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周瑜不停地与她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这家茶寮夏卖绿豆沙冰，冬卖绿豆沙糕，每天却只做一两的量，售完即止；那片松树林里常有松耳生长，引了附近乡邻掀开松针去寻。他还说，正前方将要路过的一片山间河谷地形平坦、土壤肥沃，待来日战乱平定了，必定是个建村聚落的好去处。
乔琬一字一句细细听着，感叹道：“我倒是羡慕你们，能四处看景，不像我，只能闷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周瑜道：“你哪知道行军有多累？我前几日困得昏了，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
乔琬抬手揉了揉周瑜脸颊，问道：“要不我替你打仗，你替我坐马车？”
周瑜知她在说玩笑话，也不较真，便说道：“你别受这个累，出来看个新鲜便够了，等会累了便回去睡。”
事实证明，周瑜对乔琬简直是了如指掌，她果真不一会便困了。等到了地方，周瑜吩咐沈直好生驾车，自己则进了车厢去叫醒乔琬。她鬓发微乱、双颊绯红、睡意惺忪，显然是一副被人搅了清梦的模样。
璇儿自觉地闪开，将乔琬身旁的位置让给周瑜，他见孙尚香还睡着，便在乔琬耳边悄声而道：“今日正巧是集市，人多路窄，马车不好过去。如今天色还早，不急着赶路，过一会我们可以下车走走。”周瑜一边说着话，一边顺手取下乔琬发间的羊脂玉簪，任一片青丝骤然散开，如缎如瀑。
乔琬将玉簪交到周瑜手里，柔声道：“你既拆了我的发髻，就得负责给我梳起来。”
周瑜讪讪一笑，理直气壮道：“我只会拆。”说罢又向璇儿看了一眼，璇儿会意，赶紧取了木梳来将乔琬长发梳顺。周瑜则是捧着自家夫人俏丽似花、静淡如玉的面颊左看右看，又径自从匣中取了支细笔，蘸了胭脂，说道：“今日还没给你画额心妆。”
忽然间一个颠簸，孙尚香的额头磕在了桌角上，这可怜的小丫头叫了声“哎哟”，不得已地从梦中苏醒过来，慌得蕙淇急忙给她揉按。
沈直停了车，解释道：“禀公子、夫人，方才为躲一挑担的老伯，不得已压了块石头，还请公子、夫人宽恕。”
方才颠簸之时，周瑜下意识地将乔琬护在怀里，待沈直回话之时早已抱了软玉温香满怀，哪怕滔天的怒火也能凉下去八分，再加上听了沈直的解释，也不好再责怪他，便嘱咐了一句“知道了，将车仞和杌凳放稳些”。
周瑜继续自己的额心妆计划，一边在乔琬额心落下一粒红点，一边勾起她鬓边一缕青丝，随性地绕于指尖。乔琬双颊红晕更甚，轻轻推了他一把，说道：“别闹，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周瑜淡然一笑，清风沉醉。他微挑双眸，一记眼刀将璇儿和蕙淇赶了出去，随后又向孙尚香招了招手，说道：“香儿过来。”
孙尚香不知有诈，乖巧地走了过去，又听话地转过身去。周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神色，迅捷地扯下乔琬身上的斗篷，蒙在孙尚香眼上，又麻溜地打了个结。
“行了，这下没有眼睛盯着了。”周瑜这话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孙尚香摸索着抱住乔琬双膝，告状道：“嫂嫂你看，周大哥欺负我！”
乔琬无奈，急忙解了结，好言好语地哄着面前噘嘴的小丫头，周瑜也一口一个“好妹妹”地赔不是，这才哄得孙尚香露出了笑脸，还十分自觉地撂下一句“香儿不打搅你们了”跳下了车。
周瑜嘱咐蕙淇跟好孙尚香，又折返回来继续自己的额心妆大计。

一朵桃花成型，周瑜将胭脂和细笔收回匣中，忽而听见蕙淇慌慌张张地赶来报信，说是孙尚香与人起了争执，这还了得？周瑜赶紧带着沈直赶了过去。
远远的便能听见孙尚香仗义执言的声音，到了地方，竟看见这小丫头挥着软鞭与人打了起来，她身量尚小，体态轻盈，鞭尾被对方握住，略一使劲，她整个人竟飞了起来。
周瑜赶紧上前将孙尚香抱了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孙尚香面色愤愤，指着对面三四个人说道：“这些人横行乡里，我看不过去才出手的。”
周瑜夺回了孙尚香的软鞭，见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似乎还有这些人的同伙，凭他和沈直，再加上孙尚香，制住这些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怕不能一网打尽，放虎归山。
恰在此时，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了路，几人簇拥着一名县官而来，他一身书生打扮，又手执折扇，平添了几分风流气度。他先是免了众人的礼，又忽而收拢折扇，抬手将这些人一一指过，沉声道：“都给我拿下，锁了带回去！”
周瑜也在被拿下的范围内，此处人多眼杂，他不想暴露身份，惹来无谓的麻烦，心想稍后再与这县官私下说明也未尝不可，却不想把孙尚香也搅进来。周瑜将孙尚香交给沈直，低声嘱咐道：“出去好生陪着你嫂嫂，不许再闹事了。”
那县官见孙尚香是个小姑娘，便也没怎么在意。孙尚香刚一出了人群便闹着停了下来，气恼这县官不问内情便要抓人，一咕噜“官匪勾结”、“鱼肉百姓”之类的词从脑袋里冒了出来。她想回去讲理，却被沈直拽住。
孙尚香灵机一动，将一套“刑不上大夫”的理论搬了出来，周瑜有官身，她兄长有爵位，就算有罪，也不该这县官来管。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押解而走，实在是一件有辱身份的事情。沈直没那么多心思，便被她绕了进去，糊里糊涂地跟着她擒贼擒王去了。
沈直从后方袭击，几下便将那县官从保护圈里抓了出来，将他双手制住，示意孙尚香可以拿鞭子抽了。那县官也带了几个随侍，其中一个尤其高大魁梧些，他从沈直手里将人救了出来，二人陷入酣战。那县官揉了揉手腕，故作镇定地退了几步，指着孙尚香说道：“本官不与你一般见识。”
孙尚香一点也没被这话吓到，她往前逼近了几步，怒声道：“不问内情随便抓人，你这县官可真是个昏官。”
那县官只指着她训斥“不得口出狂言”，说罢又退了几步。孙尚香可是将他看透了，索性举着软鞭追了上去，那县官见四周无人保护，转身便逃。

乔琬听周瑜的话，在车里静静等着，忽而听见一阵吵闹之声。孙尚香举着软鞭追得兴起，还喊话“你敢不敢与我讲理”，可那县官当真不信她只想讲理，便也喊着“你不追我便站住”。
孙尚香停了下来，那县官也果真跟着停下，他粗喘了好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出“本官不与你这刁蛮丫头计较，速速退下”，说话时风度还是要有的，折扇还是要扇的。
说话这般腔调，除了乔珮竹还能有谁？乔琬掀开车帘，看那背影清疏如竹兰，挺拔若松柏，更是确定下来。她刚要开口喊“大哥”，便见孙尚香的软鞭转了几个旋，向乔珮竹身边打了过来。
“香儿住手！”乔琬赶紧喊了一声，又急忙追下车去阻拦。孙尚香听了她一声喊，手中软鞭偏了方向，倒是向她这边落了过来。眼见孙尚香的软鞭要抽在乔琬身上，乔珮竹想也不想，抬手便挡，长鞭过处，带起一阵冷风薄浪，不亚于寻常的匕首短刀。乔珮竹听得丝帛破裂之声，只觉手臂疼痛，抬手一看，便见手腕至手肘间生出一条血痕，吓得乔琬惊呼一声“大哥”。
大哥？孙尚香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嫂嫂故事里那个畅游山水、博学多才的乔大哥，就是这般狼狈模样？还被她叫了许久“昏官”、举着软鞭追着跑？
乔珮竹将伤口紧紧压住，忍着疼痛咬牙问道：“二妹，这刁蛮丫头是你带来的？”
孙尚香自知惹了祸，便双手将软鞭奉上，说道：“小妹不懂事，请乔大人见谅。”
挨打事小，在妹妹跟前丢了面子事大，乔珮竹赌气道：“不见谅。”
孙尚香试探着问道：“要不请乔大人也抽我一鞭子解解气？”
乔珮竹当真接了软鞭来，学着孙尚香的模样转了几个旋，却实在是掌控不好力道，鞭尾要么是在地下摇摆，要么就是打在自己身上。
乔琬赶紧打圆场，劝道：“既然是个误会，就别再一报还一报了，我代香儿给大哥赔个不是。”
乔珮竹卖乔琬几分面子，却还是想占占嘴上的便宜：“不必了，本官大人有大量，岂能与你这小女子计较。”顺便暗自感叹一下，妹妹还是自家的好，虽然有的时候也调皮，但最起码占个温柔。
乔琬忍不住询问事情的始末，孙尚香接了话茬，说道：“他要把周大哥锁起来。”
“大哥怎么能这样？”
看着乔琬的反应，乔珮竹忽然觉得，自家妹妹和别家妹妹，彼此彼此吧。

见乔琬神色有变，乔珮竹赶紧陈情，声明道：“我之所以不在集市上公开审，只是怕那群乡霸同伙众多，我带的人一时应付不来，才想着先把这一小部分人带回去，再顺藤摸瓜抓出剩下的小虾米。”顺便暗自腹诽一句“没想到反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经过刚才这样一闹，隐藏在人群里的同伙都已暴露无遗，在周瑜的帮助之下，乔珮竹将那些人一并收拾了，锁起来带回去处置。
回程的路上，气氛沉闷，回去之后，乔珮竹谁也不愿理，只愿和乔琬挨得近些。因此刻不是饭点，乔珮竹便派人买了些点心回来，在凉亭里设了座。
乔珮竹道：“卑职不知郡主与周将军口味，便咸甜点心各备了些。”这话说得疏离极了。
四人之间的气氛再次归于沉寂，乔琬赶紧圆场。几日相处下来，她早已将周瑜口味摸得一清二楚；至于孙尚香，她坚信天下还没有用糖哄不了的小妹妹。乔琬率先开了食盒，从甜的那盒里夹出一块颜色金灿、形如满月的酥饼放至周瑜面前，又夹了块杏仁扁糖给孙尚香。
乔珮竹见她忙着照顾别人，顾不上自己吃，便问道：“你早饭吃的什么？”
乔琬道：“起早了，吃不下什么，只喝了些白粥。”
乔珮竹搬开上面一盒，从下面一盒里夹出一只金黄米饺，放在乔琬面前的瓷碟里，说道：“下面这一盒咸味清淡些。”
乔琬咬了一口，撒娇道：“这一面不脆了。”
乔珮竹在乔琬脑袋上揉了一把，安慰道：“放的有些久了，明日我再带你去店里吃新做的。”
乔琬吃得开心，还是没忘了自己劝架的重大使命，她指了指那块酥饼问道：“大哥，这样点心我从前没见过，叫什么呀？”
乔珮竹道：“店里新来了个江陵的厨子，他说这叫‘九黄饼’，他们家乡常在重阳登高时备这个做干粮。馅中有青梅、杏脯、蜜瓜糖、蜜桔饼、香元条等物，共六种颜色，九种果料。饼皮松散柔软，酥得掉渣，咬的时候得格外小心些。”
乔琬给孙尚香使了个眼色，孙尚香趁机问了句“江陵有什么好看好玩的，乔大哥可不可以讲讲”，终于引得乔珮竹打开了话匣子，他去清城山的时候还真是从江陵路过的，那边确有不少吃的玩的好东西。
很快，乔珮竹和孙尚香便玩到了一起，他领着她在书房里转了许久，先是给她看了自己《草木春秋》、《山海浮记》的手稿，又给她看了自己仿着古书设计的许多精妙器械，还找了间小暗室，实地演示《墨子·经下》记载的：“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1]

乔琬惴惴不安地拽了拽周瑜衣袖，悄声道：“周郎，你想与大哥搭话，要不也像香儿那样追着他讲故事？”
周瑜心想，这小丫头的心思还是单纯了些，他缓缓说道：“乔兄是个聪明人，他已猜出了我此次前来的意图，这才故意陪着香儿玩闹。一来，让我觉得他是个胸无大志的官宦子弟；二来，他还可以拿香儿当个挡箭牌，笃定了有些话我不会当着香儿的面说。”
乔琬听得一头雾水，她第一句话就没想明白，问道：“你有什么意图？不就是陪我来访亲的？”
周瑜低声与乔琬耳语一阵，她还是一脸懵懂，甚至说出了“你想请大哥效力，我直接求他便好了，他最疼我了”。
周瑜赶紧将她按住了，解释道：“有些话，需得我与乔兄当面说明。”又向乔琬抱了个拳，求她创造个机会。
乔琬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起身向廊下走去，见乔珮竹折了一支草茎递给孙尚香，陪她一起逗弄着篮里的小兔子。一只通体雪白，一只纹若波浪，一只黑白交间。见乔琬过来，乔珮竹招手道：“郡主喜欢这只花兔子，已要了过去，起名叫‘斑斓’，你也来挑一只。”
小兔子刚长全毛，两寸来长，耳朵摇摇摆摆，咯吱咯吱地将嫩草茎拆吃入腹。乔琬抬手摘了颗小青枣喂给兔子，它嘴太小，略一呲牙，便露出了三瓣嘴。
乔琬觉得心都要化了，抱起那只波浪纹的小兔子，爱不释手。她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兔子的长耳朵，又揪了揪它的短尾巴，还托着它的小前腿摇了一阵，说道：“我喜欢这一只，就叫它‘安澜’吧。”
这是什么情况？没能把香儿支开，反倒把自家媳妇赔进去了？周瑜扶了扶额，一时无言。

【尾注】
[1]简单来讲就是小孔成像。
【小珞有话说】
[1]乔珮竹：险些被迷妹脱粉回踩了。
[2]关于九黄饼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始于西晋，一种说法是始于东汉，我既然敢写，自然是采用第二种说法了（围笑.jpg）。
说句题外话，据说重阳登高避疫、吃九黄饼、绛囊系臂、饮菊花酒的习俗与悬壶济世的费长房有些关系。《东游记》里面的费长房是我童年男神，他的饰演者后来又演了新三的蒙蒙鸭~

贰壹 秋日小宴
小小的兔子双耳尖尖，泛着微微的粉色，乔琬稍微一碰它的耳朵，它便扇了扇鼻翼，把自己团成一只球，双耳更是耷拉下来，温顺地落在细软的绒毛上。
兔子抱在怀里真是暖和，冬天还可以用来暖手暖腿。
安澜从乔琬怀中跳出去，蹦蹦跳跳地下了几个台阶，乔琬拿着一根草茎逗了逗它，它便转过身来向乔琬跑去。只是它本就没长大，腿生得也短，下了台阶便上不去。安澜退了几步，借着助跑来了个大跳，前腿搭上了台阶，摇了摇耳朵、缩了缩腰，后腿在台阶上扒拉了两下，最终还是无奈地滑了下来。
乔琬整颗心都扑在兔子身上，并未注意到周瑜走了过来。他见安澜从左到右把台阶扒拉了个遍，却还是没能找到上去的地方，便俯身想要把兔子抱起来。小兔子的绒毛太软太滑，周瑜也没想到它是虚胖，这第一次下手，竟叫安澜从手心里滑了出来。
周瑜无奈，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下，托着小前腿把它抱了起来。小兔子的手感真的是好，软软糯糯的，就像一只肉馅的糯米团子。安澜起初对他多有抵触，又是蹬腿又是动嘴，渐渐地也乖巧起来，缓缓闭上眼睛，鼻尖在他怀里蹭了蹭。
乔琬笑着伸出手去，想要接下兔子，却望见周瑜深邃的眼神，笑容便渐渐凝固住了。
乔琬悻悻地收回手来，说道：“我去带香儿玩，你照顾好安澜，这是它的晚饭。”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桌上一盘瓜果绿叶。
周瑜感受到安澜圆滚滚的肚子压在他手心里，说道：“它得多活动活动，要不然就跳过大兔子直接变成胖兔子了。”
乔琬无奈，只好绕过他走开去，临了还不忘嘱咐一句：“夜里凉，你记得给安澜穿件衣裳。”
这是照顾兔子还是照顾闺女呢？周瑜向桌上望去，果见果盘旁放着一件兔子衣裳，大小刚好合身，还留出了四条细腿的位置，大概是乔琬刚刚缝好的，还是丹朱红色，穿上应该会很喜庆。
安澜这般乖巧可爱，周瑜揉兔子也上了瘾，一下一下地给它顺毛，越摸越扁，终于把一只兔子丸子揉成了兔子饼。

孙尚香抱着兔子粘上了乔珮竹，刚与他在湖边喂了鱼，又陪他上了乌篷船漂至湖中央，皎皎明月已爬上东边的树梢，与水中粼粼的月影刚好凑成一对。湖中有红蓼白蘋、甜藕脆菱，船身荡开一圈圈涟漪，在微风里交错班杂，一派温柔旖旎之色。
夜雨骤起，为湖面蒙上一层薄薄水烟。雨滴打在船顶篷上，掺着雨丝落在荷叶上的声音，时时入心，声声入耳。湖水温柔、雨水热情，这一抹浓的与淡的相互交织，浑然天成、融为一体。
乔珮竹枕着小臂靠在船篷里，眯着眼睛哼起一支吴音小调，曲中是采莲女低头弄莲子的温柔。吴地一川沉静温柔的烟雨，配着一只轻快细长的乌篷船，氤氲在这份朦胧韵致里，叫人只想素手温酒、枕水而眠。
斑斓不知道躲雨，傻乎乎地在外面淋透，还是孙尚香把它抱了进来，裹在衣裙间擦干了毛。兔子也爱干净，抬起爪子将小脸抹净，脑袋一摇一摆的，很是可爱。
湖面不大，徐嘉在岸边喊了一声“二小姐来了”，乔珮竹听见之后，一划船桨，轻舟小船便轻快地驶向了岸边，又掀起一波波的涟漪。
三人在凉亭里聊了一阵，孙尚香终于撑不住，有些困倦了。乔琬赶紧将这小丫头扶住，说道：“我带你回去睡。”
乔珮竹笑而不答，也不点破，由着乔琬将孙尚香扶了回去，换了周瑜来与他闲聊。乔珮竹狡黠一笑，向璇儿勾了勾手，她上前侍酒，乔珮竹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调笑道：“我明日便把你从二妹身边要过来，如何？”
乔珮竹眉眼之间与乔琬有几分相似，骨相生得更俊朗些，他眯着眼睛，似醉似醒，嘴角微挑，颇有几分风流浪荡公子的模样。世家公子，自当进退有度、端庄知礼，乔珮竹还未成亲便看上了妹妹身边的丫头，名声上实在是不怎么好听。
周瑜知他是在演戏，便以毒攻毒道：“真是不巧，琬儿昨日便答应把这丫头送给我了。”
乔珮竹果然上当，脸色恼怒，问道：“你与二妹成婚才几日？便看上了她身边的丫头？”
周瑜把他继续往圈套里引：“乔兄既然喜欢，让给乔兄也未尝不可。”
乔珮竹更气恼了，问道：“你岂能拿活生生的人当个物件一般？”
周瑜笑道：“乔兄的话对极了。”
乔珮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气恼，竟被周瑜引着自己骂了自己，一时语塞。周瑜直接说道：“琬儿什么都不知道，你我只需坦诚相待，无论结果如何、能否谈妥，皆与她无关。”
乔珮竹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意味，旋即收了自己那副不正经的模样，笑了几声，说道：“乔珮竹还从未与周兄这般高风亮节的聪明人闲谈过。”

周瑜不与他绕弯，开门见山道：“乔兄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岂能安心于乡野之间？”
乔珮竹不动声色地推辞道：“我没什么抱负，也没什么理想，许我几亩湖田，种种稻米，养养菱藕，便已足矣。”
周瑜道：“乔兄精于农耕，熟知历法，岂能只着眼于几亩湖田？”
乔珮竹笑道：“我与周兄不过初次相识，恐怕担不起百里湖海的重托，周兄还是另请高明吧，免得被旁人笑话，只顾姻亲，误了正事。”
周瑜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乔兄高才，何必拘于这些俗礼。”
乔珮竹道：“怎能不拘？哪怕功如卫霍，照样被些小人语四言三。”
周瑜笑道：“乔兄也认为这是小人之言，又何必放在心上？我听琬儿说，乔兄书房里挂了一副‘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这‘饮马瀚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的不世功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乔珮竹道：“周兄不必捧我，我自小不学无术，用四书五经垫桌脚，只会些奇技淫巧，哪里登得上大雅之堂？”
周瑜想了想乔琬说过幼时乔珮竹曾带她读的书，说道：“天下书论、行业浩如烟海，只要能自成体系、自力更生，何来正邪之分？乔兄所说的奇技淫巧，焉知不可用于正道之上？
管子修《正盐荚》，以食湖池、官山海、固国本；《汜胜之书》议论农时、课种五谷，可使稻麦豆麻旱涝保岁。然管子官于齐鲁，汜书集于黄河，书中所载与江南风物大有所异。要在江东完善一套盐铁耕收体系，正需乔兄这般泛游山水、熟读史籍之士。”
见乔珮竹神色微动，略有犹豫，周瑜继续说道：“乔兄年纪轻轻，何必做出个少年老成的模样来？你醉心道书，本也无错，只是不该将自己的责任寄托在这些事上。屈子再投一万次江，楚王也不会清醒；你避于道观隐世而居，也等不来想要的四海升平。”
周瑜又添了最后一把火：“乔兄既然执意不允，周瑜便不勉强了。几亩湖田便当作聘礼，请乔兄笑纳。”说罢转身便走。
乔珮竹果然喊着“请留步”追了过去，斩钉截铁道：“周兄这个挚友，我交定了。”
周瑜目的达成，便与他在凉亭周围绕着先聊起来，一来二去，聊得熟络，也就“公瑾”、“子筠”互相叫着了。绕到亭子正下方，乔珮竹信手一指凉亭之上挂的牌匾“望月亭”，说道：“这个亭子可是我自己设计的。在亭中设座摆酒，可观皓月东升西坠，故名‘望月亭’。”
周瑜细细一看，这小亭子四四方方，三面凌空、檐牙雕琢，精巧细致，与这湖光风景十分相配。转眼间，厨房送来了几样小菜，乔珮竹道：“秋日小宴，以新鲜时令菜色为主。”他忽而想起等会还有螃蟹，赶紧吩咐道：“去请二小姐过来。”

乔琬未至，乔珮竹便先与周瑜对弈起来。乔珮竹闻见桂花甜酒的醇厚香味，有些馋了，便为周瑜和自己各斟了一盏，说道：“你我生肖属相一致，得喝一杯。”
周瑜不是喝不了，只是想到一会乔琬过来，怕呛着她，便说了句大实话：“你小我两岁，何来一致？”
乔珮竹信口开河道：“兔入蛇口，来走一个！”说罢一饮而尽。
周瑜无奈，只好陪他饮了一盏，恰巧看见乔琬进了凉亭。她在乔珮竹那边闻了酒味，便绕过他来了周瑜身边，岂料又闻到了酒气，只好委委屈屈地找了个两人中间的位置。
乔珮竹向乔琬说道：“下完这局便开宴。”
乔琬只好先陪安澜玩了一会，周瑜和乔珮竹都不许她再给兔子喂东西吃，她便只能摸毛了。
乔琬看了看棋局，周瑜已占住了两个角，正与乔珮竹在第三个角里厮杀得惨烈，她偷偷扫了扫乔珮竹的神情，见他眉心微蹙，神色紧张，又想起周瑜先前所言，他是来请乔珮竹的。
乔琬的小脑袋飞速地转动起来，如果周郎赢了大哥，大哥会不会不太高兴？如果提醒周郎让着大哥，大哥会不会觉得自己被看低了？左右皆难，乔琬心想，大概只有自己出手了。
乔琬灵机一动，将怀中抱着的安澜推到了棋盘上，安澜扒拉几下小短腿，蹬偏了几行棋子。乔琬还嫌不够，正想借着抱兔子的机会扑过去把整个棋枰掀掉，便被周瑜和乔珮竹一人一只胳膊拽了起来。
乔珮竹又气又笑：“在你心里，大哥就是个这么小气的人？”
乔琬绞了绞手指，一时语塞。周瑜圆场道：“子筠若是信得过我，你我便按方才的布局重摆一次。”
毕竟是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他还能打几下骂几句不成？乔珮竹戳了戳乔琬的脑袋，说道：“不必麻烦了，下盲棋吧。”
乔琬只好听着二人各自说“第几道第几子”，她中途才来，记不住棋，自然不知他们的棋局已摆成什么样了，有好几次她觉得乔珮竹的这一片棋已被周瑜围死，却都听见乔珮竹说“提棋”。几十手棋后，两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却是谁也不像伏局的样子，乔琬忍不住问道：“你二人究竟谁赢了？”
乔珮竹示意随侍撤下棋枰，端上菜肴，向乔琬笑着问道：“你想谁赢啊？”
乔琬咬了咬唇，说道：“大哥何必拿话挤兑我？我走了。”
乔珮竹赶紧将这离席的小丫头拽了回来，玩笑道：“你若是走了，我还得再去找个布菜的丫头。”

一道道菜上了桌，凉热混搭，荤素皆有。乔琬盛了一碗薯蓣乌鸡汤，还专门挑了个鸡腿；一块清蒸鲈鱼，挑了最细嫩滑美的鱼肚；一块滑炒里脊肉，并加了各色菇菌；几片清脆的酸甜藕，还淋了几勺桂花蜜。以上这些，加一小块山楂板栗莲子糕，一并送到了乔珮竹面前。
乔琬要给周瑜布菜，他见她忙了半天，额上沁出了汗珠，便拦了下来，坚持要自己动手。
一碟什锦茄盒和一碟山海兜作为压轴菜呈了上来。茄盒的馅有香葱猪腿肉、山韭鸡蛋豆腐、香菇松耳、虾子贝肉鱼蓉等不同样式。山海兜则要将羊肘肉、猪肚、鱼唇、海参、鲍鱼、蹄筋、瑶柱、香菰、笋尖、蕨菜等物切成细丁，包进薄如蝉翼的粉皮里去，上锅蒸熟。[1]
因要伸长了胳膊夹菜，还要将整个茄盒切成小块，乔琬免不得要拢起衣袖。乔珮竹正用银剪铰去菱角的两边角，顺着中心柔软的地方铰开壳，剥出细腻香甜的菱角瓤喂给乔琬，抬头之间，竟见她手腕上缠着一层厚纱，禁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乔琬一愣，没打算说实话让他担心，便编了个瞎话道：“昨日不小心磕了一下，玉镯撞碎了，割伤了手腕。”
乔珮竹暗中观察了一下周瑜的神色，又见乔琬眼神躲躲闪闪，便将事情猜了个五六分，这伤肯定与周瑜有些关系。乔珮竹笑道：“碎了便碎了，不必心疼，我再托人寻块好籽料，雕一对羊脂玉镯送给你。你肤色白，戴什么都好看。”
乔琬面色欣喜，当即向乔珮竹道谢起来，乔珮竹点了点她的鼻尖，说道：“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乔琬开开心心地走了，乔珮竹向周瑜说道：“都是自家人，公瑾请便，千万别见外。”
周瑜看着面前碧青色瓷盘中盛着的精致凉菜，叶子青翠欲滴，其中掺着浅紫色的脉络，浅红色的叶茎在根处断开，似一只巴掌大的红嘴相思鸟。烧得滚烫的糖醋汁掺着花生芝麻碎浇于其上，飘出一丝丝酸甜的香气，叫人食指大动。
乔珮竹也适时地劝道：“你尝尝这个。”还亲自动手为他布菜。
周瑜不好驳了乔珮竹的面子，再加上他也实在是爱吃这口酸甜味，想也没想，便夹了片叶递入口中。初嚼几口，只觉这菜带着微微的酸味，细品之下，又觉有淡淡鱼腥。越是嚼，这腥味越重，渐渐地连糖醋汁和花生芝麻的味道都盖住了。他只觉自己仿佛在吃一只生的鱼胆，又腥又苦，难以下咽。吃过的菜没有吐出来的道理，可若是让他咽下去，却又实在是为难。
乔琬便是在此时及时赶过来的，她一撞见周瑜那苦瓜一样的脸色，本想问一句“这是怎么了”，一看见他盘中剩下的两棵岑草，便把事情的经过猜了个七八分，现在的周瑜只能靠她救一把了。
乔琬道：“方才我见小厨房那边的茶花开得好看极了，周郎去替我采一朵可好？”
未待周瑜作答，乔珮竹已噎了一句：“怎么？你踮了脚也够不着？”
乔琬顾不上与乔珮竹斗嘴，只是示意周瑜快些走，又格外塞了方手帕给他。待望着周瑜走出一段距离后，乔琬这才气鼓鼓地对着乔珮竹撒起火来：“你干嘛欺负我家周郎？”
“我怎知道他吃不惯岑草？”乔珮竹一边辩解着，一边又夹了两片岑草，吃得津津有味。
“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若你我是今日初识，我倒还能信了你这番说辞。从小到大，除了你外我倒没见过第二个吃的惯岑草的。远的不说，便说我和姐姐，你拿这个戏耍过我们多少次？”在乔琬眼里，乔珮竹用岑草坑人早已是劣迹斑斑了。
周瑜漱了口回来，乔琬赶紧给他调了一碗酸蓼韭汁，让他蘸着藕片吃些，压压腥味。乔珮竹只好自罚了三杯，连称“二妹教训的是”，又问她：“你方才看过房间，可还满意？”
乔琬道：“房间摆设都是照着家里布置的，只是我这几日睡大床习惯了。”主要是两个人动作太大，折腾不开。
乔珮竹心里酸气翻腾，说道：“我新折了几枝桂花，掺着藤木编了个秋千架，够你自己睡的。”格外强调了“自己睡”。
乔琬暗中观察了一下周瑜的神色，脑子里两个小人在飞速地打架，一个说陪自家周郎最重要，一个说桂花秋千很诱人。最终，乔琬决定，和周瑜来日方长，但桂花秋千却是不可多得。
一念至此，乔琬飞扑入乔珮竹怀中，说道：“谢谢大哥！”
算了，今日喝过酒了，离她远些也好，周瑜只能这样想了。

刚出锅的秋蟹还有些烫手，乔珮竹便想玩个席间游戏，打发一下时间。周瑜想起昔日庐江城上巳节，乔琬看他投壶时绽开的笑容，便问道：“投壶如何？”
乔珮竹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答应下来，岂料乔琬不乐意了，抱紧了壶不肯松手，嘟嘴道：“你们也不选个能带我一起玩的。”
乔珮竹道：“你做裁判吧。”
周瑜道：“你若想玩便一起玩吧。”
乔琬以绢帛蒙住了周瑜眼睛，说道：“我从来没玩过投壶，我看着壶投，你们蒙着眼盲投，算是让我。”说罢，乔琬走得远些，放下了壶，又向壶中倒了些红豆，说道：“壶中已加了红豆，筷子入壶绝不会弹出来。”
周瑜听着红豆砸向壶底的声音，已将壶的位置判断了个大概；而乔珮竹看着乔琬站的位置，心中也大概有了数。
周瑜五支全中，乔珮竹中了三支，乔琬只中了两支。乔琬倒了整一碗酒，双手捧起，皎皎明月在酒中摇晃，乔琬说道：“我认输认罚，饮月为敬。”说罢将整碗酒仰头饮下。
周瑜和乔珮竹赶紧过来拦着。乔珮竹道：“不过是自家人闹着玩的，怎么还当起真来了？”周瑜劝道：“留一点底，可别把月亮喝干净了。”
乔琬执意不停，周瑜索性夺下了碗，说道：“我替你喝了。”乔珮竹则是去了厨房给她煮醒酒汤。
周瑜扶着乔琬缓缓坐下，酒劲浓烈，辣得她眼泪汪汪，周瑜将她眼泪拭去，心中微疼，训斥道：“你逞什么能？”
乔琬道：“我可是给你解围。大哥幼时读书伤了眼睛，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若是没有我在旁布菜，他便只捡自己面前的吃。你还要玩投壶，天色这般昏暗，他连壶都看不见。”
周瑜赶紧给她夹了几块里脊，说道：“你吃些肉，压一压酒。”
乔琬已经有些晕晕乎乎的，索性跟他使起了小性子，说道：“不是叫我回来吃螃蟹吗？”周瑜当真宠着她，说道：“好，我剥给你。”
周瑜将蟹壳掀开、蟹钳掰下，忽觉右肩微沉，乔琬已摇摇晃晃地靠了上来，顺势将小脸贴在周瑜身上蹭了蹭，眯着眼说道：“周郎身上凉快些。”
周瑜觉得这丫头得好好教育一下，便极认真严肃地说道：“你当着我的面立个誓，出门在外，滴酒不沾。”
乔琬却是觉得撒娇可以解决任何问题，索性将他抱紧，柔声道：“不沾酒，除非有周郎在旁看着。”
还是等她酒醒了再说吧，周瑜暗自感叹了一句，正要舀出蟹黄喂给她，忽觉自己脸颊上被连戳了好几下。乔琬软软地靠了上来，指尖正戳在他脸颊上。
乔琬醉意朦胧，迷迷糊糊说道：“好想在周郎的笑窝里甜甜地睡一觉。”

为什么吞这一段？要吞也是吞下面那一段啊……（沉思.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