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街头回巷，我按捺着心，在闺房中偷着笑了一整日，直到听得外头阿玛高声传笑，终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前去询问。果不其然，谁说只有坏事传千里的，表哥面圣的消息不胫而走，如今也是大街小巷广为传颂的事了。】
【家中若非有我，董鄂与周氏便算是真断了交情了，如今便是因为我与表哥尚且有那么一丝搭边儿的亲故，所以阿玛和额娘自然对我也更高看一眼。】
【前几日听说表哥赴了恩荣宴，后有新官上任的消息传至耳畔，旁的我不知，只知是个连我阿玛都比不上的官衔。我一连几日都在书局誊抄那几页，可能根本是假的青囊残页。但我却抄的乐此不疲，老板人也心善，笑呵呵的给我添茶添墨也不撵我，后来也不知他如何知晓我便是新科状元的表亲，里外里的想着同我多说两句，为了不给表哥添麻烦，我也只能说，这亲戚远，我们不常往来。】

（那一日后，我未再见阿蛮，我无颜再见阿蛮。她像个大人似地，执拗地替我拿了主意：掌柜的接济，和塞在门缝里的银子坠逾胜千金，我不敢受，也不敢不受，唯恐辜负了她的好心。）
（我本要她裹银子的手帕洗净，再原样地包回去，可有块泥渍却搓洗不掉。地上的污秽，一沾着清白的布，竟成了永不去的烙印。“千丈龙门高”，当日她与我说的话我记住了，可我与她的道歉，只怕并无缘进她的耳朵。）
（直至皇榜张，恩科毕，我一日看尽长安无穷富贵花，也一日看尽人间不尽心酸事。至此，我方敢以胸怀这待高声报晓的雉锦为凭，叩门拜帖，与董鄂世伯一叙。只是当日我与董鄂寄书，八行素笺，端以官阁体誊写，“器亟上京应试，愧蒙世伯照拂，感激涕零”，不知世伯今日若重读，又应作何感想。）
（但我不在乎他的感想。几句寒暄罢，我婉言与世伯相请，我要见阿蛮。因我官拜三品那日，董鄂府亦是送了礼至的，礼中有一只锦盒，卷了十余张浣花小笺，字迹不可称风雅，工整娟秀，乖得像小姑娘们怕冷，藏在袖中的手。我一见便知是阿蛮。）
（阿蛮以千金良方，济世残卷赠我，此贤令我汗颜。）

（前夜，我手抄阿蛮赠我之《青囊》残卷，通宵达旦。我知她必是要我通读，以此书活人，治我大清吏治之弊，遂愈誊而愈觉肩上责任之重。阿蛮之笔尚稚，我却已立志为大清而书，看来先时她在宫中所学的课业确乎很好，姨母泉下有知，也应含笑。）
（我与阿蛮一见，面上亦含笑。此时我方惊觉，她竟已长得这样高了。珠帘珩佩，和风送煦，阙外草木生香，我的小妹阿蛮，竟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一个女孩。）
（她这么端庄，漂亮，聪慧，大方。我一怔，怔得慢了半拍的喜，可我尚记得前事，那胭脂铺的桂花头油。）
给你的（新出十二罐，分桂花、槐花、芍药、牡丹等诸花十二时令，我不会挑，索性统统买下，不管这十二罐究竟要用多久。将包裹交与小婢，我问她）你先前借我，我如今还你。阿蛮，你喜不喜欢？

【彼时我在雨巷中送暖，一来是怕雨路难行，二来是首饰典当了，三来也是怕他见我奢华心中有意避忌，遂穿的也简单，发饰也古朴。可今儿便不同了，表哥来定是也为我着想几分的，先前与他一番交谈便能听得出，他担心我的生活，担心嫡福晋对我好与不好，担心同一屋檐下的人是否曾为难我，或给我难堪。遂从家祠而出，忙回屋换了件雅致的衣裳。】
【簪起几支公主赠我的钗，看上去比平时艳丽一些，这里泰半是为了安表哥的心，也为了给嫡福晋颜面，给阿玛颜面。我本想在外窥瞧着，待他要走了我装作正巧经过，继而再以相送为由于他攀谈两句。但却不曾想阿玛身边儿的人来寻，说是表哥点名要见我。】
【是呀，当初他不敢来看我，还是我千方百计去找到的他，如今他有这个心气儿，也有这个底气了，自然要大大方方的来见我一次才是。遂也如平常般，如前厅见客，规规矩矩装作许久不见的样子与之见了礼。】

【阿玛是个聪明人，言着要我陪同表哥走一走，叙叙旧。待阿玛离了，我也道董鄂府的小花园花开正好，便同他一道走去。包袱递过来的时候，我不曾推拒，想来他这是得了很丰厚的一笔赏银，才如此“财大气粗”了一回。换做旁人他未必舍得。】喜欢~
【墨韵接了去，雀跃的惊叹着，我亦迎着刺眼的暖阳，眯缝着眼睛笑道】谢谢表哥。
【我一边走着，一边捧着一罐来细细端详，这一罐明显与之前的不同，这个应该更贵些，是我不曾见过的罐子，我有好多话想要同他说，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遂聒噪了起来。】面圣的皇榜一出，我便去看了，开心的我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听说状元，探花，榜眼，都会参加恩荣宴，那宴会上可有什么新奇的？
【放罢罐子，又想起一事来，忙言道】表哥可收到了那几页青囊？其实我也不知那是不是真的，就是觉得新奇抄了来给表哥看着解闷儿的，表哥可千万别当真，那里面写的方子可万不能作数呀~

（花木繁盛如锦，我与阿蛮信步其间，日光太盛，我觉出她那点不胜之意，忙引去一介凉亭。）
当日下雨，只嫌雨天不好，恐它湿了你的鞋袜，如今出晴，又不免嫌晴天不好，怕它灼了你的眼睛。看来晴雨都不能算是好天气，（亭角飞甍，我背手而立看亭外之天，天际万里无云。）
你开心，喜欢，就很足了。
（天中那轮圆日，照得我双眼有些发痛，我不再看天，将影子纳入亭中，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状元、榜眼、探花，满朝文武，也不过是两颗眼睛，一双耳朵，不会多出什么通天手眼，纵有也不能叫人看见。至于天家贵胄，你当日在宫中，见的还不够么？

（话及旧事，我又平生两分忧虑，阿蛮生母早去，嫡母不知待她如何，何况又往深宫一回，经年冷月。我怕阿蛮太懂事，为了他人的面子，不免亏待自己。）
阿蛮，你若有什么委屈，只管尽与我说。我知你一向懂事，可对我不必隐瞒。
（我当日落魄至此，她为我送炭雪中，我自然该对她好。）
是么，可那方子我看了一夜，受用良多。竹在土里时称笋，抽节发芽后称竹，名字虽改，可其节不变，中空外直，阿蛮，你如今字写得好，比我好，我要向你讨教。
（一顿，仍是轻快地，似与她话家常）华佗为孟德开颅治病之典故，你必已知道了。设现在有一人甲，重病，除开刀外再无他法可医，一旦医成，一劳永逸。但开刀风险奇巨，一招不慎，命不可存，不开刀则尚可苟延，此甲若是你的亲故，你怎么办

可是在宫中，我只见过后宫的娘娘还有公主们，便是连阿哥都很少照面。听说前朝的大人们，都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我自然好奇的很~
【他往凉亭处去，我也随在左右，后听他的话，像极了老头子似的，遂笑着打趣他，也为了让他宽心。】表哥这话说得，就像我阿玛。
【我自然知道，他怕我过得不好 ，所以才总是问我过得好不好。】阿玛虽说不是个宠溺孩子的人，但对我们几个也是特别关心，尤其是对我们几个姐妹。表哥方才一番话让我仿佛看到了将来老了以后的阿玛有了孙子后的样子。
【虽然有些夸大，但也绝非是要敷衍他。】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样子，可见表哥你是真的对我不放心呀。
【落座了凉亭中，他提及那方子，我那一笔的字哪里禁得住他这样夸，虽然禁不住夸，却也很是受用，双手将脸颊一捧，笑弯了一双眉眼道】表哥看的好生仔细，我手抄一遍，便忘了其中内容，更悟不懂其中道理，这残页若是在我手中就白瞎了，遇到表哥，才真是青囊之幸。

【说起来，当初我也是瞧了许多话本，也读了一些所谓的正史。对于那遥远的年代，许多事真真假假我哪里知晓，只能当做个消遣，读来图个有趣儿罢了。】
【遂表哥说那华佗为孟德开颅治病的典故时，我浅浅点了头，岂料后头表哥的话，竟隐隐透露着些许悲壮，眼中的笑意微微敛了些许，我目光所及，是石方桌上刻落的图纹。沉思着表哥这个没来由的问题，我想……他或许遇到了什么我所不能理解的难题吧。】我想，我会选择开刀吧。
【说罢，我久久未出声，我想其实我也是犹豫的，现下只是说说而已，当然说的轻松，可若真的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必然不会这样快就能下决定的。】若是苟延残喘，我想这往后的日子便只能提心吊胆了。担心他可能随时会病发，随时会离开人世，你不知道他还剩下多少日子，你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明天的朝阳。
【说到这儿，我反而又有了些许的释然，浅笑渐浓，抬眼去迎了他的目光道】看来明日我要去潭柘寺多求求菩萨了，千万要让我身边重要的人们都身强体健才行呀。

哥哥今晚必回

若没有你，我也见不到这《青囊》，你无须记得，忘了更好，那些医家秘术，最好是一辈子也不必用到。前时你来见我时雨太大，湿了你的鞋，今后我要你太平晏和，无风无浪，更不要有什么风雨。董鄂府的亭子若是不够，周府一样能为你修，你喜欢什么样的，下回来时，我一定已修好了。
（我用所有哥哥都会有的坚定口吻对她说道）你说的对，若是有那一日，我也必会选择开刀，不论那人是谁，若是苟延残喘，活着也无什么生趣。放手一搏，或还有起死回生之机。
（当然，这并不是我于她今日所需担心的问题，今天的太阳很好，还明媚地照耀着董鄂府院中的花木，绿叶和鲜花蓬勃地互相簇拥着，热热闹闹，无忧无虑。）
你这么善良乖巧，菩萨一定也喜欢你，——你也要健健康康的，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生病。我也要去求求菩萨，叫阿蛮心想事成。

【说起宫中的阿哥来，脑海中霎时浮现的面容竟然是那个霸道的小豹子，只是垂眸一笑，掩去了许多不愿向人道的心思来。】就算是照面了，我也不敢抬头瞧的，如今出宫也有几年了，怕是在大街上照了面，也记不得模样了。
【我与宫中最后的一丝情义，应当也是断了，早几个月，十一公主殁了的消息传到董鄂府上的时候，我与阿玛还唏嘘了一夜，公主待我极好，可惜就是自小体弱，终是没能及笄，便就这么没了。】
【一时有些伤感，却借着表哥的话，再次展颜笑道】北兵马司胡同？我听说那边住着许多的达官显贵，表哥可去左邻右里拜会过了？
【周府刚刚落成，想必修园子这事儿还未曾着手。一想到表哥现在一个人住，既羡慕又担心。】可我们堂堂吏部的三品大员怎么可以整日去求神佛，如今表哥这样说，可一旦新官上任，怕是只有忙的团团转的份儿了，哪里还能对阿蛮有求必应呢。

【说罢，笑着去拽了拽他放在桌面儿上的手，翻开来这只拿着笔杆子的大掌，指缝之中有些粗糙，那或许是长年累月写字留下来的茧。我学着路边算命先生的样子，对着他的掌纹细细的端详了起来道】表哥已经立业了，如今就差成个家了。不然周府从上到下没有哥哥帮忙打理，岂不是表哥就要事事亲为，劳神费力的，上朝都不能专心了。
【我哪里会看什么手相面相的，但我会那么几句口诀，什么生命线之长，姻缘线之中的。我就挑好的来说。】看表哥这长寿的命格，还有这极好的姻缘，我都想赶紧见见我这未来的嫂子了。这样表哥就算是不在府上，我也能跟嫂子说说话。你那如今还没有园子的府，也能有嫂子帮你操持一下。
【冲着他的掌心一拍，凑近了笑道】表哥同我说实话，来京城的时日也不短了，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忽而又想起一事来，激动的又追问道】你是状元郎呀~万岁爷会不会给你指婚个公主呀！

（可我哪舍得真训，阿蛮的脾气一阵一阵，我知她没有半点坏心。将掌一合，我道）我不过是山东省的一员文生，蒙万岁不弃，点了新科头名，填在吏部，哪有功夫搭理这些。这偌大的北京城，与我说过话的姑娘屈指可数，我不擅长这个，何况公主是天之娇女，谁又看得上我。
（她是小孩子，我却想得明白，看得清楚。爱新觉罗们最擅长随心所欲，如我如她，如何高攀得起。）
不说这个，我看你手抄《青囊》，是于岐黄有意么？前几日恰有个朋友与我说起，他丁母忧，不日就要离京，有间药房急着转手，就离北兵马司胡同不远。你若有意，我便顺水推舟，盘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