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江天暮雪

是日冬至，自有天君赏江山一场雪。江边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小院落，尽披作银装素裹。琉璃白雪世界，殷殷一径红梅。踏幽红冷白而来，拥炉着氅。
按蜀中旧俗，冬至日须食羊肉汤——好风雅如是，自须伴天与云与山与水之白，梅与羊与美人之香。苎官早在此间支好了锅炉，一大锅羊肉煮出热腾腾的香气。这番风流，南地元宵，北地扁食，孰能胜之？心满意足嗅一口，自然安坐，又以羊汤、腐乳、葱花香菜等物一一拌好蘸料，先喝了一碗羊汤祛寒意，便笑请焉荷苎官并几个在侧的流萤一同来尝。焉荷却笑道：“咱们都是些闷葫芦，不如奴给主子找个伶俐的姑娘来，既比咱们瞧着赏心悦目，又能多说些话儿一同开心。”
笑作要拦，偏几个流萤一齐哄着出去了，不多时便拥了一位身量未足、花娇雪媚的美人来。不禁就先抬了一双猫儿眼，弯眸先蕴笑意。

雪霁初晴，一缕阳光破云而出，仍是清寒不改。让人心情蒙灰的冬日，这缕阳光又怎能除去，只能让心情更加——珩之讨厌伤感，也讨厌冬天。她踏雪而来，在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一串的脚印。
她折数枝红梅，宝贝似的拢在怀里。忽闻一股肉香，自然寻香而去——却**儿流萤簇拥着，来到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面前。她左顾右盼，复又正视了眼前的美人儿，黛眉纤长，杏眼桃腮。
“咦，冰天雪地，是哪里来的仙女姊姊？”
珩之笑着，觑见那一大锅肉汤，将红梅给了身后茯官，自己呵了呵手，又搓了搓。莺声婉转，又含了撒娇意味。
“好冷呀。仙女姊姊赏妾一碗热汤，好不好？”

焉荷正附来耳边说这是流苏姑娘的高徒，花签金雀的便是。趁时有机巧的流萤添上一副精巧碗筷，请她入座。更新斟两杯暖酒，添一碗高汤。正闻娇莺，眉弯上挂着的那两痕笑便绽得更盛，又端起手边的斗彩小瓷杯盈盈道：
“快坐快坐。算来妾身与你还是同出一门哩，何必这么客气？”
屋内地龙正暖，烘出桃腮上两团娇霞，见她冻坏了的模样，不禁更含笑劝道：
“踏雪寻梅，可是冻坏了？你正好来尝尝这羊肉锅子——按妾家的习俗，冬至就得吃这个，暖乎乎的下去，嗳，什么都比不了。”

珩之是喜欢美人的，流苏师父的温柔，白兰姊姊的清雅——还有眼前仙子，说不上来的感觉，只觉分外亲切。珩之让茯官去寻个白瓷花瓶，将红梅整齐放好。
“好香呀！”
她娇憨一笑。流萤添了碗筷，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来，再添了羊肉在小小的瓷碟里，稚手捉玉箸，夹了肉吃。吃之前还不忘吹吹热气。
“冬至大雪，羊肉锅子，妾觉得这便是极乐。”
杏眼觑了案上暖酒，犹豫片刻还是端起来吃了一口。

桃夭八景之亭台楼阁，多朴素淡雅，一扫绮丽之气，而多附天然意趣。这一间院落亦是多衬自然雪景，屋内装潢一概朴素。这一院雪窖也似景致中，衬一枝红梅，不禁更添雅趣。不禁青睐于人，正要誉其风雅，孰料便闻饕物之言。忍俊不禁，舒眉问道：
“这就叫极乐啦？”
不紧不慢地挑了一块煮得脆香的羊肚，放在滋味浓厚的蘸水里一过。微抬起眼儿来略瞧她水灵灵模样，故意逗道：
“那正月宴上美食美酒罗列、美人美景在侧，你这小丫头岂不是乐得要白日飞升了？”

珩之从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如今看这些，自然觉得新奇。可是她不能这样告诉美人姐姐，她怕她们知道了，笑得更厉害。想到此处，珩之让茯官帮她盛了煮熟的小圆子，咦，有些烫，那吹吹在再吃——
“正月宴？那是什么呀，很好玩吗。”
她入楼晚，没见过。想来应该是很热闹的，珩之呀，最喜欢热闹啦。
“……桃家美人多，可妾大多都不认识，她们也不认识妾。再者，江天暮雪，与南烛仙子同席。”
说到此处，她眨了眨眼，咬了一口圆子，又香又嫩。她继续说道。
“……妾自从来到桃夭，觉得每一处都新鲜，都好。”

先把这一口羊肚吃完，又吃两口羊肉，其间端详着小娇娘花朵似的俏脸，不禁就想起自个初入桃楼的时候——不过也是这样懵懵懂懂一朵小娇花，天真烂漫。遂生出许多的娇怜，盈盈说道：
“正月宴嘛，无非牡丹锅流水席，还有拍卖会一掷千金竞豪奢。到时候不仅伶儿们吹拉弹奏，姑娘们也要上台献艺，可得教你看花了眼去。”
放下筷子酌一口小酒，颇为自得。
“嗳，美人儿嘛，总是慢慢就都认识了。”
朝她眨眨眼，惹得鬓边凤衔着那一串红珊瑚珠摇晃晃。
“你看，江天暮雪小火炉，这不就认识妾啦？”

美人儿鬓边的红珠流苏颤颤，缠得珩之心痒，忍不住看了伊人几眼。珩之对貌美的女子，总是欢喜的，看着她们如花似玉，纤腰楚楚的模样，哪怕她自己没有这样好，她也欢喜。珩之吃吃一笑，将圆子嚼嚼，咽下肚去，也添了一块毛肚，在羊肉锅里涮涮。
“哎呀，听起来就好热闹。那就可以认识很多美人儿啦～”
流水席可以，拍卖会罢了，珩之想起自己棠盏里可怜巴巴的珠子——不想了，不想了。
涮了七八下，才把毛肚捞上来，蘸了那碟子辣酱，也不急着吃。她先饮一口热酒，笑意愈盛。
“妾想起来，其实妾应该叫您一声南烛师叔——”

在这样白雪寒天的时候，心底里是没有什么比得过这一碗熨贴的羊肉汤的。不过这小美人这句话，听着可不太熨贴。师伯还是师叔，此事先放一边莫理论。眨眨眼小颦眉绿，促狭道：
“听得妾像个一把山羊胡的老头子——不好不好，咱们还是姐妹相称。”
从锅里蒸出来的浓晕晕白雾中看她，愈发是芙蓉玉面，脂粉娇娃。盈盈带三分笑，蛾眉先称姝：
“你瞧，这么着你得称之宜大姬做师祖，可是呀，她怕是只许你叫她小娘子。”

杏眼觑美人面，和伊一同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师祖师叔这话，皆不如一声美人娘子，更讨伊人欢心。珩之略一颔首，她将一口蘸了辣酱的毛肚，放进嘴里嚼着——啊，真好吃，珩之还是喜欢毛肚。她笑着，将杯中热酒饮尽，面上开始发烫，几分微醺颜色，娇娇而语。
“妾也觉着，南烛仙子更动听一点。”
珩之偏头，红酥稍稍支着下颔，白瓷瓶中红梅娇俏，侧目看向窗外一片皑皑雪白，冬至雪霁。她让茯官再将热酒满上杯盏，茯官却道不能再喝。珩之摇首，言之。
“得遇美人仙子，是为幸事，多喝几杯，醉了就和仙子困觉去。”
此时此刻——
热雾氤氲，肉香四溢，暖酒入喉，比什么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