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中女子从小就被教育要三从四德，我虽无嫡亲姊妹，可叔伯家的女孩也有见过几回，哪个会当面用一声“不要”来驳回男子说话的？故而当青峦拒绝现在回去时，当即一愣，不过听后话，却又觉得不无道理。
“那好，我们往前边儿再走走。”
花楼里的规矩我不懂，也不清楚青峦是否能自由出入，可七月初七这样的日子，一年才得一回，便不想叫她失望而归，陪着她又继续沿河边走。
“在这儿歇会儿吧，”
走了半晌，额头和后背微微涔汗，扶青峦在一平坦处坐下，坐之前看了一眼她身上干净的衣裙，掏出一方帕子，平铺在地。
“你的脚可还好？”

“还好，这点路我不累。”
走路不累，可我畏热，偏又是不易出汗的体质，往往热起来只面上薄薄一层汗，底下脸红脖子烫。不过这会儿比暑气更令我脸热的是青峦毫无忌讳的举动。刚刚道声谢，又见她掀起裙角，露出脚踝和小腿来，避开不及，目光正好对上光滑如水的肌肤，霎时便想起三年前在花楼里见过的，丽娘衣襟半敞下的白皙脖颈。
“能走路，应该没有伤到骨头，踝骨处若还肿胀，等回去后用冰敷，能止淤消肿。”
匆匆扫过一眼她的伤处，未见发青发紫，心下稍安，立刻别开视线，手撑地，在她身旁随意坐下。
河面泛起微澜，花灯随波浮动，有几个还未漂远就倾覆到水里，承载的祈福又是否当真能实现呢，忽然心头一动，开口问道，
“青峦，你家里可还有人，是为什么会在这花楼里？”

即使清楚知道花楼的营生是做什么，但听到青峦对自个儿身子的说辞，仍不免一顿，缓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都是一样的。”
命苦二字听来不算意外，可从近在咫尺的人口中说出，多少有些震动，我偏头目视于她，若非命苦，都是爹妈生养的孩子，又有哪个会被卖进花楼伺候人的。
“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你娘也过世了吗？”
想起与我阴阳两隔的娘，心生怜悯之余，还生出一点感同身受。我是贺家三少爷又如何，不也是个没娘的人。
“抱歉，我不该问这么多。”

人对于下辈子的憧憬，有点像看河中飘忽不定的花灯，状似美好，却并不在掌握之中，少不得要添上些自欺欺人。
青峦所言的下辈子从没在我心里出现过，我既没有思考过人是否真的有下辈子，也没想过下辈子会是个什么样儿，倏尔听她说道，不免要替死去的娘想一想，可又不知该为她期冀什么，如此静默了片刻，有一种恍然无错的失落感。
“我娘去年也没了。”
朝着夜色低声道，一年之中我没和旁人提起过这事儿，贺家太太病逝的消息伴随贺老爷或将再娶的传闻，早在城中传遍了，跟谁说都显得多余，仿佛衣食无忧的人的悲伤，并不怎么值得同情和宽慰。
“那从前欠下的债都还清了吗？” 我突然不想继续自己的话题，转而又看向青峦。
“若是没还清，我帮你还。”

我说帮青峦还债，是出于诚心诚意，而且她的爹娘能欠多少债，以贺家的财力我不觉得会是件大事，甚至没往做善事上去想。
“啊？” 可青峦没接我的话，反而丢出一句疑问来，我一时没听明白，等她说完，低头一哂——哪儿来那么多姑娘。
方才脸上脖子上的热度在风吹之下已然消散，说了一会儿话，人也放松下来，在青峦的这一番“语重心长”里咂摸出一点调侃的语气，于是叹道，
“自打那次从花楼出来，我就再没去过了，别的姑娘也不常见，没机会对什么人好。”
这也确实是事实，贺家是三个儿子，族中虽有不少女孩，可家规森严，平日往来极少，即便是见面，也都是在长辈们跟前，连说过几句话都数的出来。

我和青峦见面统共不过两回，她却说了两回让我别去，我虽知道那是寻欢作乐之地，可也没把它想的如此不堪过。最脏污不过的地界儿里住的不都是苦命的人么。
“我没你说的这样好。”
沉吟片刻，目光从青峦笑靥如花的面容上垂落到脚下，夜色和土地的颜色融为一体，精细的鞋面儿上沾了块泥巴。我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虽看起来不似方表哥那么吊儿郎当，可也是个无正业可务之人，本质上是一样的。而且会在亲爹五十大寿的寿宴上跑出去，脾气也算不得好。
“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糟蹋粮食，还不孝……”
这番话说出口，无半点玩笑的意思。

"可你才见我第二回，当中又隔了这么许久。”
只当青峦的柔声细语是对我的宽慰话，她伸出袖子的手腕还和从前一样纤细，手掌小小的，指尖微凉。听着她的比喻，愣了愣，俗话说“好看不能当饭吃”，却被她说成能下饭，颇有些无可奈何。
“我是男人，男人要什么好看。”
想必我爹年轻时也长了一副为人称道的好皮囊，只可惜这副皮囊并没有让我娘过得开心，甚至入土不久就要受传言之苦——城中人人都在猜测，哪家姑娘即将嫁入贺府做老爷的继弦，传的人多了，这话听起来越来越像真的，连我都快相信了。
“人死不能复生，我除了为她不值还能做什么。”
辩解贺老爷不会迎娶新夫人？算了，不提也罢。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七月初七之后的三个月里，我没听从青峦的劝说，反倒是一次又一次地光顾花楼，刚开始她还说道两句，次数多了也就任凭我随性而为。
不过跟这儿的其他客人不同，我面前摆着的总是一壶碧螺春，而非酒，楼里头再热闹，我和青峦一块儿待着的小花厅里却是清静的。对我而言，在这儿，和在那晚河边的亭子无甚区别。
“在家闷得慌，又不愿对着我那位爹听他说教，就来了。” 见青峦进门，我站起身来，顺便把搁在脚边儿上的东西拿起来平伸到她面前，一口气不停，“刚去了一趟琴坊，你瞧我带了什么来。”
一把上好的胡琴配上一张马尾制成的琴弓，犹如好马配好鞍，让人止不住有些兴奋。

“我娘生前爱听京戏，家里时常请戏班子上门唱堂会，我为了让我娘高兴，偷偷跟戏班的琴师学过两手，也因此晓得哪种琴好，哪种弓难得。”
琴师曾称道我天生通音律，学起琴来上手快，悟得也快，可娘走后戏班子就不来了，我也再没碰过琴。近来常在这楼里同青峦聊天，偶尔也听她唱曲，这才又动起拉琴的念头。
在圆桌旁坐下，一扬手，从青峦手里再接回胡琴，手指扣动琴弓上丝弦，“这是‘一头白’，最上等的马尾制成，一会儿你听听看。”
稍稍试了试音，便拉起最熟悉的调子来，闻曲要知音，还有谁比青峦更适合听的。

近来天儿越发的冷了，这间屋子里却暖意融融，青峦总是打点周到，而每次只要我来，她都专心专意地陪着我，无论我做什么，无论多久。
“我又不是楼里的姑娘会待客，不放我回去，难不成还白养我。”
珍姨自然是乐得我来，我也会多给些钱银，劳她拦着点旁人，不叫打扰这间屋子。空山鸟语是难得轻快的曲调，不过这会儿调不成调，胡琴声收起，留下一双依偎的人。
“好啊，等开春了咱们就去河上坐船，也好赏岸边上的景致。”
我同怀里的人对视片刻，屋里忽而静了，只听见角落的火盆里发出小小的爆裂声。我慢慢地把脸凑上前去，先是鼻尖碰到鼻尖，继而唇瓣相触，环住人的臂弯紧紧往里一收，压上绵长的吻。

“留在这儿做你一个人的乐师，我倒是乐意，只不过到那时，你天天瞅着我，要嫌烦。”
实则我来花楼的次数多了，家中早已有微词，爹把他那只宝贝的瓷盏摔得粉碎，拿手指着我，指头点半天，说有大哥二哥在跟前，我却不学好，同方家表哥比起来，有过之而不及。
我闭目沉浸在唇齿交缠中，将那些难听的话抛掷脑后，我不待在家里，也好给大哥二哥腾出地方，让他们放开手脚的争。
“是什么？”
之前对着青峦，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亲近过，可我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她牵我起身，来到她自个儿的屋子前，少年人身上的本能反应逐渐浮现上来，而这一回，我不打算像三年前那样离开。

青峦的卧房与花厅是一墙之隔，可里头的布置截然不同，墙那边儿是花开富贵，这边儿却是素净雅致。
刚寻思她想给我看什么，只见青峦正对着我，解开了胸前衣襟，我为之喉头一窒，脸腾的一下就涨红起来，难以抑制的气血不断上涌，说不出话来。
水色丝绸的质地上绣着几只荷花灯，瓣瓣荷花惟妙惟肖，我的视线一时移不开去，垂在身侧的手被她牵起，尚未反应过来，整个手掌便按住了她胸前的柔软。
“青峦……”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有一个女人对我如此坦露心声，几乎是毫无保留。
怔了一怔后，收回手，弯腰打横将她抱起，托在身前，双眸凝视于她，片刻后，又打从心底里透出笑来，托着她原地转两圈。
“从今儿起，我就把我交给你了。”
言毕，又再吻上她的唇，郑重其事地抱她上床。

那日之后，我和青峦的关系就与从前不同了，而来这花楼也无需避着谁，不止珍姨看出我俩情分，就连楼里别的姑娘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时常拿我打趣。
转眼接近年关，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将我与青峦相好的事捅到贺家，贺老爷原以为我和方表哥一样，只是去花楼打发时间，没想到竟然跟人相好，当即决定过完年要押着我去学经商。经商就不得不经常外出，以此来阻扰我去见青峦。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这半个月比一个月都漫长，算是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我牵住她的手，低头轻轻摩挲，经她一说到是想起什么来。
“是有一件稀罕东西，我还给带回来了。”

小船在初春的碧波上无声滑过，青峦的声音好似久违的柔风吹拂进心田，明知她的话真真假假多半是在糊弄我，可也甘之如饴。
嘴角往上提了一点，手臂依言圈上她的腰身，还真就张开手掌量了量，虎口卡在她腰际，惹她在怀中躲痒。
“不能再瘦了。” 不过闹一下也就收敛起举止，叫人脸红的言辞我不好说出口，这便已经是踩着礼数的边界开口，想来她明白我的心思。
“若真是稀罕东西，你当如何？”
凝注她抬起的双眸，如清水洌滟，略低下头，停在她唇上半寸处，笑道，“再者，我只说带回来了，可没说是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