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烟花易冷
(四)做客(之拾玖)
等杨逍又去剥她袍子时,晓芙气得随手抓了把草,回身就去丢他,“你说话算不算数?”却被他一把捉进怀里,“待会儿揉搓皱了,你怎么回去?”她一边徒劳地拨他的手,一边恨道:“你还没完没了了?我累了。” 他忙里偷闲地重重吻了她一回,“你讲不讲道理,没完怎么能了?你既累了,我伺候你。” 可惜她的拳头打在他身上与挠痒无异,最终只得都依了他。那些沿草坡一路盛开上去的格桑花在微风中摇曳,一直蔓延到矮矮的缓丘顶上,拥抱着从天那边慢慢飘来的云朵。那些祥云用淡青色的平底朝着大地,用洁白的团顶映着明亮的阳光,晓芙想,那些传说中的仙人一定就住在这样的云端。
待他们回营地时,已经下午了。祭敖包刚刚结束,营地处处热闹。图雅远远地看到他们回来,兴奋地迎上来,对着杨逍点点头,转头对晓芙笑道:“你可交了运了,我们草原上最伟大的乌德干(萨满女法师的尊称),代兰台妈妈要见你呢。”晓芙一头雾水地被她拉进了营地里那个最大的毡包,果然有一位老妇盘腿坐在正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图雅进门就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晓芙也赶忙深深一福,起身后细细打量那老妇,只见她并没穿萨满作法的礼服,一身寻常的蒙式布袍,被日光长期晒出的黝黑面皮上满是皱纹,五官平平无奇,只有一双眼睛深邃无比。那老妇让图雅把晓芙带到近前,细看她的模样,过了许久,方对图雅说了好长一段蒙语,图雅怔了会儿神,才为晓芙做了翻译,一个说一个听,都是满脸的迷茫和错愕。
图雅因惦记着赛马的事,不多时就带了晓芙告辞出来。她不但骑术精通,就连射箭也是不让须眉,百步外拴着布条的三根树枝在地上插成一排,纵马疾驰间刷刷刷连射九箭,三根树枝尽皆射倒,就连杨逍也赞许点头,还不忘给晓芙送上两句奉承,说什么“她功夫还过得去,倒是配跟你做朋友了”,晓芙心里着实为她骄傲,“你这话说反了,蒙她不弃,把我当朋友看”。
整个下午,晓芙陪着杨逍看了一场又一场的赛马、搏克(摔跤)和比箭,晚宴又是露天的篝火、整只的烤羊和新奇的歌舞。搏克场上的汉子们皆裸了上身,晓芙起初不好意思看,杨逍却道:“你好好看,他们颇有些章法,观敌破绽,借力打力,一击即中,都是学问。”又微笑道:“当心图雅笑你少见多怪。”晓芙想想也有道理,便壮起胆子去观察场上的搏斗动作,却又听他低声道:“话说回来,顶用也不靠膀子厚,对吧?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晓芙气得暗地里咬牙,掐了他胳膊一把,“那你也脱了衣服摔去。”他笑着摇头道:“我不去。那些规矩我又不会,输了丢人,若用武功,更丢人。”晓芙想象着他脱了上衣去与人架胳膊、别腿脚的场景,抿着嘴儿使劲忍住笑,往场上看了一圈,见场上捉对厮杀之人无不是古铜色的皮肉,和他的白净天差地别,转回头来,先是作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正色道:“也对,那许褚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人家什么颜色,你什么颜色,快别去丢人了。”她早就做好了准备,话音刚落就拔腿绕着人堆逃了,一直跑到图雅身边才敢停下来。
杨逍自然不会当着这么些人追她,只是远远地看顾着她的安全。倒是依日毕斯以为是图雅缠着晓芙玩闹,耽误了人家情侣,暗地里嘱咐了图雅一句,图雅才乖乖地押了晓芙回来。杨逍趁着场内搏斗激烈的当口,把晓芙抓进怀里,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这笔帐记下,你等着”,旋即放开了她。晓芙还想反驳,却见他已经全心全意看博克去了,便想悄悄再溜走,哪知他背后又如生了眼睛一般,一只手过来牵牢了她手,教她再也溜不掉了。至于杨逍后来如何跟她算账,旁人不得而知,只知这么笑闹了一回,又有各色活动,尽是新奇花样,晓芙很快就忘了那位代兰台妈妈的话。到了这日深夜里,听着身边杨逍逐渐睡沉,晓芙因为这一整天的过度兴奋难以入睡,才又想起那位女法师的话来,只觉得越琢磨越害怕。
“我一到这里,就感觉到,来了一个命运奇特的女人,就是你。”
“请你记住我的样子,将来再见面的时候,希望你还能想起来我。”
“你会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这都是腾格里决定的命运,没有人能帮你,也没有人能救你。”
“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
杨逍睡梦中忽然听到晓芙的抽泣,立时醒了过来,搂过她问怎么了。她在黑暗中搂紧了他,哽咽道:“那个蒙古人老太太说,我会失去很多,没人能帮我,也没人能救我。”杨逍道:“她胡说,有我呢。” 晓芙道:“她还说,只有我自己,才能救我自己。” 杨逍给她擦干了泪,轻声道:“这话倒有点道理,不过要再加上我。我和你一路,咱们成全咱们自己。”又握紧了她手,“人生多苦,众生皆苦。为求解脱抚慰,才有了这些巫人,求出了满天神佛。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的话,顺耳的就听听,不顺耳的就不听,也就是了。”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直送到晓芙心里去。“晓芙,以你的年纪来说,你的心智可谓成熟稳健,但毕竟经历的事情还少。你别笑我倚老卖老,我愿意让你少走些弯路,少受些委屈。”他心里还有一句,“哪怕你最终离我而去,我也愿意你一生能顺顺当当。” 但他不敢说出来,生怕又惹她伤心,更怕一语成谶。“人生的苦恼,大多由执着现状而始。其实,现状可变,常变,必变。常常是这样,眼前的事,好像比山还高,比天还大,能把人逼死了。过个三五年回头再看,根本不算什么。人活一世,挺有意思,就在这个'时移世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