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铸剑】
“夜幕的第九颗人头。”
张良回到紫兰轩时，只看到满地血水。
他盯着地上那具无头尸看了一会儿，眼里风平浪静，早已不复半年前，在看到死于赤练之手的第一具尸体时那样震惊。
“殿下去哪了？”他掩着袖，绕过地上那团不怎么体面的血肉。
紫女倚门而立，淡淡道：“料想是在路上。”
张良：“路上？”
“去拿第十颗人头的路上。”
紫女说完，凝了眼散发着腥臭的地面，风轻云淡，转身进了屋。
张良快步追在她身后，眉间尽是焦虑忧惧，“紫女姑娘，这半年来你到底跟殿下说了什么，又教了她些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
紫女眼梢染上一丝愠意，讥笑道：“说卫夫人当年掐死的那个孩子还活着？说姬无夜是怎么打探出了这种消息、进而在韩王面前煽风点火的？”
“还是跟她说，当她在新郑城外不顾一切地追随她九哥而去时，姬无夜、白亦非正带着巡防禁军和夜幕爪牙剿杀卫庄？”
紫女笑意渗人，看着张良一字一顿道：“还是说，我要直接告诉她，卫庄当时打算做的，正是要进宫去刺杀她的父王？”
“子房，我还不至于如此。你与其在这里质问我，不如多想想怎么才能找到卫庄，总好过让他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紫女很少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韩非和卫庄如今生死不明，流沙这副比山还沉的担子尽数压在她与张良身上，这本该是二人最应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紧要当口，哪知张良不但不体恤，竟还屡次质问于她。
张良道：“紫女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骇然，红莲最近的变化太大，简直令他毛骨悚然，他从未想过，当初那个娇俏可爱的小公主竟会如此的……心狠手辣。
“至于教她，”紫女觉得今天非得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不可，“要说起来，我还真是觉得羞愧，殿下是说要向我学赤练剑法不错，可子房，你也看见了，这数月来她一日千里般的造诣，我可不敢说都是我的功劳。”
在紫女看来，赤练在修习剑术之道上，倒真可谓是无师自通。
张良静默良久，终于肩膀一垮，无奈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殿下了。”
看不懂她的心思，猜不透她的想法，仿佛在一瞬之间，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就突变成为另一个人。
他不想看到她变成那样。
他答应了韩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妹妹。
若哪天韩非回来，看到殿下如今的模样，一定会杀了他的。

张良觉得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压得他心慌不已，只好转而对紫女道：“紫女姑娘方才说起卫庄兄的下落，不瞒你说，子房今日前来正是要跟你商榷这件事。”
“有线索了？”紫女诧异。
“东部分舵，逆流沙传回来的消息，庄兄极有可能被秘密押送进了桑海一带。”
紫女追问：“桑海？桑海距韩国数百里之遥，韩安竟甘愿为他这般大费周章……”她说着突然轻轻一笑，嘴角漾起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韩安啊韩安，果然，你果然不会杀他……得知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你该是很高兴的吧？毕竟，他身上有你也想要的东西。
“子房，他到底被关押在何处，东部可曾探查出了更为确切的地点？”
张良正想摇头，忽听得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
“我回来了。”
先闻其声，未见其人，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先被身后那人丢上前来。
张良被这颗突如其来的血色头颅吓得有点懵，他还没缓过劲来，一个女人已经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她仍旧身着烟粉如初的衣裙，头戴银白无瑕的莲冠，执一方素绸白绢，慢条斯理地用它擦拭着自己染血的双手。
她脸上的神色再不复当年，只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淡漠。
这种神色似曾相识，张良心想。
他仿佛能透过她，看到卫庄的影子。

紫女将张良送走了，又转身上楼，见赤练还一直站在原地，于是将目光落在临窗软榻上，示意她可以先躺下小憩片刻。
赤练摇了摇头，只坐到桌边，将手垫着下巴趴在桌上，有几分疲倦。
“给子房的那封信……是真的？”紫女想了想，还是斟酌了下措辞。
她真不知道御史大夫“里通外国”这顶被红莲亲手扣上的帽子是真是假。
不过她认为，以红莲的性格——真不具备那种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属性。
赤练闭着眼点头，“真的。”
紫女挑眉，表示疑惑与不信。
赤练补充：“只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想杀了那个老畜/牲，为我哥报仇。但我怕子房生气，他是个读书人，道德感太强，底线比我的上限都高。”
“杀人也要名正言顺……不就是罪证么，我本来打算没有的话就伪造一个给他，结果没想到认真一搜罗，那老畜/牲果然不是什么好货。”
赤练将手支在腰上，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腰肢，轻声道：“不说他了，这只御史狗头待会儿给装上，送给我那四哥当寒食节贺礼，让他看看他的门下走狗都是些什么货色，亏得九哥临走前别无选择，只能将韩国托付给他，想着毕竟他是韩国血脉，再不济也是手足兄弟，不像姬无夜潮女妖之流成日想着要改朝换代……”
紫女见她着实疲惫，心中不忍，却仍是提醒道：“韩宇和姬无夜虽是一丘之貉，但他的确有所不同，我们把这颗人头送去，可就是彻底和他成为敌人了。”
赤练趴着，眼眸微阖，“敌人……我那四哥狡猾得要命，他和姬无夜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杀人见血和不见血而已。”
夜幕派来紫兰轩的探子越来越多，赤练偶尔会被人发现她在紫兰轩，如今她和流沙的关系还不能暴露给姬无夜，于是那些探子来一个，她就杀一个。
并且她知道，她要杀的人，会越来越强。
“九嫂，练剑去不？”赤练问。
紫女百年难得一见地面色一红，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儿，“这几个月来，你是真的魔障了，除了练剑还是练剑，红莲，你告诉我，你到底想杀谁？”
赤练搪塞道：“有点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喂，嫂嫂你到底去不去，不去你就把赤练借给我，我自个儿去。”
赤练的借剑流程十分娴熟，在紫女面前是真的一点都不见外，紫女哭笑不得，正想解下链剑交给她，忽地却想起一事来。
“红莲，你跟我说说，鲨齿去哪了？”她翻找出一个乌木长匣，打开，里面连块碎砾都没有，早已空空如也。
赤练眸光淡淡，丝毫不隐瞒，“我拿走了，送去了鬼谷。”
紫女叹道：“鲨齿已毁。它碎成那副模样，就是想重铸都无法……你何必将它送去鬼谷，且不说鬼谷先生还能不能找到徐夫子，便是找到了，又有何用？”
剑有灵，剑客对兵刃也会有一种奇妙的感应，或是戾气，或是杀意，那日第一眼看见残破的鲨齿，她是真的从心底发凉。
围剿，对决，锋芒相对，内力催逼。她虽未亲眼见证卫庄被捕的那场战役有多惨烈，但仅凭那把剑，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鲨齿，是真的死去了。
纵使找到这世上最好的铸剑师，也是回天乏术。
“那就当是落叶归根罢。”赤练本想解释什么，但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道，“如果最终，我还是救不出他来，就让师父为他在鬼谷立个衣冠冢。”
钟亭旁边，建起卫亭，韩国亡后，她一生守灵。
——也许是在坟墓外守，也许……是在坟墓里。

赤练的眸底泛起一层霜寒。
紫女一笑，“你的目的始终都在韩国……在姬无夜身上。”
姬无夜，是韩王对付卫庄的刀，是韩国最大的毒瘤，杀了他，他们才能釜底抽薪。
“紫女，你当真是聪慧。”赤练也不腻歪着叫“嫂嫂”了，而是认真道：“嗯，和九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本以为打出张亲情牌，紫女就能放手让她去做，哪知紫女压根没跟她废话直接就否决了她的计划。
“你若心里还有你九哥，就该知道，他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紫女不复言笑晏晏，容色分外沉凝，“我和子房都还没和夜幕斗个鱼死网破，你这就要急着去送死？红莲，我告诉你，谁都能去杀姬无夜，唯独你不行，流沙的人还没死绝！”
“谁说我要去送死了，”赤练面上有点挂不住，讷讷道：“其实我大概估算了下，虽说是去杀姬无夜，但我还是很可能活下来的……”
紫女打断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你想都别想，绝无可能。”
“弄玉死了。”
赤练突然说。
紫女闻言，身姿都僵住了，良久，她缓缓道：“……我知道。”
“你们都想护着我，可我们到底还要付出多少鲜血？为了杀姬无夜，还有多少人要去前仆后继地送死？”
“难道非要等到卫庄、你和子房、等到流沙的人都死绝了，我才应该拿起刀拿起剑，去给你们报仇？”
“我会杀了他的……一定会。”
赤练提着她的盒子，孤身离开了紫兰轩。

她说要杀姬无夜，真不是信口雌黄，吸取过上辈子的教训，这次赤练做好了万全之策。
刺杀，她携带的剑是假的，她的毒是真的。
只是……目前她的毒还没到手。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赤练待在自己的寝殿中，已经等了整整一夜。
不多时，殿外终于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天光初亮，一个修竹般的少年出现在旭日晨光中。
赤练抬起头来，望着逆着光走来的少年，有些愣神。
她恍惚间想起，在她刚回到这个世界时，这孩子还不到她的肩膀高。
热闹又寂寥的韩宫里，只有他跟她一样心智不全，一起疯闹。她在自己的身上已经不大能看得出时光的流逝，只有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才是光阴的最好见证者。
怪不得千年后那个人间谪仙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弹指一瞬，赤练以为不过是眨眼间，昙花还在枯荣开谢。
却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两年。
“姐。”
少年叫她，一如既往。
赤练本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谁知就这么一声，竟然再一次叫得她鼻尖发酸。
“十八。”
她回答。
十八的身量不知是何时窜起来的，走到她面前时，赤练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
“小鬼，你背着老子偷偷吃了多少十全大补丸……”赤练暗搓搓地骂。
“嗯？姐，你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玉树临风的十八好奇问她。
赤练摆摆手，“没说，什么也没说，十八，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没？”
十八点头，从怀里拿出个棕色的小瓶子，“这可是当年那包药的进阶版，我母妃花了不少力气才研制出来的，姐，你可悠着点用，别看这玩意儿其貌不扬，用上一星半点儿都能要人命。”
赤练：“能要命就好。”
“如今大功告成，它还终于有了自己的姓名，我母妃取的。”十八眉目间很是得意。
明珠夫人尚且不动声色，赤练不知道她这个傻儿子得意个什么劲儿。
“叫什么？”
“——鸩羽千夜。”
听到这四个字，赤练知道自己对这瓶药的毒性可以安心了。

赤练词穷，只好用了古往今来最为脍炙人口的理由去反驳他：“十八，你还小，才十五岁的小屁孩儿懂什么？”
“九哥十五岁时已经离国求学，子房哥十五岁时随张相从政，四哥十五岁时更是独当一面，就连太子，他十五岁时也被父王弄去了颖川督造河堤，怎么一到我，就说我小了？”
赤练望着他，奈何这货真的太高了，她头仰久了脖子疼，于是垂头叹道：“那你记住，你府上有多少兵一定都得带上，哪个老兵痞子不服气不跟你走，十八你就回来告诉我，你姐我去揍他，保证揍得他服服帖帖甘当你的马前卒。”
“到了南阳，你自己放机灵点儿，遇上街上平安的时候，你就出门去平乱，遇上有人造反你就跑，有人打你你就跑，有人骂街你也跑。”
赤练心平气和地交代完，做了最后的补充：“十八，你自己的战斗力有多强、有没有，你自己心里一定要有点儿数，遇事不要充大头，知不知道？”
十八乖乖点头，道：“知道了，姐。”
赤练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跟她捣乱，没想到这次竟然这么乖，乖得她心里好像被什么给扎了一下，陡然升起的酸疼感让她终于意识到，他们是真的要分别了。
所有人，爱她的、她爱的，都在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大概是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张良提出要去国求学时，赤练觉得自己还算扛得住。
突然决定去求学，倒不是张良在关键时刻撂挑子。
逆流沙从东部传回消息，韩非的老师，荀夫子离开了稷下学宫，归隐于桑海的小圣贤庄。
张良此去拜师，一来可以完成儒生夙愿，二来可以暗中与逆流沙接头，有了他坐阵，流沙的劫狱计划会将纰漏降至最低。
紫女表示无异议，赤练……自然也是赞同的。
张良不走，她还真怕他阻止自己的刺杀大计，赤练没心没肺地想，那时三人正坐在马车里，她和紫女一起为张良送别。
——仍旧是在新郑城外，去年送离韩非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赶上暮秋时节，没有雨雪霏霏，没有人歇斯底里，只有万古长空朗日高悬，见证尘世间的一场小小悲欢。
三人在深秋的余晖中伫立许久，城郊遍植红枫，火红的枫叶落满了三人肩头。
紫女和张良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从韩非到荀卿，从噬牙狱到衣食住行，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赤练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二人身后行注目礼，她不知道紫女到底比她和张良大几岁，但一年下来，她愈发觉得紫女身上有种“长嫂如母”的亲切感，是姐姐，是嫂子，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成熟。
这样的姑娘竟然对九哥死心塌地……赤练心中长叹，天晓得九哥他走了什么狗屎运。
“红莲，你怎么一直不说话？”紫女突然回头问她。
赤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啊……你们说完了？”
紫女点头，张良笑着看她。
赤练心虚地躲了躲他的目光，走上前去，从紫女和自己身上拈下两片红叶，伸手递给他，“子房……哥哥，红莲以后一定去桑海看你。”
张良答道：“嗯，好。”
张良看紫女是笑意融融，看她也是笑意融融，想来上次不欢而散，张良显然没有怪她。
……从来没有人怪过她。
赤练知道，这些年来，自己时常任性闯祸，可没有一个人埋怨过她，就连指责也鲜少有过一句。
紫女，子房，哥哥，卫庄。
他们拼拼凑凑，就成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后来她遇上刀光剑影，那颗心被砍了个稀巴烂，于是她铸起一层铜墙铁壁把心放进去，偶尔拿出来看看，掠过表面的满目疮痍，就能在那颗心的最深处，看见四张意气风发的脸庞，看见一个名叫红莲的姑娘。

那年的秋天转瞬即逝，初冬到来时，赤练出嫁了。
紫女把赤练剑送给了她防身，她自己则换上宫装，亲自护送赤练上了花轿。
盛大的仪仗队从韩宫蔓延到大将军府，又一年的大雪悄无声息地再次降临，将整座王城的朱红杖仪覆盖成白。
赤练坐在轿中，当她的双手摸索到腰间缠绕的赤练剑时，最后一个朋友来与她道别了。
【玄姬：赤练，本宫的任务完成了。】
四周一片寂静，喧闹的人群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按钮，赤练看着空中静止不动的雪花，心里有点发空。
虚空中蓝光闪烁，那个声音始终未停。
【玄姬：帮你回归正轨，恢复记忆，变成‘赤练’，唯一差的这把剑，如今也终于属于你了。】
【其实，系统好像没有道别的权利？以前本宫也没告诉过你，等你终于变回赤练的那一天，也就该是本宫消失的时刻了。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是该跟你说再见，还是该跟这个完全体的你重新打个招呼，说声‘你好’。】
赤练看着空中的那片蓝光，茫然又无措，只能问道：“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玄姬：你从来都没‘见’过我，我只是你脑海里的一段异次元电波，最终会随着以前那个傻乎乎的你一起消失。】
赤练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她自己在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想要问系统“你还会回来吗？”这种问题。
【玄姬：很不巧，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答案是……不会。】
赤练抿抿唇，玄姬生怕她说话似的，已经打断了她。
【玄姬：本宫想向你郑重地道个歉，除去泼皮耍赖的不算，本宫一共向你撒过两个谎，一个是没告诉你卫庄的真实身份，另一个是告诉了你：既定的结局无法更改。】
【这世上没有什么改变不了的命运，也没有永恒不变的剧本，本宫的任务虽然完成了，可你别忘了，你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并且照目前看来，这任务还十分的任重而道远。】
【赤练，拿好你的剑，本宫庄严宣布：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开挂作弊了。命只有一条，你要记住，这世间万物幻灭重生，唯有你手上的剑和你家男人不可辜负啊。】
凝固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人群的喧闹声再次沸反盈天。
赤练抬头，看见头顶上的那片蓝色光芒变成了星星点点的万千荧光，灿若盛夏繁星，明若凛冬霜雪，在这个只有她才能看见的地方，玄姬送给了她一场九天银河般的盛大告别。
“娘娘。”赤练朝着虚空轻轻喊了一声。
空有银河欲坠，无人应。
赤练垂头失落道：“娘娘，你消失之前倒是告诉我一声，我家男人到底被救出来了没有啊？”

花轿，红幔，人群。
赤练从层层叠叠的叶窗中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雪色迷蒙，禁军尽职尽责，将喧嚣的人群远远地隔离开来。
桑海的变数那么多，她却还抱着最后的希望，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人群中的面孔。
一遍，两遍，三遍……
垂髫小儿，青丝白发，人头攒动间，唯见闲人不见君。
赤练不死心，打算再挨个看上一遍，人群却不再继续涌动，被禁军们给拦在了轿后。
她心有所感，抬头一看，一座五踞三条控三市的巍峨府邸出现在视野中，府邸匾额上龙飞凤舞地篆刻着四个大字：大将军府。

姬无夜会怎么死？
赤练就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
她的剑术不精，在姬无夜面前，赤练剑基本算是个装饰品，以前她带这把剑，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用它杀了姬无夜，这次她还是带上了，不是撞了南山不回头，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鸩羽千夜被她下在了酒水里，也下在了她自己身上。
这事没有什么好反复推演的，姬无夜可能不会喝酒，但他绝不可能不碰她。
并且以她对姬无夜的了解，这个人有九成九的概率既会喝酒，又会吃肉，所谓酒色之徒、酒色之徒，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天色渐暗，赤练在满室华灯中屏气凝神，像条毒蛇般静静等待着鱼死网破那一刻的到来。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姬无夜人还没到，熏人的气味已经先人而至。
赤练心中掀起波澜，挣扎半天，终于在嘴角酝酿出一个笑容，她提心掉胆地等着房门被推开，等着盖头被揭下，等着今夜云散星现，看灿烂的星汉洒满她夫君的尸体。
“吱——”地一声响起，房门被人推开了。
赤练藏在袖口里的双手紧握，那个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靠近她，浓烈的气味令赤练皱起眉头，可她不能皱眉——
脚步声听不见了。
姬无夜终于停在她的面前。
赤练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她的盖头被人大力掀开。
“夫君。”
赤练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笑靥如花地仰头喊道。
“嗯。”
她面前站着的高大男人淡淡回应。
他的一缕染血白发垂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痒，赤练了无察觉，就这么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当年送韩非时被马摔伤过，那种耳膜里的轰鸣声像是旧伤复发了一样，嗡嗡地响，天地之间的任何声响她再也听不见，只知道脑子里那根绷得很紧的弦“吧嗒”一下，断掉了。

“怎么不说话了，我不在，你要嫁给谁？”
“卫、卫庄……”赤练舌头打结，怎么捋都捋不直。
没等到她捋直舌头，房顶上猛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一个暴怒的声音混着灰尘从天而降，“卫庄！！！”
一个灰扑扑的肥硕身影跟着房梁掉落在地，等他终于从瓦砾尘埃中站立起来，赤练再一次震惊道：“姬无夜……”
卫庄眸光一寒，提起手中剑转身就上。
姬无夜在尘灰中抹了把脸，怒骂卫庄：“你们流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下三滥招数龌龊手段！这是本将军的新婚之夜！你们凭什么假扮宾客把老子喝晕了扔在房梁上！”
紫女做了什么，卫庄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姬无夜今晚必须得死。
摧枯的剑锋快得化作无形，姬无夜执刀反手格挡，挡完不忘对卫庄冷嘲热讽。
“你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我，可你为了这个女人乱了剑势，你可知道，你露出的每一处破绽，都足够我杀死你千百……唔……”
话声霎时顿住。
姬无夜睁大双眼，缓缓低下头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将自己穿胸而过的剑刃，复又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身后，“莲公主？为什么……”
赤练将链剑从姬无夜的身体里扯出来，恶狠狠地啐道：“反派死于话多。”

姬无夜的身躯颓然倒地。
赤练没再看他，她转身去看那个白发男人。
他执剑站在满地瓦砾中，瓦砾之上房梁倾塌，露出一方浩瀚的星穹。
“鲨齿。”赤练盯着他手上的长剑，终于笑了。
鬼谷子果然还是靠得住的。
“噬牙狱外，师父赶到桑海，送来了这把剑，”卫庄的目光落在鲨齿簇新的锋刃上，有几分疑虑未解，“可我入狱当日，鲨齿已毁，为何……”
“陨铁。”
赤练说。
“勾践铸越王/八剑，余下一块陨铁冥顽不灵无法铸剑，我将鲨齿碎砾和那块陨铁一起交给了师父。如果他能找到徐夫子，如果徐夫子能炼化顽石……我知道希望太过渺茫，更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日，故而重铸鲨齿的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只有鬼谷先生知晓。”
这种太没把握的事，她连紫女都没说。
涅槃重生的鲨齿像个精怪一样，在星夜下熠熠生辉。
鲨齿的主人却是满身狼狈——他从桑海回到韩国，踏进新郑城后得知的第一个消息，是红莲公主出嫁了。
她要嫁人。
她要嫁给姬无夜。
……她怎么敢嫁给别的男人。
赤练不知道卫庄在想些什么，灯火明灭的新房里，他的神色越来越晦暗，比墨色还深浓的眸底升腾着摄人心魄的戾气。
赤练心头一跳，无由来地对他生出些惧意，可当卫庄向她走来时，她定住了脚跟，没有示弱，更没有后退。
“你要做什么……”赤练硬着头皮问。
卫庄踹开了姬无夜挡路的尸体，步步紧逼，“你不是要嫁人么，新婚之夜，我应该做什么？”
柔软的腰身被一只大掌握住，赤练猝不及防，额头在卫庄的胸膛上磕了一下，疼得她泪眼朦胧。
她以为经年重逢，卫庄总该会怜香惜玉一点，搂搂抱抱促膝长谈什么的，谁知他二话没说，手肘一动便将她给扛上了肩头。
赤练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开大合的波涛，裙风过处，合卺酒被扫下桌案，两个闷响同时乍起——
——这边酒盏撞地，那边赤练被人扔上床。
她的嫁衣红得刺目，卫庄看得无名火起，毫不留情地伸手就撕。
“住手！不许撕！”
赤练阻止不及，布帛碎裂的“呲啦”声已然响起，清脆悦耳。
她欲哭无泪：“卫庄，这是九哥给做的嫁衣……”
“……”
“你可以早一点说。”
赤练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烂的领口裙摆，痛心疾首地想，嫁衣是哥哥送的，丢了舍不得，以后她还是找人改改，做成一身红衣照样可以穿。
她的思绪在衣裳上，卫庄的思绪都在她身上，赤练缩在他怀里由得他摆弄，迷迷糊糊间，她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呢？
直到地上的酒水蔓延过来，赤练的眼角余光瞥到那滩水渍，蓦地虎躯一震。
“卫庄！你快住嘴！我有毒！”
“嗯？”
“我身上有毒！真有毒！”
“……”
“喂，卫庄？你别不说话呀……卫庄大人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撑住啊！我给你找解药！”
“解药我放哪去了来着？我找找，你等我找找……卫庄你给我起来，别装死！快张嘴把药给我吃下去！！！”
……
……

卫庄福大命大，终是没死。
他归来的那年岁末，亡国之火从韩国边境熊熊燃烧起来，短短十数日，新郑城一同葬送于火海之中。
韩宫女眷或殉国而死，或被送往秦国。
唯独韩国的大将军夫人、昔日荣宠无双的红莲公主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经年以后，故国又生春草，秦国设新郑为颍川郡，从郑到韩，由韩至秦，所有的王朝兴替，都被写成一首乱世的曲。
听说，途经颍川时，会听见当地的韩国遗民传唱一支不成调的小谣。
一日，一位红衣女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茶楼里，听台上的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地唱起那支歌谣——
颍川汤汤古堤旁
离离黍稷，袅袅炊香
荠麦尽苍苍
兵燹馀烬，雁不成行
打马绕走老城墙
旧坟新垅怎相忘
明月过岗，衣冠乱葬
白发哭儿郎
……
那红衣女子听到一半，不知是觉得难听还是觉得牙酸，眉头皱得老高，坐了不到半柱香，便拂袖而去。
她身边还有个白发男人，不言不语，不离不弃。
“怎么不听完就走了？”
走出茶楼很远，白发男人问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撇撇嘴，“这小调我听过许多次，数刚才那说书的唱得最难听。”
白发男人和她并肩走在一条苍茫古道上，问道：“后面唱的是什么？”
红衣女子望着身后残破的城楼，轻轻启唇：
“离人凭栏独彷徨，山河无常，秋草又长，故国有风霜。”
——玄姬攻略·全文完——

补发515楼被吞的一小段，感谢告知的小伙伴，楼主实在防不住贴吧这种花式吞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