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概十分钟，手机才又收到一条简讯：“明天还有课吧？早点休息。”
黑子垂下了眼睑，但还是立刻回复：“好。那晚安。”
“晚安。”
尽管其实他已经专门提前为明天的课请过假了。
第二天下午，他出发去了黄濑家。这个点黄濑不在家，他专门挑着时间来的。
自从黄濑搬家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对方家里了，就连新家的地址都是从二货那里拿到的。“哲哥既然要来的话，我把备用钥匙藏在地毯下面了，您路上小心啊。”二货在前一天如是说。
新公寓距离海边很近，一条南北向的坡道直通下去就能到达海滨大道。公寓是独栋的上下两层，一楼是车库，屋主的所有家当都停放在那里面。
黑子拎着路上买的小蛋糕上了楼，从地毯下面摸出备用钥匙，打开门——震惊地呆在门口。
这......真的是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吗？窗帘也不拉开，屋里满是梅雨季的潮湿味道，衣服鞋袜堆得房间里到处都是，泡面桶和啤酒瓶也在地板上堆得像山——他真的怀疑自己走错门了。
黑子退了一小步出来，下到一楼，再次确认了门牌上写的确实是“黄濑凉太”，并且这附近只有这一户独栋公寓，他才强迫自己接受了现实，心情复杂地重新上楼。
黄濑君已经从干净整洁的好孩子变成社会废人了吗？
原本只是想放下蛋糕然后立刻就离开的，但是好歹是过生日......这家伙以前不也挺重视这个日子的吗？还是看不过眼，帮忙稍微打扫一下，至少顺手把垃圾带下去吧。
于是黑子从橱柜里找了两只大垃圾袋出来，把垃圾集中起来、分类打包就花了他不少时间；衣服已经分辨不出是否干净了，只好全部都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厨房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好像这两年来除了烧开水就没开过灶，冰箱里也基本上都是空的，除了几听啤酒别无他物。这么一个大男人要怎么靠啤酒和泡面活过两年啊，明明厨艺很好，这不是浪费天赋吗。黑子一边清理柜子上的灰尘，一边在心里叹息，黄濑君已经提前进入啤酒肚大叔的时期了，已经快要退化成社会边缘人了。
由于环境不熟悉，也没有什么清洁工具，打扫卫生的工作进行得很艰难，不过好歹有个人能落脚走路的通道了。然而这还不够，最起码得收拾出一张能摆放蛋糕的桌子来，总不能把蛋糕摆在地板上。不过那样的话，时间可就有点晚了，保不齐会跟回家来的屋主打个照面。
黑子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夕阳正发出橘色的柔和的光。
他把袖子挽了起来，去打了一盆水，弯腰开始清理地板上混粘着烟灰的啤酒污垢。
诞生的纪念日还有六个小时就要过去了。
最终单身汉的豪华公寓大扫除工程全部搞定，耗时三个小时十五分钟。
黑子靠在黄濑卧室的窗台上，呆愣愣地望着巷深楼高之外，那远处的海阔天空，呆愣愣地想，“这就是他每天早上醒来是看到的景色啊”。
发呆，用时十五分钟。七点整，他起身离开。

走到玄关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因为屋门是半开的，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外面的楼梯上，还坐着一个人。
黑子慢慢走过去，把门推开，坐在楼梯上的人听到声响转了过来，四目相对。
——这家伙又在抽烟。
黄濑愣了一瞬，手上的烟一抖，烟灰落在了裤子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又低下了头。他把手里的烟摁灭在楼梯上，往旁边挪了挪。
黑子犹豫了一下，坐了过去。
两年来，他们极少这样挨着坐在一起，离得这么近。
黄濑把胳膊搭在膝盖上，黑子看到他的身体有点抖。
“我回家看见门没关好，然后发现你在......”黄濑咽了咽口水，“有点复杂，在这儿抽根烟静一下。”
“嗯。”
黄濑好像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开口，又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半天才憋出来一声叹息：“你这是干嘛......”
“......”
“我究竟欠你什么呀，你要让我一直都处于内疚之中。如果又让我的事情来打扰你，不是又变成我在‘干涉你的生活’了吗。”他苦笑道。
“......”
“我已经……不想那样了。本就是让双方都痛苦的事，你干嘛又要管我呢。”
两人安静地坐着，看落日在坡道尽头一点一点沉没进大海中去。
“我乐意。”黑子突然说。“我乐意你干涉我的生活。”
黄濑怔住，而黑子又立刻把话题岔到别出去：“怎么一个人过成这样？”
“......反正横竖都是我一个人住，无所谓怎样都行了，活得那么精致干嘛。”
“就不能对自己好点？”
听到这话，黄濑紧绷的情绪此时彻底垮了下来，自嘲地笑出了声：“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我所有的好早都已经全给了你了，哪儿还有剩下给自己的。”
黑子不做声了。
见黑子果真沉默，黄濑把头买到膝盖里去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眼眶和鼻尖火辣辣的酸痛。
他想，果然还是拉倒吧，何必呢。
他想装作没事人一样对黑子说，起来吧，叫二货送你回家去吧。
他还想说，不要再给我希望了，求你放过我吧。
有只手搭在了他脑袋上。
“那就把我的那份拿去吧。”
“......什么？”黄濑疑惑地抬起头。
“我说——既然如此的话，就把我的那份好，给你吧。”
黑子压着紧张，尽量地发出声音。
“这段时间里我很痛苦，我想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已经两年多了，根本不是习惯的问题，也根本习惯不了。我想，生活还是有你干涉我的那段日子比较好过一些。最起码比我们现在这样装作不认识好过一些。”
“什......”
看着整个人石化的黄濑，黑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上前伸手揽住了黄濑的脖子。
“允许我回来吧，黄濑君。”

黄濑花了足足一分钟来消化这句话，又用了足足一分钟来作出反应。他似乎一直在质疑自己认知的真实性和自我意识的清醒程度，直到他试探性地把手放在黑子的后背上时，才意识到，怀里这是的的确确的一抱，于是他立刻收紧胳膊，眼泪几乎立刻涌出来。
“你......决定好了吗？真的想清楚了？”
“是。不如说，本就该如此？你不觉得吗？”
黄濑是真的哭出来了：“也让我等太久了吧。”
已经度过了七百多个漫长煎熬的日夜，现在看来，一切都值得。
这样算来的话，黄濑今年的生日，应该也是他们交往一周年的纪念日才对。
虽然那天他很没出息地抱着黑子哭了很久，但接下来的进展却快得惊人，接吻，上床，理所当然的同居，告知所有的朋友，不了解的人还会以为他们是被热恋冲昏了头脑，可后来想起来才觉得并不是进展过快，而是这些必然已经被推迟了太长的时间。
只有一个问题，黄濑无比介意。原本他没有抽烟的习惯的习惯的，而那天他偏偏抽了好几支烟，接吻之后黑子挑着眉毛调侃他：“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的味道？”从那以后他就决定戒烟。不过决定是一回事，执行就是另一回事了，黑子也没有把他的鬼话太过当真。
这次吵完架之后跟车队的朋友出去，心烦意乱又没人看管，就叼了根烟，结果谁想一回来就刚好被撞了个正着，也够郁闷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黄濑叹了口气，伸手往被子里一捞——
空的。
黄濑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慢慢恢复运作。睁开眼睛一看，身边确实已经没人了。
自己先起床了吗？
黄濑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小黑子？”
衣服鞋子都在，并没有出门。
不过不在起居室，也不在厨房。
“小黑子？”
浴室里传来东西碰倒的声音。
“诶……”
黄濑轻轻推开浴室的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傻在门口——

血。
黑子半跪在马桶边断断续续地剧烈咳嗽着，嘴边、衣襟、以及白色的瓷地砖上，全都是殷红扎眼的血。
“小黑子？！小黑子你怎么样！”
黄濑跑了过去，想扶黑子起来，可是黑子跪在地上直不起腰来，也顾不上那么多，抓住了黄濑的胳膊，又咯了一大团血块出来。
“怎么......这是怎么了？哪里痛吗？是哪里不舒服？”
黑子的脸色近乎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连嘴唇都没了血色。黄濑把黑子打横抱了起来，快步走到起居室，把黑子平放在沙发上，一边用袖子给他擦血，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
“没事，没事的小黑子，我在这里。告诉我哪里痛？胸口？还是肚子痛吗？”黄濑紧张得声音发颤，又不得不让自己保持冷静。黑子已经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力，尖锐的剧痛撕扯着他的意识，像是有三棱的刀片在腹中割绞着皮肉，钻心蚀骨一般。他所能做的只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攥着黄濑的手指。
这回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人在生病的时候都是脆弱的，于是他便咒骂起昨天之前倔强的自己来。
生病的事，要是早一点说出来就好了。
医生赶到急诊室的时候，说出的第一句话带着困惑的神色：“昨天来复诊的时候，不是一切都还正常吗？”
黄濑愣住了：复诊？昨天？
昨天黑子没有待在学校吗？复诊又是......
他回头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黑子，脸色蜡黄，毫无血色，身体上连接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透明管子，还有一支减压管从食道直接通到胃的内部，末端连接着一只排液体的小瓶子。黄濑抓了抓自己草窝一样的脑袋，低头看了看溅在自己衣服上暗红色的血点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来给二货去了个电话，让帮忙送来些住院要用的东西，以及黑子放在家的背包。黑子的手机放在里面。
“喂......？老师您好，”黄濑照着从黑子手机上找到的导师联系方式，打了电话过去请假，然而翻找手机的过程中意外的看到了一份出现在背包里的病历单。“黑子哲也同学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可能这几天不能来上课了......嗯，现在在医院......”
他握着手机，突然动作一僵。
“是......这样吗。”
“嗯......多谢老师您。我知道了。”
“好的......那么，再见。”
挂断电话，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烦躁不安地使劲抓了抓头发，在房间里急急地踱着步子。房间狭小，他又生的身高腿长，走不开距离，只是原地转圈圈。转了几圈以后，他又静下来，收好病例，拿了小盆和毛巾，去热水房里接热水。
“我不是已经给黑子同学批了一个礼拜的假期好好养身体了吗？”学校的老师方才在电话里说，“哎呀，昨天还真是吓人啊，课上到一半突然昏倒在地，还咳出血来，真是把周围的同学都吓到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既然是这样严重的病症一定要多加注意才行啊，就在家里好好休养吧。”
黄濑早上也被吓到不知该怎么办。
明明是危及生命的病情，他居然毫不知情。就诊记录已经有四次，都是避开他去医院的吗？
黄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气不起来。这家伙从前就是这样，已经不知道要怎么生气了。
从前就是这样——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事，全都跟一只闷葫芦似的闷在自己心里，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事，从不肯给别人说，从来跟别人都没有关系。多么细小的事情，哪怕是对黄濑，都闭口不谈。
“以前”指的是三年前，他们还没有成为恋人，也没有爆发过那次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