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只以为这世间的书一般模样，要么是治世宏篇，要么是经契典藏，要么是格律骈文。前者，从前家里延请名师教授兄长诗书礼仪时、我曾凑趣听了回，长眉白须的宿儒嘴里叨念着大学之道，含糊而艰僻晦涩；后者是供桌香案上额娘方才焚的三柱长香时，是僧侣道童吟哦诵咏的梵偈，无端教人四肢百骸生困；最末那样自不须提，是寻常女儿家最常涉猎的，其间那些个遣词造句却如同捏在额娘手上的戒尺一般令我生畏。也因畏生厌，我诗书泛泛，很不理解这些汉人的平仄学问，便轻易将这些艰深的智慧当做平生最不喜欢的矫揉造作。从未想过书中也有这般的快意恩仇。这样的地方，我是头一回来，若不是这场骤雨，或许连这一回都不会有。）
（一口气读到英侠展昭除凶僧、救包公主仆二人于水火，心中自是欢喜又待掀页分看后事如何。忽闻一把清脆女腔，攒眉觑了一眼，却不吱声又将目光落在掌间书页上。不过我这人心思浅，惯不会分神，经闲事扰不自觉就听了一耳朵：店里伙计来寻也不见，赔笑道想是何时贩卖了。这时候总不好再不闻不问，于是将手上捧着的书册合一，露出扉页几个字，侧头朝她道。）不巧，您说那本想是在我这儿。

（自小到大，身边的女伴多如蓁蓁一样和婉，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扶栏处读一晌诗书。我从前很不懂，纸卷泛黄上一排排洇墨的簪花小字，看了当真不觉困乏？我虽不爱针黹，但若二选其一我宁愿串珠绣花打发时间。）
（她言语温温柔柔的，反倒教我不好驳她面子，于是掂一掂手上书卷，笑回一句。）我虽不是一目十行，也总快过书局再上货的间隙，您若不嫌，约个时候，待我读完将它交你手中？
（其实我并不是很会处事为人，甚至有些鲁直的固执，总是自以为是。就好像我总以为这世间鲜少有女子爱看游侠义士除暴安良的故事。适才见她寻得仔细，忖着难不成遇见个意气相投的姑娘，不觉平添了几分好感。）

（我此番始知，书中天地浩渺，缘就不止是有那些拿捏着腔调韵味的格律词赋：落笔即是南山的云雾，苏杭的梅雨，要么是绮丽旖旎的少女心思，原来这一个个轻飘飘的字也能写尽纵情江湖的仗剑英豪。可我眼下头一样惦念的，还是包氏主仆失了盘缠仓皇逃难、该何去何从。闻言一双眸眼笑意更盛，弯如弦月，英气疏朗的长眉在这张脸上蓦地也生出三分俏。默念了一回那名姓，与她解释道。）倒不是顾虑，左不过是我贪看这侠士惩治奸佞的遗闻逸事，估摸着消磨两日便能读尽了。
（一卷轻薄的书，居然能承载这样沉甸甸的侠义掌故，我头一回对生畏惹厌的汉人学问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顿了顿声，掂着那书。）再有，难得兴致相投，心里不免想着快些成人之美呢。

（她眉目蔼如，含笑模样宛如朝露，顾盼生辉，并不怯婉，但也非大胆泼辣那号人物。入关业久，满人襟袖大也沾染了汉人的纤弱文质，八旗大户家的女儿虽通骑射，但更须习字咏诗、贤善女工，方才是一顶一的好女子。我不惯被拘于案牍，困于闺房，恨极厌透了这些吟风弄月的柔姿弱质。闻言不异于得遇知己，心头生热，恨不得将肺腑间掏心的话都说给她听。）我适才只读了两章有余，便觉这书极好，忠奸分明，包龙图命途多舛，几番遭奸人陷害自不必提。那展爷侠肠义胆，虽着墨不多，却回回都在节骨眼上赶来，当真神勇无匹……（戛然收声，倏尔一掩口。）嗳，不能说不能说了，须得自己读才有意思。
（我不曾有过什么丰富的阅历，我未曾淋过南国的雨，不知道何谓朝雨晚晴，不知道雨雾都能僝愁得如女子；未曾见过朔野的天，不知道邦畿辽阔疆土无垠，不知道这世上原来百二河山还有这等苍茫蛮荒的地界。原来书可容天地万物，纳众生百相。我突然省得额娘说的知书明德，也感激这场雨为我添这样难得的际遇。当然，也包括她。咧嘴露出一排榴齿，颜如芙蓉。）我是叶何家的小十，唤做徽昀，日光那个昀。你瞧我们多有缘，你是山间月，我是丽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