主，主人，外面来了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找你的！”
女人。托恶业的福，竟然有朝一日，杨戬也要沦落到和女人争宠地步。他重重搁下茶壶：“不见。”
这却由不得他。说话间，女子已经莲步轻移到了院中：“何必不见呢？既然到了这里，总要有相见的一天的。”
杨戬依然背对着她，手上煮茶的动作却停了。
哮天犬一步拦在她面前：“我主人说了不见你，你怎么能就这样进来？再不出去，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位小兄弟，火气别这么大，”女子温婉说着，纤纤玉手往哮天犬脸上轻轻一抚，“我只是来找你主人聊聊天，并没有别的意思。再说，我一个弱质女流，他却是个男人，我难道还能伤得了他吗？”
跟着杨戬这三千多年，哮天犬见妖孽见得多了，大多凶神恶煞，举棒就打便可，却从未有过哪个妖孽是这副模样的，顿时浑身起了成千上万的鸡皮疙瘩，哆嗦了一下回到杨戬身边：“主人……好男不跟女斗，我，我下不了手啊我……”
女子早知哮天犬对她并无威胁，迈步走到杨戬对面，变个蒲团盘膝而坐，动作优雅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她看了看桌上茶具，又望一眼杨戬容貌，微微一笑，轻声细语道：“阁下容貌的确略胜于我。”
杨戬冷然不语。什么容貌，他竟要和一个女人比较容貌？
女子见他不予理会，脸上丝毫未见尴尬之色，仍是笑着：“煮茶这档子事，其实就和感情一样，急是急不来的。若是心急，这茶就煮不好。这该是第三沸了吧？”
确实，壶中茶水正汩汩沸腾，茶香四溢。
女子用抹布裹了茶壶柄，均匀斟入茶碗当中，脸上依然是那种谈不上是近是疏的笑容：“煮茶的火候也必须要把控好，否则便是过犹不及。就像你我……这座楼，若说狼王是为我而造，我是想也不敢想，可惜……你这茶，火烧得太旺了。”放了茶壶，将茶碗轻轻往杨戬面前推过来，盈盈笑道，“接下来，狼王也不会来的。”
杨戬厌恶地一拂衣袖，将茶具尽数推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女子微微一惊，却仍是优雅站起，笑道：“你别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认识认识。既然话不投机，我就先回去了。”说罢，盈盈一礼，端庄至极地走了。
不请自来，口出恶言，全身而退。如果是后宫的其他女人，都会知道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杨戬却并非女子，亦从未搅进后宫那浑水中，何况他一个男人怎好因为一个女人的几句话就要她性命？结果这女子走了，就让人知道云开阁主人是个软弱好欺的主，谣言传开不说，隔三差五就有善妒的女子过来门口张望，一得机会还要闯进来探看一番。
杨戬对外面的风言风语一概不知，就算知道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但那些时不时前来造访的女人还是令他心烦。哮天犬吩咐过门神，叫他们别再放人进来打扰杨戬，可门神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哪里会听哮天犬的话，依然如故。
这种极端恶心的局面持续了约有半个月之久。最后，以一个嫔妃的悲剧告终。
杨戬其实并未要她性命，只是折断她两条腿。从此以后，胆敢前来打扰他的人果真就少了很多。
但这件事终究是要捅到陆忘辛面前去的。嫔妃断腿后的第三日，狼王终于拨冗驾临，满面怒火地踢开了云开阁的大门。
TBC
谢谢大家关心，挂了两天水，好得差不多了~秋冬之交，容易生病，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多穿衣服，风度都是假的，生病了痛起来真要命^_^

【28】爱恨难两分
前厅空无一人，想必杨戬根本未作陆忘辛突然造访的准备。哮天犬亦未出来迎接，他在寒山时总是最机警的一个，尤其是在有不速之客闯入之时。
不在也好，反而省了些力气。陆忘辛下令关门，独自穿过中庭，大步迈入新晴楼。
新晴楼一共三层，底层其实是个书房，窗边却放着一张卧榻，是用来闲暇时赏花看月的。陆忘辛推门而入，就看见杨戬靠坐在这张卧榻上，也抬眼向他看了过来——但好似连目光都气力不足的样子。
门重重地合上了。陆忘辛面色阴沉，可当他到了杨戬跟前，又冷不丁地微微笑了，出言讥讽道：“你这副身体还真是金贵，连晴雨珠都难担待。但你都这样了，怎么就不能让我过得稍微舒心一点呢？打折别人的腿，力气还挺大？”
杨戬尚未答话，下颌就被陆忘辛捏住了，强行抬起了一个牵强的弧度。两人视线相撞，距离近得几乎能看见对方眼中自己的缩影。
“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陆忘辛冷冷质问，“狼族各大势力盘根错节，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拉拢了那么多势力主，他们才愿意把宝贝女儿送到宫里来作为礼品和筹码……可你却说打就打？就连陆忘辛都要想着雨露均沾，不能偏了任何一个……你下手倒是痛快！”
陆忘辛——或许该称之为恶业——骤然扬起手掌，袍袖裹挟着厉风直向杨戬扫去。
挥下的手掌却在他脸侧遽尔停驻。唯有那风，从杨戬眼前轻轻掠过，只吹动了发丝。
电光石火间，杨戬竟然牢牢钳住了恶业的手臂。
他的指尖青白，甚至因为病中脱力而轻微地有些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凌厉如刀，半分找不出方才虚弱的痕迹。
“……我当然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杨戬沉声，“既然你想方设法让我不痛快，我又何必让你痛快？”
恶业哂笑一声，毫不在意地抽了手出来，慢慢地退了半步：“不错，是我拦着陆忘辛不让他来看你，那群女人也都是我特意找来恶心你的。我就是想知道，你心里难道真的没有恶念吗？现在看来，你或许并非没有恶念，只是我还没能发现。没关系，杨戬，我们有得是时间慢慢玩。现在我就想跟你玩个游戏。”
他这厢说着，手腕一转，掌心已多了一把精巧匕首；又转向杨戬，轻轻地拨开一点衣襟，戏谑道：“这个游戏就是，你还手一次，我就给陆忘辛来一刀。方才那一下也算。”说罢，竟然真的高抬匕首，刀刃不由分说地插进了陆忘辛的身体。
霎时间，鲜血顺着肌肤与衣物蜿蜒而下。明亮的刀刃映出殷红凌乱的血液，也映照着杨戬的隐怒。
“怎么样，好玩吧？”恶业轻轻松松拔出了刀，从刀尖血迹来看，入体深达半寸，“来，我们刚才没做完的事，现在接着做。”
恶业微笑着，再次扬起手掌——
这一回，力道终于没在中途卸去，狠狠地落在了杨戬脸上。
一缕血丝自杨戬唇畔缓缓溢出。可即便如此，恶业在他脸上、眼中，依然看不到任何惧怕抑或痛苦。
他的情绪自始至终，都只有平静和嫌恶。如果这时有外人闯入，可能会以为方才动手的人并非恶业，而是杨戬。
恶业嘴角一抽，强行绽出笑容：“好，你就这样看着我吧，我就喜欢你这种眼神。无所畏惧，冷眼旁观，鄙夷至极……”他说了一半，突然再次发难，一脚踢上杨戬胸腔！
卧榻那一头的窗棂半开半合，被杨戬身体猛然撞开，发出剧烈的、将死的呻吟。杨戬重心没有支点，往那窗框上这么一撞，加之胸腔剧烈的疼痛，彻骨的痛楚迅速掠走了几分意识，人就不由自主地往后翻去。等他稍微清醒一些，已经倒在了中庭的花坛里。而那窗扇亦断了一半，剩下一半在午后的风里摇摇欲坠。

说来好笑，这花坛里种满了四季常开的海棠，本是陆忘辛特意种来给杨戬赏玩用的。可如今杨戬第一次碰到这些娇艳的海棠花，却是这番光景。
“怎么样，好玩吗？”恶业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虽然觉得挺好玩的，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慢悠悠地在杨戬身边蹲了下来，用匕首在杨戬膝上轻轻敲打：“你打断人家的腿，我身为狼王，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你说，我是用刀挑了你的脚筋，还是打断你的腿骨？看在我们是旧相识的份上，我让你自己选一个。”
杨戬胸口痛不堪言，不知是否被方才那一脚震伤了心脉，连呼吸都有些急促和微弱；可在恶业面前，他依然眼中带笑，哑声说道：“都不如……砍了，来得痛快。”
恶业听了，笑道：“杨戬，我是该佩服你脑筋灵活，还是笑话你自作聪明呢？原本我就是打算你选哪一个，我就采用另一种方案。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决定听你的。”
他说完，手中匕首一转，变作一把斧头，就对着杨戬双腿挥下！
动作却再次停滞。
杨戬当然不会还手，哪怕恶业要斩断他的双腿；这一回阻拦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斧刃悬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任凭他再怎么用力，也砍不下半分。
恶业表情扭曲，咬着牙骂道：“……陆忘辛，你给我松开！……你难道已经忘了我们的约定吗？！当然……我不会要杨戬的命，我只是要他一双腿！”
他自言自语，如疯似癫。杨戬审视着他，立时想到这也许是个机会，心念微动，竟是祭出了山河社稷图。
此图乃女娲娘娘所赐，内有天地，滋养天人，一入其中就再难脱出。如若时机把握正确，将恶业引入其中，即可助陆忘辛脱困。
然而当初陆忘辛与杨戬说他凡间所经之事，实则略去许多，因此杨戬并不知他心怀仇恨，更与恶业早成同谋。山河社稷图一出，陆忘辛即刻发出警示，合力将被天眼神光送入体内的山河社稷图打了出去。
图卷委地，化于无形。恶业的恨意却再次降临，但既然陆忘辛阻止他斩断双腿，便干脆斧头一翻，以钝端痛击杨戬膝部。
难忍的剧痛闪电一般自双膝传来，杨戬身体不由一阵剧烈痉挛，脊背弓起，却将痛苦的呻吟尽数咽下，半点声音也未发出。而十数次连续击打，膝骨经脉碎裂的声响，真真切切就在耳畔——还有恶业那疯狂的、放肆的、尽兴的笑声。
杨戬大约是昏死过去了。恶业兴味索然，叫来狼仆，拿手帕慢悠悠地擦着手：“去，把那个谁叫来看看，就说本王为她报仇了。”
狼仆本来不知道“那个谁”是指谁，听了后半句，总算明白，眼神都不敢飘一下，急急退下。
恶业又命人搬了桌椅到中庭里，倒了一壶热茶，一面端着茶碗悠然品饮，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戬，心中想道“有趣”，可不知怎么，眼眶里却流出了泪。
这个陆忘辛，又在妇人之仁！恶业将茶碗一掷，再次举步走到杨戬身旁，拨开那碍事的海棠花，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个清楚明白。
杨戬虽然多病，但确然是个美人。性格使然、经历和地位使然，他总是面容冷峻、语带讥诮，可这冰霜却掩不住如画的眉眼，反倒成了锦上添花的点缀。
如果杨戬没有这样一副倔强暴躁又冷淡的臭脾气，可能反而不如现在这般美。恶业如是想着，轻轻地抚摸着杨戬的脸庞，又碰了碰他紧闭的双眼，心头便缓缓滋生出了一种古怪而熟悉的温存悸动。
那是属于陆忘辛的感情，还是属于他自己的？这已经不重要了。

连恶业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竟然改蹲为跪，轻轻地俯身下去，满心所想皆是一亲芳泽。
可就在这时，那个断腿的女人被簇拥着来了。恶业神色微微一黯，略感失望地起身，百无聊赖道：“你看看，我已经把他的腿打断了，一报还一报——不知你满意没有？”
女人被人背着，哭得梨花带雨：“谢狼王，但是……臣妾的腿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言外之意，就是不满意。恶业被搅了好事，心中烦躁，索性抬起一只脚踩在杨戬膝上，一面重重碾着一面问：“这样呢，满意了吗？”
他本来以为杨戬昏过去了，对此并无感觉；却蓦然听见了他急促而沉重的痛喘，脚下便有些僵了。
又是陆忘辛在阻止他。
女子依然哭着，弱声说道：“狼王对臣妾的好，臣妾永远会记得的……他挑断了臣妾的脚筋，不知狼王可否……”
“他的脚筋也断了，不信你过来看看，”恶业笑吟吟的，语调也很温柔，“在那里太远了，看不清楚。”
女子并不知道狼王打的什么主意，只道他为自己报仇，自然毫无防心，催促狼仆背她走近一些。狼仆依言上前，还未能看清楚地上那人究竟是何等惨状，就被狼王当胸踢了一脚，自己摔倒不说，连带女主人也摔了出去。他大惊失色，正欲辩解，却看见狼王铿然拔出了宝剑，直指女子咽喉：“看清没有？”
剑尖抵在喉咙上面，已经刺破皮肤。只要再入半寸，她就会一命呜呼。
狼王的问题，没有第二个答案。
“看清，看清了……”她哆哆嗦嗦地回答，“谢狼王，臣妾……臣妾告退……”
她挪动身体，退开一尺之距，用双臂支撑着往外爬去。恶业慢慢收了剑，回头见杨戬将醒未醒，忽地一笑，从地上将那女人抱了起来，大笑道：“美人，虽然你断了腿，本王却还是爱你惜你，今夜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大步走出了云开阁。
狼仆见状，自然顾不得许多，跟随狼王而去。庭院顿时冷清，唯流水自石桥下淙淙而过，带走凋零的海棠花，更捎来入夜时分的深寒。
少顷，前厅门开，一阵细微而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黑犬四处嗅闻，终于在窗下凌乱的海棠花丛中找到了杨戬。
哮天犬奉杨戬之命外出查探狼族据点，却未曾想到回来之时，已是这般光景。而他自己，半途中被陆忘辛撞上，险些遭了毒手，但死到临头，陆忘辛忽然又停了手，只在他体内打了一层封印，强逼他变回原形。此后，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变成人了。
既是原形，便无力帮助杨戬。杨戬仍在昏迷，无论哮天犬怎么吠叫，都毫无苏醒之兆。他唯有守在杨戬身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等待他醒来。
夜里愈来愈冷，到了深夜，忽而飘起了漫天大雪。哮天犬猛然站起，跑进屋内翻找衣物被褥，拖出来盖在杨戬身上，以期抵御严寒。
终究是杯水车薪。
风大雪大，飞檐之上铜铃叮当作响，恍若声声丧钟。
杨戬脸色愈加青白，膝上血迹凝结成块。雪粒安静而轻缓地洒落在海棠花的枝桠上，也将渐渐杨戬覆盖。
风雪交加的一夜，哮天犬里外奔忙，不知给杨戬换了多少回保暖衣物，只为给主人哪怕仅是零星的暖意。
直至黎明时分，风雪渐弱，天光破晓。
这纷扰一夜，终于远去了。
TBC
时间不够，语言没空修饰了，大家看看大白话吧【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