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这次兰芝的另一句感慨来，“纪晓芙就是一根筋，闺女无依无靠的，她就敢在那个老尼姑面前学起文天祥，舍生取义去了。人家是报国成仁，她呢？”当时他没有答兰芝的话，有些话他只在心里对晓芙说,“晓芙，她说的没错，咱们都是一根筋的傻子。你是没想到，她真会要你的命，你心里把她当成母亲一样敬爱，她却没有一颗母亲的心。我实在没想到她的仇恨这么执着，拼着峨眉派的体面不要，放了那样的流言出来，只为了积毁销骨。说到底，还是我害死了你。”
这些年几次濒临死地，他从没觉得害怕过，反而隐隐盼着解脱。他早就是该死的人，孤零零地没什么意思，还是早点去的好。

这些年很多故人都死了。殷天正过世，彭和尚战死，倪文俊被陈友谅陷害冤杀。赵胜也死在陈友谅手上，丁朗誓为赵胜报仇，战死在鄱阳湖，头被砍掉了，手里还拿着长矛，矗立在船头不倒。张九四起了个“士诚”的名字，在江南很成了一阵气候，最后被朱元璋砍了脑袋。偏偏自己却始终没死成，虚活到了今日。
不过这也是件幸运的事，他自己看到了王师北定中原的那一天。蒙古皇帝离开了大都，仓皇北顾。朱元璋已经下令拆了大都的整个宫城，除恶务尽，力求把蒙古人的王气连根铲除。他给晓芙唠叨了很久，最后站起身来，在晨曦中微笑着对晓芙说，“陪我回去看看吧。”他顿了顿，“我一直没敢再去过上都。再不去，可就走不动了。”
大都如今改了名字，叫北平。万圣寺没了，被明军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杨逍站在那片河滩上，恍惚又回到那个春夜，他和那个世上最好的姑娘牵着手，一步步走过河去。今年雨水也很大，拒马河似乎比那年更宽些。他轻声对晓芙笑道：“那匹白马你还记得么？它运气好得很，图雅送你的那匹红马给它生了好几只马驹，个个都是好驹，送了你二哥一匹，你二哥一看这乌珠穆沁的好马，立刻对我脸色好了不少，他还是挺好收买的。”他似乎看到晓芙微笑着摇摇头，“他早就骂够本了，你给了个台阶，他自然就下了。”

那个山洞已被一对花豹占据了，杨逍也就没去打扰它们，谷中的木榻已经坍塌腐朽，埋在了绿藤深草之中，在雨后会长出一簇簇蘑菇来，引了些野兔地鼠来享受。卖米卖菜给他们的那户农家人去院空，整座村子都已经没了人，究竟是毁于战乱，还是亡于更早时的几场饥荒，终不可考。只有云居寺还在，依旧隐在莽莽青山中，暮鼓晨钟。
杨逍没想到居然会在北平城外见到徐达，还有徐达的女婿，刚刚就藩的燕王朱棣。他远远地听到军卒演武之声，一时好奇，过去观看，却是山谷中一片平地，一长一少两个将领正在检阅士卒骑射，年长的那个正是徐达。杨逍对这个北伐主帅素来印象不错，阔别多年，今日既然遇上，就没有回避之理，便远远地朗声道：“徐元帅，久违了。”

徐达着实吃了一惊，心道：“这位不在昆仑山，怎么却在燕山里？” 但他本心里敬重杨逍，脸上的笑容里不乏真诚，过来躬身行礼，低声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杨逍避了他的礼，只道：“杨某一介草民，万万不敢当元帅此言。朝廷明令，左道立止，以正民智。‘教主’云云，不过当初的戏言，如今都是过眼云烟。元帅肱股重臣，还是要谨言慎行。”
　徐达心里很是不安，这些年朝廷对明教和白莲教强力弹压，自己是朱元璋的同乡加姻亲，在杨逍眼里只怕与帮凶无异，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新朝肇始，万象更新，就是有些矫枉过正，也是心急办了坏事。” 杨逍正色道：“徐元帅，如今朝政清明，民生渐安，正是昔日你我同心所求。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徐达见他说得郑重，略放下心来，指指远处的燕王，“那是燕王，我就不叫他过来见您了，您别见怪。”杨逍点头道：“无妨，省得麻烦。”

徐达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这是往哪里去？”
杨逍道：“我想往北边去一趟。”
徐达果然脸色一紧，“北边？”
杨逍点头道：“至正初年我去过一次上都，有些怀念，想再去看看。”
徐达略略有些奇怪，“上都已经不剩什么了。”
杨逍淡然道：“随便看看，剩下什么算什么吧。”
徐达心道：“人老了，愿意怀旧，也是有的。” 想因起当年北伐的事来，正色下拜道：“徐某一直未得机会，拜谢赠图之德。”
杨逍忙扶他起身，“元帅征伐北狄，劳苦功高，杨某仅尽绵力，原是应有之义，哪里能称什么恩德？”
徐达却道：“那份地图从大都直到上都以北，详细可靠，少死了多少将士，实在是大功德。”
杨逍叹道：“多少好男儿客死他乡，没能看到光复河山的这一天。”
两人又感慨闲话了几句，杨逍告辞而去，临走时只道：“徐元帅，你多保重吧。” 徐达挥手相送，“您也保重。” 心里难免感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一别，当是后会无期。”

燕王等徐达走回来，方低声问道：“岳父，这是何人？你没叫我，我就没过去。” 徐达叹了口气，“你可不能跟他有什么瓜葛。他就是杨逍。”燕王“哦”了一声。徐达道：“这个人不简单，就是心软情重，成不了大器。” 燕王道：“我听过他的事。你们谈了些什么？” 徐达道：“无非叙叙旧罢了。” 又道：“他还说到你了。” 燕王奇道：“怎么说到我？” 徐达道：“他建议我带你去北边走走，认认路。” 燕王惊道：“此话怎讲？” 徐达看着杨逍远去的方向，“他说，蒙古人一次是打不服的，你是守国门的藩王，只怕还有恶仗要打，应该早做准备。” 燕王仔细琢磨这话，竟出了神，最后正色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他说的对。”
杨逍从北平出来，也一直在出神。人在马上，心却好像飞走了。草原上的天蓝得让人心惊，云白得让人沉醉。如今这一大片草原是汉人和蒙古人的分隔带，再也没有牛羊如云，只偶尔跑过一群黄羊或者野马。

明安驿没了，上都也没有了，元至正十八年被红巾军攻破焚毁，洪武元年最终被明军占领拆毁，此时已经没了人烟，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废城。六月的原野静悄悄，绿草上开满了金莲花。哈登山上那根铁竿不知所踪，石基翻倒在荒草中。外城土墙已经倒了，再过个几十年，就会化成几道土丘，融入平缓起伏的大草原。皇城高大的石头墙失修坍塌，只留了两三丈高。
杨逍飞身上了皇城，向里看去，却只有草萧疏，水萦纡，琼楼玉宇都做了土。曾经的宝马雕车，笑语盈盈，恍若一梦。他转过头，向着南边看去，想找到他和她的那个小天地，却在那一大片废墟中，发现了一小片灿烂的金黄色。他按下心中的惊奇，慢慢寻着过去。从方位上看，那的确是他们的院子。院毁屋倒，芍药无踪，院子里满满地长了葵花，可能是今年雨水大的缘故，花势蓬蓬勃勃。或许是那个小使女种的，他一直没断了差人送钱过来，但上都城破，她们就再没了消息。
他在这片废屋里留了整整三天。临走时，他把铁焰令埋在了那些葵花的下面，和那块据说很神奇的玉佩一起。
他一直没能找到会用这块玉佩的人。他甚至不再奢望能有黄泉的相会，或者来世的重逢。他只希望这块玉佩能够帮着那块小铁牌找到晓芙，告诉她一声，他很想她。
—————（第五部完）—————

请继续收看第六部《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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