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冥想室，预言者们在观察后沉思，在沉思中祈祷，并在祈祷声中继续观察。梦魇的海洋在他们面前翻滚着。来自物质世界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再归于虚无。然后，一个漩涡聚集起来，化为一个腐化的伤口。这一漩涡不停流转，再次绽开。
预言者们的身体僵住了，他们的头脑都意识到了这个节点的重要性。
有些可怕的东西要来了。它现在还未到来，但时间不多了，它正迫不及待的奔向物质宇宙。
预言者们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愈加明显的预兆上。灰骑士们与尚未成型的威胁之间的战斗就此开始。
但它已经呼之欲出，身后聚集着噩梦。

兰诺奇失眠了，或者说他再也睡不着了。只要面具不在他眼前，那镌刻在他心头的金色魅影就会将他心中的平静一点点吞噬掉，使他感到挫败，并使他产生一种虚幻的离别之苦。但倘若他看到了面具，他同样无法入眠?他的心中将燃起无尽的信仰之火。他将永远沉浸在敬畏中。无论能否看到面具，他都不会休息。如果这是他的命运，与其无谓的反抗，不如拥抱对信仰的渴望——与其让自己为失职的懊悔所折磨，不如沐浴在圣人的光辉中。
他躺在惩戒使者号上层甲板中的一间客房里，通过一扇钢化玻璃窗户向外眺望着整艘船。它的龙骨两侧是两个巨大的雕像。雕像的头上戴着兜帽，正举起双手低头祈祷。他们不朽的虔诚让兰诺奇思考着帝皇在银河的无限威能，并感恩在他的保护下找到安息之所。
他怒视着雕像的侧面，怨恨它们那平静的脸庞。难道它们没有看到他的痛苦吗?难道它们在嘲笑他吗?
床很大，他陷在里面，他挣扎着，使得自己被被褥紧紧缠住。最终他翻倒在地，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克拉格邀请他在这里呆上一个晚上，等第二天早上再决定如何处理这些遗物。他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就像他一早就决定好了一样。克拉格愿意展示的文物都不足以引起轰动，只有那个面具能满足赛德瓦二号的需要。兰诺奇决定留下来，因为一想到要离开飞船，永远失去面具，他就无法忍受。
他和克拉格及其军官们一起吃过饭。为他举行的宴会非常丰盛，但他几乎什么都没吃，他大口大口地喝下了几口阿马塞克酒*（Amasec），意识到这酒对他而言是一种大不敬，但他不在乎了。然后他只是盯着他的盘子，设法聊了两句，但他不记得讨论过什么了。现在他选择把他的禁欲视为禁食。他的思想和灵魂陷入了一场风暴中，这样下去到港时他可能就是具尸体了。

兰诺奇祈求指引，他试图寻找哪怕片刻的平静，但他无法拜托内心的混乱。那副金色面具盯着他，指责他的怯懦和疏忽。记忆的流逝破坏了面具的完美，他为自己的亵渎而哭泣。
他从床上跌跌撞撞地扑到窗前。“人类之父，”他对虚空喊道，“您要我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明白过来。绝望变成了狂喜。他明白了答案是孤独。他是在没有随从陪同的情况下来到惩戒使者号那里的。他从来没有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远行过。现在看来这一决定让他无比吃惊。当时，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冲动。现在,他明白了。现在，他看到了命运的安排，抽泣着赞美神皇。
他独自一人，这是一件幸事。如果他的侍从在这里，仆人们一听到痛苦的声音就会来敲他的门。如果没有人通告他，他是不可能跨出客房的门槛的。不过，现在他可以随时行动了，他可以听从帝皇的安排而不让任何人看到。
此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心声让他迟疑了一下，为什么他需要在这艘传教船上秘密的完成帝皇的使命，他又不是一名审判官。

但兰诺奇一想起面具，就把迟疑抛在脑后。毕竟，神圣的神秘感是信仰最有力的武器。
他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他的使命绝不是什么鬼鬼祟祟或可耻的事情。他穿上了法袍，但没有穿上官服。他留下了任何在他走路时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但他不确定是否要放弃权杖。权杖是铁制的，有七英尺高，它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头骨，很重。他习惯于用权杖来标记自己的步数，敲击在地面上的金属铿锵声既是敬拜神皇的呼唤，也是谴责异端的丧钟。举着权杖走路会增加负担。他又考虑了一会儿，最终拿起权杖。他将要做的事情是神圣的，他的行为将是正式的，他应该把国教的象征带在身边。
他打开客房的门，面前的走廊空无一人。墙壁上的火炬似乎比以前更暗了，它们之间的阴影越来越深，仿佛在等待他。整艘船一片死寂。兰诺奇知道有数百名船员正在轮班工作，但现在他感觉惩戒使者号向他敞开了大门。使命，无人的大厅，一片昏暗，不带随从的意外决定——这些都是预兆。无论他怎么想，兰诺奇都看到命运在指引他前进。
他开始奇怪他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明白他必须做什么。

兰诺奇沿着大厅走去。他的脚步轻盈无声。他觉得权杖仿佛没有重量般轻盈，仿佛它也被面具召唤着。
兰诺奇从上层甲板冲向下层甲板。他飞下楼梯，他的长袍像翅膀一样拍打着。他忍住喜悦的笑声，微笑着，为自己的使命而喜出望外。他没有在楼梯上碰到任何人，几分钟后他就到了下层甲板上。他沿着宽阔的拱形走廊奔向船体中部。他跑下楼梯时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依然感到精力充沛。如果面具是他旅程的终点，他可以永不停歇地疾跑。一切皆有可能，因为他是皇帝意志的工具。他不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是在服从命运。
走廊里也很昏暗，当兰诺奇走进阴影，离开了火把，阴影拥抱了他，隐藏了他，用一种神秘感包围了他。这让他他惊奇不已，他很高兴他这一生中能有幸达成如此使命。
一百码外的十字路口出现了一个船员。那人转身走进大厅，朝兰诺奇的方向走去。
但兰诺奇没有感到丝毫焦虑。

他在教堂里度过了一生，同时他也已经在战场上战斗了几十年，但即使是在那时，他也从未去过前线。他自己从未参与过任何行动。
但我知道该怎么办，他这么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战争。他没有亲身战斗过，这里没有敌人。即使在最挑剔的角度来说，克拉格和她的团队只是在信仰上有点过于谨慎。不，他并不需要战斗。然而，他对接近的船员的反应就好像他是一个敌人。
兰诺奇后退两步。后面有一个凹室，里面很暗，他几乎看不到里面的神龛。红衣主教退到凹室里，在神龛和墙壁之间，刚好有足够的地方容得下他。他的动作很优雅流畅。他在船上的行动像一场舞蹈，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从他离开床到他仍在等待的美好结局，每个瞬间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船员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错误的走廊，这微不足道的事情不可能打破这一切。

兰诺奇在暗处微笑，他的法衣则完全隐藏在黑暗中。没有人能看见他，他被帝皇的力量所掩盖。但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他为什么要与阴影共舞?他为什么不让克拉格把面具交给他保管呢?因为这是帝皇的安排，因为克拉格会固执的反对，也许她想把面具留给自己。如果真是如此，他就身处一场战斗。船员们可能会因为克拉格的命令而成为真正的敌人。
最重要的是，兰诺奇懂得了与阴影为伍，因为他本就可以。阴影是他的盟友，是他的礼物。阴影召唤他，他当然可以回应。阴影把他推向面具，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船员走了过去。
你看不见我，兰诺奇心想。
船员连看都没看一眼。
兰诺奇无声地笑得浑身发抖。他为这个船员感到难过。他在神圣的舞蹈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尽管这个角色很小，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兰诺奇一直等到那个船员拐进另一条通道，然后走了出来。

现在沿着走廊的其余部分，飞过火把、门道、大厅交叉路口、挂毯和更多的神龛。船的细节开始变得模糊了，没错，千真万确。这艘船上只有一件有意义的东西，面具比惩戒使者号更加重要。它的伟大难以言表，它的完美比兰诺奇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强大。
即使是现在，在他还没到达面具的时候，它的形象在他的记忆中都变得更加清晰。他越来越近的距离正在逆转时间的工作，把克拉格关上盖子后的几秒钟时间往回推。
兰诺奇停了下来。他站在保管库门前。他把手放在铜把手上。门会锁上吗?当然不会。他很确信。他拉了一下，门开了。铰链略有抵抗。门擦过地面的石板，在空荡荡的走廊发出巨大的声响。兰诺奇并不关心。不会有人听到的。命运不会允许。
他走进保存库，直奔保险箱。他在走近时放慢了脚步。那一刻的庄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再次用权杖敲打地板，他仿佛再次被簇拥着。在他的脑海里，他听到百万人合唱的欢庆赞美诗，那是崭新的信仰之声，很快就会撼动赛德瓦二号的苍穹。
他把权杖靠在桌子上，双手放在胸前。为何这精金的保险箱摸起来如此温暖?他能感觉到面具的凝视穿透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吗?他相信他做到了。兰诺奇低声感谢帝皇。他打开箱子，他的心随着盖子的一点点打开越来越剧烈地跳动。
他打开了。

他还没有完全打开保存库的大门，仅有微弱的光线来自过道。即使在黑暗中，面具灿烂依旧。它的金子，与宝石交织在一起，它们折射出的复杂光芒也交织在一起。他盯着面具的眼眸。透过他们，黑暗的保险箱底不再是一个世俗空间。相反，它是神圣神秘的无限深渊。
兰诺奇把面具从架子上拿了起来。他居然敢让自己亲手亵渎圣物。他捧着面具的边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完美之物，它的美远远超出了他的记忆，就像第一次看到面具一样，无上之美用痛苦而狂喜的悲哀刺痛了他的心。
那一刻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刻。但它很短暂。
“主教大人？”他背后有个声音说。
兰诺奇转过身来，仍然拿着面具。他先前见过的那个船员站在保险库的门处。

主教并不慌张。也许这个船员还有更重要的角色要扮演。
“请原谅，大人，”船员说，“那个……”
“你叫什么名字?”兰诺奇打断了他。他相信他是对的。这个伟大的日子里的任何角色都不应该被忘记。
”万斯,主教大人。凯尔·万斯。”
“请走近点，万斯，”兰诺奇说。“我有些事要你帮忙”。他的右手假装松开了面具，但用左手牢牢地抓住了它。
万斯从过道走了过来。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中，但兰诺奇能从他迟疑的步态中看出他的困惑。他走近了，兰诺奇看到他眉头紧锁。
“很抱歉打扰您，”万斯说。“我无意冒犯您，但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职责……”
“当然，当然。”兰诺奇并不在乎他的道歉。“我永远不会谴责一个恪守职责的人。”他观察着万斯看向他左手的样子。万斯皱起了眉头，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显然他觉得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万斯既要履行职责，又要面对冒犯一位主教的风险，这两件事让他左右为难。
兰诺奇感到怜悯。他解决了万斯的难题。

恩典。这一切都是恩典。金质的面具证明了这一点。兰诺奇处于一种优雅的状态，他的动作则是另一种形式的优雅。他用右手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在这优雅的姿态中，他抓住权杖，用它的头骨砸在万斯的头上。万斯的前额像蛋壳一样裂开了，鲜血溅到了兰诺奇的脸上。万斯，他的腿抽动着，靴子在地板上嘎嘎作响，然后他就再也发不出什么声响。黑色的血液在地板上聚集，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兰诺奇看着血液流动开来。不久鲜血就包围了尸体，在兰诺奇的脚下和桌子底下流淌。
兰诺奇低头看着他的长袍。丝绸上粘着许多飞溅到的斑点。他被万斯的尸体迷住了。他眨了眨眼。尽管他曾下令执行死刑，但他从未亲手杀过人。他蹲下来更仔细地检查尸体。他的脑海中模糊的想他该怎么办。他不能把尸体留在这里，他也不能带着一个人的血迹在船上游荡。
他歪着头，被万斯压碎的头骨迷住了，从碎裂的头骨里他仿佛看到了启示，伟大的秘密正流露在光明中。无意中他放下了左手，让面具碰到了血。

兰诺奇吓得气喘吁吁。他赶忙举起手，害怕自己破坏了圣物的完美。但是他没有。鲜血流淌在面具的纹路和符文中，深红色使黄金和珠宝更加光彩夺目。那张神圣的脸轮廓分明，因燃烧的血液而锐利。兰诺奇的两颊上带着敬畏的泪痕，他又把面具埋进了血里。
奇迹发生了。血液停止扩散，而是被吸到面具前，被巨大的饥渴拉了进去。尸体的边缘开始泛起泡沫。万斯的尸体无法再保持原型了。他瘫倒在地板上，舒展开来，先是变得柔软，然后是化为一团肉酱，最后只剩下液体。血、肉、骨混在一起流淌，变成了一股红、白、粉、黑的溪流。兰诺奇能清楚地看到这溪流的颜色，因为光从面具上闪耀出来;他坐在耀眼的极光中心。金光与光谱的每一种阴影交织在一起。真正的艺术展现在兰诺奇面前。这仿佛是一幅挂毯，是面具存在的光荣延伸，包裹着兰诺奇。这使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受，这种感受甚至无法形容。他拿起面具，嘴因惊愕而无法合拢，他本应该狂喜地尖叫起来，但他连最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就连这种最原始的表达也被狂喜所淹没了。
时间在光与血的风暴中消失了。永恒的美震撼了兰诺奇的灵魂。它向他敞开了心扉，接纳了他。

他不能以圣洁的信仰来容纳这种景象。万斯的死亡和消失是由美丽的命运注定的。但现在不应该出现如此情景。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亵渎景象，有可能破坏他所珍视的信仰。寒气从阴影中延伸出来，渗入了他的血管。
他又把面具拿了出来看了看。他可能大错特错吗?不,他意识到。完美的美人回望着他。面具充满了他的精神和思想，以至于没有留下任何思考地下室里可能发生什么事情的空间。面具以外的世界变得微不足道，毫无意义。那些都是可忽视的，空虚的，无足轻重的。他的眼睛无法离开圣物，他关上了门。当他听到锁住的声音时才抬起头来。保存库是关闭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发生，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干扰他对面具的理解。
他把圣物收进他的长袍里，然后回到他的客房。
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告别克拉格和惩戒使者号了。他会带着这件礼物回到赛德瓦二号。
一份这样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