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难了

（五十）
除夕刚过，新年伊始，阳光照在路面上，积雪开始融化。队伍浩浩汤汤的在路间行进，李斯自马车中探出头来，空中弥漫着清新的味道，如此好的天气，最宜出使。
紫兰山庄内，卫庄站在后山远眺，绵延的屋顶，一应皆白，在阳光映照下，有些刺目。亦或是让他想起心中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卫庄蹙了蹙眉，离开高台。顺着青石小路，他果然看见韩非在紫女屋前，一动未动，负手而立，深沉的目光盯着那扇漆黑紧闭的木门。
“她已经三天没有出来过了，紫兰山庄这三日，不知要亏损多少银钱。”见卫庄来了，韩非微笑道，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想来也难怪，紫女在她屋中待了多久，韩非就在她门外站了多久，除了深夜，被卫庄强行拖去休息，他就这样一直站着。
“我们一同长大，经历不少破烂恶心的事，我倒也是首次见她如此难过。”
“乱世之中，有时释放自己的情绪，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哼，紫女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坚韧不输男子，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不过你，再站下去，我看问题倒也解决了。”
韩非侧过头来，笑了笑，他动了动腿，似乎有些僵硬。卫庄斜睨了他一眼，却伸出手臂稳稳托了他一把，二人来到亭间。
“晨起看了密报，李斯已在路上，刚过边境，蒙毅便领兵十万，在边城集结。”卫庄看着韩非，后者正在疯狂捶着自己的腿。
“哎，总算缓过来了，卫庄兄方才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冷到极致的玩笑，韩非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那个，我站了这么就，真的是头晕眼花，那个方才……卫庄兄别见怪啊。”
韩非讪讪笑着，不过今日卫庄却未再多言，韩非抓住机会，正经起来。
“昔日蒙老将军连克十二城，尽管时隔多年，边境守军恐怕看见蒙家军旗仍旧胆寒。”
“一个令人惧怕的名字，一张巧言令色的嘴，外加十万铁骑，你说你那胆小如鼠的父王，会不会吓到直接从金阶上滚下来。”
“呃……这，卫庄兄，口下留情，等我去了秦国，你可要好好同别人讲话，不然就你这功力，只怕没人敢同你共事。”
一语未了，韩非看到卫庄的脸色愈发冷了起来，他没有说话。雪消融的气息混着松树的清香，沉默间，一丝丝悲凉的气氛在小亭弥漫。
准确的说，这三天以来，整个紫兰山庄就蔓延着悲凉的气氛，就连紫女也难压抑心中情绪。但卫庄却是依旧如往常那般，平静淡漠，晨起练剑，去七绝堂处理公务，生活如常，仿若将要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半点关系。
但韩非知道，这位朋友又要默默扛起一切了，正如他方才所说，乱世之中，很少有人能拥有随意表露情绪的资本，强如卫庄，更是不允许自己有哪怕只是一瞬的松懈。
大概是太多人需要保护了吧，卫庄的房间就在最高处，韩非被他拖回屋中休息，而高处那件房屋的灯光，却一直未熄。冰蓝色的眼眸布满血丝，发带遮掩下眉心一道道细密的皱纹，韩非知道，他想必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推演。如何才能保全所有人，而且韩非笃信，这破局的筹码中，绝对不包括他自己的安危。
可鬼谷弟子再强，也是终究只是个肉体凡胎的人，既然是人非神，又怎能事事周全。不过这人显然是忘了，相识这么多年，韩非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哪怕只有的一点点脆弱，悲伤。除了五年前那个夜晚，满头白发，近乎崩溃，不过总算让人记起，他也不过是个血肉筑成的少年。

“秦国虽然危机四伏，不过能得嬴政如此赏识，若你诚心助他，想必那些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卫庄的声音将韩非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与嬴政，他欣赏我的律法，思想，我也懂他期望实现的天下愿景。不过我已注定不会为他所用。”
卫庄突然低声笑起来，“就为了这么一个，从根里已经腐烂的国家，你便要舍弃……”
他没有再说下去，原因为何，韩非当然知道，“那卫庄兄你呢？鬼谷弟子人中龙凤，你又为何甘于栖身朽木?”
“我与……自然不可能同在一个阵营，这是我们的宿命，与你无关。”
这五年来，卫庄还是不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盖聂这个名字，不过经韩非多次冒着生命危险的试探，至少再说到盖聂，卫庄终于不再刻意避开。
“你们鬼谷派素善决断，我记得你曾同盖先生论战，利义二字，究竟如何取舍。当下情势，你我都看得出，何为最利。可又因为我们都是重义之人，这个国家再黑暗腐败，我们也依然深爱着它，容不得它受半分践踏。”
西风阵阵，穿亭而过，吹乱紫衫公子额前碎发，将这赤诚热烈的话语，传扬在紫兰山庄的每一个角落。
新郑王宫，李斯手持华丽使节，缓步从殿前走来，环视四周，文武百官无一与他对视。发现并未寻找到那一双熟悉的，睿智的眼眸，李斯心情很好，看来他那位师兄早已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愿做无谓挣扎了。
见韩王在王座上嗫嚅着不敢多言，姬无夜站在百官之首，沉声问道:“除夕方过不久，这天气尚未回暖，李大人不在家陪同亲友，远道而来，难道是来向我王上致意的?”
“新春佳节，李斯自然想同家人在一起，不过秦王想到韩国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心中难过，夜不能寐，李斯要尽早替王上分忧，故而来访。”
姬无夜脸色阴沉，“李大人此言何意？韩国的人民还轮不到秦国在这指手画脚。”
“哎，姬将军稍安，秦国现在当然不能插手韩国内务，不过待这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的时候，可就说不准了。”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均如炸开似的，窃窃私语起来。韩王用袖子拭了拭眉心，“去年年初，我已禀明，愿上缴印玺，作秦之附属国，秦王要修灵渠，我也第一时间送了郑国去。秦国要求我都一一照做，秦王难道就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李斯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并未立刻答话，看着大殿上绝望的情绪蔓延到尽头，寇路以穷，现在才是谈判的最好时机。
“大王如何对待秦国，王上自然看在眼里，因此愿给大王一个和谈的机会。”
“只要秦王不出兵，金银珠宝还是美女侍从，或者城池，秦王想要都拿去便好。”
李斯大笑，“大王美意，李斯代以致谢，只是这些同王上所求，不可与之相论。”
堂下，姬无夜同血衣侯对视一眼，笑意浮现。“李大人就不要故弄玄虚了，秦王想要什么，大不如直接言明。”
“姬将军爽快!好，那李斯便直说了，王上昔日曾有缘拜读九公子韩非的著作，甚爱其才，曾曰‘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若大王能了此愿，让九公子使秦，自可保韩国无恙。”
人在幽深寒潭中挣扎，眼看要便要溺死，这时向他们抛去一根浮木，无论多么扎手，也必然死死抓着不放。
韩王有些犹豫，倒不是为他儿子即将成为砧板上生死未卜的鱼肉，而是在盘算，如果轻易交出最有利的筹码，秦国恐又生变故。
“韩非能得秦王赏识，我自然欣慰，只是他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这……我实在不忍心。”
姬无夜上前道:“九公子才智高绝，又孝敬体贴，但此情形，秦军在边境筹谋已久，还请王上暂熄疼爱之心，为韩国全体百姓考量。”
“九公子一心为国，若此时身在朝堂，定然不会计较自己之得失。”血衣侯淡淡道，群臣皆在一旁附和，其中不乏昔日深受韩非恩惠的人，此时他们只想韩王赶紧下令，让那个文弱的公子尽早送入虎狼之口。
“不知现在朝堂之上是何情景。”卫庄在亭中，看着王宫的方向。
“子房远在桑海求学，张相已故，自然是无人替我说话了。”韩非苦笑，有一侍从来报，“王上得知九公子抱恙，但事态紧急，还请速去殿上。”
韩非一挥手，正准备同他离去，卫庄忽然开口道:“到了秦国，若你真的陷入泥沼，万般无奈的时候，他，你可以相信。”
韩非没有转身，“盖先生自然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人，可是卫庄兄你要明白，他和你，终究都是万千世人中的一个。若我真的走到那一步，你还有盖先生，都已经做了一个朋友该做的一切。”
卫庄侧过脸来，看着韩非的背影，那般挺拔坚韧，与刻在心间的那个一般。以往韩非这么说，卫庄定然会反驳一句，我们何时是朋友了？不过今日，他没有说话，韩非笑了笑，向前走去。
毕竟至交之间，多说无益，方才沉默，已胜千言万语。

我太难了，大家以后还是去老福特看吧

（五十二）
小陆在七绝堂待了两个月了，每日跟那些弟子们一道习文练武，所有课题都是卫庄同韩非亲自所拟，他二人每晚会来测试。小陆年纪最小，不过每次都能拔得头筹，韩非会摸摸他的头，卫庄虽不会言语举动如此亲昵，但哪怕只是勾一勾嘴角，小陆也会异常开心。
其余弟子对他也很好，虽然他们有时会嘲笑他，说他说话不利索，婆婆妈妈,像个老娘们。不过小陆知道，那些男人都没有恶意，比如那个老顾，每天早上都会在他碗里多放一个鸡蛋，凶巴巴的来一句:“小孩，必须给我都吃了!”
老席颇擅口技，小陆为了练习说话，口里含着小石子，磨得满嘴血泡。老席足足骂了他一天，“小孩你主意挺正啊，以后跟哥学，一定把你教会。”
老张，每天总是带着一帮人来找他比箭，然后在全军覆没的时候，将他高高抛起来，“小孩，你可真厉害!”
他们本都是戴罪之身，但本质都是极为善良的人，不善言辞，却用行动表达着他们的暖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小陆觉得自己很幸福，不过他每天最期待的看到卫庄那浅到几乎不可察觉的笑容。
韩非离开已有五日，这五日，卫庄基本上是住在七绝堂，晨练时间提到寅时，哪个弟子稍稍懈怠，他上去便是一脚。没有人叫苦，不只是出于对他的敬爱，更是因为卫庄比他们更苦。
他不仅每日监督他们训练，子时，人皆进入梦乡，他又独自一人在武场上一遍遍演练剑招，或者坐在屋顶凝眉沉思。他每晚休息绝不超过一个时辰，可每天小陆见到的卫庄，永远神采奕奕，那般恣意潇洒。
他……真的不会累吗？小陆这般想着，晚间，众人都已入睡，他便起身来到武场。远远便看见，卫庄在屋顶，迎风而立，白发黑衣，随风飞扬。小陆专注的看着，可不过一晃神，他发现卫庄就站在他面前。
“看来你白天训练，并不用功，晚上居然还有力气闲逛。”
话语虽冷，确是同他一道走到棚中，卫庄坐在对面，小陆感觉风小了些。
“九公子…有消…息吗？”
卫庄久未答他，并非不愿，而是他也不知道，那位紫衣公子现在如何。韩非走了之后，紫女在他房中发现了往日传信所用的香引，整整齐齐码在柜子里，没有此香，信鸟便无法得知他的位置。
“哼，廉价毫无用处的关心，你觉得他会需要?”
“九公子…说，他会…没事的，我关心的，是…你…在担忧什么？”
卫庄听罢冷笑道，“有趣，看来，你不是来闲逛的，小鬼，做我的听众，你还不够格。”
“九公子说…你总是…这样，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们…可是我不需要，我会射箭…我想要，我们都想…保护你。”
卫庄愣住，他看着面前这个不及他肩膀那般高的小孩，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同他讲过，彼时他们俱是少年。所以，这般幼稚的话，一个敢讲，另一个，也就信了。
小陆鼓起勇气说了心里话，此时却有些局促，见卫庄眼神灼灼看过来，他一定是嘲讽自己了。
沉默良久，耳边只余风声呼啸，卫庄低沉的声音响起，“小鬼，你……害怕死亡吗？”
咸阳宫里，赵高闭目坐在桌前，细长的手指翻转，硕大的蜘蛛在指缝间穿梭。“大人，刚刚得到了消息，韩非明日便可抵达。”
听着下属的通禀，他脸上笑意浮现，“那边准备的如何？”
“郑国家附近已安排好人手，只要王上召见韩非，三天以后，郑国受九公子韩非指使，假借修筑灵渠为名，企图耗费秦国人力财力，延缓攻打韩国。罪行败露，郑国畏罪自杀，但其死前有感于王上大义，写下一份认罪书，而这份他签字画押的认罪文书会按时呈至王上面前。”
“办的不错，不过，呈给王上的同时，让人就把消息散出去。”
“大人英明，那九公子能言善辩，万一王上受了蒙蔽，难保不会心软。”
赵高笑了笑，睁开眼来，“合格的捕猎者，自然不会在他织的网中有任何能让猎物逃走的漏洞。”
“可是，即使我们把韩非罪名坐实，可他要是抵死不认，王上毕竟赏识他，或许罪不至死。”
赵高看了下属一眼，“作为地字级的杀手，你已很不错了，不过，你可知杀人最高境界，便是诛其心。”
他站起身来，走至屋檐下，那里已结满了蛛网，“围师必阙，猎物垂死挣扎，是因为内心还有希望，既然已经入网，何必再让他心中抱有任何可笑的期望呢？”
他随手丢给那属下一卷密帛，“跟姬无夜说，让他那边也时刻准备着，时机一到，韩国，便可以从我大秦的猎杀名单上消失了。”

七绝堂里，小陆轻哼一声，“那有什么…好怕的，男子汉…大丈夫…才不害怕。”
卫庄勾了勾嘴角，“死的确不足惧，可是对于那些在意你的人，你的死就是灭顶之灾，你还会回答的这么可笑干脆吗？”
男孩沉默，的确，那天面对那些狼群，他一点都不害怕，可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年老多病的爷爷。
“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消息，可笑，他居然觉得这样做是在保护我们，或者说，一个人面对死亡，至少能了无牵挂。”
小陆猛的抬起头来，满脸不可置信，“怎样，小鬼，你非要问，我的世界，可不是你能承受的。”
卫庄瞥了他一眼，“小鬼，你走吧，这里不久将会成为修罗场，你还太小，不该葬送于此。”
小陆本就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听闻此言，马上大喊:“你…你们都在…让我去哪？”
“明天早上我会跟所有人说，想走的都可以走，这个世道，可不是所有人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
“我…哪也不去，大家在哪，你…在哪，我就在哪。”
卫庄轻嗤道:“毫无价值的死去，如果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情义，大可不必，你们多留一个人在这，我便多一个累赘。”
小陆看着眼前这个冷酷的白发青年，虽然相处仅仅两月，可是已足以让小陆了解，这看似冰冷外表下那颗柔软温热的心。
“你要我们…走，可是天下…到处都在…打仗，你要我们去的地方，就一定安全吗？”
“当然”，卫庄语气忽然就变得有些柔和，“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在意或曾经在意的人都在那里。”
“可是我们在意的人就在这!”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所有七绝堂的弟子都来了，以老顾为首，纷纷说道:“我们本都是些普通人，要不是卫老大，谁也活不到今天，我们本就欠你条命。”
“对，这世道，除了卫老大，谁把我们的命当命了?”
“没错，这辈子跟定卫老大了，就算是死，兄弟我也认了!”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卫庄便静静看着，小陆内心十分激动，“爷爷常说…士为知己…者死，你不喜欢…九公子…做的决定。那…你也…不能干涉我们。”
“小孩说的没错！”
大家齐声附和，整齐跪下，“我们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处境，请卫老大，尊重我们的决定。为了国家什么的，我们才没那么高尚，但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庄抬起头，他看到紫女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悉心教导的弟子环绕在侧，早在很久之前失去的情义，二字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胸口。
“既然都这么有精神，武场十圈加到二十，马上就去。”
他勾了勾嘴角，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