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幸
小巷中只有某个小店后窗斜斜支出的一盏白炽灯,灯罩上挂着零乱密集的蛛网。弱光下的两个人正忙着给SJ小组的其它成员打电话确认无恙。
“希澈哥说他们到了科技区,不用担心。”挂断最后一个电话,基范正要感到释然,回头却看见晟敏的神色,心中一紧。
“怎么了?”
“赫宰的手机打不通。”
基范用自己的手机拨号,同样的结果。
“算了,其实上次开完会就一直联系不上他。估计是被抓去干苦力了。”晟敏耸耸肩,他的话不知是在安慰谁。
“现在去哪儿呢……”从电话里他们得知,S.M.集团的办公楼和员工宿舍已经被愤怒的人群里里外外砸毁。全境各处都有或重或轻的暴乱发生。有些地方人们尚有蠢蠢欲动的迹象,没有哪条道路绝对安全可靠。
世界之大,我本以为它有足够的空间为两个人提供安身之处。如果可以,我愿和你去任何地方,任何时光。我们一起远离这些不知所谓的喧嚣。
在现实里,我们能到达的地方却是如此有限。
“我家在附近,不用走大路。”基范想起自己在外面租住的房子,虽然因为工作已经有段时间没去过,“先去避一下吧。”
踏着崎岖不平的小路走来,他们听到远处的近处的各种喧闹的声音,寻常的夜晚抑或骚乱特有的吵闹其实很难从听觉上分清。只是在当下特定的情境中,各种打破寂静的声音,都可以称之为噪音。
直到进到房间里,耳中才勉强享有一线宁静。
基范的房间忠实体现出S.M.集团员工的生活水平。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摆在那里,于是狭小的空间里连张床也不可能再挤下。若是平时,晟敏大概会揶揄基范两句,基范则会毫不在意地抓抓头发。但此刻,疲倦将两人牢牢桎梏。把床褥在地上展开,倒在上面,他们恨不得立刻陷入梦乡。
入睡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尽管外面的局势似乎正趋于稳定。
密涅瓦的猫头鹰在夜幕降临时起飞,崩溃前夕最后的和平。
窗外的街道上,再度响起器械的碰撞声,夹杂着骤然划破夜空的呼喊和意味不明的吼叫。基范望着天花板,心情没有受到半分打扰,一个高亢的女声却在嘈杂中突兀地升起,如同潮水骤然间涌上干涸的大地。
那是歌声。
“当主来到时,我们并非沉睡,乃是要改变。一瞬时,一眨眼之间,在末日的喇叭响起的时候。号角吹响,死人复活,成为不朽,我们都将改变。那时,曾经说出的话就将应验……
在黑暗中,基范感觉到,他和晟敏的指尖轻轻地相触了。他们的手指仿佛随意地交叠在一起,而这些若有若无的知觉,如同以往种种,始终能留给基范最深刻的印象。
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柔啊,难以言喻,温柔到令人感伤。
无论是谁先向另一个人伸出手,想传递的心声都是那样确定无疑——那是他们都熟悉的旋律,在灰石栏杆围绕的教堂中,在风信子和灯芯草飘摇的祭坛前,在变幻莫测的彩绘玻璃窗下,他们都曾经向着自己的信仰歌唱。
所有打破寂静的声音,都可以称之为噪音。那么使寂静更为寂静的声音,则是乐音。
打斗声、叫骂声与沉寂的房间如此违和,清透的歌声又与可怖的狂暴格格不入。基范也无法分清哪一面是真实,哪一面是幻觉。“砰”的巨响,歌声霎时止息,他的心情不由得为之一颤。他知道那是钝器击打的声音,但他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情。停顿的时间只是一瞬,对于基范,片段却是截然不同的预示。
然而那片刻比想象更为短暂,歌声很快再度响起。尽管已经藏不住微弱颤抖,却坚定地进行。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所有他的美荣,一如草上之花。草必凋残,花必谢落。孩子们啊,你们要忍耐,直到主来……”
暴行依然持续。又是一阵令人忍不住想要掩住双耳的混乱。
“孩子们啊,你们要忍耐,直到主来……”
歌声渐渐微弱下去。
“……你们要忍耐……”
几不可闻。
就像感觉中枢被切断,基范顿时看不到、听不到任何事物。他看不见《失明症漫记》中盲者所见的牛奶的颜色,只剩指尖淡淡的温度,成为他与世界最后的联系。但只要还有这一点碰触,让他知道晟敏在他的身边,他的心底就自然会有赞美诗的吟唱。那歌声温暖明亮,亦如同他所珍惜的某种感情,在巨大的时空中穿梭往复,化作了流动的生命穿过身体,指引他的灵魂向空灵的远方游荡,不管是灰暗的过去、沉重的现在、还是渺不可及的未来。
在这样的夜里,他们在仇恨,在发泄。我对他们并未感到恐惧,我能理解他们压抑的感情。因为我总有那么多话想要对你说,我有那么多话无法说清。
“晟敏,别再这样了……”原谅我,我最终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是我最想告诉你的事情。
“什么?”指尖传来轻微的颤动。
“……”为何一定要让我解释?难道你真的不明白么?
他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复,但因为那个人是李晟敏,所以怎样的态度,怎样的心情,怎样的回答,怎样的话语,都同样会令基范感到安心。于是在这样的夜里,基范终于能够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