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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双玉记by溯痕 2018年重写版已授权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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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已经走远了,横渡过大海,停在空空如也的车厢旁。
先前两人一猫来回踏出的小径还在,深深窄窄的痕迹通向大海,仿佛一个没有归途痕印。
他的手抬起来,轻轻搭在几乎崭新的车厢上,被他一路扩建几次的车厢又宽又大,上好的木料不久前方漆过桐油防虫防雨。
像一副好棺材。
他摩挲着它的梁,颀长的手指苍白又冰凉,尔后微微一用力,木料便被碾成了尘。
沙滩上留下一滩木屑,海风卷过几次,便扬起来,一半随风走远,一半被海浪卷到了未知的地方。
他望着沙滩上最后一点痕迹消失,紧了紧自己的旧包袱,重新上路。
此后他再没有为谁停留过。
似乎并没有多久,行走中的时光是不动又流动的,就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光阴里,他越来越少想起葱生。
他的记忆让他可以记起所有微小的事和物。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自己想起葱生的时候,仿佛一个陌生人,想起了另一个陌生人。
他记得自己曾经为他停留过,曾带他走过大大小小的城镇,也在烛光下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的写字。
只是想起这些,已经没有愉悦的心情,也无法回味曾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时,快乐又怜爱的心境。
他发现这些回忆变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
于是,他再也不曾想起那个圈着他脖子撒娇唤他“老祖宗”的孩子。
从时光里,从记忆里,结束了。
(上卷 疏林冻水熬寒夜月 完)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0楼2019-05-04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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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沈珏走上罗浮山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
    密密稠稠的雨丝打湿了他的额发,洇湿了土地,也一并将坟前墓碑淋透。
    清明前后,旁处总是要有雨的,或早一点,或晚一点。
    只有罗浮山顶,年年逢他来祭祀时,都要以一场春雨相迎。
    也总是这样,细密的,绵绸的雨丝,仿佛一场无声的润泽。
    沈珏祭拜了多少个清明,雨水便迎了他多少回。
    柔柔春雨很快停了,衣裳都未曾湿透,便云收雨歇,将彩虹挂在天边。
    沈珏甩了甩头上水迹,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跪坐在坟前,额头抵在冰冷石碑上叹息:“我泡过温泉才来,毛皮不脏,无需年年给我洗一回。”
    他的嗓音粗哑,似石粒在嗓子里摩擦出的声音,是长久静默造出的干涩。
    石碑不同他胡说八道,也长不出嘴来嫌弃他,无声地伫立着,让他用额头顶了又顶,又用脸颊贴上去蹭了又蹭,尔后贴紧不再动弹。
    阳光温暖地洒在他身上,像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拥抱。
    他却拥着冷硬的石碑。
    罗浮山的小院已朽塌,时光摧毁的小院即使维护的再精心也无法维持。
    他早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年年清明来此,将小院里朽烂的木料拆除换上崭新的木头,换了一件又一件,一年又一年。
    直到他最后一次装上木窗,方才蓦然发现——父辈们用过的桌椅,躺过的床榻,倚过的梁柱,都被他无意中清理干净,不复存在。
    空荡荡而崭新的小院,里面一桌一椅,都不再是那个伊墨亲手给柳延造出的屋。
    想明白后,沈珏就没有再做徒劳的事。
    于是风吹雨打,霜扬雪落,小院也和建造它的主人一起,成了旧日的一道剪影,长了枝枝蔓蔓的野花和绿草。
    坟茔不远处,倒是新起了一座草篷,四面透着风,顶上随意地压了些稻草,里面是新起的炉灶。
    从墓碑前起身的沈珏走到草篷跟前,稻草早已不知被风刮到哪里去流浪了,倒是他伐来的几根木头,粗壮笔直地立在原地。木头被他砸的太深,且都是硬木,看上去三年五载里是跑不掉。
    跑不掉的木柱上绑着绳索,绳索那头是同样跑不掉的木桶。
    沈珏站在光秃秃的木柱圈出的范围里,收拾了炉灶,又去溪边担了水,去山里转悠一圈回来,升起灶火,做了几样他们生前喜欢的菜肴。
    沉香燃起,青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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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1楼2019-05-04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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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拜,叩首,一个接一个。
      清明本是光明正大悼念亡者的日子。
      他磕着头,却想起一些并不哀伤的事。
      他想起自己尚幼的时候,觉得下跪磕头是天大的麻烦——沈家老宅里,他还是辈分最嫩的一茬,于是逢年节,起床先去给阿爹磕头,然后一齐去阿爷阿奶两处,再给他们磕头。
      过年都是寒冬,一身福禄寿喜的大红棉衣,又厚又沉地裹着他,把他裹成一个矮墩墩的胖球,屈身都艰难,还要躬身叩首。
      他往往热的满头大汗,还要说着新学的吉祥话儿,给沈家亲戚们挨个拜过。
      尔后再同长辈们一起,去祠堂里磕头。
      沈氏家传百年,规矩繁多,祭祀又是族人群聚最大的事,他们这些小辈连撒娇躲懒都不敢,一个个磕的两眼昏花。
      每逢此时,伊墨总被爆竹声炸下山,在沈清轩的小楼里闭紧门窗,蜷在厚重的被褥里窝着。
      他偷空跑过去,手上还抓着一把未燃的爆竹,朝他询问:“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磕头呢?”
      伊墨向来嫌弃这些繁缛礼节,自然道:“不想磕就不磕。”
      他刚咧嘴要笑,没料到伊墨就懒洋洋地翻了脸:“还没见过你磕头,你跪下给我磕三个。”
      其时他从来也没给伊墨磕过头,阿爹也没主动让他做过这样的事。
      然而那天许是磕头磕多了,磕坏了脑子,听完伊墨的话,连想都没想,“哦”了一声,就咕噜往下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他磕的过分爽利,眼角扫见伊墨伸出拦截的手——老蛇卧在床榻上,硬是没来得及拦。
      等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一身黑袍的伊墨脸上肉眼可见的乌云罩顶,显是心情不大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做的有些不妥,又说不清是什么不妥,不知该做什么挽回,只好咧嘴冲他傻笑。
      老蛇黑着脸瞪他,瞪了片刻,似乎是叹息一声,收起懒散姿态,端正坐好:“去,端杯茶来。”
      他跑去倒茶,屋里没有旁人,热茶早已成了凉茶,他就直接端了过去。
      伊墨说:“跪。”
      奉茶这种事他最近练得特别熟,立时跪下,双手高高举起一盏凉茶。
      伊墨接过,仰头喝了个干净。
      喝完凉茶的伊墨将茶盏递给他,重新往榻上一倒,又是懒洋洋的一句:“行了,滚罢。”
      翌日天还未亮,他睡醒过来,躺在被窝里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吃了亏,明明伊墨说的是“不想磕就不磕”,却又白赚了他三个头。
      白赚了也就罢了,他还一脸嫌弃,像是很不稀罕他磕头——他也很不喜欢磕头的呀。
      他越想越不开心,爬起身洗漱完,就冲着阿爹屋里去了。
      伊墨没有走,阿爹也在屋里,他冲进去认真道:“我以后不给你磕头了。”
      阿爹不作声,一旁看着他们。伊墨扬起眉,望了他一会儿,尔后慢吞吞地道:“想得美。”
      又说:“以后每年都要磕。”
      见他气红了脸,又补了一句:“不磕就活吞了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放开了自己的妖气,一时威压肆意轧来,仿若泰山压顶,又像是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凶恶,狰狞,急遽的恐怖吓到了他。
      于是这年开头的第一天,沈宅在他的嚎啕大哭里醒来。
      跪在坟前的沈珏莫名想起这段往事,忍不住笑出了声,尤其是忆起他哭的太悲惨嚎的太大声,把管家爷爷和沈老太爷也招惹来的时候,伊墨黑脸的模样让他愈发笑得前仰后合。
      气恼的阿爷指着伊墨的鼻子:“是不是你欺负我孙儿!”
      伊墨还没说话,屋里又来了一位阿嬷,是梅林孤屋里的阿奶以前贴身伺候的老人。
      阿奶避世不出,沈园里总有绕不开她的事,都是这位阿嬷出面处理。
      阿嬷是个瘦小伶仃的妇人,不知名姓,家里仆人婢女都唤她阿嬷。
      阿嬷踏进门槛,没有靠近,远远站在门侧,阿爷回头看到她就不跳了,屋子里安安静静。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哭,哭声收了些,没那么费嗓子,省下力气来嘤嘤不绝地冲长辈们告状:“他骗我给他磕头,还说不磕头就吞了我。”
      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只有他攥着阿爷袖口的手被推了开来。
      阿爷说:“今日初一,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先走了。”说完带着管家爷爷就溜了。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2楼2019-05-04 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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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口的阿嬷福了福身,也掉头走了。
        他始终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年后先生回来给他开了新课,着重讲《礼》。
        沈珏想着自己《礼》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听说谁家子孙清明祭祖时敢如此悖逆,怕不是要被打死,一边又头抵着墓碑笑出了泪。
        笑伊墨祸从口出,随意一句话,就让他们扯上了断不了父子因果;
        笑他吃了闷亏怕是气炸了肺还要憋着,饮了他奉的一盏冷茶;
        又笑自己——全沈家都知道伊墨吃了亏,只有他还觉得伊墨占他便宜。
        那时他不止觉得伊墨占他便宜,还觉得伊墨得寸进尺,赚了三个头还不够,还恐吓他要赚他一辈子。
        他越想越可笑,笑他自己斤斤计较,直到沈清轩去世前,他每年给伊墨磕头,都要别扭一回,“今年不磕,你要不要吞我?”
        虽然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愿意给他磕头,喊他父亲,然而幼年被恐吓的记忆太深,他总是要计较一下才痛快——是无知顽童仗着自己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等他笑乏了,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终于安静下来,他挪了挪身,往坟包上一倒,望着昏昧天空低声道:“我觉得我快要找到他了。”
        又道:“我感觉不大好。”
        他反手拍了拍坟上黄土,“若是真不好了,我来陪你们。”
        坟茔无声地贴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的脊梁。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很多话说完就忘了,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说:其实我有时候,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然而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我感觉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他又说不清,只是冥冥中无端生出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恐怕活不长了。
        “父亲,我可能要死了。”
        据说修行有成的妖,遇到自己的劫,都会心有所感。
        他不是纯正的妖,连雷劫都没挨过,从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体会,只是莫名的,他躺在亲人的坟头,觉得自己劫难要来了。
        或许,从那一年,他夜闯宫城,见到赵景铄开始,劫难就发生了。
        只是没料到这么晚,让他等待了这么多年,等到一颗心都苍老,没了挣扎的念头。
        他回想自己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遇到许许多多的事,自忖不亏欠这些人和事。
        然而,当他想起伊墨,这个在他身边陪伴时光最长的老蛇妖。
        那些幼年的纵容,青年的教诲,成年后的指引。
        领着他踏遍山河,带着他行善积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教他修行术法——他随意磕了三个头,用一盏凉茶换来的父亲。
        许是得来太轻易,太轻易的东西,常常被辜负。
        他想着自己要死了,这一生终是辜负了老蛇去世前给他留的遗言:
        “你好好的。”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3楼2019-05-04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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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山峰高渺入云,绿荫环绕的山体,顶端却是白雪皑皑。
          仿佛少年白了头。
          沈珏认真望着它,用了漫长时间,从记忆里拾捡出有关这座山峰的片段——他背着老朽的许明世在山路奔驰,老头儿一把硌人的骨头紧贴在他的背上,嘴里歇不下的抱怨“你跑稳当些,一把老骨头要被颠散了”。
          喋喋不休的老骨头只是无话找话,他跑的向来稳当,停在山脚时,老头儿翻身利索地就下了地,一点也没有疲累模样,拔腿就要往山上走。
          走了两步老头儿又停下来,嗓门洪亮地让他不要跟上来,在下面好好等着。老头儿一边吩咐着一边不知想到什么好事,露出狡黠的笑,笑得满脸褶子层层叠叠,像他身边那株百年老树的树皮——之后他方才知道,老头儿爬上山顶砸了他得道成仙的祖师爷藏起的美酒。
          他仗着一张老脸耍赖撒泼威胁恐吓一股劲儿地对着自己的祖师爷用完了,换来给伊墨洗筋伐髓重炼人形的丹药。
          下山后的老头儿办完了事,安静地躺进了棺材,让还活着的人,跪在一旁替他梳头净面,洗去一身狼藉,换上了体面衣裳,干净又安详地入了土,从此世间就无有这个人了。
          今又遇到这座山。
          沈珏便觉得或许一切都有定数——从前上山又下山的许明世迎向了忌日,今天他亦要上去了,迎着自己的结局。
          无人告诉他什么,他踩踏在青青绿草上,却有一种微妙预感——似乎几百年半人半妖一生,今日终有一场交代。
          那些好的或坏的,对的抑或错的,是是与非非糅杂出的五百多年的人生,这就要到尽头了。
          他想到这些,无悲无喜,连怅然都无,仿佛胸腔里安放的不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更像一颗风雨不动的顽石。
          他脚下无声,一步接着一步,坚定地踱了上去。
          青草在他脚下弯了腰,野花碎在泥里,爬虫们忙碌一生尚未走完,鞋底落下时像浩然的灾难,本就短促的生命瞬间被撕裂无状,他摧折过的一如他被摧折的一生——于无所预料处,戛然而止。
          从山脚走到山腰,领路的松鼠姑娘在前方蹦蹦跳跳,活泼的声音萦绕着他,阳光斑驳地照耀着他,青草绿树和鸟语花香熏染着他,连山风都温柔婉约地从他额角拂过,带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又轻轻放回他幽深的眉眼上,仿佛有人舍不得他往前走,又做不出更多举动,只好用鲜馥芬芳牵着他,用青山绿水拉着他,用这世上一切丰盛美好羁绊他。
          他却脚步不停,笔直往前,轻巧一步便越过了那鲜活蓬勃的世间,将自己跨进了苍冷寒凉的山顶——一片茫茫地白,呼啸而过的寒风卷起积雪飒飒。
          积雪被他踩的嘎吱作响,空渺余音回荡,远处看起来高渺无比的山峰,走到尽头却是一方平地,仿若刀劈。
          厚雪堆积的平地上,面对面坐着两道身影。
          一人自是老仙,听伊墨说他除了爱管闲事之外,另一爱好便是酿酒。只酿,自己却不贪饮。自从发现这座山天然适合存他的仙酿,便常来此存酒。
          沈珏看到他并不意外,没料到还有旁人,这人只有一道背影,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局,不知是何物雕琢成的棋子,在白雪中莹莹的亮着,想来能与老仙手谈的人,也不会是普通身份,不是仙就是神罢。
          棋局边另有一矮桌,桌边坐着一个小童打扮的背影,正在煨着热酒,煮着茶。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4楼2019-05-04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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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珏走过去,伺茶温酒的小童手中奉了一碗热茶,起身迎来——
            “一路劳苦,解解渴。”
            小童语气温和,似熟稔多年。
            沈珏看他面善,恍惚忆起从前,那时他高堂尚在,未曾孤苦伶仃,居住在罗浮山上,山中有一株老松成了精,化作青葱少年,镇日黏着他,唤他“小沈哥哥”。
            每每听见这个称呼,阿爹都要别有意味地笑一笑,似乎少年唤的不是正经称呼,更像是要唤“情哥哥”。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5楼2019-05-04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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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凡事都有后来,后来他疏远了少年,同他说了些绝情话,掩上门,落了闩。
              一扇门掩了几百年光阴,再次相见,沈珏接过他奉上的茶。
              一饮一奉,松树精说了什么话沈珏没有仔细听,无外谢他从前的成全之恩,往后就再无瓜葛了——听不听也无甚干系。
              收好茶盏的小松树精告退,身影倏忽不见。
              雪地里只有两个对弈的人,和远远站着的沈珏。
              老仙儿是沈珏认识的唯一的神仙,依旧是白发白须,慈眉善目的模样,另一人只留了个背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然而沈珏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忍不住一次次停留在那道背影上。
              “帝君,故人来访,好歹也给个寒暄罢。”
              老仙一挥袖,收了棋局,自己端了热酒不徐不疾的斟满玉盏,且自斟自饮道:
              “做神仙的,众生平等,即使人家只是小妖精,也要讲究礼数周全。”
              沈珏愣愣站着,尽管早有预感,成真时却叫人恍惚以为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听到耳畔有人声在同他说话,却一句也不曾听清,只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沸腾的热血在皮肉里,在血脉里,奋力奔腾,一股脑地往他心脏里跑。
              跑的那么快,那么急,让他一颗心被剧烈冲击,像是死去又活来。
              他梦游一样接过老仙递来的热酒,酒水尚未入喉中他仿佛就已醉倒,听老仙告诉他伊墨用五百年道行为他换了些什么。
              他迷糊地想着:何必呢。
              他只想了一下,就没有再往下想去,因为那个背影站起了身,在他的视线里又缓缓地转过身来。
              这山顶白茫茫一片,没有花草和树木,也没有虫鸣鸟啁。
              一片毫无颜色的惨白里,静静站着一个他寻觅五百多年的人。
              沈珏凝望着他,风刀霜剑里却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暖阳春日下,连寒风都捎着花香,脚下冻土软化,仿佛有青草萌芽,昆虫钻了出来。
              明明冰天雪地,他看着他,却像是听见花开的声音。
              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任雪花落在眼睫,雪水化进了眼眶,晕染了他眼里的赵景铄,他的王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光芒万丈。
              那么好看。
              赵景铄一直都好看。
              阴郁肃杀时好看,眉眼阴沉时好看。
              如今他是真正的清贵华美,好看到气势慑人。
              沈珏却不怕他,目光停驻在他脸上,看他眉眼唇鼻可亲可爱,看他一双秾艳风流桃花目里,倒映着自己小小的身影。
              他那么专注地端详对方每一处的细微变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
              他终于找到他。沈珏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痛苦,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开心到大脑都在晕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空气都缓慢下去,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
              “我找到你了。”沈珏想说,却只能快活地弯起唇角望着他,怕自己一张嘴就笑成了傻瓜。
              他找到了他的赵景铄。
              赵景铄却静静望着他,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似乎对他的到来,无悲无喜。
              无悲无喜地站着,无悲无喜的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一点,暗下去。
              沈珏的唇角也一点一点平下去,“你是神仙啊——”
              他的声音略带叹息,垂下了视线。
              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这些年走过的路,这些年他的山河天下,这些年他的子孙后代……要说的话太多,却都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最后也只好无疾而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听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
              “是,我是南衡帝君。”废话。
              “你知道我在找你?”废话。
              “知道。”废话。
              “我找了你很久。”废话。
              “知道。”废话。
              “你是神,怎么会不知道。何必浪费我的光阴,早来说一句,我也不会纠缠。”废话。
              ——统统都是废话。
              眼前一切都那么荒谬又难堪,又有一种果真如此的尘埃落定。
              沈珏又抬起眼来,仔细望着赵景铄,看他眼角和眉梢,看他不同于人间帝王的清贵。
              许是他太好看了,沈珏想,定是他太好看了。
              怀着两分自己都无法自处的羞愧,他一边想着何苦呢,一边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答应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可真是太难看了。
              沈珏几乎都能想象自己的神情,多么可怜,仿佛路边摇尾祈求的野狗,为了一丁点饭食和暖意,心甘情愿地放弃所有。
              他冷酷地唾弃着自己,却看到赵景铄回暖的神情,只是些微的眉色松动,就让他按捺不住,一股脑忘了自己的唾弃,整个人贴了过去,像从前一样将他圈住了,牢牢地圈在自己怀里。仿佛他还是大将军,这人还是尘世里的九五之尊,他们只是一人一妖,彼此陪伴争吵,又毫无罅隙。
              他想说:是神仙也没关系;
              想说: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再不分开;
              想说:我想你了。
              所有誓言和决心都没来得及说得出口,便戛然而止。
              他被远远推开,后退一步便是悬崖。
              积雪在他脚后落入万丈深渊,簌簌扑落的声音像是地狱发出的回响。
              沈珏努力稳了稳神,让自己面色如常地对上赵景铄的眼。
              他再一次端详他,端详这张他寻寻觅觅了五百多年的容颜,然而他的王早已死去,棺木外面套着棺椁,被他亲手抬入皇陵,送进了永夜之地。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6楼2019-05-04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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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去皇陵里看过他,也不知道他的赵景铄一个人在那么大的陵墓里冷不冷,寂寞不寂寞。
                又想:算了。
                何必呢。
                他对着南衡帝君,嘴唇动了动,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只余下一句:“既然如此,往后就再无瓜葛了。”
                这样的话有些莫名的耳熟,沈珏一边说着一边茫然的想着,好像就在刚刚,他与小松树精的一奉一饮间,也断了瓜葛。
                然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与他有瓜葛了。
                甚好。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7楼2019-05-04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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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珏回到罗浮山,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
                  他知道外面火烧云绚丽耀眼,但是那些美丽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亲手栽种的野梅已老枝盘虬,疏影横斜在坟前。
                  沈珏在合葬的那座坟边给自己挑了个位置——老妖蛇毛病多,躺在阿爹身边他是要生气的,于是沈珏给自己挖了坑,贴在老蛇边上,这样他就不会生气,只会哼个鼻音,就允许他放肆。
                  他在湿润的泥土上躺着,觉得松松软软,很舒服,堪称惬意。
                  甚好。
                  沈珏闭上眼,抬手没有犹豫,一把将胸腔里那颗妖丹,连同自己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一并挖了出来。
                  妖丹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间,以人的方式活着。
                  心脏是生命的存续,而他不需要了。
                  甚好。
                  人间甚好,浮云甚好,坟茔甚好。
                  白云苍狗甚好。
                  一切都好。
                  沈珏回想这一生,他拥有最好的阿爷和阿奶,阿爹和父亲,许明世叔叔和清屏姐姐,被沈家老宅里许多亲人关爱过,还有幸遇到他的赵景铄。
                  他走过许多路,听过许多小曲,吃过许多美食,看过许多风景,亦结交过几个友人。
                  他得到许多,辜负许多,付出甚少。
                  于是——甚好。
                  他闭上眼,挥手让层层黄土将自己掩埋结实,黑暗中捏碎了妖丹和自己的心。
                  “沈珏!”恍惚中一声暴喝,仿佛雷霆之势,唤醒了他。
                  沈珏睁开眼,看到他的帝王在他身边,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连头上也是黄泥斑斑,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沈珏看着,便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快活,这种快活带着一种恶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觉得亲切,仿佛此刻是他们相识以来,贴的最近的时候,就贴在心尖尖上。
                  他眨了眨眼皮,又想起他的赵景铄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和他争吵,也不会同他拥抱,只会在黑暗荒冷的皇陵里,长长久久地沉睡下去。
                  沈珏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种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语气,轻声对南衡说:
                  “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许是他笑的太开怀,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让人震惊,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继续施法护他性命。
                  于是他怀里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珏跟着黑白无常,顺从地进了地府,其间他连头都懒的回一下,再也不愿意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我不跟你玩了。
                  他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疯狂地绽放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鲜艳欲滴的花海中站着两个人,望着远远走过来的他,不约而同的伸出手。
                  他认出了他们,连忙跑了过去,脚下欢腾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
                  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8楼2019-05-04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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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伊墨前传之黄鸟
                    橘色余晖映着天边浮云,像一团团正在燃烧的焰火。
                    伊墨站在山脚,仰头便是夕阳下的榕树林,深深浅浅的橘红像火又像开的过分热烈的花,有群鸟从天边飞过,没入林中。许是站的太远,望过去像是一群扑火的蛾。
                    这座小小无名山,不高也不矮,瘦瘦削削的模样,大约在许多年前也是有名姓的——人类擅于给事物命名,而这座山很久以前,也是有人的。
                    人类伐倒山脚的林木,抬回去做了屋梁廊柱;天养的野花野草一把火烧干净,又被收拾平整,做了良田。
                    还有不知怎样的人类,高矮胖瘦一概不知——这无名氏不知为何,在山腰处,五步一株地种出了一片围绕整个山腰的桃花林。也不知那人后来有无来过,看过自己种的桃林。
                    兴许看过,然而桃林最好的颜色,应当是这人死后的事了——桃树种太过稀疏,从细嫩幼株长成葱茏大树,也要百年。
                    也许那人只是一位牧羊少年,咬着青草仰望天边浮云异想天开,兴起了种桃的念头;又或者是一个姑娘——谁知道呢。
                    不论是少年还是姑娘,桃花成林连为一片的时候,他应是已经死了,便是未死于寿命,也亡于战火——谁知道呢。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9楼2019-05-04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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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都是伊墨还未出生时的事了。
                      他的记忆里,无名山只是一座无名的山,山下是一片乱葬岗,埋着许多残缺的尸骨和破碎旌旗与朽烂战车,远处是大片荒芜野地。
                      白日里阴风阵阵,夜里鬼哭狼嚎,于是人声绝迹,唯有每年开春,桃花灿烂似锦,无声的盛放又凋零。
                      此时月亮将升,太阳徐落,黑白交替,正是逢魔时刻。
                      他站在山脚处,脚下是一截曝在土外白骨,能看见白骨上缭绕着一层污黑魔气,伊墨微微蹙起眉,没有多停留。
                      愈往上走,黑雾愈发浓烈,像是要将他包裹起来,又在离他咫尺间停下——这蛇妖委实难搞,没什么志气又爱恨贪嗔一样不沾,最大爱好仅是睡觉,诱人入魔的黑气碰壁而归。
                      走了几步的蛇妖又停下来,似自言自语般喃喃:“修成实体早些离开。”
                      黑雾随风卷走,没有回应。
                      回到山中的伊墨没有再想起山脚处的魔,许是因为挨了一次雷劫,虽然险些将他劈成皮焦肉烂的死蛇,然而熬过来后,仿佛又从雷火里得了些好处,让他时刻骨肉满涨想要找个地方蹭一蹭。
                      他甚至来不及同山猫和黄娇娇招呼一声,急急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将洞口封严,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蜕皮。
                      这次蜕皮不同寻常,他仿佛高烧的病人,在洞穴的泥土里蜷缩着,连清醒的意识都无法保持,浑浑噩噩里隐约听到黄娇娇和山猫的声音在外面说话,似是在唤他。
                      伊墨想回应两句,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勉强抬了抬头,又栽进了黑暗里。
                      也不知多久,头部的白皮裂开一道口子的时候,伊墨听见黄娇娇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泥土传来,叨咕个不停,也不知在说些甚,带着点不同寻常的鼻音。
                      伊墨不耐烦地张开口,终于能发出声,呵斥道:“闭嘴,别吵。”
                      黄鸟消了音。
                      他太乖觉,反倒让伊墨觉得自己过分,这鸟聒噪惯了,有事无事都要鸟语几句,他在洞里也不知待了多久,黄鸟关心他聒噪一点也不是什么错事,何必要凶他。想了想,伊墨便放缓了声音,颇有些伏低做小的意味,问他:“出什么事了?我一时还出不去。”
                      又静了许久,直到伊墨差点又要昏过去,才听见泥土那边,黄娇娇沉闷的声音传来:“无事,你好好修行。”
                      伊墨说:“自然。”
                      “伊墨,”黄鸟又说:“你一定要好好修行呀。”
                      伊墨应了一声,说:“好。”
                      “你要修成神仙呀。”
                      伊墨想着鬼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神仙,又想着神仙又是什么样子,能让他成天睡大觉没人吵么。
                      他身上还是皮骨涨疼的难受,想着想着却把自己想笑了,于是笑着回道:“若是修成神仙能让我每日安静睡大觉,不叫鸟雀吵闹,我便修成神仙。”
                      黄莺在外面也轻轻笑了一声,默默地想,可不会吵你啦。
                      ——往后再不会吵你了。
                      伊墨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蜕一场皮,才蜕了个脑袋,时光便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里,从前把他挂在脖子上来来去去的山猫迎来了第二场雷劫,原本也不该这么勤地挨劈,然而第一次雷劫,让伊墨摊了大半,于是山猫的第二次雷劫很快就来了。
                      他坚决不肯去人间寻找凡人庇护,约莫是对人类有什么心结,具体如何也无人知道了,他离开了无名山,说是怕打扰黑蛇闭关。
                      剩下黄娇娇顺从地听了山猫的嘱咐,守着昏沉闭关的伊墨,怕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惊扰了他。
                      黄娇娇知道山猫“不长眼的东西”指的是山脚魔头,只好悬着心目送他一个人离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迎雷,没有回来。
                      黄鸟不知道山猫还会不会回来,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日复一日地守在黑蛇封闭的洞口,看日升月落,看山脚黑气弥漫到了山腰,看那些无形无状的小魔头蜂拥而至,蝗虫般层层推进。
                      桃树倒伏,山顶榕树一夜枯萎,干黄叶片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铺满山头。
                      无名山黑雾弥漫,只有一只娇小黄莺展着双翅站在微微凸起的土包上,从身体里散发着晕黄的光,笼罩着黑蛇闭关的洞穴,不让黑雾进犯丝毫。
                      “我往后不吵你了,你一定要修成神仙呀。”
                      黄娇娇的声音传进伊墨耳朵里,听得伊墨又想笑:“哪有那么容易呢。”
                      “很容易的。”黄莺蹬着腿,在土包上给自己刨了一个小小的坑,一边细声细气地道:“只要你一直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要想,没事睡睡觉就行啦。”
                      伊墨觉得他简直是在说梦话,然而他自己约莫是烧的糊涂,听着居然觉得有道理,于是答应道:“好,我什么都不想,你也莫要多话,让我继续睡。”
                      “你睡。”黄娇娇低低地道:“别怕,有我呢。”
                      黑蛇没有听清他的话,也许是他的洞穴挖的太深,声音传不进来,也许是黄鸟声音太小,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昏沉的黑蛇将自己盘起来,安静地蜕皮。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60楼2019-05-04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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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洞穴在榕树底下,只是一个挖出的小土丘,被他封了口,像一个鼓囊囊的小馒头。
                        而今馒头上被黄鸟刨了个坑,看上去像是被谁咬了一口。
                        黄鸟蹲在坑里,又怕以后被他发现,想着一定要瞒住了才好,又余出一点法力,把自己埋了进去,盖上土,装作土丘从没被刨动的模样。
                        他自知聒噪,只是因为心思多,脑子又转的太快,只好化作许许多多说不完的话来吵自己的朋友们。也自省过自己的性子与修行一途没什么天分,能成精不过是侥幸偷了小道士炼的仙丹,能化人全是山猫和黑蛇的提携——他们仨,修行最精深的是黑蛇,黑蛇总说自己从未做过梦,甚是惋惜的模样。他和山猫都知道,黑蛇没有做梦,是因为他不知不觉中都在修炼,而不是寻常的入睡,自然无梦。
                        这样天赋的友人若是半途夭折,实在可惜。
                        黄鸟蹲在坑里,想了想又吐出自己已然缩小了许多的妖丹,黄豆大的妖丹散着晕黄的光,正是这样微弱的光笼罩着伊墨的洞穴,仿佛暗夜萤火随时熄灭,却始终燃烧着,亮了很多年。
                        他望了许久,又重新吞回去,妖丹愈来愈小,而黑雾愈来愈浓,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确实没有撑太久,身下土包依然沉寂无声的时候,妖丹只剩米粒大小,黄娇娇犹豫着,又在眨了眨眼的时间里就下了决定。
                        他将自己的神魂全部抽出,连同自己娇小的鸟身一起,尽数冲进了那颗小小的妖丹里。
                        昏黄光晕守着土丘又亮了两年。
                        伊墨蜕皮到腰身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听见黄娇娇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仿佛响在脑中:“伊墨,我走啦。”
                        “你去哪?”他四周看了看,周围是潮湿的泥土,也不知黄鸟哪里学来的神通,能传音到他脑海里。
                        “往后我不吵你了,”黄鸟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好好修行,修成神仙。”
                        伊墨没有回答,眼前仿佛闪过一道浅浅的金光,他愣了神,紧接着问:“你看见了么?”
                        他以为黄娇娇会问:“看见什么?”
                        他等了又等,也没有等来黄鸟的询问,他一头冲出洞穴,外面黑漆漆一片。
                        “黄娇娇?”
                        “眭?”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山风呜咽着拂过他的洞穴上小小土堆,土堆里空无一物,黄鸟形神俱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是他这一生,隐瞒最好的一件事。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61楼2019-05-04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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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伊墨前传之渡劫
                          无名山下起了大雨,雨水落地汇聚成溪,四处漫流。
                          伊墨从洞穴里探出头,只见乌云黑压压地罩在山顶,整座山都被笼在黑暗里。
                          反正也不会更黑了,他想着,不明白蜕场皮醒来,为何世间就变了模样,原本老实蜷在山脚的魔头占领了整座山,黄鸟和山猫不知去处,尤其黄娇娇,刚醒时还听见他说话,之后就到处也找不见他,仿佛他不是蜕了次皮,而是被时间所遗弃,连他所居的山峰,一起被遗忘在时光裂隙里。
                          雨下的很大,仿佛泼水般喧哗。
                          他钻出洞穴,雨水搅着淤泥很快将他溅了透湿,伊墨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雨下。
                          泥点溅上身又被冲洗干净。
                          山顶乌云翻滚,似有雷光蕴藉其中。
                          喧哗雨声里,隐约传来魔头们的尖叫,伊墨拍了拍尾巴,漫不经心地将离他太近呶呶不休的小魔们拍进了泥淖。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62楼2019-05-04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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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这么大,他想,这么大的雨都洗不净你们浑身上下散发的蠢气。
                            这些魔头约莫天然所限,浑身上下只有一股黑气,因无形无状,所以长不出脑子,蠢得伊墨实在没了耐性,觉得还是弄死它们算了。
                            在等待自己完全蜕皮和黄娇娇及山猫回家的这段日子里,伊墨想了很多,大部分关于黄娇娇和山猫的去向,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来,他不认为黄娇娇和山猫会无缘故地离开,那约莫就是出了事。
                            他去山脚找那只还不曾完全化形的大魔询问,大魔表示黄娇娇成了魔。
                            伊墨一尾便将魔头尚未塑好的形体抽散了架,心里觉得可笑极了,黄娇娇名副其实地娇气又臭美,一天要去溪水旁沾翅梳洗十八回,喜爱世上一切桃红绿柳好颜色,且认为黑色是天下最难看的颜色,瞅一眼都要喊眼珠疼——刚上山时黄鸟屡次偷偷叨他蛇鳞,妄想钻研出给黑蛇换个色儿的法子,被揍几回才死了这份心思,简而言之,让挑剔又娇气的黄娇娇堕落成黑污的魔,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他来的干净。
                            既然不肯说实话,伊墨想,那就永远别说话了。
                            传说魔这种东西没什么脑子,原以为山脚底下那只魔是个例外,毕竟它还在试图凝练人形。而今看来是自己想多了,魔就是魔,传说中那般只有贪食本能,吸取一切能吸取的生机,没有理智可言。
                            比起黄娇娇堕魔,伊墨更信黄娇娇被他们弄死了,且连尸体都被吃了干净,而他最愿意相信的,却是黄娇娇和山猫为了某件事,不得不出一趟远门。
                            伊墨想,这山如今这么黑。
                            连野草都无有的秃山,黄娇娇和山猫即使想回来,也会找不到路,便是找到了路,也认不出家的模样——他自己下山一次,归家全凭着隐约印象,最后飞的老高找着自家的大榕树才确定了方向,因而以己度人,想着黄鸟和山猫也同他一样,不分东南西北地凭着感觉走。
                            他操心地想着要将青山恢复从前模样免得黄娇娇和山猫迷路,首先需要先除了山里大大小小的魔头,再去找些桃树来种在山腰,尔后还要再找一颗同样巨大的榕树,还要去找些花花草草的种子撒下,甚至还需要去捉许多鸟雀走兽放在山上养起来……
                            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伊墨只是想一想,就累得慌——事情还一样都不曾做,他光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
                            于是雷劫来的恰恰好。
                            他在暴雨里将自己骨节一点一点撑开,一回生二回熟地将自己变成一条巨蟒,中途数次停下观看,觉得还不够长,于是一直长一直长,所有的本事都拿来长身体,连护体的法力都顾不上,在倾盆暴雨里将自己长成环抱无名山,头衔着尾的守卫者。
                            雷光也酝酿着迟迟未落,似乎在等他准备好。
                            伊墨勒紧腰腹,确认自己将整座山都环住,抬起偌大蛇首冲着天空口吐人言:
                            “劈。”
                            天雷:……
                            也不知今天降雷劫的是哪位神仙,不管是哪位,约莫都有些无语,雷光迟了片刻方才应声而下,沿着他的身躯劈了个遍地开花。
                            黑色魔气尖声嘶叫,在雷火挨到的一瞬间就湮灭了。
                            雷劫来的又凶又猛,上神并不因他的作为而容情,巨大雷柱一下接一下劈在他的身上,劈的他皮开肉绽,血还未流出来就被焦熟地止住了,露出森森白骨。
                            伊墨第二次挨雷劈,却不觉得太难熬,大约抱着目的去做一件事,再难都甘之如饴。
                            他抬头观看山峰情状,见那许许多多的小魔被劈的灰飞烟灭,心情甚好地哼出鼻音,将山峰勒的更紧,使天雷处处开花,若有钻在地缝里的小魔,他就将尾巴挪过去,又在雷电落下的一刹那将尾巴甩开,辟了空的雷电砸进土里,瞬间抹杀了不成形的小魔头。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63楼2019-05-04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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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得这事儿有趣极了,又觉得天上降雷的那位兴许也是这样想的,总在劈他身体的同时,放出一两簇细小雷电追着他的尾巴跑,意识到这一点伊墨愈发迅捷地将一条蛇尾上挑下跳,东甩西摔,将藏匿的小魔全部发掘而出,劈了个干干净净。
                              同时将落在他头身的雷电一个不落地全部接下。
                              肉体的苦痛和心情的愉悦掺杂在一处,他竟生出一种疯狂的快活来,然而快活里又有几分悲痛,似乎深可见骨的伤长到了心口上——无名山已经坍了一半。
                              被吸走生机干枯的老榕树在雷光里,和山腰的桃树一起成了焦黑灰烬,被雨水不知冲去了哪里。
                              他们栖息过的榕树林消失了,山猫的山洞也消失了,饮水的小溪不见了,黄鸟不知打哪弄来的汲水的破桶也没了。
                              即便他再去找来许多桃树,找来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大榕树,也没有地方让他种了。
                              无名山没有了。
                              他所熟悉的都在消失和消失中。
                              后半晌的时候,山中小魔无一留存,安静下来的伊墨在雷光里一动不动,呆了一整夜。
                              山峰被彻底夷平后,焦黑碎石滚滚而下,几乎将黑蛇掩埋起来。
                              天雷还没有停歇,依旧一道接着一道,劈向无名山,劈向拱卫无名山的巨大黑蛇,于是碎石被劈成了粉末,将他掩盖起来。
                              不知又是多久,雨依然在下。
                              伊墨缩小了身形,从碎石堆里钻出,停在山脚仅有的废墟里,将最后几道雷引到此处。
                              雷光雪亮,刺眼又凛然,将无名山最后一点痕迹连同山脚躲藏的大魔一起摧毁干净。
                              云消雨歇时伊墨试着变成人形,这一次却受伤太重,仿佛被打回了原形,怎么也变不出来。
                              皮焦肉烂的细小黑蛇停在山脚污泥浊水里,抬起上身凝望着成为废墟的故土,看了许久,慢慢游走。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64楼2019-05-04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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