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畏暑热，往常夏日里便不大出门。自浮碧亭一遭后，更是一连几日窝在里间儿。向阴的一面窗外，是翠而秀的一丛竹。风一吹，青叶儿摇出碎玉声，竹影映上窗纱，小阁一角儿都森森生凉。）
（阿杳在各处摆上了薄荷。芙蓉簟上花梨小几，也依样一盆清供。晌午睡醒了觉，斜歪在窗前塌上。握着一卷书，却无心看，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薄荷枝，清凉凉的气息便染在了指尖儿。）

【我鲜在夏时往外头走动，却应得容妃相邀，往钟粹吃了一口好茶。及出正殿时，侧首瞧见绥万堂前的一从秀竹，因着些许风动摇曳，却弯而不折，极富韧性，不经意的较我想起这绥万堂的主人。】
【御花园里，娴妃惊扰圣驾这一桩我早有耳闻，以她这样的脾性，自然不至于做出如此不知体统之事。春夏的花粉最是煞人，我极恼于此，常因花粉入口而不得安生，是以从前便让人在长春窗扉户口都遮了竹帘，又将锦帕湿染，以避此祸。而娴妃此遭，约莫是着了人的道，她是此届最打眼的新秀，倒也无怪。】
【思及此，未着人禀，自往绥万堂内去，打眼见她歪在榻上，却是一笑。】你倒很得清闲。

（珠帘儿相击，一阵铮琮之际，迢迢然传来一句笑音。声原本不大，但因小阁里静，便听得清明，且有相熟。不及思虑这时辰缘何而来，忙整衣起身来迎。）
（因独居无事，发仅以扁方挽着，一礼之下，几绺儿便从鬓间滑落，不是往日端整模样儿。漉漉的眼愈弯，声柔且缓）
娘娘快坐。
（阿杳适时呈进早备下的小吊梨汤，亲捧一盏）
教明娘娘笑话。先前瞧着哪里都新鲜，留不住脚，眼下可不是闹出祸来。这一阵子，海拉苏这儿常用这个，想来远不比娘娘素日用的，若是冰糖燕窝甚得吃絮了，这个倒也清甜。

【古话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倒也未必无因。她生的一张好面孔，又是头一个得乾清赐了封号的，自然多遭人忌恨，可惜她初入宫闱，想来尤不自知。这人使的法子却也很妙，既让她在殿前失仪，徒遭冷落，却半点儿都不沾手，难以查证。】
【阖宫这样的鬼魅心思实在太多，若要考究出一二，显然并不容易。】
【但锱铢必较未必是智者所为，若能借势而为，得以青云直上，倒也不枉费此人费尽心力布下的这一局。】
【半勺梨汤入口，果真十分清甜，我想，这也正是娴嫔其人的妙处，总叫人很觉熨帖。往她那头一抬眼，续道。】人们常讲，祸福相倚，想来娴嫔应也晓得其中道理。

（眉一抬，正对上人含笑的双目。皎皎若明月的面容上，只微微抿着笑，极平常的样子，可看似云淡风轻、无头无尾的一句，却是山林晓雾中，悠悠一声钟磬，破云而来。）
（大道至简，如何参破其中意味、行事见机，悉赖一颗慧心。不由想起晚风中、小池畔的定娘娘。这些美丽的女人，容色波澜不惊，却有一颗我读不懂、又顶重要的玲珑心。举重若轻里，都是经年沉淀后的蓄势待发。眼下正是迷障重重，情不自禁地，似喟叹，似追问）
懿娘娘，海拉苏眼瞧见了祸，却看不出福从何来。

【我从她这一双眼里头，瞧出这份疑惑并非伪饰，又或者当需经年之后，她才能真正从这桩桩件件的伐谋中，体会出深宫的波云诡谲。可年少的心境，却也未必不好，这条艰险歧路虽不易走，可若折返而为，则已再无半点可能。】
福从何来...【我低喃着她的话，眼风扫向墙上悬着的几张山水绘图，其一为鸟兽鸣走，在绘者笔下，显出一派生机盎然。】
所谓莺啼雀语，寻常皆可得见，虽可以人声相拟，实则并无稀奇。
【宫中也曾有过擅演口技的伶人，他们的一张巧嘴，可见世间声色惟妙惟肖，众人初时得见，虽惊异于此，久之却也再无多少兴致。适时未曾点破，却只留给她自个儿领悟。】人与鸟畜到底不同，这才显出为人的精妙来。

（一时不由沉静下来。若说前一句是世外的谶语，这一句，便是人世间的指点了。意思再明白不过，便是吹叶拟莺之事。不仅不要撂下，还要更用心意，往深里细究。）
（自御花园一事后，再未提过兴头；当时与阿杳一同，一叶叶精心挑了又挑的春叶，也一股脑儿投入流水中。可便是从前起兴时，亦不为给旁人，只为悦己。我原来总以为，尊贵的娘娘们，挑不出错漏的言语，从不出偏差的行止，是给别人听、给别人瞧；自己人处微末，偏居一隅，或喜或怒，皆出胸臆，不碍他人。却如今，也要打点心思，来学着娘娘们的模样吗？）
（又或许，从我十遍女则带来的忿忿中，便早已经暗中得授，将走在这一条路上。）
（眼帘微垂，其人裙角的金缕银线暗光滚动，尊贵而明丽。）娘娘的意思，海拉苏明白。可是娘娘……
（我有许多疑问，不知缘何蒙人看顾提点，不知一番雕琢之后当作何用途，亦是否当真有用，可一时，都问不出了。）

【我止了声儿，似有千言万语含而未露，我想，我似乎些许明白她此刻的心境。】
【宫中总不乏好意，但这些好意大多被包裹的冠冕堂皇，内里却未必如实。她初入宫闱，秉持着这样小心谨慎的心思，倒也无错。可这里实在不乏争奇斗艳，若由此而因噎废食，又显得太过蠢钝。】
【我相信她定非如此。】
【扬手未再听她下文，只道。】凡事虽可三思而为，却最忌瞻前顾后。
我自然有我的用意，此时难以全数向你阐明。但你也应当明白，若今时我对你另有所图，实在不必这样费尽心思，同你周全。【我手上沾过的腌臜委实不在少数，自然也不乏她这一桩。】再有——
六宫里头，也并不缺你一个海拉苏。

（阿杳早领宫人退下了，不大的阁间儿里，惟有相对的两人，不说话的时候，便是一厢静谧。时近傍晚，霭霭的光静静流在地砖上，空气中隐隐涌动着庄重静穆的意味。）
（我不由得，又望向她方才品味的壁间一卷山水——笔触静淡高古，高山苍峻，江河阔深。这是内务府安置的，自来不理会它。我向来爱的，是花的娇俏、鸟的啁啾，且要活泼泼一派天然，倘若画在画里，姿态尚可描摹得出，蓬勃的生机，却无论如何，是难以尽现的。若是闷在阁子里，日日对这一卷静穆——）
（复望向人，扬眉一笑，眼波澄定，纵然来日仍蒙蒙如在雾中）
娘娘说的是。海拉苏必不辜负了娘娘这番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