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有想看的说话

十九、龙王
沈巍的故事，说起来漫长，其实也简单。
他说，他的母亲写了一辈子的情书，却都没有寄出去。
他说，他把母亲的骨灰，和她的情书一起，安葬在故乡的墓园里。
那是美丽的黄鹤楼边，长江流域，远眺江流滚滚，是阔朗又苍茫的景色。
但是沈巍此刻不在故乡，他毕业成绩优秀，留在古老的南京城上班，工作起来心无旁骛，很快就表现优异，变成行业的骨干力量，于是更加不能离开，总是无法回家去看望母亲。
但是，给她搬家到与她毫无干系的城市，沈巍心里难受，觉得那未必是母亲愿意的选择。
他怜她孤单，一辈子那么长，她都是孤零零一个过下去的，背着那么多的苛责，带着那么多对爱人的眷恋。然后现在她不在了，还是一个人，甚至连唯一相依为命的小孩都抛弃了她，只能逢年过节去上一柱香，烧两张纸钱。
连眼泪都不掉。
沈巍长大了，不再掉眼泪，这仿佛是他失去的一种本能。

这世界上也再没有母亲美丽的眼睛，清澈乌黑，里面倒映着沈巍的喜怒悲伤。
所以，他不再喜怒悲伤，成为端方稳定的成年人。
所以他告诉赵云澜：“趁着父母都在，你要好好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就看不见了。”
他说话的口吻纯良，仿佛在叙述一个做人的道理。赵云澜被他波澜不惊的口吻击穿了心，放低声音问他：“他们不在的时候… …你多大？”
沈巍说：“16。我告诉过你吧… …读大学的时候。”
赵云澜想了想，还是问：“那… …那个… …你父亲呢？”
沈巍扭过目光看他，平静地说：“也是那一年。我母亲走得很突然… …病危时没人在她身边。我当时非常怨愤，觉得父亲所谓的一世情深都不过是句空话。即便是母亲的死讯，我也无法转达给他。但是其实… …我并不清楚… …就在一个月之后… …我接到消息，我的父亲… …他牺牲了。”
赵云澜被他淡淡的语气震惊了，几乎屏住呼吸，僵硬地瞪着他。
沈巍被他看得垂下睫毛，轻声说：“在那之前，他整整鏖战了两个月。”
沈巍讲话的时候嘴唇干干的，苍白的裂缝很整齐。他垂下的目光显得疲劳，看上去仍然是好脾气的样子。
赵云澜陪他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那他的骨灰呢？总应该给你。然后他就可以和伯母作伴，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沈巍慢慢地点头，很慢很慢，缓缓地开口说：“… …赵云澜，这都是我的错。我想… …我可能真的是很不好。我的自私和怨恨，让母亲孤单了整整一生，甚至离去后的岁月。这… …这全都是我的不对。”

他端正地背靠枕头坐着，白色的被子整齐地盖在身上。没有了赵云澜的捣乱，他又变回那个坐有坐相、严丝合缝的高岭之花了。
赵云澜想：这个沈巍好像新疆天山上的雪莲，冻住了，不能摸，一碰就碎。
可是雪莲偏偏喜欢自己敲打自己。
赵云澜用肩膀撞了撞沈巍，忽然文不对题地问：“喝酒嘛？红星二锅头？！”
沈巍仿佛是被他从梦中惊醒，从耳朵尖又红到了脖子根，讷讷地说：“什么… …不喝… …当然不喝、不喝二锅头。”
赵云澜撇嘴：“喝呗，一醉解千愁。”
沈巍红了之后平添了几分活气：“我… …我不能喝。我解不了愁还找事儿。”
赵云澜乐出声来：“可以啊沈巍！沈警官！对自己的错误认识还挺深刻的！那咱不喝了。你累吗？困不困？”
他仰八叉挤在沈巍旁边，一条腿当啷在地上，讲话的鼻音浓重，但眼神很清楚，看起来是精神抖擞的。
沈巍摇头：“不困。”
赵云澜说：“那我带你去看星星好吗？”
沈巍脑子又乱了：“… …猩猩？哪儿、哪儿有猩猩？”
赵云澜翻白眼：“不是动物园里的猩猩！想什么呢你！哎算了，猩猩没有但是有龙啊！咱看龙王去！走走走，多穿点我给你拿件棉外套。”

十月到底，即便是夜晚也不至于穿棉衣。但是沈巍病着，赵云澜觉得他受不得风，不由分说给他套了件长款棉外套，灰不溜秋的颜色，把沈巍的美貌尽数裹了起来。
赵云澜看看他，不放心，还把领子给他竖起来，只露出沈巍两只梅花鹿似的眼睛。
沈巍反抗说：“不用那什么我不冷… …”但是无效，赵云澜看着他被裹得直挺挺的，乐开了花，牵着他往外走，还一叠声儿地叫他慢点注意脚下。
月亮很亮，星星也很亮。这种神奇的配搭蛮少见，一般人们都说：月朗星稀。
这样皎洁的寒光照着圆滑的石头路，闪啊闪啊地反着光。光从上面照在沈巍的眼睛里，光从地面照在沈巍的眼睛里，沈巍周身都荧荧地明灭，让赵云澜无法从他身上错开目光。
小巍是发光的。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他，让沈巍笑了：“不用，你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走。”
赵云澜索性搂着他：“走什么走啊，你万一脚底下拌蒜怎么办？！就你这么个人，摔一下不就碎了。”
沈巍眼睛瞪起来：“什么东西… …你再说一遍？！谁碎了？！”
赵云澜赶紧改口：“我我我！我碎！”
说完他又乐了，叹口气补充道：“沈巍啊！说真的！为了你！我可是把心都 操 碎了！”
沈巍用肩膀撞他：“你走开！”
赵云澜挺听话，把沈巍放在原地站好，手机电筒打开，照着一线光明推开了龙王庙的门。
一道雪亮的白光照进去，赵云澜回头问沈巍：“害怕吗？没事儿吧？！”
沈巍正奋力地把领子解开，脖子解放之后他长出一口气，在夜空中吐出一道白雾。
然后他抬头，隐约看见电筒光照下分辨不出颜色的神龛。他看不清，但是感觉到一点阴森。
不知道是不是赵云澜对他太温柔的原故，他忽然就生了娇气，病恹恹地噘嘴：“这什么地方，我不喜欢拜神。”
赵云澜被他撩得不行，反手把门关了：“那算了。那咱等天亮了再看。”
沈巍抬起眼皮不满意：“你瞧不起我？我胆子很小么？”
赵云澜震惊：“那… …就是… …怎么着？”
沈巍说：“进去。”

赵云澜又赶快把门打开：“哎呀里头没有鬼！来吧！”
沈巍往后退了半步：“你先进去看看，看清楚没有鬼我才进。”
赵云澜乐了：“哈哈哈哈沈警官！咱还人民警察呢！还这么封建迷信！得得得我先进去给您探路啊。”
沈巍说：“看仔细点！”
赵云澜一边乐，一边开门进去，打起手电筒往神龛左边照。龙王殿里面空间不大，他打着手电从下往上溜着边儿照，照见灰败的墙壁和椽柱。他一边照一边抱怨：“你看，哪有鬼对不对？这世界上就根本没有鬼… …就只有沈巍一个胆小鬼… …”
他说着，看完了左边，一回头，一张青白色的面孔圆睁着眼睛，赫然顶在他鼻尖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赵云澜“妈呀”一声，一屁股摔在石头地上，立刻就发现自己被骗了。
因为用手电照着自己下巴的沈巍眼睛弯成一条缝，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沈巍乐不可支地喘着说：“赵云澜，咱俩谁是胆小鬼？！”
赵云澜扯着嗓子骂：“沈巍！你个兔崽子！走路都没声音的吗！”
沈巍收了笑，把手电打开又往下巴上照。
赵云澜服了，跳起来扯住沈巍：“祖宗！祖宗！您消停会儿成吗？我… …我跟你说这庙里很严肃的。你把我思维都打乱了。”
沈巍傲慢地说：“你还有思维？”
赵云澜给跪了：“是是是！我没有！我没有成不成？！但是我们家龙王有。他对我很重要。沈巍，我想很正式的，介绍我们家龙王给你认识。”

来了喔……

啊....是一个想念他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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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洞庭君
赵云澜认真点亮了神龛上的红蜡烛。
原来，他虽然是幼儿园的园长，教孩子们不信鬼神，却自己悄咪咪地当庙祝。虽然午夜暗沉，沈巍还是看得出，神龛虽然古旧得木头开裂，却非常干净，整整齐齐的，仿佛供养着什么人的真心。
赵云澜点燃的红蜡烛也很新，是细细的、仿佛小时家里停电用的哪一种，朴素、但是真实。
那一团小小的火焰在风里摇摆，蓝盈盈，白花花，慢慢咬着牙直起腰来，不屈服地跳成一朵温暖的金黄色花火，昏暗但果敢地照亮了小小的龙王殿。
沈巍这才看见，神龛前有给人跪拜的垫子，仿佛是缎面缝制，没有绣花，流着烛火在上面，看不出颜色。
看他空荡荡地站着，赵云澜就跑上来，殷勤地扶着他，让他席地坐在垫子上。
沈巍一边坐，一边不放心地问：“这不是给人跪的吗？坐着合适吗？”
赵云澜小心地先让他坐好，然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两条腿叉着伸出去，大喇喇地说：“怎么不合适！合适着那！我跟龙王那是谁跟谁。”
他脸上笑容不散，特认真地把沈巍环在胳膊里，问他：“硬吗？屁股硌不硌？”
沈巍一阵不好意思：“什么啊… …我又不是赵

卷卷。”

赵云澜的笑容凝固了三秒：“对哦。忘了。”
然后他跳起来，从神龛左边的香笼里捻了三柱长香，就着红烛点燃了，迎着龙王把它们顶在脑门上，低头许久，默不出声。
沈巍静静地坐在地上仰头看他，看见幽暗的光线下赵云澜严肃的脸。那是一种虔诚而认真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赵云澜明明是一个嘻嘻哈哈的人，但沈巍觉得，这个虔诚而认真的表情，才是他非常熟悉的、赵云澜时时带着的表情。那个真正的、不苟言笑的赵云澜，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能与天地人神相对抗的戾气和不屈服。
这是他所不认知的赵云澜，又仿佛才是他认识的赵云澜。
赵云澜刀削般的侧面在烛火的逆光里，冰冷中带着暖意，仿佛繁华落尽后心口的一点寒凉。
沈巍的目光顺着他往上，就看见不知从几百几千年前就站在那里的龙王。是个泥塑，胖乎乎的一点也不狰狞，穿着金黄橙红色的袍子，犄角粗粗短短的很可爱，还是一个大眼萌。
是赵云澜的缘故吗。沈巍总觉得，在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欢喜、可爱了。
他弯下眼角笑笑，又觉得赵云澜瘦瘦的背影很孤单，仿佛与这个可爱的世界，隔着一道结界。
但是赵云澜祭拜的流程走完了，他把香端正地插好，回头问沈巍：“不讨厌这味儿吧？讨厌的话咱就出去。”
沈巍拍拍身边的垫子，伸手拉着赵云澜，让他坐下。
然后他问：“赵云澜，你告诉我，你创造这么一个高高兴兴的世界，是送给谁的？”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是赵云澜听懂了。他听懂的片刻目光温柔，甚至有一线异样的悲伤闪过，一个瞬间就消失了。
然后他扯起嘴角对沈巍笑：“给我自己。沈巍，我说过我不骗你，我对你就只说实话。我喜欢高高兴兴的世界。龙王也喜欢。赵卷卷也喜欢。所以我们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的龙王，站得那么高远，不知是否聋哑，能不能听见他们心里一直重复的话。
赵云澜问沈巍：“你累吗？想睡吗？”
沈巍怔怔地打量龙王的面孔，回答他：“不累，也不想睡。”
赵云澜说：“那… …你冷吗？”
沈巍说：“也不冷。”
赵云澜吞了口不存在的口水，干巴巴地说：“那… …我们就这么坐到天亮吗？”
沈巍不置可否：“我都可以。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这么，坐到天亮。”
赵云澜避开沈巍炯炯的目光，点头说：“嗯。是。”
他回答得很干脆，伸一只手臂揽住沈巍肩头，又告诉他：“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就是龙王！所以我得正式把他介绍给你！呐！就是他！”
沈巍乐了：“哦，这样哦，那请问他是东海龙王，还是西海龙王？”
赵云澜严肃回答：“洞庭湖！这是洞庭君！”
沈巍翻白眼：“你就信口开河吧。”
赵云澜就来回摇晃沈巍肩膀：“哎呦，别这么认真嘛。那我在洞庭湖认识了你！说明洞庭湖对我来说很重要！那就说明洞庭湖是被我朋友罩着的！反正就是这样。”
沈巍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问道：“赵云澜… …如果唐突的话请你原谅… …你不是父母都在么？为什么听你话里话外，总是在龙王庙呢？”
赵云澜抬手，把沈巍的脑袋毛揉乱，一边扬着下巴说：“啊！对啊！小时候我可能太皮吧… …把爹妈给弄丢了。所以就仗着龙王殿下的保护，挣蹦着长大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