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娘亲那儿出来，往东是祖母的院子，往西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不晓得我搬走之后，东西是不是也收拾干净了，屋子可给了别人没有。不过我估计应该还空着，我们这一房，没什么人了。
步子已经向东拐了，我还有点不服气，回头冲姐姐那儿奔去，安子一边追一边喊，“少爷，错了，错了！”他懂什么，我快憋不住了。
一进门我里头外头地转，两三个屋里都没人，不禁扯起了嗓子，“姐！姐！”

立在窗口给子熹熨衣服，他惯穿西装，裤线要烫得笔直才好看。这样的活计交给下人总有些不放心，便亲自来做。熨斗正沿着叠好的裤线一来一回，将那道虚线压实，就听见外头传来小弟的喊声，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将熨斗搁置在边上的木板上头，拿来湿毛巾擦了手，才往出走。
“在这儿呢，怎么啦？”
声音压软了些，还没见着人，唇角已然扬起笑，眸中有光闪过，抬步跨过门槛儿，瞧着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
“慌慌忙忙的，叫祖母看见了又要说你。”

姐姐应了我，寻声往她处去，差两三步的时候才想起来要慢点儿，差点儿就要冲撞了姐姐的肚子，我想起嬷嬷们的话，慌忙往后仰，好在安子托了我一把才没摔实在，他就没这么幸运了，我直接就拿他当凳子了。
“回去给你加鸡腿。”我承诺安子，给他使眼色，等就剩我们姐弟两，我又不敢向前去了，围着姐姐转了半圈，探头看看里面。
“姐姐干嘛呢？”

小弟年岁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近段时日却拘得很了，说起话来都不如往日精神。都说年纪小的孩子不知事，可看他这个样子，哪里是不知事，分明什么都懂。
“没干什么，做些不要紧的事。”
自打他八岁开始就再不愿我在人前牵他的手了，故而并不曾上前挽住他，而是侧了身子，引着他向里面走，眼下这个时候，他若没事儿想也不会过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去祖母那里问候过了？”
窗下的东西没收，就带着他往墙边的榻上过去，与他分坐榻桌两边，抬眸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一番。

我其实瞧见了，窗户底下物什都在，嬷嬷们说的果真没错，姐姐毕竟嫁人了，我也大了，该有规矩了。
听姐姐又提祖母，我垂下头点了点，刚刚跑得急，那金属的细链子已经从门襟扣缝儿里钻了出来，我干脆掏了捏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按着那个开关，表盖一开一合，贝母的盘子金色的针，这个西洋表，倒确实是个好东西。
“问过安了，祖母说，先生夸我最近读书长进了，还给了我这个，喏——”
我给姐姐看，却不像来之前那么高兴。

打小看着他到大，他挑一挑眉就晓得他心思变化，眼下虽还与我献宝，话里的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高兴，也就跟着紧了紧眉心，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儿。
“我们小弟真棒，年纪越大越懂事了。”
接过他手里头的怀表仔细瞧了瞧，又小心的放回他的掌心，拢起他的指尖，让他将怀表握在掌心。
“这可是个金贵东西，祖母给了你就是心疼你，你要记着祖母对你的好，知道吗？”
他如今搬到了祖母那里，虽说一西一东隔不得多远，娘亲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儿，这几日都心烦意乱坐卧不宁，一早寻了个由头说是出城上香，这一去怕是要耽搁三两日才回来。

嘴一瓢我吸吸鼻子把眼热忍了，姐姐像小时候那般揉我脑袋，就这我那时不喜欢的动作，现在也觉得亲，终于还是没忍住，向她求解。
“姐姐，娘是不是在生我的气？自我搬去祖母那头，过来寻娘亲，十回有八回见不着，不是出去了，就是不方便，就算见着了，总是指点我的规矩，早早打发我回去念书。姐，我不就换了个屋子吗，怎么娘跟换了个人似的，要是这样，我就搬回来，我们院里，还像以前那样，行吗？”
手里的表握得紧，金属把我手心都硌疼了，撒手就甩了出去，“这劳什子的，我不稀罕！”
越说越伤心，还是没坚持住，趴在桌上哭了。

“裕乾——”
压下嗓音斥了一声，但眼见着他趴在桌上哭了出来，又叹了口气。起身去将被他甩在地上的怀表捡回来，在他身边坐稳了，伸臂将他搂进怀里，让他能伏在自己怀里哭。
“傻孩子，娘怎么会生你的气。”
搂着哭得委屈的人，一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抚，再懂事也还是个孩子，虽说祖母那里短不着他的东西，然这些年祖母的心意都放在大哥身上，与小弟并不亲近，如今忽然将人接了过去，娘亲那里又做出冷淡姿态，他怎么能受得了。
“娘平日里最疼你了不是，你想想，去年你生病发烧，是不是娘一直守着你，等你退烧了娘却病倒了，她哪里会生你的气。”

姐姐温柔的气息将我围住，像母亲那样，这般温存我好久不曾享过了，厚着脸皮将嬷嬷们的话丢在脑后，搂着姐姐蹭了蹭。
她摆出来的例子我记着，又念起以前的好，只那些都远了，好像花儿谢了，气味儿总要散的，我有点说不出的慌。
“姐，我就想天天看见你，看见娘，我会好好读书好好上进的，你帮我去求求娘，求求祖母，让我搬回来好不好？”
我从她怀里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好奇，指着姐姐的肚子。
“等有了小侄儿，我肯定把最好的都给他，姐姐，你帮帮我好吗？”

对上还含泪发红的双眼，心里头一阵阵的疼惜，从怀里取出帕子，为他轻柔拭去眼角的泪水，弯指刮了刮他的鼻尖，再开口时语音中几分轻柔，存了心思哄他。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这会儿还记着以后要有小外甥，真要有了小外甥也要笑话你这做舅舅的。”
哄了一句，将手放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没接他的话，而是转了话头。
“小弟，你如今已经长大了，也比过去懂事许多，当知道眼下正是祖母最伤心的时候。百善孝为先，你自当替咱们大哥在祖母面前尽孝，不能再只想着咱们自己了。”
提及大哥时，垂下眼睫抿了抿唇角，面上染了哀伤。
“娘亲眼下也是伤心，又舍不得你，怕自己忍不住去跟祖母讨你回来，这才日日避着你的，你真懂事，就该精进学业，不叫娘亲与祖母费心才是。”

哭了一阵，又被姐姐疼了，心里最委屈的已经淡了好多，也能静下来听话了。我摩挲着回到我手里的怀表，它跌了个大跟斗，吹掉了灰，好像全然无事，看来它比我要厉害。
“这话，娘在我搬走前也说过，我是想这么做的——”
我急于辩解，可抬眼对上姐姐哀伤的神色，又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自己任性了。
“姐，”我有些犹豫，也有点害怕，干脆又抱住她不让她看见我，“我总觉得，祖母不是真的疼我，她教我精进的道理，我懂的，可是，”我起身好让姐姐也看清我，“譬如今日，先生说起，大哥小时候学这段，和我答的是相同的话，祖母就很高兴。”
我把表盖按开，有光从表面上折过来，晶莹剔透，“我怕，不能每件事都做到大哥那样。”

与他四目相对，他眸中还存着水光，搂着他的手上紧了紧，另一手在他脸上轻轻抚了抚。
“不要担心，祖母如今还伤心，等日后她看到了咱们裕乾有多乖多懂事之后，就会觉得安慰了，她那时候一定会很高兴。”
想要安抚一个孩子其实不难，只要真能看到他那颗没沾染过俗世上尘埃的心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裕乾眼下将他那颗剔透干净的心捧到了我面前，自然是要小心翼翼的接住了，不叫他摔个粉碎才是。
“到那时，祖母喜欢的、为之骄傲的，都不只是大哥，还有咱们裕乾。所以呀……”
收回手搂住他的后颈，低下头来与他额头抵着额头，蹭了一蹭又分开。
“你不要怕，只管尽你最大的努力，姐姐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姐姐身上香香的，手也暖暖的，她说祖母也会喜欢我，为我骄傲的，只要——我看着姐姐，急切地等待她肯定。
“是这样吗？其实他们都不是不喜欢我了，只是太伤心了，才顾不上我，是吗？”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和大哥比什么，真是太小气太不懂事了。
趁着擤鼻子，我顺道把眼泪也擦了，点点头对姐姐保证，“乾儿一定会努力的，我，”我想了想，认真地承诺，我们离得这么近，我看见了姐姐眼睛里的自己，“我要大家都开心，祖母也不要伤心，娘也不要伤心，咱家还像以前那样……”
我探手摸了摸姐姐的衣服，看着她的肚子吐了个舌头，“才不会让小外甥笑话我呢！”
姐姐的事从嬷嬷们嘴里传来总不作数，我学着她方才的样子搂住人，凑在耳边悄摸摸地问，“姐姐，你这里面，已经有小外甥了吗？”

还是个孩子，欢喜与悲伤都那么轻易，几句话已然是破涕为笑，脸上也不自觉的随着他的表情变化而变化。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眼下这样的时节，家里人许是顾不上你那么多，你不要觉得伤心，日后一切都会变好的。咱们这一房，日后还都要指望着你，知道吗？”
抬手为他理了理领子，刚才哭过的眼睛还有些发红，所幸没有肿起来，不至叫他等会儿出门后见不了人。心里暗自寻思要吩咐人给他打上一盆水，要把连洗干净之后才能出门，不想就被他悄悄凑到耳边的一句话，问得一时不晓得当如何回答。
“这都是谁跟你说的浑话，你竟也跟着浑说。”
本应是新婚燕尔之际，却撞上大哥的丧期，兄妹一场如何能不伤心，自是没有太多心思顾及旁的。只是这话，又是不能向着孩子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