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小别
盖聂已经离开多日,说不想,那是在骗人。
天朗气清,时已入夏,虽然算不得炎热,但山野间的蝉鸣确实有够猖獗,让人心生烦乱,端木蓉一手给人搭着脉,另一只手抬起一扬,便是飞出一根银针。接着,蝉鸣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安静。一旁有点打瞌睡的小徒弟,反倒是清醒了,顺着师哥师姐的眼神,爬到树上,把银针收起备用,蝉自然也收来入药。
出诊,是自雨停之后,就再也没有间断过。
盖聂也从来没想到,端木蓉会这么忙。
这十里八村的人,难免有人在生病,而偏偏这里就只有端木蓉一个大夫,翻出这个山,甚至还会有更远的人来村子里排队等着看病。
他终于知道端木蓉以前为什么那么消瘦了,每天要给那么多人看病,还要抽空教徒弟们识字学习医学知识,哪怕因为天气原因闲下来,也要在家撰写医录,这样没日没夜从不间断的生活,可丝毫不比江湖漂泊战场领军征战轻松。
可是他还是得走。
外面的事情总是要给别人一个交代,做完了结,才能安心地陪在她身边。
只是,等到他终于有机会向端木蓉提起之前的约定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端木,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处理一些事。”
“嗯,好。你注意安全。”
难得有一个上午,小狗还没有送信到别苑来,无需出诊。得以空闲的两人,在书房整理近期一些附近待产孕妇的病历,不知为何大家似乎都集中到了这一个时期来生孩子。
端木蓉还拟了一个药典出来,分列上附近村民容易患的疾病,把需要的药材,药方,仔仔细细地记录上。盖聂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多想什么,简单回了一句,便又继续写东西了。
这个反应,和盖聂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
好一会儿,端木蓉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继续问道。
“几时离开?要多长时间?”
“路途遥远,大概要费些时间,一两个月左右。我打算近日便启程。”
“既然要离开许久,那,不如早去早回,一会儿我写完就帮你打点行李。”
说完,端木蓉又低下头去,奋笔疾书,倒是一点没察觉,忘了什么。
“你不一起吗?”盖聂不气馁,追问。
“哪有空啊,季节交替生病的人太多了。”说完,端木蓉停下笔,若有所思,确实最近太忙,自己好像有些忽略到了盖聂,于是转过头来,有些歉意,“抱歉,无暇顾及你,还让你跟我一起忙碌。”
“无妨,只是,我离开的话,留你一个人在家,怕你会太劳累。”
“放心,没事。病人多的时候,我自有安排,村民们都会帮忙的。”
“嗯。”
盖聂心中说不出的五味陈杂,伸手把端木蓉抱到怀里来,心疼是一回事,心塞是另一回事,犹记得当初两人缠绵低语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端木蓉……你当真不与我一起吗?”
“嗯?”听得盖聂话中有话,端木蓉有些疑惑,他既反复在提,难道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离开就不回来了吗?”
“当然不是。”
“那为何……”
静默不语,凉风吹进书房之内,带入几片竹叶,飘到了两人的衣衫上,盖聂轻轻拨开几片,低头看着端木蓉的眼睛,面上又是毫无神色,但情绪却传递了过去。
“之前,不是说,天涯海角都要与我一起吗。”
“啊?”端木蓉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一时有些窘迫,脸开始微微飘红。“这……嗯……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那……那是床笫之间的甜言蜜语,也……也算不得什么约定……你,你不必在意。”
心虚,端木蓉不敢去看盖聂,她可没想到,醉酒后的胡话,最后会变成两个人相守的承诺,若是当初能考虑到以后的事情,兴许她可就要把两人的誓言重新改过再说一次。
“你是说,那些话都不作数?”
“没,没有,当然还是作数的。只是……”
盖聂放开了她,不语。
端木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虽说妇随夫行,但是眼下,小徒弟们个顶个的都还不懂事,不少待产孕妇身体情况不太好,却又接连都要在近期临盆,她担心自己若是离开,那些稳婆处理不了紧急突发的事件。
她也知道,盖聂在外面的纷纷扰扰,也已经到了必须处理的时候,总归是不能等到她把病患都处理完的,况且,病患哪儿有能处理完的时候。
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处理起来,好像比处理伤病患者,还要麻烦。
端木蓉呆呆地杵着,心里有些复杂,自己都做不到,当初却非要对方承诺,着实不应该啊……
盖聂都理解,但,总归也是会幻想两人一起山水逍遥的日子。
那张冷峻的脸上,终是忍不住,看着端木蓉无措的样子,最后也只有轻叹妥协。
缠绵悱恻娇声低语,拿出小女儿的妩媚去牵绊男人,就不要在端木蓉这里幻想了。她不会,她是端木蓉,她只会在那里思考问题,想很多,就是想不出办法。
学医的时候有多聪明,两人相处的时候就有多呆。
“唉,都说男子薄情轻诺,女子原也是同样。”
盖聂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
端木蓉心虚极了,不说话,待他说完,又觉得委屈极了,可不知要如何解释,好像说什么感觉都不过是找借口,僵持到最后,忽然眉宇轻动,双眼之中一池碧水,眼看就要荡漾开去。
啊,这个表情,他不敌。
搂过人来,撩起下巴,欺上唇瓣,动作一套,轻车熟路,盖聂欺负她越来越顺手。
端木蓉又是一懵,眨了眨眼,泪花被盖聂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没了。
得逞后,盖聂那张日常不带表情的冷峻面容,竟微微笑起,把端木蓉抱到怀里,握住她的手,摁到胸膛上,以免等她反应过来,又挨巴掌。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女子。”
哦,那就好吧。
端木蓉方才还在思考怎么办,盖聂这边突然又亲又抱,着实让她不知所措。脑袋嗡嗡的,听得他的言语也不再去细想什么了。脑袋抵在他胸膛上,轻轻蹭了两下,他未那么想就好。
“抱歉,我确实抽不开身。”
“无妨,路途遥远,我也不想你奔波。这次……便当是你欠我的了。”
心事说开,听得端木蓉又是一愣,而后偷偷在盖聂怀里笑起来,外面风云四起不苟言笑的盖聂先生,看着木讷不解风情,在家里可真会计较。
“嗯,先欠着,以后补上。”
离别一日并无知觉,三日稍纵即逝,七日忽觉不惯,十日隐隐思念,一旬之后,便开始日日辗转不易入眠。
烦躁啊,端木蓉每每出诊后归家,便觉得在家的时间过得非常慢,少了某个人在耳边低语,竟会如此难熬。待到一月过去,思念的情绪愈加浓烈,每日出诊忙碌,没了盖聂在家照料她的起居,整个人又开始消瘦起来。
连小徒弟们私下都开始忧虑,讨论要不要给师傅开些缓解相思的药。
端木蓉自己也是第一次亲身体会,什么叫相思为疾,不重也非轻,自古无方治,从来不断根。
为了不让自己真的病下去,她只好时不时到附近的墨家据点去小住,让自己更忙碌些,免得胡思乱想。
盖聂这边呢,再一次孤身在外,却觉得天地不再似以前那样广阔自在,每日赶路之余,便是想回家。
难怪啊,当初不管天南地北,师弟都把弟妹带身边。
爱人在侧的生活,只要体验过,还真是回不到过去那般无牵无挂。
好死不死地,需要交接安排的事情又太多,耽搁许久,原本计划一个月的时间,硬生生耗了两个月,时值盛夏,天南地北两头不见,只闻日日蝉鸣催人速归,盖聂第一次感觉到那么疲惫。
谁能想到,一次别离,让两个在江湖漂泊习惯的人竟还吃了不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