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同样长到十八九岁，韩千叶觉得这个小姑娘居然连话本、戏文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她的人生该是有多么的无趣。
于是他就很热心的想要给她补上这一课。
话说胡青牛的药果然有效，没过多久他的伤就大有起色，只是体内寒气不好对付，所以一直在调养。他觉得自己要是好利索了还赖在光明顶不走就太不厚道了，于是趁着下山吃羊肉的机会，给黛绮丝搜罗好看的话本、戏文去了。
他找了一大堆水浒戏、三国讲史的话本，可转念一想，自己喜欢看，可女孩子不一定喜欢，就又挑了些有名的写情情爱爱的话本、诸宫调一起卷了回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些水浒三国到最后都是自己重温去了，黛绮丝果真对那些情情爱爱的很感兴趣，遇到什么不懂的地方还会去请教他。顿时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挺有学问的。
他心想如果能把在这方面下的功夫用在练武上，肯定能少挨不少打。
黛绮丝在光明顶上本来就很闲，韩千叶更是白吃白住白养伤的，他们小时候都过的比较孤单，好不容易找到能聊得来的人，就总是凑到一起。

有一天黛绮丝问他：“你当初来光明顶报仇，怎么那么苦大仇深的？不像你啊。”
“不像么？”韩千叶很疑惑。
“你平常这么没心没肺的。”黛绮丝说。
“谁能每时每刻都没心没肺呢？总要有认真的时候。”韩千叶说。
“你当时为什么宁愿死都要折辱教主？其实你很怕死对不对？”黛绮丝问。
“我当然怕死，不过我文不成武不就的，老是让我爹失望，如果这点事都不敢办，那也白当他儿子了。如果我是让李逵咬死的，那我觉得冤，可是如果我是为我爹报仇死的，那我到了阴曹地府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跟你爹感情真好。”黛绮丝羡慕的说。
“才不是，他活着的时候我天天想着怎么逃出灵蛇岛。我们一个月要吵三次架，他隔几天就要骂我一顿，隔几个月就要打我一次。”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为了他死？”
“等到他死了之后，我才发现再也找不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可我从来就没让他省心过。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韩千叶难得很严肃的说话。
又到了花开时，韩千叶总是喜欢各处去看花。
黛绮丝还嘲笑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韩千叶有些生气，可还是不跟她计较了。
“你看这些花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韩千叶说。
“废话。”黛绮丝有些不屑。
韩千叶笑笑，说道：“人死了之后，也会回到土里。”
黛绮丝不知道他怎么又会想到死。
“然后变成肥料，等到开春，滋养花草，所以其实它们和我们是差不多的。不过它们更漂亮。”韩千叶说。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酸了。”黛绮丝笑着问。
“‘好天良夜且追游，清风明月休辜负’嘛，一辈子太短了。总是要好好过才好。看看花、赏赏景，何乐而不为呢。”说着他就一下子躺到了草丛里，两只胳膊叠起来枕在脑袋下面，闭上眼睛说：“等到我死了，往土里一埋就行，说不定能长出好看的花来，这样我还有些用处。”
“你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黛绮丝坐在一边问。
“没事，突然想到而已。”韩千叶有点惆怅。
黛绮丝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韩千叶摸摸脸，问：“有东西么？”
黛绮丝摆摆手，说：“不是，只是觉得你也挺好看的。”
黛绮丝觉得，就连那些她从前不怎么注意的花都更加好看了。

直到俩人从岔路分开，各回各的房间，都没说一句话。韩千叶心想这小丫头是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有点不对劲，闲着没事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傻笑的，还老是盯着他看，看的他心里发毛。
韩千叶正想着，等快要走到房间的时候，突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人。
他一回头，正好看到个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不陌生的面孔。他好不容易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灵光乍现，这应该就是明教的逍遥二仙之一，光明右使范遥了。其实明教中人里，他只对胡青牛、阳顶天和黛绮丝印象深些，其他人，能把脸和名字对上号就不错了。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明教中人普遍都不爱搭理他。
他对这位范右使比较上心的原因就是，听说在自己上光明顶的半年之前，这位长相不凡的小哥曾经托教主夫人向黛绮丝提过亲，却被狠狠的、不留余地的拒绝了。据说当时黛绮丝还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说要是谁逼她嫁人她就去死。
他真是后悔当初没早半年来报仇，错过了一场好戏。
当时他还疑惑了一番，难道波斯人的眼睛长的果真不一样，这样的人才居然死都不要。
范遥和他不熟，也没打招呼，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韩千叶怀疑自己今天出门前是不是没洗干净脸。
被这么一个俊秀青年盯着看了这么久，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可又不知道这范右使是来干嘛的，不好先开口。
“我倒是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范遥终于不屑的开了口。
一般如果有人这么对你说话，就是有意和你比武。可韩千叶这伤虽然养了好久，却怎么也好不利索，实在不适合做这么剧烈的运动。
他刚想说我肯定打不过你，还是别打了什么的，就见黛绮丝不知从哪儿飘了出来。挡在了他身前。

黛绮丝厉声对范遥说：“我不许你伤害韩郎。”
韩千叶听到“韩郎”这个称呼抖了一下，心想她最近是不是《西厢记》看多了。
说着黛绮丝就拉着韩千叶走了，等到进了韩千叶的房间，她才松了口气。
“奇怪，范右使怎么会突然来找我？”韩千叶很是疑惑。
“可能……是因为他嫉妒你吧？”黛绮丝斜着眼睛瞧韩千叶脸上的神色。
“他论才论貌论地位都比我强，有什么好嫉妒的？应该是我嫉妒他吧。”韩千叶摸着下巴，疑惑的数着。
“可能因为他看见你总是跟我在一起呢。”范遥向自己提过亲这事，韩千叶是知道的，当初还骂她笨来着。不过黛绮丝倒真没对范遥另眼相看，只是和别的追求者一般对待。她还疑惑她说她拒绝了另外那五六个人的时候，韩千叶怎么没这么大反应。
韩千叶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这就对了，我马上就去和他说清楚，你我没什么就行了。”说着，还想拔腿就走。
黛绮丝气呼呼的叫住他，把他逼到墙角，问：“你说……你我没什么？”
韩千叶给吓住了，点点头。
“如果我说，咱们有什么呢？”她眼神凌厉，叫人不能逼视，仿佛想把韩千叶给吃了。
韩千叶有点呆住了。
趁着这个机会，黛绮丝踮起脚来，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吧唧就是一口。
接着，黛绮丝挪开嘴，看着愣在原地的韩千叶，说：“我给你一天的机会好好考虑，明天这个时候去找我。”说完就潇洒的走了。
韩千叶还是愣在那里，心想这唱的是哪出？

十一、
第二天，韩千叶如约而至。
黛绮丝特地打扮了一番，显得比平时更加明艳照人。淡紫色的衣裙在下午耀眼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点点金光。
她见韩千叶来了，便自信满满的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满脸明媚。
韩千叶却说不上高兴，好一会儿才说：“我今天就要走了。”
黛绮丝的表情僵在那里，半晌才慢慢收起了嘴唇的弧度，问道：“为什么？”这时她才发现他背后还背了个十分单薄的小包袱，想必里面是他那不怎么丰富的家当。
韩千叶叹了口气，坐下来道：“我配不上你。”
“这算什么理由？我说配得上就是配得上。”黛绮丝撅着嘴说道。
韩千叶摇摇头，说：“哪有那么简单。你看，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你是佳人、美人，可我是什么呢？你跟范右使那样的人才相配。”
黛绮丝说：“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那又不是真的。”
韩千叶答道：“差不多的。”接着说：“而且我独来独往惯了，一向闲散的很。我现在才十九岁，不想成家。”
“那你可以现在开始想啊。又没有谁规定你不能成亲。我可以再等几年。”倒是有人规定黛绮丝不能成亲。因为她是总教圣女，所以一直小心，不要动情，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她考虑了好久，最后想到总教教主现在正是盛年，待到她去世起码也要一二十年，在这段时间里努力立功，也许能够将功补过。这才下定决心豁出去了，没想到到最关键的地方却翻了船。以前都是她拒绝别人，从来没有人拒绝过她。
韩千叶抓耳挠腮的想了一阵，说：“那我不喜欢你这个理由总可以了吧？”
黛绮丝愣了一下，接着问：“没有余地了么？”
韩千叶想了一会儿，没回答这个问题，站起来说：“记得每天吃咳嗽药。”然后转身就走。
黛绮丝抓起手边的花瓶就砸了过去，韩千叶虽然躲了一下，可没躲利索，还是让它砸了胳膊。疼的直龇牙咧嘴。
黛绮丝慌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喊道：“你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韩千叶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直到韩千叶走了很远，还是能听到黛绮丝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砸桌子的声音。他捂住耳朵，可是没用。
下午赶路，一会儿就到了晚上。附近也没有什么客栈旅店，只能找个破茅屋过夜。
他打了火四周查看了下，应该没什么猛兽，一般的毒蛇他是不怕的，看来凑合一夜差不多。
他打开包袱，映着细微的火光，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东西。
因为孤身上光明顶报仇，本来没想着要回去，所以带的东西并不多，当时带来的，现在差不多只剩下一点碎银子了。
包袱里余下的东西，都是些零碎没用的，几片摔碎了的瓷杯子，一块手绢，一个小泥人，还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没有一样现在能用得上。
他叹了口气，心想当初怎么没带床被子走。早知道该早点逃跑，别去见她，说不定现在已经赶到客栈了。当时已是秋天，昆仑山格外的冷。
他找了点茅草铺成个床一样的东西，再把外衣脱下来铺上，一下子扎下去成了个“大”字，透过漏光的屋顶看着天上的月亮。
昆仑山离月亮比灵蛇岛近多了。
他盯着月亮，睡不着觉。
黑夜越来越深沉，寒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冷，他突然想到今天还没吃药。
摸着黑翻包袱里的东西，翻了三遍还是没找到，还差点让碎瓷片割了手。他使劲锤了下脑袋，“笨蛋，怎么人不丢了。”
于是只能自己抵抗寒冷。本来他还是很抗冻的，可是自从碧水寒潭一战之后，就变得愈发的怕冷。这次本来准备的药足够支撑到山下，可收拾包袱的时候东西太零碎就给忘了。
看来今天如果冻死也是活该。
他一开始还能伸展开来成个“大”字，慢慢的只能蜷缩起来，接着连缩起来都会发抖。旁边的一小簇篝火也不够取暖的，他想要是把整个茅屋烧了可能还差不多。
就在这时候，外面似乎有火把的光亮。
他心想这么晚了，也有人和他一样睡不着么？
接着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看见了熟悉的紫色裙摆。接着就感到身上压了什么暖暖的东西，一摸毛茸茸的，应该是块毛毯。
他把毯子盖上，勉强能在说话的时候牙齿不打架了。
“你不是说再也不要看见我了么？”韩千叶说。
“我只是不想你就这么冻死，这样明教就白养你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也要等到离开昆仑山再死。”声音仿佛比天气更冷。
韩千叶自嘲的笑了笑。把毛毯裹的更紧了些。他抬眼看见火光照着黛绮丝的脸，她的眼睛还有些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韩千叶问。
“笨蛋，你不就知道下山的一条路么？”黛绮丝回答。说着便要转身离开，一瞬间火把的光芒掠过了地上一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黛绮丝一打眼，起初没在意，接着往外走，但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想要照照看那究竟是什么。
韩千叶急忙扑上去，问：“你要干什么？”
黛绮丝拿火把往他身旁一撩，他吓得滚到了一边，正好能看见包袱皮上摊着的那些零零碎碎不值钱的破东西。
黛绮丝蹲下身来，怕韩千叶再扑上来，便左手举着火把对着他，右手挨个挑拣。
她认得那几片碎瓷片，那天她正好在看《西厢记》，韩千叶则在一旁喝茶看三国话本。“这句‘鱼水得和谐’是什么意思？”她托着腮问他。只听见一声脆响，她这个最喜欢的杯子已经碎成了几片。
她认得那块手绢。那天他们一起跑去山里看花，结果回去的时候走到半路发现手绢不见了。她就拉着不情愿的韩千叶回去找，可是找了半个时辰都没找到。“早就让风刮跑了，别找了。”当时韩千叶对她说。她便放弃，回去了。
她认得那个泥人，是那天他们下山吃东西，在镇上的集市看见的。“你看这个像不像我？”她指着一个紫色衣服、大眼睛白皮肤的小泥人说。韩千叶仔细瞧了瞧，说：“不像，它的眼睛比你的大。”后来，韩千叶去买饼，把她撂在小饭馆里好一阵。“你一个饼怎么买这么长时间？”黛绮丝肚子饿的不行，气鼓鼓的抗议。
还有很多很多，她都记得，因为这些都是他们回忆的碎片。
“为什么？”黛绮丝低着头，颤抖着说，“为什么骗我？”
韩千叶缩在墙角，把脸埋在手臂里，披着漆黑的毛毯，已经隐没在了黑暗里，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骗我？”这次声音更大，伴随的是几声抽泣。
韩千叶仍然把头埋着，“你是仙女，我配不上你。”声音很沉闷。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在灵蛇岛住了这么久，也从没妄想过哪个美貌的蛇妖能看上自己。
“别人都把我当仙女，可我不是。是你让我知道了我可以作一个平凡快乐的女人。你却不要我。”她抽噎着说，把火把插到了地上，接着站起来逼近墙角的韩千叶。“你宁愿要那些东西”她指着地上那一堆记忆的碎片，“你都不愿意要一个活生生的我？”
韩千叶抬起头来，先是张了张嘴，但没出声，接着说：“趁还没有陷得太深，放手吧。”虽然披着毛毯，可还是有些抖。韩千叶一向豁达到有点迟钝，直到这一天他不得不给个答复，看着那些小心翼翼搜集的记忆碎片，才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了。所以他必须落荒而逃。
“太晚了。”黛绮丝摇摇头，“你说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错过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你……还是……快点回去。”韩千叶有点急，颤抖的比刚才更加厉害。
黛绮丝觉得不对劲，蹲下来摸了下韩千叶的额头，冷的吓人。
“你的药呢？”她慌了，连忙问。
韩千叶有点不好意思，“忘……忘带了。”
黛绮丝哭笑不得。“那些破烂你没忘，救命的东西能忘了。”说着抱住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韩千叶起初有点抗拒，但没有还手之力，还是要任由她摆布。
“反正……快死了，我就说出来好了，我是真的喜欢你。”韩千叶感觉暖和了一点，说话利索了些。“只是死了之后见到我老爹，说我是为了躲喜欢的女孩冻死的，他一定又要揍我。我偷偷想过，如果下辈子有范右使那样的才貌地位，就一定娶你。”
黛绮丝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韩千叶冰冷的脸上，异常的烫。
“你不会死的。”黛绮丝说，“你这辈子就要娶我。”

十二、
清晨的微光照进屋来，远方传来了鸡鸣。梦境总是要醒，不管现实有多冷。
黛绮丝睁开眼，看到不远处坐着的那个白色的背影，虽然头还有点晕，但只消一会儿，她就想到了发生的事情。
范遥回过头，看到她醒了，有点不知所措。
反倒是黛绮丝先开的口。“你从前想要娶我。那现在呢？”她冷冷淡淡的说。
“范某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变过。”他正色说道。
“你不在乎我嫁过人？”黛绮丝问。
范遥摇了摇头。
黛绮丝盯着房顶，并没有看范遥，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给我点时间。”仿佛并不是在说什么大事。
范遥觉得，也许自己还没醒。
可能是当年那一巴掌让黛绮丝仍然心怀愧疚，可能是这些年和韩千叶在一起的日子让她多沾染了烟火气，她对范遥，虽然冷淡，可还算客气,比从前随和太多了。
黛绮丝不愿意多说话，也不提起她为什么会离开韩千叶。范遥也不便再问。虽然那次之后两个人便相敬如宾，但范遥总算有了一次机会。
其实，范遥觉得能够看到她便是幸福，可他看到的她却一直都不幸福。
范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打动黛绮丝，大约在半个月后，黛绮丝终于主动开了口：“其实我们闹翻，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
范遥惊的睁大了眼睛。
黛绮丝把头转向窗外，似乎是在看风中被吹的纷纷扬扬的花瓣。但不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把头转了回来。
“离开光明顶之后，我还在暗中搜寻明教的消息，希望什么时候能够为总教立功，将功赎罪。”黛绮丝说。
当初范遥在她成亲之后才猜到了她圣女的身份，如果是之前，他是怎么都不会让她嫁人的。
“前些日子他发现了。然后就怀疑我心里想着你。”黛绮丝淡淡的说。
“你为他牺牲了那么多……”范遥愤愤不平的说道。
黛绮丝摇摇头，喝了口茶，说：“他不知道我是圣女。”
“为什么不告诉他？”范遥问。
“我不想让他像我一样整天担惊受怕。那样没心没肺的过日子最好。”黛绮丝说道，语气很温柔。
范遥有点嫉妒。

黛绮丝看着他的表情，扑哧笑了出来，这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见她笑。不过这好像是苦笑。
“他一直在嫉妒你。”黛绮丝说。
范遥比刚才更加惊讶。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对我说，如果下辈子有范右使那样的才貌地位，就一定娶我。”脸上不禁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甜蜜。
范遥也不禁苦笑。看来人生不如意事，真的是十有八九。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的原因，黛绮丝接着说道：“而且，他这些日子以来，脾气越来越坏，还总是无故失踪，也问不出去了哪里。我们吵了一架，我便离开了灵蛇岛。”
黛绮丝记得那天她去质问韩千叶，韩千叶说“经过这么多事情，你还是怀疑我，每一次你宁可去相信别人的风言风语，都不愿意相信我。”她的心凉透了，冷冷的说：“你说我不相信你，你又何尝相信我？再这样下去，不如散了。”
韩千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说：“你说散，便散了罢。”
她当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想起了过往他们说过的话，她曾经对韩千叶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敢做。”还有她们成亲的时候，她握住他的手说：“只要你心里是真心的爱我，就足够了。”原来这世上本没什么天长地久，又有谁等得到海枯石烂？
她一边擦着似乎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一边收拾行李，那些能让她想起韩千叶的东西她都没有带，只是拿了些钱。如果不是想快点走，她会把那些承载了记忆的东西一把火烧掉。
其实，这次答应范遥，多少也有赌气的意思。她想向别人，其实尤其是向自己证明，她离开了韩千叶会过的更好，那个笨蛋总有一天会后悔。
黛绮丝和范遥两个人本来都没什么目的地，凑在一起便更加没有目的的东走西逛，去了不少地方。
她想要忘掉关于韩千叶的一切，可是当你越想忘掉什么的时候，你就越会记起来。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有他的影子，当她和范遥去集市的时候，她觉得韩千叶仿佛随时都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闪出来，或者对她笑笑，或者拍她一下。当她看到漫天飘飞的花瓣的时候，就会想到当年，他们两个在昆仑山看花的时候，韩千叶对她说的“等到我死了，往土里一埋就行，说不定能长出好看的花来，这样我还有些用处。”似乎一切的一切都会让她想起韩千叶来。
过了差不多三个月，她终于明白了，如果她的心都是他的，那有什么办法能不想他呢？

那晚之后，范遥和黛绮丝就一直分房休息。可范遥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黛绮丝一直都睡不好，总是从梦中惊醒。或者昏昏沉沉的说梦话，或者伏在枕头上抽泣。等到白天就装作没事一样。到了晚上，范遥便也睡不太踏实。总是会时不时的去她门口查探一下，确认她睡熟了才安心。
于是他总是能听到她在梦中叫着韩千叶，或者说些他不太明白的话，比如“是你，一直都是你。”
他不知道那是在她的梦中，韩千叶见到她和范遥在一起，便怒气冲冲的说：“你还说心里没有他？”黛绮丝对他说：“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从梦中惊醒后，黛绮丝便趴在枕头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范遥在门外，既不想回去也不能进去，便看看寥落晚星，夜色分外冷清。
两个人就这样在煎熬中过了两个多月。终于有一天，黛绮丝受不了晚上梦中一个男人，白天身边另一个男***子，对范遥说：“我们分手吧。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我自己。”表情哀伤的让人心疼。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范遥对她越好，她就越愧疚、越伤心。如果范遥继续对她这么好，她就真的要疯了。
虽然心想总会有这么一天，可范遥本来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现在真正听到她说出来，觉得胸口憋得难受。“我明白了，我知道我在你的眼中，什么都不是。”他强忍着痛苦说道。本来以为自己起码还有希望，只是没有机会，可机会来了，还是这样的结果，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已经被这个女人伤害了两次。他想起从前在坐忘峰的时候，杨逍对他说过：“她伤害了你，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范遥问杨逍：“可是，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伤害我吗？就是因为我太在意她了？”
杨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看看现实中的黛绮丝。
黛绮丝也什么都没说。
范遥慢慢转身离开，尽量留一个不那么狼狈的背影。
他离开房间之后，黛绮丝听到了一连串拳头重击墙壁的声音。一声声仿佛撞在她的心脏上。
她一下子瘫到地上，趴着床沿哭了起来。
那天她骑马离开的时候，大街本来一片安静，可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送葬的队伍，顿时白色的纸钱飞的漫天都是，仿佛花雨。

十三、
范遥心想，黛绮丝回去找韩千叶，而韩千叶自从碧水寒潭一战之后便不能受冻。于是要躲开她，最好就是向北走。
于是他便一直向北，来到了大都。
大都果然是繁华之地，各色人等，三教九流全都汇聚于此，分外的热闹。如果身边热闹到了这种程度，那多多少少就能忘记自己有多孤独。
他本来安慰自己，既然当年被拒婚之后那段最窝囊最蹉跎的日子都挺过来了，那这次也差不多，应该也能挺过去。
但是他心里明白，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是彻底的绝望。
于是他便经常去大都的闹市，哪怕什么都不干，单纯的忘了自己也不错。为了不让明教的兄弟认出来，他这次又装上了长须，扮回个老年书生。
这天他正漫无目的的闲逛，突然看到了个似曾相识的背影，那人一身灰衣，看上去大约五十多岁，警觉的向四周望了望。站在身后的范遥正好能看见他的侧面。逍遥二仙最引以为豪的，除了容貌，便是好记性了。范遥能确定，这个人自己见过。
也许是这闹市的气氛提醒了他，他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十九岁的时候，陪同教主夫人下山散心。回想起那件事，他想到的总是教主夫人主动帮他向黛绮丝提亲，但是阳夫人的师兄，他也还是有印象的。
看身形五官，确是阳夫人的师兄成昆无疑了。
他突然想到最近江湖上不少好手被杀，墙上总是会留下“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几个字。连他这个算是远离江湖的人都听说了，那这事也着实太有名了。
他不禁好奇，想要探个究竟，而且说不定能通过成昆探得阳教主夫妇的行踪。幸亏他这时扮成了个老年书生，要不然成昆和他照过面，可能会认出他来。
他在后面跟着成昆，看他上了一家酒楼，和已经等在那里的两个老者会合。他便在后面远远找了个座位，佯装喝酒，实则探听。
成昆和那两人说话十分小心，他这么好的听力，也只听清了“须当毁了光明顶”七个字。他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心想这事不能不管。
那三人喝完酒就结伴离开，他为了不让人起疑，待那三人走下了楼才结账追上去，一路小心尾随，来到了汝阳王府。
他心想这个机会难得，便翻墙进去，待三人从岔路分开，各自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便尾随着成昆，来到了他住的小屋外面。成昆进屋之后，他就伏在屋外，希望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屋中点起了油灯，范遥将窗户纸捅出一个窟窿，好查看里面的情形。
那成昆靠着桌子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变了形的金戒指。
范遥仔细看那戒指，有点似曾相识。
“你当初嫁给阳顶天，不就是因为明教势大。我现在让你看看，那么不可一世的明教，也终究会毁在我手里。”成昆对着那戒指说道，声音凄厉恐怖。说完，便阴沉的哈哈笑了几声。这笑声里透出一股寒气，让人浑身不自在。
那戒指原来是阳夫人的。
“这还要多亏了你。如果你不把我带上光明顶，这事还成不了。”说着叹了口气。
范遥觉得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
“当初范遥和我打过照面。”成昆说道。
范遥听见了他的名字，心颤了一下。
“我说要不要杀掉她，还是你劝我，说只要答应帮他提亲，他便不会把遇见我的事情说出去。”说着冷笑了几声，“你果然没说错。要不然阳顶天那厮知道了，我哪里有机会？这就是天意。我要让你看看，明教让我成昆灭掉这是天意！”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恐怖。
范遥觉得呼吸开始困难了。
成昆毕竟也是高手，虽然兀自说的激动，可屋外的动静，还是听到了。
“谁？”成昆在屋里大喝一声。范遥知道自己已经败露，只能尽快离开。幸亏他身手还算矫捷，没被发现。
回到客栈，范遥一整晚都没睡着。他不断回想着当年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
他虽然不知道当初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一时疏忽有关。如果当初告诉了阳教主……
可一切已经晚了，现在能做的，只有将功赎罪。他如果想要弥补犯下的错，最好就是埋伏在王府，而想要成功，只能除掉成昆。
范遥擅长使剑，便去现打了一把宝剑，每天埋伏在王府外面，一有机会便刺杀成昆。无奈三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虽然刺了成昆一剑，却也被他劈了一掌。他只能逃走，先保证不露形迹，再混在商船上，顺着运河南下，在中书省南边找个小村子养伤，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才把伤养好。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杨逍、黛绮丝、韩千叶、成昆……他想自己的快乐、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成功和自己的失败。他觉得，自己长到三十多岁，虽然过的如此惨淡，可这些东西都尝了一遍，也算不枉了。
而他做错的事，总是要弥补的。
他想到了从前年少的时候，和杨逍一起研究易容。大哥曾经说过，易容易，易心难。所以只是改变一下太扎眼的容貌不难，可真要变成另一个人，从里到外都让人认不出，就太难了。所以大哥也从来没想过要去研究更高深的易容术。

而范遥现在在想的正是，怎样才能让别人从里到外都认不出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他不想要什么人皮面具，那只是外在的，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成为你的脸。
他想要一张不一样的脸。于是万里迢迢来到了花剌子模国，因为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变成另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
他对着铜镜细细看着自己这张脸，多少女子见过之后都会羞红了脸，而那个人连看都不屑看一眼。
别人都说他的眼睛长得好看，大且细长，微微上挑，他便拿着把匕首，从这里开刀。刀尖抵着额头一路向右斜划下来，从眉梢到眼角留下一条血杠子，原先微挑的眼角便耷拉了下来。左边不好再这样，他便从颧骨向上斜着经过左眼角，让它上挑的更厉害。
别人都说他的鼻子长得好看，挺拔笔直，端正俊秀，他便先转过头看看侧面，接着在两眼之间的鼻梁上砍了一下，果然很疼，接着再顺势划过左边脸颊，快到腮的时候停住。从侧面看，鼻子果然不再挺拔了。
别人都说他的嘴长得好看，薄厚适中、形状柔和，他便先在下嘴唇扎一下，顺带着划到下巴。
别人都说他的脸型长得好看，棱角分明、线条清晰。他便像画芙蕖时，最后将留白处填上水草似的，挑几个还没下刀的地方轻轻划了几下。
最后看着皮肉翻飞、热血横流的一张脸，他很满意的笑了下，那笑容果然十分可怖。
别人都说他的头发好看，乌黑浓密、厚薄适中，他便拿药将头发染成了红棕色。
别人都说他的声音好听，低沉婉转、清澈悦耳，他思忖着不能真说不了话，还好自己不是多话的人，扮作不会说话也不会憋疯了。
现在他是个西域头陀了，只是还没有名字。范遥仔细想了想，就叫苦头陀好了。

十四、
汝阳王正大肆搜罗好手，苦头陀在花剌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果然不出所料，被当地的蒙古王公进献给了汝阳王府，只是当时成昆已经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处。
汝阳王一向谨慎，为了取信于他，范遥便狠心在大都闹市之中亲手杀-了明教的三名香主，显得和明教早就结下了深仇。起初还有些不忍，可次数一多，便麻木了。他脸上横七竖八十七八道刀痕，哪怕是王府里的高手见了都不禁有些害怕，加上他又装作不会说话，更没有什么人主动接近他。这样倒是很好，每天过的很清静。
当时汝阳王要剿-灭江湖上的门派帮会，所以暗杀偷袭这样的事情，王府中的武士做的自是不少。

苦头陀初来不久，所以一定要把任务完成的漂亮干净，以后才能在王府站稳脚跟。
那天他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王府的武士不会去问为什么，只会去想怎么做。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他没听说过，看来不是很有名，这个任务应该不难。
他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这就启程了。目的地是南方的一个小城，为了把心肠锻炼的更加狠辣，他故意不去看这两个人的来历背景，以便断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暗-杀的工具就是特别准备的-毒-药，无色无味，不会马上发作，但是一旦剂量够了，纵是胡青牛也很难把人救活。他只要无声无息的下毒，无声无息的走开就好了。

他找到了金花银叶住的地方，往饭菜里下了足量的-毒-药。只要他躲在一边，透过窗子看着两个人吃下去就行。如果不出意外，短则十天，多则一个月，他就能顺利回王府复命。
他找了个隐蔽阴暗的地方，静静看着屋里。
金花银叶看上去都已经老得弯腰驼背、满头白发，而且长得都很丑陋。范遥不禁皱下眉头，这两个人倒也般配。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自己现在不也丑的吓人么？于是只能自嘲的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