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ALL戬 | 人生续】余生

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运起法力护体猝然后撤，双手一抖将刀隐去，瞠大通红的双眼整顿再进。但杨戬纵使肉身不便，三界战神的身法依旧高超，如果条件允许，他从不会给敌人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
恶业便看见，自己这一步还未迈出，杨戬人在原地未动，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刺过来，抽刀向自己脚下狠辣一扫，猛烈的罡风将他整个人活活掀翻。
这并不矛盾。因为原地不动的，是杨戬的肉身，而横刀扫来的，是杨戬的元神。
而到此还远未结束。就在恶业倒地的瞬间，一条潜伏已久的黑狗自云端跃下，往他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恶业肉身金刚不坏，可哮天犬的牙齿同样并非凡物。恶业痛呼出声，回头一望，但见腿上黑血淋漓。此时，头顶上忽而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大笑：“杨戬的狗的威力，老孙也是知道的，当年咬过老孙，今天又咬了你，你也算是沾了老孙的光了！”
“……孙悟空！”恶业勃然大怒，“来得好，我今天就在这里把你们一块收拾了！”
眼下他的腿受了伤，虽然还不至于完全无法动弹，但这已经让他厌恶起这具累赘的肉身来，当即脱体而出。而那肉身，几乎是瞬间被四方乱窜的罡风卷走。
直到此时，恶业终于觉出这风不太对劲，不似孕生于天地之间，诡异且善变的风向使之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可他根本没时间去深思，更不会猜到这根本就是一个阵法，紫雾凝成的人形高大而丑陋，仅能辨出粗壮的四肢和火球般的双目，傲然伫立在杨戬面前。
杨戬元神业已归位，人虽无甚损伤，脸色却是惨白。想必，方才一战他的消耗并不比恶业更少，只是他更懂得隐忍和强振。
孙悟空一眼便看出了杨戬此时难以弥补的法力亏空，本想看杨戬的笑话，可而今真的危难当头，却莫名不忍眼睁睁看杨戬被区区恶业击败，索性举棒打来：“杨小圣躲开，老孙陪他玩玩！”
金箍棒何等威力，何况孙悟空如今是全力迎击。一棍落下，力道十足，却忘了恶业并非实体，棍子穿过紫雾正落在杨戬身前，瞬间便是地动山摇。生死关头，杨戬总算拖着肉身强行腾起，怒道：“孙悟空？！”
孙悟空挠挠猴头，笑道：“老孙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有意的，小圣多担待，多担待！”
杨戬根本不欲与他多费唇舌，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飞掠过无数个念头，想到如今哮天犬既已破了恶业的金身，尽管其本体不好对付，却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只要孙悟空肯和他配合，引恶业至大阵中央即可。
思绪飘忽而过，充其量只在刹那，三人却已对拆近百回合。恶业没有肉身，无法触碰，亦无兵刃，便以众生恶念、邪念、欲望和贪婪凝为法力，所到之处皆成顽石焦土。幸而斗战胜佛心中有佛，丝毫不受恶业影响，而杨戬与其说心无杂念，不如说他对外事外物根本兴致寥寥，如此对战恶业，虽有惊却无险，堪堪能算得上平局。
然而杨戬毕竟为肉身所累，不能久战，在战中寻了一个契机，与孙悟空简短说了计划。大圣爷嘿嘿一笑，直夸聪明，果真配合杨戬，将恶业慢慢往寒山中央那巨大的漩涡中且战、且引、且赶。失去肉身的恶业头脑混沌，浑然不知前方陷阱，距离漩涡越走越近。
而四方压阵的李靖、沉香、哪吒与杨莲四人，同时参透阵中局势，骤然发力，将阵中漩涡瞬间撑开了数十丈之宽。罡风凛冽蛮横，就连孙悟空都略感勉强，下意识往杨戬处望去。只见杨戬玄衣与席卷的黑风一色，根本看不清人，可他的三尖两刃刀却映着那恶业双目的火光，显得格外地亮。
痛快！孙悟空放声大笑，又呸两口被风带进嘴里的沙石，金箍棒甩出数道金芒，不断消磨着恶业的法力与戾气。为人从来粗枝大叶的孙悟空未能留意到，此时杨戬虽然兵器未动，法力却是源源不绝，仿若日月光辉一般，将恶业笼罩其中，这才能让他打得如此痛快。
——那是天眼的极盛光芒。
是日，寒山狂风骤起，火光冲天。一团浓稠的紫雾被风裹挟着升腾而起，缓缓卷入土中，哀嚎、怒吼、悲泣之声不绝于耳，极之凄凉可怖。

恶业半数被吞噬入阵，距离事成只差临门一脚。四方阵脚皆尽法力全开，竭力撑大漩涡，将恶业吸纳入内。杨戬与孙悟空二人则分别留在阵内护法，以防恶业死灰复燃。
然而，正在此时，变故陡生。杨戬天眼本是大开，是以能够与孙悟空一同将恶业制在阵中；却忽然手中刀兵一颤，神力骤减，致使那恶业在疯狂挣扎中昂首张口，竟然向杨戬吐出一道红光！
这红光浑浊且强悍至极，直冲杨戬神目而去。而杨戬这一分神委实奇怪，至今居然还未及时反应，连半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
“不好！”孙悟空分身乏术，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以期提醒杨戬，却在话音落下之时，瞥见头顶降下一个人影。
这人不顾性命地降落在阵眼当中、杨戬跟前。
红光钻体而入，符咒一般瞬间自他心口蔓延至奇经八脉。
杨戬大惊，一面揽过陆忘辛身体，一面断然将三尖两刃刀掷入阵眼，再开神目。良久，汹涌的紫雾渐渐平静，终于彻底弥散在阵眼当中。
寒山重归平静。
杨戬唤回三尖刀，传声至四方阵脚命其分别收阵，立时询问陆忘辛状况如何。陆忘辛摸摸红光钻入之处，除了有些疼痛之外，暂时无甚不适，却还是一动不动依偎在杨戬怀中，虚弱道：“师父，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时孙悟空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第一时间就来兴师问罪：“杨小圣，你到底怎么回事？！那么关键的时候，你走什么神？！”
哮天犬哪里能听别人这么对杨戬说话，立时反驳：“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主人，我主人怎么会出错呢？！一定是别人的错！”
“是我的错，”三尖两刃刀铿然发声，“我是欲望化身，恶业之中亦有欲望，所以我……难免与之产生共鸣。我心中所想，主人皆知，所以那时候才会让主人分心……”
杨戬却没那个心思去听他们争辩，捉了陆忘辛手腕，将法力灌注入体，却并未察觉异样；再开神目，仍未见那道红光所在。孙悟空见状，大剌剌上前：“小圣，你的天眼刚才用得太多，恐怕坏了，让老孙的火眼金睛来看看。”说完，双眼一眨，瞳孔中冒出火焰，将陆忘辛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却依然毫无收获，只好收了神通，嘴硬道，“老孙看是看出来了，就是不告诉你杨小圣！”
对于弼马温的秉性，杨戬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此时根本不加理睬，又吩咐杨莲与沉香一试。无奈，同样是无疾而终。
陆忘辛见此情状，生怕瞒不下去，被杨戬知道自己作假，会更加生气，忙不迭叫道：“师父，师父，我其实已经觉得好点了，别再劳动大家了。你带我回去休息休息，我可能明天后天就能好全了。”
沉香对陆忘辛此人深恶痛绝，直觉他是在骗取舅舅的怜惜，索性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舅舅，我看此事不可大意，那毕竟是恶业。舅舅还是送陆忘辛上天庭，请玉帝亲自诊看。”
舅甥一条心，杨戬也正有此意，便作别几人，与哮天犬、陆忘辛一同回到真君神殿。命哮天犬安顿陆忘辛，杨戬便准备去往瑶池，可刚刚走到门口，就莫名看见陆忘辛挡在跟前。
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出来的，杨戬一概不知。的确，陆忘辛学会了九转玄功，但法力还不至于高强到能在他眼皮底下，做到如此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意外只是一瞬。接着，杨戬就被诧异攫住了。
陆忘辛背着光线，慢慢地向杨戬靠近。原本爱笑的年轻人此刻表情冰冷如铁，双目充斥着骇人的血红。
他骤然伸出手来，扼住了杨戬的脖颈。
TBC
打了两天，累死我了……我比你们这群打架的累多了orz

【21】善恶在一念
杨戬苏醒的瞬间，昏迷之前的情景海浪一般冲上心头。
陆忘辛。他骤然推被而起。
墙上有个陌生而熟悉的影子微微一晃，随即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翻阅纸张的声音。紧接着，杨戬听见那人说道：“醒了？”
这是真君神殿的卧房。此刻应是深夜，桌上点着一盏昏灯。三界之主一身煌煌龙袍，安然坐在桌旁望着杨戬，眼角眉梢好似含了一丝浅淡的笑。在他的面前则堆了一摞奏章，砚台当中的墨水已经所剩无几。
杨戬行了君臣之礼。
“不必拘谨，是朕来得突然，”玉帝道，“朕听闻你们与恶业一战大捷，又碰巧路过真君神殿，就过来看看。刚刚进门，就撞上你和那狼族对了一掌……”
对于昏迷之前的事，杨戬的记忆便是到此为止了。再听玉帝说道：“你虽然法力损耗巨大，却仍对他留力颇多……朕便留了他一条性命，想听听你的意思。”好似担忧杨戬心境不安一般，他又补充道，“你放心，他没什么事，就在隔壁厢房睡着，朕让哮天犬看着他了。”
玉皇大帝贵为三界之主，总是威仪孔时，言辞铿锵，平日裁断三界纷扰，今夜哪怕寥寥数语，亦能安稳杨戬的心。杨戬对陆忘辛的担忧便被玉帝压了下去，叹道：“他是我的徒儿。”
玉帝淡然颔首：“原来如此，朕明白了。但他为恶业精魄所控，接下来你预备如何处置？”
恶业精魄？莫不是那道红光……杨戬再问玉帝：“还请陛下赐教。”
“那是恶业的精华所在，有此物在，它但凡有了契机，就随时都可重返世间。”玉帝合了奏折，搁下笔，细细说来，“想必就是因为你徒儿的元神被精魄占据了，所以才会突然袭击你。但如今的他，其实不过还是表征。”
“表征？”
“不错，他的本心与恶业精魄势必要经历一场殊死搏斗，来决定是谁主导他的身体。活下来的那一个，就是赢家。所以，在这一场恶战结束之前，就连朕都不能知道，他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还会不会对你动手。”
玉帝站起身来，背着双手绕过桌台，行至杨戬身侧：“朕不是每一回都能巧遇的。”
面对玉帝难得的关切，杨戬却缄默不答——他确实不知该如何答。近来有太多突如其来的因果悲离，就连他，都有些应接不暇。
玉帝没能等到答案，偏了头往杨戬脸上扫了一眼。正好他的一点影子挡住了那昏黄的灯光，在杨戬脸上留下了一片淡薄的阴翳。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所谓的二郎神，所谓的外甥，其实不论是脾性还是相貌，都可算是风姿秀逸。可他偏偏又不是能被随意接近和亵渎的人，这便更显出几分金贵的别致。
玉帝那波澜不惊的心底，蓦然生出了一丝轻微的失落感。
“朕给你一个建议，”玉帝打破沉默，“你如果不想让他的本心死去，这些日子，你就该凡事依从着他，坚定他战胜恶业的信念。”他说着，手掌一张，凭空取来一串繁重的玄铁锁链，又在手上微微一晃，将锁链变化成为一段金线，“这东西你拿着，当捆仙绳都失效的时候，可以试试它。”
杨戬敬谢玉帝，将金线接来，收在袖中。玉帝轻轻点头：“朕方才为你诊断，法力易复，肉身却难，你的经络此前皆尽摧毁，后来亏得有朕的丹药及宝莲灯为你疗伤，才勉强接续起来。但经由昨日一战，你损耗太大，又将护佑周身脉络的九转玄功尽数撤去，眼下想必动辄痛麻，身不由心。”
玉帝所言非虚，杨戬亦并未否认：“多谢陛下关心，纵然这副肉身有再多不好的时候，杨戬也过来了，如今不过是小病小痛而已。不过，杨戬确有一事相求——杨戬心不在天庭，亦不在三界，还请陛下准许杨戬回灌江口。”

“你想走？”玉帝看来很是意外，“但是你力平恶业作祟，朕……还没来得及给你……你们赏赐。这样吧，你过来看看。”
他说着，从桌上拿了两份圣旨递给杨戬。杨戬惑然望一眼玉帝，终于还是给他几分面子，依言展开第一张圣旨。其上所写，大意是鉴于司法天神平乱有功，此后与托塔天王平分兵权。等于说，是进一步提升了沉香在天庭的权力和地位。或许玉帝根本知道杨戬对权力和赏赐都毫无兴趣，这才想方设法把赏赐给到了沉香头上，大抵算是变相讨好杨戬的意思。更何况，由于这兵权给的是沉香，所以杨戬并不会拒绝玉帝，委实是十分讨巧的一招。
至于第二份，明明白白提到了杨戬手里养着的一千两百草头神，要敕封他们为天兵，杨戬任总将。此举涵义并不明朗，杨戬放下圣旨：“陛下这是何意？”
他看圣旨的时候，玉帝也正在看他。杨戬本就丰神俊逸、眉目如画，再被这昏黄的灯色一映衬，这外人眼中冷傲强悍至极的三界第一战神，竟然被玉帝看出了几分温雅和旖旎。
“噢……这个，”玉帝咳了一声，“朕其实是觉得，三界风起云涌，若能有你和沉香在朕身边，朕会安心许多。草头神虽封了天兵，却不必上天履职，同样，你也可以留在灌江口，不过空挂一个名头，但是……朕会安心。”他说完了，像是担心遭到拒绝一般，谨小慎微一般又问了一句，“杨戬，你……可以给朕一个安心吗？”
这算是什么事？哪怕只是五百年前的君臣关系，杨戬也不能轻易无理拒绝玉帝的要求。更何况事到如今，玉帝又是替他拿主意，又是赐他束仙锁，还送了沉香兵权。他都已经如此大方了，难道杨戬还能小气到连点一个头，连一分“安心”都不肯给他吗？
“好，”杨戬道，“小神领旨。”
玉帝好似松了口气：“沉香理应快要回来了，但你的徒儿暂时还不适于奔波。朕特许你们可以在天庭自由出入。等你想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走。”
他的意思，说到如今这个地步，仿佛就真的只是为了多留杨戬在天庭住些日子。杨戬虽然疑惑，却也接了他的好意——毕竟，陆忘辛如今确实状况不明，贸然带他下界，兴许真会惹出难以收拾的祸端。
玉帝走后不久，沉香便回了真君神殿。身着朝服的他显得俊朗而干练，唯盲的一目看上去分外刺眼。沉香步入厢房，先撞见了出来的哮天犬，便问舅舅何在。哮天犬往里指了指，小声说：“动静轻点，主人心烦着。”
沉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道八成是陆忘辛惹杨戬生气，可等他进去一看，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房间里窗户紧闭，也根本没点灯，氛围显得分外压抑。而杨戬清瘦的身影坐在桌旁，就连听见沉香的脚步声，也没回过头来看外甥一眼。
“……舅舅？”沉香低低唤了一声，像是怕惊扰到他，“陆忘辛走了？”
却未能得到回答。杨戬只是抬起视线，往墙角处看去。
阴暗的角落里，陆忘辛瑟缩成一团，看不清神色。细听之下，却能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
轻微至极，却也难以克制。
沉香微微一惊：“怎么会这样？”
依然没能得到答复。杨戬单手一撑桌面起身，缓缓向陆忘辛走去。可刚走近尺许，陆忘辛便发了狂一般抱紧了头，挣扎着吼叫道：“不要过来！”
杨戬脚步随之一顿。
“别过来，师父……”他哭叫着，十指插在发间用力撕扯，像是在用疼痛唤醒自己的意识，“我……我会杀了你的，你不要管我了……”
“舅舅，这……”沉香当即绷紧了神经，“你千万小心——”
然而他这话还未说完，便看见杨戬又缓缓地往前迈了半步。
刹那间，沉香听见陆忘辛撕心裂肺的哀嚎。

可以想象，在他来之前，杨戬与陆忘辛到底像这样僵持了多久。
“不要过来……杨戬！你快走！”陆忘辛语无伦次，双眼通红，分明痛苦已极；可无意中抬头看了杨戬一眼，莫名一股邪火窜上心头，将他残存的理智燃烧殆尽。
他现在本就厌光，视野亦不清晰，可偏偏，只有杨戬能看得那样清楚。
清瘦的身形，熟悉的气息，精致的容颜，关切的目光。
想要他……想要拥有他。这个念头轰然来袭，瞬间把陆忘辛的理智撞了个粉碎。
——不，或许……这其实正是陆忘辛的本心，与恶业所生共鸣。
陆忘辛惨叫一声，以头撞墙，企图将自己从那混沌缠绵的情欲中拔出，保持清醒，更保持对杨戬的尊重。然而，他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正是杨戬。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察觉那气息接近，陆忘辛彻底被欲望冲垮，两手攫住杨戬双臂，张口咬住了他的脖颈。
也就是这一瞬间，沉香拔出了腰间小斧，催动法力。
——却被杨戬制止了。
“住手！”杨戬竟然就顺从地被陆忘辛咬着，一动不动，“这里没事，你出去。”
陆忘辛唇边沾血，尽情吸吮，一呼一吸之间，时有餍足之声。
“可是……可是舅舅，你……”沉香痛心道，“你这样怎么受得了！”
“变成这样的人本该是我，是他替我受了。”杨戬话音安静，“你娘和你外婆那里，也替我瞒着，明白吗？”
陆忘辛尝过了杨戬的血，似是不忍，又似是满足，眼睛一眨，便落了两行泪。迷蒙通红的视野当中，隐约看见房门开合，另一个人的气息渐行渐远。
只剩下他和杨戬两个人了。他终于，可以独占杨戬了吗？
陆忘辛松了口，细细舔舐杨戬的伤口。被他抱在怀里的杨戬顺从至极，半点不加反抗；甚至温柔地反手搂住他、安抚他。
昏暗的厢房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周遭寂静无声。角落里，唯有困兽一般的两个人。
但片刻后，陆忘辛忽而又恢复了一部分神智。嘴里的血腥气还未完全淡去，他立时猜到自己做了什么，崩溃地一把推开杨戬：“师父，你走！我不能再伤害你了……”
杨戬本就经脉有损，被他这么往后一推，竟就摔倒在了地上。陆忘辛见状，整颗心猛然一痛，却又不敢接近杨戬，只痛呼道：“你快走，我求你了，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或者，或者你不走，你了结了我吧！求你了，师父！”说着，真就跪在杨戬面前以头抢地。
“够了！”杨戬见他额上已经红肿，却还不停磕头，怎么也拦不住，索性掣出捆仙绳，将陆忘辛绑了个严严实实，“在你恢复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陆忘辛怔怔望着他，忽而落下泪来，声音亦是颤抖：“师父，你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在想什么猪狗不如的事吗？”
他说罢，没等杨戬回答，却又摇了摇头：“不，或许那不全是他的错……因为我也想过……师父，你是何等高洁出尘的一个人，不能被我拖进污泥中……”
出尘？污泥？杨戬听在耳中，直觉荒谬无匹：“猪狗不如的事，我莫非就受不住吗？你是我的弟子，又是为了我才遭受此劫，我怎能放任不管？！”
“不一样！师父，他所想的……我所想的，是……”
陆忘辛眼含热泪，可他的神智仿佛又开始被恶业所侵占，嘴角抽搐着，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杨戬，我爱你，”他说道，“……我想要你。”
TBC

期待H的各位同志，可能要失望了，我……只能说火候还没到，而且我是个写清水文的，EMMMMM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拉灯
【22】情字怎思量
彼时，陆忘辛拿着一枝凋谢的并蒂莲，断断续续的“我喜欢你”四个字出口，就已经羞红了一张脸。当时杨戬只道荒唐可笑，而今再将此话听来，却品出了几分物换星移的沧桑与悲凉。
可现在这个“陆忘辛”，毕竟不是他真正认识的那个人。
杨戬强拂哀意，肃然道：“你是恶业？”
耳畔是几声得意的冷笑。
“当然是我了，杨戬，”他借陆忘辛之口，缓缓说道，“这次是我失策了，又被你封印入阵，精魄却还上错了身……但你也不必这样看着我，我现在觉得这个姓陆的挺好的，所以不想走了。”
杨戬指尖微动，捏紧了墨扇。恶业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依旧兴致盎然：“因为我发现，你对他下不了手。你或许从未对他动过什么情情爱爱的念头，但他是你徒弟啊，他还爱你——对了，我得告诉你，他对你，又爱，又敬，又怕……他心里想了多肮脏的东西，他不敢说，所以我来替他告诉你。你听见了吗？你的徒儿，他想与你行苟且之事——”
“那又和阁下有什么关系？”杨戬的回应却轻描淡写，“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有朝一日你确实吞吃了他的魂魄，我一样会弄死你。”
“而不管这具肉身？”恶业突然身体一震，将捆仙绳层层崩断，咧嘴笑了笑，对杨戬抬起左手，“那你看看这个？”
他骤然拔出一把匕首，将左手贴在桌面上，挥刀而下！
但这一刀终究没能插下去。他的动作生生定在了刀尖扎入皮肤之前的一瞬。
定身术。恶业嘴角扬起些微笑意，法力一提，术式即解。他慢慢地张开手掌，将那匕首放在杨戬面前。
“别说这具身体练过九转玄功了，即便没练过，以你一人的法力也不能奈我何。你再看看这刀。”
刀。并不是刀。这只是他从陆忘辛衣袋里随意取出的一支陶笛。
“障眼法，”恶业低笑，“你看看你自己，急成了什么样？”
杨戬虽觉难堪，却还是松了口气。
“不过，你这么对他，我还真有些不舒服。”他背着手，悠然闲步到了窗边，稍微挑起一点窗棂，向外瞥了一眼，“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我看现在良辰美景，又入了夜，倒是很合适。”他说罢，又回身笑道，“我猜你肯定不愿意，不过这可由不得你。你是神仙，可能不知道像他这种年轻人，这么多年都陪着你一个大男人，难免心理扭曲，就看上了你。你不对人家负责，难道还要让他去找别的女子，当你的替代品吗？”
一番羞耻至极的言论听来，换了旁人或许要勃然大怒，杨戬却笑了：“难道你觉得，我会束手就擒吗？”
“莫非你还有束仙锁？玉皇大帝那厮真是舍得。不过那东西其实不太好用，因为它束缚的不是身体，而是魂魄，换言之，出之必伤及你的宝贝徒弟，说不定还能帮我弄死他，你自己想想看。”
恶业一面说着，一面向杨戬走来。室内光线黯淡，他的身影将窗洞中仅剩的月色遮挡过去，视野愈加昏黑。
一片死寂中，恶业的脚步声尤其清晰。
杨戬不自觉地退了半步。自他的心底，竟有一种全然陌生的心绪，有如轻烟一般缓慢升腾、绵绵缠绕。
——恐惧。
哪怕十万天兵逼近，个个对他喊打喊杀；哪怕他被扔上封神台，万千恶业对他叫嚣，他也从未体会何谓恐惧。
但他不能伤了陆忘辛。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昔日那张熟悉的脸上，如今写满了陌生的、贪婪的、狂喜的表情。
杨戬站在原处，分毫未动。
唯一声悠远的叹息。
“陆忘辛”将他粗暴地往后一推，他猝不及防撞上了冷硬的墙壁。紧接着，那阴影便盖了上来，轻吻他的耳垂，撕扯他的外衣。
狂狞的笑声中，杨戬神色清冷，眼底是孤远的桀骜。
他忽而抬起手来，指尖含光，往“陆忘辛”腰际、眉心一点，“陆忘辛”的动作便猛然一顿。趁此机会，杨戬再凝聚法力，天眼大开，但听恶业一声惨叫，“陆忘辛”眼中红光终于慢慢退去了。
杨戬接了陆忘辛软倒的身体，想到方才恶业所言束仙锁不可擅用，玉帝却未并未提及，是真是假尚待求证。正矛盾着，陆忘辛已然在他怀中恢复了意识，见杨戬脸色惨白、衣衫不整，便知又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难堪地闭上眼睛，说道：“师父，你让我走吧。”
他知道，眼下生死关头，杨戬不可能废他法力，更不必说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可他在杨戬身边多一天，杨戬的危险就多一分。他根本控制不住那个发了狂的自己，甚至有种直觉——如果刚才杨戬不肯顺从，又没能适时将他压制，他极有可能会动杀机。
“起来，”杨戬将他扶着，“我现在还制得住你。”
陆忘辛被他扶回床榻，见了断裂的捆仙绳，低声问：“师父，他法力很强，是吗？等你制不住我的时候，你就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要是连你都被我伤了，甚至被我……我哪怕是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杨戬正在桌边倒茶，听闻此言，手上微微一顿：“胡说什么，有我在，你想死也难。”
陆忘辛接了茶水，不再言语，仿佛在思考未来如何自处。半晌，他忽而想到了什么，说道：“师父，你这里是不是有条束仙锁？拿来用用。”
就像从前他说要去和哮天犬上街闲逛一般轻松自在。
“我知道你担心那东西会伤到我，但是恶业所言不能尽信……何况，你去问玉帝总要时间，为什么不直接拿我试试呢？不然……就用一次，看看他出来之后，能不能锁住他？”
此言不无道理。杨戬略作思索，取出金线，却未用在陆忘辛之身，反而先以身试法。陆忘辛大惊：“师父，你身体不好，你拿我试！”
杨戬却浑不在意，以元神魂魄撞击锁链，并无异感。如是尝试数次，除了法力受限之外确无异样，便收了束仙锁，走到陆忘辛面前：“于你无损，暂且忍上一忍。”
陆忘辛含泪点头，悲声道：“师父，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如果我死了，来生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别说傻话，”杨戬温声说道，“我要牛马做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陆忘辛却还是想笑：“是，师父不要牛马，师父不食五谷，当然也不用耕地。”
师徒间这便仿佛又回到了尚在寒山的时候。可惜陆忘辛这一阵难能可贵的清醒并未维持太久。到了半夜，他蓦然惊起，带起一阵叮铃哐啷的锁链震颤声：“杨戬！你好生卑鄙，假意屈从于我，又暗算我！”
杨戬就坐在桌边凝望着他，声线冷淡：“你也说过，杨戬从不是个刻板的人。为达目的，杨戬向来什么都做得出。”
“呵……呵……”恶业低喘着直笑，“好啊……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束仙锁，你终于还是用上了？你以为我就挣不脱吗？！”
杨戬只是望着他，一言不发。

“陆忘辛”在挣扎。整张床开始剧烈地颤抖，床脚翘起又砸下，翘起又砸下……直到床榻崩塌，“陆忘辛”整个人被卷在被褥和断木之中，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终于挣脱出来。
可他依旧挣不断束仙锁。既挣不脱，就好似报复杨戬一般，不断摧残着杨戬所关心着的这具身体。
现在与方才却又不同。恶业已不可能再给杨戬趁虚而入的机会。他始终死死瞪视杨戬，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看穿。
杨戬法力早已透支，根本制不住他。他闹腾了小半个时辰，沉香闻声而来，可哪怕他与杨戬合力，也无法完全遏制恶业，只能让他稍微减弱挣扎。
杯水车薪。
两天一夜。杨戬始终守在房中，眼看着陆忘辛满地乱滚，以头撞墙，甚至几度试图咬舌自尽，活活将自己折腾成了伤痕遍体、憔悴不堪的模样。
第三天夜里，哮天犬进来送饭，房内已经破败不堪，连一样完整的家具都找不见。灯依然未点，惨淡的月光排闼入室，总算还能看见杨戬和陆忘辛所在。
杨戬默然立在窗边，面色憔悴似雪。而陆忘辛已经不成人样，若非哮天犬知道他的身份，恐怕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就连哮天犬也忍不住叹息。房内桌椅尽碎，饭菜无处可放，哮天犬探询地看向杨戬，却骤然瞥见陆忘辛扑了过来。哮天犬吓得一抖，汤水饭菜尽数洒在地上。
陆忘辛双手不能动弹，顺势匍匐在地，就着地面吃了起来。
杨戬不忍地合了眼，哑声道：“哮天犬，你出去。”便朝陆忘辛走去。
等房门合上，杨戬扬手设下结界，在陆忘辛身边半蹲下来，捋了捋他散乱的头发，轻声说道：“别吃了。”
陆忘辛抬起视线凝视杨戬，浑浊的眼中隐隐透出一丝清明。
杨戬拂去他唇边的饭粒菜肉，为他擦净脸庞，深深看进他涣散的双瞳：“陆忘辛你听好，只要你能活着，能清醒，我就答应你。”
答应……我？陆忘辛怔怔听着、看着，好似知道他的所指，又好似不知道。
可知与不知，又有多重要呢？
两人贴得这样近。陆忘辛喉结一滚，锁链叮当轻响——他艰难地握住了杨戬的手。
未曾闪躲。
陆忘辛脸上便显露出了一丝艰涩的欣喜。再微微抬了头，吻在杨戬额上。
浅吻辄止。再看眼前人，仍是顺从。
低眉顺目的模样，看得陆忘辛整颗心突然开始狂跳、鼓噪，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他再度欺身，吻了杨戬的眉心，又摩挲着去亲吻他漂亮的眼睛。
羽睫轻扫唇畔。杨戬安静地闭上了眼。
刹那间，一个恍惚的念头遽尔从陆忘辛心头掠过：他在忍耐。
他如遭雷殛一般退了开去，泪水扑簌而下。
反而是杨戬不明就里，睁眼望他。可他的眼神，更令陆忘辛不忍卒睹。
他分明就是在问：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这不是。陆忘辛如临大敌，步步退缩，再一次躲进了墙角，嘴里含糊念道：“不，师父……我不能亵渎你，不能玷污你……你走……快走……”
情字如何解，不堪细思量。
TBC

【23】士别已三日
陆忘辛疯魔期间，玉帝又来看过杨戬一回。见了陆忘辛当下情状，他同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嘱咐杨戬，若想保他性命，务必顺从他心底执念，方可能战胜恶业。临走，沉香送他到了门外，他几番踌躇，将一盒安神香交给了沉香。
堂堂三界之主，即便面临事关芸芸众生的决断，亦不曾这般犹豫不决。沉香略感诧异，尚未来得及询问缘由，便听玉帝自行解释道：“杨戬毕竟今非昔比，仅肉身就大不如前，可他又是朕的天庭主将，若没了他，想必朕会平添许多烦恼。这安神香，是朕疲累时用的，有百益无一害。等狼妖之事过了，你就给杨戬点上一支，让他好生休憩，将养身体。”
沉香恭敬应允，目送玉帝御驾远去。回到神殿，他将安神香搁在桌上，重新翻出案卷来批阅，没看两眼，目光又逡巡着回到了香上。
听玉帝所言，他关切杨戬皆是出于三界治理之便，这其实并无值得怀疑之处；所赐安神香的气味也很是清淡，细闻便知是以上好的仙草香料制成，再者玉皇大帝若要戕害杨戬，难道会用下毒这种卑劣手段吗？但沉香总觉得，玉帝此举背后另有深意。
是他多疑了吗？
或许吧。沉香索性将安神香用案卷遮了，眼不见为净。
案牍劳形，刻漏轻缓，又是一夜悄然揭过。早朝将开，沉香掩卷起身，想到陆忘辛那该死的狼妖已拖累杨戬半个来月，心中不免有气，想着说什么也要劝杨戬回房休息，哪怕一两个时辰都好。可当他大步穿过内堂，余光却扫见一道黑影生生从他身侧飞快地掠了过去，径直离开真君神殿下了凡间。以沉香的修为，竟然连他的模样都没能看清楚。
糟了。沉香心头猛然一跳，果然就听见了哮天犬急切的呼喊。赶紧进了厢房一看，杨戬被哮天犬搀着，虽然还未昏厥，但半个人倚在哮天犬身上，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沉香连忙上前扶住杨戬，询问缘由。哮天犬哭道：“我看主人太累，就帮主人喂陆忘辛吃饭，哪知道他突然咬着我不松嘴，差点把我骨头都咬断了，我主人担心我出事，就解开了束仙锁，他就……就跑出去了……”
沉香听得难受，愈加厌恶陆忘辛，恨不能杀之后快，但当务之急还是照顾杨戬要紧。他当即吩咐哮天犬：“你伤了哪里，自己去涂药，我带舅舅先去休息。”便抱杨戬去了自己卧房。
因为法力透支和数日劳心劳力，杨戬此时已经濒临虚脱，一时间连自己身在何方都想不清楚。但恍惚间听见沉香叫“舅舅”，猝然想到曾经还有个傻孩子问能否认他做舅舅，霎时间“陆忘辛”三个斗大的字往心上一压，便强振精神，勃然惊起，探手拉住了沉香。
沉香刚刚给杨戬擦拭了满身虚汗、换了干净中衣，正换了朝服准备亲往瑶池告假，全未想到杨戬竟然在身体此般虚弱的境况下还能强逼自己苏醒。回身一看，杨戬仍无力平躺，就连捉了沉香衣摆的手都有些颤抖。
“去找他，拿着束仙锁，”杨戬话音虚不可闻，“带他回来……”
沉香见他如此，心头又痛又涩，却忍着站立未动，视线缓缓从衣摆挪到杨戬苍白的脸上，自言自语一般问：“舅舅，如果今天出事的是我，你也会对我这么好吗？”
其实他自己知道，这个问题愚蠢至极，杨戬待他这个外甥如何，他难道还能不知道吗？可他心里就是难捱——他和杨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怎么就凭空多出来一个陆忘辛呢？
“如果那天被恶业附身的人是我就好了，”沉香握住杨戬那冰凉的手，“舅舅，我宁可死，也不想让你被任何人抢走……”
可这番话，杨戬却并未听见。他身体虚弱已极，可能根本连自己吩咐了什么都不太有把握。在剧烈的眩晕之下，他终于又闭了眼睛，手上一松，彻底人事不省。
沉香未盲的一目骤然一酸，险些涌出泪来。
这时，哮天犬悄然推门而入。沉香快步走到外屋，叮嘱他道：“你好好照顾我舅舅，我得去一趟瑶池告假，再到凡间去找陆忘辛。”

哮天犬点头应了，又问：“我主人还好吗？”
“没什么，舅舅身体太虚了，这半个月又天天熬着，劳心劳力，都怪那个——”想到哮天犬和陆忘辛关系不差，沉香戛然而止，转而说道，“稍后我会安排仙童送些补药来，你喂舅舅吃下去，明白吗？”
只要是为杨戬好的，哮天犬自然一百样答应。沉香对他也很是放心，交代完了举步便走。可刚刚到了外堂，目光扫过桌案，一个阴狠的念头就此浮起。
他才不会去管陆忘辛的生死。就他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独自去了凡间，想必不是自己把自己折腾死，就是罪犯天条，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无论哪一种结局，沉香都喜闻乐见。
唯独不希望看到他回到杨戬身边。
思及此处，他袍袖轻扬，将安神香握在手中，返身回房。哮天犬见他回来，好似十分意外：“告假这么快？那你是不是马上就去找陆忘辛了？”
沉香心情不错似的微微一笑，取了三支安神香，慢条斯理地逐根点燃：“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我当然不会拖着。”
哮天犬很是高兴：“哎、哎，你真是主人的好外甥，急主人之所急。”但看沉香特意回来点香，又疑惑问，“这是什么香？真好闻。”
沉香将安神香插进香炉，唇边带笑：“是安神香，舅舅身体这么虚，想必睡不好。点了这个，能让他免于碎梦纠缠。”
“这倒是，还是你想得周到，”哮天犬感慨，“主人确实一直睡眠不好……这香还有多少，能送给我吗？我给主人点。”
有得是。沉香将香盒交与哮天犬：“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拿去。记得，一次点两根，效果好。等烧完了，你要是觉得舅舅还不舒服，就再续上。”
哮天犬忙接过香盒，宝贝似的捂在心口上。沉香出门之前斜斜看了他一眼，又瞥向那冉冉升腾的轻烟，决然关上了门。
假是不必告了。倒可以在玉帝面前揽件事情来做，打发打发时间。
沉香走后，哮天犬守候在杨戬身旁，盯着冉冉轻烟出神。杨戬还在昏睡，哮天犬又不识字，没别的解闷法子，更奈何房里仅这一样会动的东西。但盯得久了，莫名就觉得有些睁不开眼，想来是这安神香果真起到了安神定志的功效。果然是好东西，哮天犬便又把香盒往怀里藏了藏，生怕碰了掉了。
可总这么盯着也不是办法。哮天犬越看越是困倦，打开一条窗缝往外看看，天色已晚，沉香却依然未归。饶是他也不由疑惑：这在地上都半年过去了，怎么还没找到陆忘辛吗？
虽然如是想了，却没再深思，又关紧了窗户，生怕风吹进来，把安神香的效用减弱了。这香确实珍贵，烧了一天，才烧去了十之六七，袅袅细烟依旧不绝。哮天犬回到杨戬身边，在他手边轻轻蹭了两下，见他睡得很熟，便又放心了些。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哮天犬终于挨不住困，趴在桌上入了睡梦。
香在翌日凌晨燃尽。哮天犬一觉睡得黑甜，隐约听见耳边有些动静，烦躁地睁开眼来，一看之下，困意顿扫：杨戬不在房里。
“主人！”哮天犬一跃而起，正准备使用千里追踪术，却又听见一声巨响。
是外屋的动静。哮天犬快步绕出屏风，果然看见杨戬单手扶在门框上虚喘，好似想要出去。地上是翻倒的花瓶和矮柜，想来是他步履不稳，不慎带倒的。
杨戬见哮天犬出来，当即问道：“沉香……他回来没有？”
“……没有，”哮天犬仔细一闻，“他的味道比昨天淡。”
“他去找陆忘辛了？”
“是，是，主人，他昨天一大早去瑶池告了假，就下凡找陆忘辛去了。”

杨戬没再接话，也没再试图往外走，似乎在跟自己生气。他脸色看着，根本没比昨天好上多少。哮天犬不禁想，是不是还要给主人点上两支，让他再休息一天？
“主人，你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要再睡一会？”见杨戬情绪不佳，哮天犬问得小心翼翼，“主人放心，陆忘辛现在法力高强，可能沉香不太容易制服他，才这么久没消息。”
如是说来，不无道理。但沉香毕竟长大了，想必懂得照顾自己，杨戬对他的担忧便没那么深。于是稍微卸了一点担子，随口问道：“沉香走时可留了什么话？”
哮天犬仔细想了想：“留了，留了挺多。他说他要先去告假，然后就去找人，还说什么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会耽误主人您的事。还说……嘶，对了，他还说会有仙童过来送补药，怎么没来呢？一定是去得太急了，忘了。还有还有，”说到重点，他献宝一样拿出香盒，“主人，这是沉香给我的安神香，他说点了这个，主人你就能休息好！”
安神香？杨戬蓦然回想，自己怎么就在此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想必就是这安神香的缘故。沉香这孩子，到底还是好心办坏事。可他毕竟生性多疑，细想之下便觉出不对，诘问道：“他怎么说的？原话告诉我！”
哮天犬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将沉香所言一五一十说了，连他的动作表情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可才说了一半，就见杨戬脚下踉跄，竟是站不稳了。
“主人！”哮天犬忙伸手搀扶，“主人，是不是哮天犬说错了什么……”
杨戬反手握紧哮天犬一只胳膊，青白的唇微微颤抖：“沉香……他让你点几根？”
哮天犬想也没想：“两根，他说两根能休息得更好。”
这句话终究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一年了，他这一昏睡就是一年。这一年间，陆忘辛要生要死，想必都已成了定数。
也正是因为这两根安神香，送药仙童才会失约。仙童若是进了房来，见两根安神香点着，势必会提醒哮天犬剂量过重，这样杨戬就睡不了这么久……陆忘辛存活的可能就多一分。
如果是他自己身体不济，害死了陆忘辛，他赔一条命也就算了。可为什么做这件事的人，偏偏是沉香？
可现在根本不是心乱和穷究的时候。杨戬强行按下隐怒和不安：“哮天犬，你快去……去找陆忘辛。若是找不到他……就把沉香给我带回来！”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大步而来。他这面容庄肃、朝服威武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已经不是当年刘家村小河畔的那个沉香了。
“舅舅，你怎么起来了？”沉香状似不察方才杨戬与哮天犬所谈，满面关切，“你身体这么虚，别在门口吹风，我们进去说，好吗？”
一见他来，杨戬就知道自己肯定走不了——何况他拖着这副累赘的身体，本就无法走。于是给哮天犬使了眼色，哮天犬立刻会意，下凡而去。
TBC

【24】流光把人抛
杨戬步履不稳，沉香平白伸手出去，却只沾了一片衣角。
晨风微凉，扫进房内，吹不散一室沉默清冷。
沉香随杨戬亦步亦趋，看他强撑着在桌边坐了，便撩袍下跪，低唤一声“舅舅”。
对这外甥，杨戬从来都是由衷的喜欢。几百年过去，外甥终于从当初的稚气少年长大成人，甚至能代替他庇荫杨家，杨戬却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见了他人，非但半点不觉欣慰，反倒是额头突突地跳痛，无休无止。
但他隐忍惯了，尽管头疼难耐，神色依然镇静。旁侧窗棂微微敞开，淡薄的天光被清晨微风捎进室内，落在他淡漠的眉眼之间。
沉香抬起视线望他一眼，又收敛回去，不急不缓地说道：“舅舅，这件事是我不对，我认错。但请舅舅听我解释，我并非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他这语气，根本不像是在和亲人、长辈说话；却的确是个合格的司法天神，想必他在凌霄宝殿、在瑶池，就是这般与玉帝、仙官周旋的。
杨戬沉默以对，姑且耐着性子听他解释。
“我在天上为官，已经快六百年了。这其中，没有哪一天我不是在悔恨中度过，我每隔一百年就打开水镜找你一次，哪怕见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我就是想找回舅舅，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想的是，值了，只要舅舅活着，就算让我刘沉香立刻去死也可以。”
沉香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话音刻板平直：“后来我和娘接舅舅你回家，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却凭空出了个恶业，把我们的生活搅得稀烂。当时我心里有多恨……可我想，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小玉，失去了儿子，但我有舅舅，只要舅舅能回来，我就该心满意足了。舅舅，你可还记得，那时你让我去狼族救陆忘辛？”
杨戬目光幽深，仍未答话。
“我厌恶陆忘辛，是因为他太无赖，有了他在，我和舅舅反而不像是一家人。但是我从未对他动过杀念——我如果要杀他，机会太多了。在华山的时候我甚至还救了他，因为舅舅你想救他，所以我就去救。我还会想，如果他能把你照顾好，那就算他几次三番挑衅我，我也一样可以接纳他，和一个狼妖做亲人。
“可是他呢？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舅舅，你看清楚了吗？他疯他自己的就算了，你身体不好，他还拖累你生病，他还……他还几次对你动手，”沉香微微一顿，深深吸气，总算又将语气平复回去，又好似咽下了一些不该出口的话，“舅舅，我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杨家。陆忘辛总是要死的，他怎么可能是恶业的对手？舅舅，你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对他已经足够好了。可是舅舅，你要是对他一味心软，他迟早会害死你，届时我怎么跟娘交代，怎么跟外婆交代，我更不能原谅我自己。人都是自私的，难道我们一家人，就要为一个妖孽而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吗？舅舅，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替你下手。我更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你，所以从未想过欺骗。”
沉香一番话说完，仍未得到杨戬回应，索性膝行至杨戬身旁，握住他手：“舅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年我十六岁，你下凡来看我，就在刘家村那条小河边。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我贪玩好动，心里想着回家糊一张风筝，又念着‘二月春风似剪刀’那些酸诗……可你来了，我看到你，就什么都忘了。舅舅，我十六岁生日那天说过，最珍贵的礼物就是有了一个舅舅。到如今也是，我虽然六百岁了，可我在舅舅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十六岁的沉香，是你最亲的外甥……我还是想要礼物，想要最珍贵的礼物。”

最珍贵的礼物。
杨戬低垂视线，凝视着他的外甥，心头悄然掠过一个疑问：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利之刃，无坚不摧。
匆匆数百年恍然消逝，再看时，方觉桑田沧海。
沉香早已不是十六岁的沉香了。他这番话哪怕原样呈到玉帝面前，玉帝也得买他几分账。更何况是向来疼他爱他的亲舅舅？
从先发制人的认错，到他自己的诉苦、陈屈，到陆忘辛的定罪，到拿出“杨家”作为理由，再到最后打出一张亲情牌。沉香不但知道自己瞒不过杨戬，更知道杨戬从来吃软不吃硬，于是从头到尾，虽然语气平淡，却找不出半句强硬的话。除却他的委屈，便是他对杨戬的关心——哪怕他的确自私，可这两个字从他自己口中说出，终究大不一样。
外甥长大了。
他不但是沉香，更是司法天神。
所以即便陆忘辛真的死了，沉香同样有恃无恐。神仙的生命有多长？杨戬或许会想给陆忘辛偿命，但他到底是舍不下家人的。届时沉香将瑶姬、杨莲一同叫来劝他别死，还有哮天犬……难道他还能执着地一定要死吗？这不是陷他们于不义吗？
当然，沉香一定会做些什么来补偿，好让杨戬心里舒服一些。之后呢？天长日久，忘记一个徒弟而已，又不是亲生儿子，有那么难吗？
这大约就是沉香的所思所想了。杨戬越是看得通透，心里就越感悲哀。可他现在，竟然找不出立场来责备他。因为眼前的沉香，更像是一个与他外甥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杨戬慢慢地移开目光，凝滞的视线落在地面阴影中，声音沙哑低沉：“我无话可说。”
沉香默然不语，脸上毫无波澜，仿佛早已猜到杨戬的答复。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杨戬仍未看他，话却说得斩钉截铁，“出去。”
余光之中，沉香向他俯身一拜，恭敬地退出门外。可他的影子却依然守候未去。
他越是如此，杨戬越是头痛欲裂。
半晌，沉香的影子缓慢移动，终于到了窗边，将那稀薄的日光遮去了一大半。杨戬听他先是幽幽叹息，而后终于冷然开口：“舅舅，你现在气虚体弱，怕是连腾云都成问题，寒山也已经不能再像当年一样引你前往。天地之间九万里，若是形同飞絮，任凭谁都难保性命。暂且就在真君神殿养病吧，舅舅，天庭医仙众多，仙药灵丹取之不尽，你会好起来的。”
沉香所言，并非建议，而是决定。
从房内望出去，能清晰地看见一层霜色结界。
并非破不了，而是破之无用。正如沉香所说，杨戬无力腾云，即便出去了，也只是找死罢了。何况这层结界虽然不限出入，可一旦受到触碰，沉香立刻就会知道，届时哪怕陆忘辛没死，沉香也一样能找到他。
别无他法。为今之计，唯等而已。
杨戬胸中一团熊熊邪火，终究还是在滴漏的单调声响中，一点一滴被浇熄了。
约一个时辰后，哮天犬回来了。他火急火燎地闯入结界、破开房门：“主人，外面那是什么结界？我找到陆忘辛了！”
听闻此言，杨戬顾不得肆虐病痛，立时将意识从混沌中拔出：“他在哪里？”
“他的气味太乱了，到处都有一点，我就到处找，跟着他满世界兜了一个大圈，最后到了狼族结界外面，就消失了，应该是进去了。”

狼族结界？以他如今的法力，与其留在凡间横冲直撞，回了狼族反存一线生机。杨戬当即元神离体，扬手施展法力，便将自己肉身往床榻上扔去。哮天犬见了大急，一个飞扑把他肉身抱住了，连带自己也砸到了床上，连声叫痛：“哎哟，主人，就算是为了我，你对自己的肉身好点……”
杨戬微微皱眉：“吵什么，怕沉香听不见吗？”
这话却是不对劲。哮天犬立马闭上了嘴，压着声音：“主人，莫非那层结界是……”
“你留下好生看着，如果沉香来了，就说我不舒服睡了，更不想看见他。我去去就回，别来找我。”
杨戬简短吩咐完了，元神冲破结界，乘风破云，直往狼族而去。
狼族位于西北，由古至今，为了彻底与凡间隔绝，始终被一个巨大的结界笼罩，除族人之外，非天庭来客皆不得入。到了这个时候，玉帝多此一举封给他的那个“总将”头衔就派上了用场，姑且让他能被算作是天庭的人。
结界内里其实与凡间无甚差别，不过眼前所谓往来行人，实则皆为狼妖。杨戬刻意隐去身形，跃上云头向下一望，便看见一处华美宫阙，在夜幕下灯火璀璨，不逊凡间皇宫。想到陆忘辛的兄长正是狼王，杨戬飘飘然落在了中央宫殿的房顶上，半蹲下来揭开瓦片，果真就看见了一个狼王模样的人。
杨戬视野自上而下，当然看不清楚狼王的相貌，只看他简单束着长发，身披狼头大氅，原先只是在王位上坐着，但或许是跪在下面的那个人对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他忽然站了起来，一步步往那人走过去。
等待那人的，是狼王突如其来的一脚。
“你算什么东西？！”狼王低喝，“我从极刑中救下了你们的命，给了你们多少好处，现在我不过是修一座暖阁，你也要多嘴？！谁给你的狗胆！”
那人被踢倒在地上，瑟瑟发着抖，也不敢擅自起来：“但是狼王，眼下外面数万残部虎视眈眈，您现在修楼，不仅劳民伤财，而且恐怕会……会引人猜疑……”
“是吗？那就让他们去猜疑，”狼王丝毫不以为意，“不管是谁对我有意见，随时可以推翻我，就像我对付我哥一样。楼我定然要修，而且必须按照凡间山水小筑的规格来修，懂吗？”
地上的人连连点头，已被吓得说不出话。狼王看他如此，反而笑了一笑，伸手拉了他一把，温声道：“何必怕成这样，你看，我哪怕现在外面有个人在偷听，也一样能和你谈话。行了，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门开着就好。”
石阶层叠，宫殿巍峨，门外仅是一幕靛蓝天色，和穿堂而来的清冷夜风。
“进来吧，朋友，”狼王语调慵懒，目光中却充斥着防备，“元神在外，怕很是辛苦吧。此处有茶有酒，不放进来一叙。”
除了呼啸风声，并无人应答。
狼王右手背在身后，纯粹法力已聚在掌心。
直至一袭白衣缓步走出，稳稳站在了烛光和夜色之间。
也在回忆与真实之间。
狼王断然收了法力，欣喜道：“师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