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出门买面脂，回来路上倏见阴云四合，远处天际电闪雷鸣。这风雨来的仓促急骤，全无半点预兆，出门自然不知带伞具。一句天爷尚未呼出，头顶霹雳乍响，登时骤雨疾风大作。未及细想，抬手遮顶、几步奔至前头一家铺面来。）
（入内放知是间书舍，身上携着氤氲水气，不好往里一路走，就立在门前不远处拿巾帕擦手拭面。这里头极静，任是外头狂风肆虐水漫沟渠，都丁点儿与它无关。立得久了未免无趣，顺手取了架上一本书册来读。）
（其实我并不爱看书，于学问上不过是识得些字、提得了笔，再就是些许微末的小聪明。以往蓁蓁看书时我虽时常陪她，大多却是在逗蛐蛐抑或伏案酣眠。自然，我也时常庆幸自己是女儿身，不须习孔孟之道念之乎者也博前程。手持这本是三侠五义，从前不爱读书，里头故事虽是知道的，可远没这通俗俚语讲得有趣，一页连一页翻过，竟读得津津有味。）

（蜀地多雨，春秋尤甚。我在蜀地时，延绵的山峦总笼着薄雾，冥冥青空下愚氓的面孔也愁盘怨绕，黏潮的时节里叫人心慵意懒，入京后，北国眊燥节气却叫我开始怀想彼时五风十雨的成都）
（今岁雨来得多且急，出府尚是晴日，于书局中待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再抬目眺去，已是风雨如晦。我且望了望景致，适才放下的一卷书又捧回手中——不急，待雨停了再离）
（新来的西席虽膺儒教，却暗慕侠道，课余时常同我言及，见我一头雾水，又让我闲时去寻三侠五义来看，充当消遣。他的话我记得并不十分牢，以致眼下我觉手中花间词无趣，方才记起他那句诚恳的建议。遂葱指沿书脊一册册点去，目光逡巡，也唤婢子襄助）
三侠五义，可瞧得见在何处？

（我从前只以为这世间的书一般模样，要么是治世宏篇，要么是经契典藏，要么是格律骈文。前者，从前家里延请名师教授兄长诗书礼仪时、我曾凑趣听了回，长眉白须的宿儒嘴里叨念着大学之道，含糊而艰僻晦涩；后者是供桌香案上额娘方才焚的三柱长香时，是僧侣道童吟哦诵咏的梵偈，无端教人四肢百骸生困；最末那样自不须提，是寻常女儿家最常涉猎的，其间那些个遣词造句却如同捏在额娘手上的戒尺一般令我生畏。也因畏生厌，我诗书泛泛，很不理解这些汉人的平仄学问，便轻易将这些艰深的智慧当做平生最不喜欢的矫揉造作。从未想过书中也有这般的快意恩仇。这样的地方，我是头一回来，若不是这场骤雨，或许连这一回都不会有。）
（一口气读到英侠展昭除凶僧、救包公主仆二人于水火，心中自是欢喜又待掀页分看后事如何。忽闻一把清脆女腔，攒眉觑了一眼，却不吱声又将目光落在掌间书页上。不过我这人心思浅，惯不会分神，经闲事扰不自觉就听了一耳朵：店里伙计来寻也不见，赔笑道想是何时贩卖了。这时候总不好再不闻不问，于是将手上捧着的书册合一，露出扉页几个字，侧头朝她道。）不巧，您说那本想是在我这儿。

（伙计忙着翻找的罅隙里，我亦未偷闲，眼风扫过架上与书橱，次第瞧去，却不见我心仪那册。书局内未设熏香，想是恐祸及丹铅，遂连陈设也小心——虽如此，四下弥漫的墨香，足够叫人慎静缅溺。牖外翻涌的是肆狂风雨，仅仅隔着一道门，这方寸间却如沉潭静谧）
（不好再出声叨扰，故而伙计几度搜寻未果的一刻，螓首摇摇，就此作罢）
罢了——
（话未落，身畔一把清音将我思绪拉回，分目瞧去，她手中那册正是我辛苦来寻得三侠五义。只是我见她读得用心，不好横刀夺爱，眸光踟蹰片刻，遂弯了眼道）
原是姑娘在读。无碍的，我改天再访便是，您先读罢。

（自小到大，身边的女伴多如蓁蓁一样和婉，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扶栏处读一晌诗书。我从前很不懂，纸卷泛黄上一排排洇墨的簪花小字，看了当真不觉困乏？我虽不爱针黹，但若二选其一我宁愿串珠绣花打发时间。）
（她言语温温柔柔的，反倒教我不好驳她面子，于是掂一掂手上书卷，笑回一句。）我虽不是一目十行，也总快过书局再上货的间隙，您若不嫌，约个时候，待我读完将它交你手中？
（其实我并不是很会处事为人，甚至有些鲁直的固执，总是自以为是。就好像我总以为这世间鲜少有女子爱看游侠义士除暴安良的故事。适才见她寻得仔细，忖着难不成遇见个意气相投的姑娘，不觉平添了几分好感。）

（西席正是一腔热血的年岁，因孱弱多病，只得伏案苦读，钻研学问。虽他瞧着威肃，待亲近后，也乐得同我说起对扬旌沙场的憧憬，家中二伯虽为武将，眼下山河安泰，海晏河清，少了征伐的峻烈，那马革裹尸、鹤怨猿啼的场面，亦只能由书中所述肖想一二。思来，这份怅惘与喟憾，大抵也写就他清癯皮囊下铮铮傲骨）
（我待经笥无所好、无所求，今日一遭，只想明白他所慕风骨，是故才好同他多言些许）
也好——（话音稍顿）不过，您倒也不必顾虑我，甚么时候读完，来交由我便是。我住翁济尔金府，您若遣人来，道将书给十二格格就是了。

（我此番始知，书中天地浩渺，缘就不止是有那些拿捏着腔调韵味的格律词赋：落笔即是南山的云雾，苏杭的梅雨，要么是绮丽旖旎的少女心思，原来这一个个轻飘飘的字也能写尽纵情江湖的仗剑英豪。可我眼下头一样惦念的，还是包氏主仆失了盘缠仓皇逃难、该何去何从。闻言一双眸眼笑意更盛，弯如弦月，英气疏朗的长眉在这张脸上蓦地也生出三分俏。默念了一回那名姓，与她解释道。）倒不是顾虑，左不过是我贪看这侠士惩治奸佞的遗闻逸事，估摸着消磨两日便能读尽了。
（一卷轻薄的书，居然能承载这样沉甸甸的侠义掌故，我头一回对生畏惹厌的汉人学问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顿了顿声，掂着那书。）再有，难得兴致相投，心里不免想着快些成人之美呢。

（观她芙蓉面上，眉眼生得秀致又英拔，很有先前我于广德楼听戏时，梨园中女驸马的骨韵。这也与她手捧一卷三侠五义衬极，细氓浊世，有侠者如泉清冽，烈酒洗剑、枕雨眠风，行走世间，只留飒沓英名与河山归鞘，任五陵豪气、金楼玉阙，仍快意恩仇）
姑娘这样说，也叫我好生心切——神鬼之说太玄虚，儿女之情又太绵暧，我皆读不得，是以西席荐我三侠五义，这不才巴巴的来寻呢。
（玉杏尝笑言，我秀弱身躯里藏的是不输男儿的野心，思来她话不差，这份女儿家的慈柔是世俗予我的枷锁与利刃，若论抱负，我尚不惧成那司马昭，好歹昭彰又妄肆，只可惜——哎）
既是投缘，亦是上天赐福，满口「姑娘」、「姑娘」，倒不及称名讳亲近。（眉缓绥舒开，杏目中满漾诚恳）我适才只说了姓氏，名儿却忘了。我唤岱月，山岱之岱，明月之月，你呐？

（她眉目蔼如，含笑模样宛如朝露，顾盼生辉，并不怯婉，但也非大胆泼辣那号人物。入关业久，满人襟袖大也沾染了汉人的纤弱文质，八旗大户家的女儿虽通骑射，但更须习字咏诗、贤善女工，方才是一顶一的好女子。我不惯被拘于案牍，困于闺房，恨极厌透了这些吟风弄月的柔姿弱质。闻言不异于得遇知己，心头生热，恨不得将肺腑间掏心的话都说给她听。）我适才只读了两章有余，便觉这书极好，忠奸分明，包龙图命途多舛，几番遭奸人陷害自不必提。那展爷侠肠义胆，虽着墨不多，却回回都在节骨眼上赶来，当真神勇无匹……（戛然收声，倏尔一掩口。）嗳，不能说不能说了，须得自己读才有意思。
（我不曾有过什么丰富的阅历，我未曾淋过南国的雨，不知道何谓朝雨晚晴，不知道雨雾都能僝愁得如女子；未曾见过朔野的天，不知道邦畿辽阔疆土无垠，不知道这世上原来百二河山还有这等苍茫蛮荒的地界。原来书可容天地万物，纳众生百相。我突然省得额娘说的知书明德，也感激这场雨为我添这样难得的际遇。当然，也包括她。咧嘴露出一排榴齿，颜如芙蓉。）我是叶何家的小十，唤做徽昀，日光那个昀。你瞧我们多有缘，你是山间月，我是丽日光。

（我见雨势渐渐小了，如一则戏起承转合，眼下收势的一章里，唯有几点雨水淅淅沥沥，寂寥却又清晰。虽未能得以亲自去字里行间品读豪侠仗义，她口中娓娓道来的，却已足够令人神往）
……诶？（不满她的戛然而止，可也知晓个中趣味需得自己体会，遂恹恹道）那待你读完，我自己读读看是不是这样。
（山月不知心底事，这婉晦的意象与她名字的光曜相去两端，然而却如子期伯牙般相见恨晚。默然记下她名姓，又订好来日之约）
我记住了！待你读完，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你看要不要结！要结我就再补一句结了，不然就你再来一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