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刻不停歇的挖雪。
黑小虎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周身的空气冷了又有些回暖,暖了不久又毫不留情面地冷下去,很久之后又慢慢暖了几分,如此往复,像极了世上最磨人的毒。终于他说服自己歇一歇吧,双腿麻木到坐下去都困难。神医逗逗诚不欺他,叮嘱他的不按时服药的后果一样不差——他感到自己丹寸的痛感像最毒的蛇一样吞食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他感到口渴,极为费力抓了一把雪塞到嘴里。雪水像一块冰溜进肚子里,带来一阵冰凉的激烈爽意。很快,胃又烧灼起来,那块冰不是冰,是一块正燃烧着的木炭,灼得痛,烧得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凉了起来,寒气从内里向外层层透过,浑身又哆嗦起来。他感到温热从双脚往上缩,过了双腿,过了腹部,已经缩短到了胸部。他整个人都不甚清醒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断了药才这样了,还是挖雪冷得这样了。他把手指伸到嘴里。手指肚已经磨出血来了,他死死咬住手指,咸的血流进他的嘴里,流进他的肚子里,像是瘾药一般,勾引着他。
他想起身挖雪活动活动来暖暖身子,一起来又跌回去。想出力,又因为断了药而气血滚涌,丹寸剧痛;不动,又被冷意压制着,阴冷的空气侵入他的鼻息,直入心脾,如同冰霜沁染。
“无常哥哥,”三水这几日也间歇着帮黑小虎挖雪,此刻他瘫躺在地上,像是想了很久,缓缓地说着,“你,怕死吗?”
“噢,死么?”黑小虎嗓子已经肿了,听了三水的问题,此刻仍旧勉力开了口。
“死过两次的人了,还怕死么?”
“两...次?”三水以为自己听错了,呼吸沉重,费力地提出自己的疑惑。
“哦,我是说,在江湖里走得久了,死个两三次都不算什么,还怕死么?”
又是沉默。
“说来,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三水。”
“嗯。”
“人们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你说,可恨之人有没有,可怜之处呢?”
三水想了很久,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你知道吗,无常哥,我二哥常跟我说,大家的口,可以世代传颂好人,也是能把人逼上绝路的。倘若一个人本不是个坏人,可人人都说他爹娘是坏人,都说他也是个卑鄙小人,倘若他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没了,没人教给他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恩,什么是仇,倒是一群人整天说他该被天下人逐杀,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你说,一个好人,会不会也被逼得去做自己认为是小人才做的事呢?
我觉得,这,大概就是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吧?”
黑小虎惊讶于这些话竟是从一个孩子口中讲出来的。大概,这背后,也是一个值得唏嘘的故事吧。
“嗨,说来我活了二十年,不也是连什么是正,什么是邪都不知道吗?”
三水想了想,翻过身来,爬到黑小虎身边,定定地看着他说:“想清楚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总归是没有错的。我不知道你们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的,但是,我倒觉得,既然你想清楚这个问题是为了更好地行走在这个江湖,是为了自己心里的光,如果你非但没有找到答案,反而把自己束缚地连本是光明正大的事都做不了了,那你一味寻求一个明面上的所谓的答案,又有什么用呢?
正,不是手段,不是目的,而是一种,信仰吧?”
黑小虎听了这话,惊得浑身一颤,突地坐起来,把三水吓了一跳。黑小虎张口想问很多问题,他想问三水何出此言,他怎像知道自己的经历一般,他想问三水......
但黑小虎没有说话。
多说无益。两个人只是这偌大的世界里的过客,因为一场雪崩交汇到这间屋子里,他有他的过往,他有他的未来。
也是因为这场灾祸,两个人都说出了不曾想过的话。
有这样一些话,不就够了吗。
“无常哥哥,我真羡慕你,手脚这么好。”
黑小虎听了,伸揉揉三水的头:“你现在没有的,将来只要你够努力,都会有的,而你有的,才是我这辈子都再难以得到的啊。”
三水似懂非懂的应了他一声。
黑小虎摇摇晃晃地向着他俩挖了很久的雪洞跪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