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载寒窗，一朝功名，也不知这八个字到底误了多少寒门学士。可怜诸公竟真以为考上功名，就出头有望，怪只怪他们却不晓人心。饶是诗书礼乐六艺傍身，忠孝礼义学个通透，笔墨辞藻今时罕见，到了，终究抵不过金黄银白，便一眼也是种蛊惑。）
（曾以为寒门士子都傲骨铮铮，揣着清廉仁义当饭吃，谁承想，倒也是有例外。）
（当年入京科举，待放榜去瞧了，虽有名姓，偏字排在偏末，想也得不到什么好差。所幸家中祖辈积蓄丰厚，掏了不少银子给塞了个肥差，直叫他人眼红。尔后，依稀记得长辈领着，到一处门庭前拜谢，那时垂着头也没仔细看，只记得回府前觑眼随意一瞥，门庭主人尚站在原地，瞧着是年轻，像没大我多少岁的样子。）
（端坐厅中回想前事，思绪百转千回，一时间却也不知飘往何处。忽得听闻外头传来“吱呀”一声，不及门开，先起身立在旁侧，待人进了，才恭恭敬敬道声。）
周大人，承蒙不弃，下官感激。

（他不过是我早年的一桩旧事，摆宴相请，见我先点明“不弃”，又旋即自称“下官”，这实在令我心中不快。——我以为这商贾出身的少年该比现在更聪明些，知道读书人自负几分傲骨，最不愿旧疮烂泥翻搅。谈感激太蠢笨，或许这也是装傻卖痴的一种手段，我知有些人就是如此，唯恐别人看不出他那几分掩耳盗铃的小聪明。）
不必多礼，坐（我先落座，将这厅略扫一眼）本督前月身在两江，也未见你来信，户部的差事如何

（觑眼见他落座，闻言才随同坐在稍远的地方，抬手招呼跑堂的上茶。茶博士端上的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滚水携着茶香萦绕在半空中，让人略安了心。）
（祖辈从商，湖广所处无人不知，打小钱眼里走过几遭，养成的也是精于算计、笑面迎人的性子，听他所言，面上不愠不喜，依旧是揣着官场上惯常见的答法。）
尚过得去，到手虽是琐事，到底不算忙碌。将事儿做细致些，也就不容易出错。这两年都是如此惶惶做着，没什么出挑的，倒有些对不起考绩时，上官那些个好言辞。

你怕我么，怎么坐得这样远
（茶在手边，我却不吃，笑亦不笑，只淡淡地瞧他）这话倒说的有趣极了，原来裴大人请我一叙，是要告周某这吏部一个矫言伪饰，言过其实之罪。好，那便请裴大人说来我听，不知大人如今在户部衙门中额直属上司姓甚名谁，三年大考，原是为万岁张目查官，如今竟沦为这姑息养奸蝇营狗苟之所，待我回吏部一查，必要见个中青白。
（原来这便是商人之子，八面玲珑，谦虚得使我生厌）如此一来，裴大人便无所谓对不起了。

一个鼻子两个眼，都是摆在面儿上的，怕倒是不怕，不过……
（所谓明眼人，靠的也不过是察言观色四个字，无论混迹商户之间，亦或者任职户部，总少不了这点。低了低头，一言不发，像是在考虑措辞的模样，片刻才又抬起，答。）
不过周大人不喜欢下官，下官何必腆着脸坐得近了，自讨没趣呢？
（我向来没什么大志气，自信奉一句，穷则独善其身，也远不想做济世救民的大英雄，与他确有天壤之别。无论意气或者傲骨，在我这里都不过一捧黄土，风一吹就能散去十万八千里远，连根儿都寻不到。这东西啊，到底还是到了手的才是实际。）
这还真不好说，若说了，可是上下一同得罪。

（我于他低头之际不响，只待他答，他后话一出，倒叫我笑了起来）怎么，你在这户部衙门混迹几年，就学得这一副假痴不癫的口舌本事？若年深岁久也便罢了，可自你举官至今区区几岁，大小考校无不记录在案，我二年入仕即入吏部，如今纵往江南去了一遭，也还顶着右都御史的名头，裴大人只当自己不说，我便查不到了？
（这等自作聪明、揣度人心的蠢材真使我厌倦：他若猜中了，说出来也只叫我生气，若猜不中则更败了我的好感，为了不得罪个考绩的上司便得罪我，我实不知他在想什么，这宴没什么意思，无意再更听甚么后话）我今日仍有要事，多谢裴大人设宴美意，无暇久坐，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