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没听懂白凤说的啥，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砭人肌骨的剑气忽地冲天而起——乱神出招了！
招式不是冲着卫庄而去，而是直奔赤练而来，鲨齿凌厉的锋刃快如急雪，在半空中截断了乱神的攻势，下一刻卫庄顺势反手一击，鲨齿的剑气若山川入海，裹挟着千钧之力只取乱神要害。
连还在摸索着重新捡起剑术的赤练，也看出了卫庄那一剑中所夹带的怒意。
他是真的气。
但撇去怒意不说，那两招鬼谷横剑间不容发，起手落处漂亮得很，令赤练看得眼都直了。
若有一日。
若有一日，她能达到他一半……不，两成半的境界，今生今世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卫庄来百越，是为了帮你救人？"
白凤嘴角含着笑意，从酒旌之上一步跃上房顶。
赤练被他说得一愣，白凤眼里满是同情，看着她继续道:"救人？这一路上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看到过你那侍婢的半个影子吗？他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信，但红莲殿下，你可曾想过，如果他根本就是在骗你呢？"
"百越之地，有卫庄也想要的东西。"
赤练看了眼和乱神打得正酣的卫庄，回头见白凤已经靠近了她的身边，赤练垂眸想了想，思索道:"好像……你说得也对。"
雨停了，南风乍起，满天毒粉顺着风势朝白凤袭去，白凤轻功自然独步天下，奈何距离太近，他又对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公主毫无防备，一时躲闪不及，被粉末兜头洒个正着。
"你！"白凤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赤练没顾上管他，声音控制得不大不小，刚好够乱神听得到，"怎么，夜幕就可以用个假的越王后人毁掉罗网的越***，再嫁祸到流沙头上，流沙就不能派人一路跟踪你们么？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发现你们夜幕的如意算盘？"
白凤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赤练冲他吐吐舌头，用嘴型告诉他:反间计，我也会。

卫庄一个横剑斩诀将乱神逼退，重新回到赤练身边，见赤练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算是用对了地方，又是好笑又是疑惑，问道:"你哪来的毒药？"
赤练道:"以前不是说过吗，从明珠夫人那偷来的，本来打算下给十八来着，哪知十八那个混小子平日里跟我没大没小的，那天夜里竟然叫了我一声'姐'……喏，我一时没忍心……"
赤练指了指半死不活的白凤，"就都留给这位仁兄享用了。"
卫庄第一次发现他低估了赤练，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赤练对他扬起半个下巴，得意洋洋道:"夸我。"
卫庄:"……"

“不夸就不夸嘛，小气。”赤练将下巴收回来，又见雨后初霁，东方已经大亮，问道：“我们要去接应他们吗？”
“他们”自然是指刚才卫庄所说的“我们的人”。
卫庄心领神会，看了看天色，道：“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那……他怎么办？”
赤练拎着剑，看着一旁半跪着的白凤，他用手死命扼住自己的喉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赤练心想自己偷**狗弄来的毒药效果简直非同凡响，连能上九天揽月的白凤都快扑腾不动了。
“可有解药？”卫庄与她大抵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再不抢救一下，白凤怕是得交代在这。
赤练抿了抿唇角，一脸心虚地看着卫庄。
卫庄脑海里顿时想起那天夜里，赤练说“明珠夫人还没将解药研制出来……”，他一个头变成两个无双那么大，正想对赤练说什么，却见赤练上前一步，从衣襟里掏出个小纸包递给白凤，满脸真诚道：“喏，解药。”
生死关头，白凤已经无暇去思考这是不是真的解药了，直接接过来服了下去。
赤练退回到卫庄身边，见卫庄疑惑地看着自己，她耸耸肩，怕被白凤听到，于是再次做了个唇型：另一种毒药，试试呗，万一行呢？
卫庄本以为赤练是在开玩笑，可他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团隐隐跳动的火苗——她是真的对这种以毒攻毒的方法抱有期待，霎时间，卫庄的心里同时生出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他觉得红莲这副身子骨虽然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在剑术上只能混个马马虎虎，但也许哪天，她能在用毒这条路上深有造诣。
第二个是……他真的觉得白凤太惨了。

“主人。”几个人影从远处而来，眨眼间的功夫已经跪在了卫庄面前。
赤练见他们一个个凭虚御风的，连个包袱都没带回来，急忙开口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四喜人呢？”
众人都将头埋得极低，唯有领头的那一个恨不能以死谢罪，“错了，都错了……进入百越以后，我们重新搜集到的情报是假的，重新找到的马车是假的，这一路上乱神和白凤都死死守着那辆马车，我们没想到……”
赤练听得脸都快白了。
“呵……”白凤抹了抹嘴边的血迹，望着卫庄突然笑了，“我早就说过，你救不了她们，你……你救不了任何人——”
鲨齿的寒气倏地抵住他的下颚，卫庄眉目间一片凛冽，他方才还像是二月冰雪初融，此时却像是霜寒大雪重新冰封住万里山川，“你只有一次机会，说，人到底在哪里？”
白凤嘲弄地勾起唇角，“我不知道。”
“夜幕和罗网，杀手和刺客，你觉得我们真的会信任彼此？”白凤转头望向赤练，“怎么，红莲殿下刚才不是还在用反间计？那就更应该明白这道理了……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从来只会彼此利用，利用完了再彼此出卖，夜幕的任务，是将越王后人押送到百越境内交到罗网手上，再弄个障眼法骗骗流沙，至于其它的——”
白凤摊开手，“交易到此结束，其他的我一无所知。”
鲨齿的剑锋在他脖颈上留下血痕，继而缓缓离开了他的脖子。
东方的旭日越升越高，透出血一般的红艳色泽。
剑锋一撤，白凤出其不意地翻身后退，他脚下几下轻点，已经远远掠出了数丈的距离，流沙的一众人想追，卫庄眼神一瞥，止住了手下众人。
——要能追得到的话，他早就去追了。
白凤转眼已经不见了身影，声音却隔空传了过来，“不妨告诉你们一个真情报，古剑炉便在越王宫底下，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不过，越王宫的遗迹早就被荒草埋了，如果你们能找到的话，或许还可以为那些女孩儿——收尸。”

赤练低着头不置可否，卫庄看不清她的神色，半晌后，她终于俯身把自己的剑捡了起来。
这一弯腰，一团布帛突然从她的衣襟中掉了出来。
赤练看着地上这团东西，灰蒙蒙的，活像是刚从谁家灶膛里刨出来的，她凝神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这是她在那个老尸傀家里发现的，当时没来得及看，顺手塞兜里了。
“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看看……”赤练拈着布帛的一角抖了两下，布团被抖开，里面掉出两件物事来，赤练拿起其中一份，见上面果真有字迹。
“这是……一份卖身契？”布帛右侧三个大字十分引人注目，左侧又是几行端正小字，赤练一目十行地扫视而过，“……是云儿的。”
“谁是云儿？”卫庄皱着眉问。
“是木楼里那老妪的女儿，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赤练看着看着，突然双手微颤，她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卫庄。
“她没被典给周家，她被她爹卖进了越王宫里！”
百越的断壁残垣变成眼角余光里的残影，卫庄带着赤练一路疾驰，手里拿着那布团中的另一件物事——百越地图。
赤练一边赶路，一边将木楼里的事详细说给卫庄听。
这么复述一遍，老妪的话就像重新在她的脑海里响起来一般，终于露出诸多疑点。
“我家囡囡是个好姑娘，待人接物从来都很和气……囡囡大名叫云儿，囡囡叫着顺口。”
“云儿打小就喜欢周家小少爷。”
“我也想接她回来，但她爹说还不急……”
“云儿倒是过了及笄礼，她爹却在深山里采药，遇上了毒障……”
赤练回想起来，自己见到的灵位上的忌日是丁巳年，距今十一年了，而越国亡国，距今也已十一年了。
她手里还攥着那张卖身契，终于明白为何老妇人的记忆，总是停留在“云儿过了及笄礼”那年。
那一年，她或许想在女儿的成年礼上去看看她，她的丈夫阻挠不了，也瞒不住她了，于是告诉了她真相，周家小少爷对她女儿没意思，不过越国的末代国君昏聩荒淫，在民间四处招募宫娼，当然，她丈夫没告诉她什么叫‘宫娼’。
她这辈子大字不识几个，几年来拿着女儿的卖身契，翻来覆去地琢磨了许久，也只看懂了上面最简单的两个字——云儿。她丈夫说，女儿没有名字，囡囡听起来太不像话，负责招募的宫人随口给她女儿取了个大名，她心里欢喜，在这不起眼的小镇里，有几个姑娘能和自己女儿一样有个大名呢？
她总想去见云儿一面，可越王宫在哪？
她没怎么出过门，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小镇东边的市集，她在市集上问南来北往的行人，越王宫要怎么走？
偶尔遇上好心的人会指点她几句，又是东南三十里又是西北五十里的，听得她晕头转向糊里糊涂，但她心里大概明白了，要想从小镇走出去，需要走上三五里地，而要想找到自己的女儿，将会走上很多很多个小镇的距离。
那一年，她在市集上买了副去王宫的百越地图。
那一年，她的丈夫用卖女儿得来的本钱做生意，死在了深山老林里。
那一年，她刚刚办完丈夫的丧事，越国国破的消息便接踵而来。
那一年，未识兵戈的小镇被乱军涌入，她死死守着好不容易为女儿攒下的嫁妆，卷了刃的刀戟落下来，鲜血洒满了屋外的老墙。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年里落了幕。

“那些嫁妆最后没被抢走……”赤练仔细一想，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她是那个时候变成尸傀的？”
“制作尸傀是百越秘术，只有驱尸之人可以做到，”卫庄答道：“从未听说过有人可以靠着执念，自己变成尸傀。”
赤练心想也对，自己变的那叫诈尸。
“但那老妪的确奇怪，会说话，有意识，如你所说虽然有些神志不清，可尸傀根本就不会有神志。”卫庄也觉得不对劲，那要是个真尸傀，在老妪打开木门的时候他就会察觉出来了。
“不止如此，这个镇子上的尸傀也是古怪，一天一宿的默不作声，非得等我在那老妇人面前拔剑了才动手伤人……”
卫庄突然转头看向她。
赤练也意识到了什么，“莫非他们本来没打算攻击我们，之所以……是因为是我先拔的剑？”
“他们不怕死地围攻上来，是因为我砍了那老妪的手。”卫庄接着说。
赤练想起尸傀们大喊的“何方生人，莫我肯顾”，他们死后被人做成尸傀，不会都是为了保护那名老妇人的吧？
赤练突然之间有点心虚，卫庄马不停蹄地赶着路，抽空还拍了拍她的头，“拔了就拔了，砍了就砍了，她既然装鬼吓人，回去我就把她钉进棺材里。”
赤练：“……”
这厮每次是怎么做到理直气壮地伤天害理的？

日头越来越高，他们离越王宫越来越近，当看到一片残败的古城垛时，赤练又开始紧张了。
她这次来百越，可能就是为了亲身感受‘提心吊胆’四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
城垛只剩下半拉，漆黑的砖头瓦砾散落满地，数十根黑色梁木高耸入云，试图证明这儿真的存在过一个巍峨宫殿。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吞完吴之后呢？
赤练仰起头看着那些变成焦炭的梁木，刺目的阳光照射过来，她半眯着眼，伸手在眼皮上搭了个阴影区，心想过不了几年，满城繁华的新郑城是不是也就这个样。
然后又过几千年，如今混得风生水起的齐国楚国秦国，也得被埋进土里，各路王侯将相英雄豪杰们，生前活得叱咤风云，死后都被后人给挖出来，各自坟头上放上块防伪标识，还得和伪造假墓争噱头。
生命都熄了，战斗还不止。
家国天下什么的真的是个谜。
还好她是个不管事儿的公主。
悲春伤秋归悲春伤秋，赤练脚下没一刻停止行走，卫庄比她走得更快些，原原旷野一望无际，烈日衬着古国遗址，遍地丛生的漫漫野草烘托出了几许“国破山河在”的苍凉意味。
草太深了，一个不留神就得陷进湿地和沼泽里，卫庄一马当先地在前面开路。
韩国亡了后，我能留得下什么呢？
她一边跨过齐腰的荒草，一边漫无目的地想。
“前面有个地宫，应该是剑炉的入口，红莲，你前面三步有个沼泽，你绕着过来……过来的时候小心头上的焦木……”
卫庄回过头来对她说话，赤练看着那个在一片狗尾巴草中拿着鲨齿披荆斩棘的男人，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惜字如金的闷骚鬼也这般喋喋不休了。
“嗯，知道了，我过来了。”她鼻头有些发酸，说出口的话带着轻微的鼻音。
有朝一日，抛却身份与姓名，失去尊荣和家园，不嫌她麻烦，还愿意留在她身边护她周全的人，只有他了。

赤练也记得，自己从尸堆中找到四喜，她还有一口气，虚弱万分的声音至今犹自回响在自己耳边，她的气息已经快冰凉了，还在担忧地问她怎么来了剑炉，寝宫里没了四喜假扮着，殿下偷跑出宫会惹人非议的……
我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啊。
我没有了母妃，父王很少主动来看我，和我一起打闹长大的哥哥们也越来越忙，太子、四哥、九哥……
四喜，你不知道吧，我和哥哥们虽不是一个母妃所生，但在很久以前，我们也曾一起背着父王爬树打架掏鸟窝，太子哥哥年龄最大，爬树的时候总先把我托上去，四哥爱颜面又小气，我一惹他生气他就别别扭扭地不理我，九哥最好了，一向偏袒我，有理没理都认定是四哥的错。
只是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心里有了更重要的东西，一个个相继离开了后宫，各自筹谋，各自搅弄风云。
在那个韩宫里，剩下我一个人一天天长大，身边熟悉的人却越来越少，随侍的宫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你一直陪着我。
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无聊的岁月，说过好多好多的悄悄话，我总是聒噪又娇纵，你却一向温顺而安静，那时候我觉得，你不咋呼的时候，一派知书达理，不争不怒，以前我以为那是怕被人欺负的胆小怕事，后来我才知道，那或许叫做心如止水。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很多时候，你比我更像一个公主，那时我还不知道，你身上背负着一个破碎的家国。
在九哥为了求学离开我之后，在那个人没出现在我生命中之前，这世上所有的人里，我最喜欢你。
我常想着，就算哪天韩国亡国了，我也带着你。
也许是因为，在你的身上，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命运。

【玄姬：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赤练抹了抹眼角，恶狠狠道：“滚。”
【玄姬：本宫不滚，本宫还得告诉你，赤练，最近总部被人扒了，说我们天九的剧情线和时间轴不严密，编剧组的人十分心虚，虽然表面上稳得一匹，但已经决定私下重新整理剧情，打碎了牙也要把剧情圆回来。】
“你们爱做什么做什么，关我屁事。”
赤练没理它，她衣襟里沉沉的，伸手摸进自己怀里，从怀里掏出一块玄黑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分量极重——这是四喜咽气前，让她和卫庄撬开古剑炉，从余烬中找到的东西。
“越王/八剑，最初其实不只有八把，我的曾祖勾践……”那时四喜已经气若游丝，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勾践得陨铁九块，令人铸剑九柄，可最后一柄剑却始终无法……无法铸成，只因这块陨铁冥顽不灵，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熔化……曾祖他、他不愿舍弃，只好将最后一块陨铁置于炉膛之下，待后世有能工巧匠可以铸之成剑，幸好……幸好没、没被他们找到。”
弥留之际，她竟然还会想起这块破铁。
也许，是四喜心知肚明，自己是真的救不活了，将这块在越王地宫里尘封了百余年的陨铁送给红莲，也算是给她留下个念想。
这个被她看着长大的小公主，是她的主子，也是她国破家亡后，在韩宫里遇到的唯一的朋友。
算来，她其实比红莲大上了整整十岁，越国国破那天，她和如今的红莲一般年纪，十五岁及笄礼，父王为她在王都之中铺红十里，八百盏琉璃灯挂满了整个皇城，她在那片流光溢彩中走上高台，王兄皇姐们笑盈盈地注视着她，除了幼时便有的公主封号，她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在这硝烟缭绕的战国之中，她幸运地度过了短暂的前半生，她身上流着越王勾践的血，也继承着他古老的姓氏。
她姓姒。
她叫姒熹。
只是，她的前程并未光华如熹。
同时庆典那一天，越国国都沦陷了。
这些年来边疆防线兵败如山，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恰好会是她的成人礼这日。
未识干戈的吴越之地，温柔迷醉的江南风景，短短一夜之间，长街烧作锦绣灰，天涯踏尽公卿骨。
在韩王安尚未大发慈悲之前，她的王兄们被屠杀殆尽，她的姐姐们死得衣不蔽体，她有个忠心耿耿的侍女，叫做云儿，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得也有几分相像——大概这也是当初她为何将云儿从宫娼里要出来的原因。
“公主殿下，快，把你的衣服头饰换给我。”
她们藏在地宫暗处，脚步声从头顶响起，越来越近。
她一直傻愣着，衣服几乎是被云儿扒下来的，“公主，他们找到了越国王室宗谱，王孙贵女，活的死的，都要一一确认，你藏在这里，千万别发出声音。”
“那你、你要怎么办？”
幽暗的地宫里看不见云儿的表情，她也许是在笑，因为她的话里带着笑意，可又有滚烫的液体从云儿脸上滑下来，打在她的手背上，小小的力道带出了千钧的痛楚。
云儿走之前对她说：“殿下，保重。”
她换上了云儿的衣服，在地宫里不知晨昏地等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从未感受过的饥饿与寒冷逼迫着她，饿晕又被冷醒，反反复复，直到被人发现，将她当做侥幸存活下来的寻常宫女，送去了韩国。
——那时的自己尚且不知道，上天给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最终依旧会将她送回那个地宫，迎接她早已注定的结局。
好在，天地虽不仁，云儿却为她抢来了十数年的时光。

她初到韩宫时，红莲殿下正处于“光着屁股不需分雌雄”到“穿上裙子开心做姑娘”的过渡期。
大内侍要为小公主挑选贴身侍女，四岁的红莲殿下无视一众弓着身作揖的宫婢，挥舞着小胖手蹦蹦跳跳，来到大内侍身边，踮着脚伸手往人家捧着的乌木案里一摸，摸出一片写着宫婢名字的竹简。
小殿下转着乌溜溜的两只眼睛，目不识丁道：“谁叫以喜？”
陌生的名字，她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大内侍狠狠瞪她，她才后知后觉地慌忙跪下，忙道：“公主殿下，奴婢姓姒……”
“噢，这个字念四啊，”小红莲摇头晃脑，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又问：“你叫四喜？”
“回殿下，奴婢叫姒……”大内侍愤愤盯着她，打断道：“大胆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驳主子的话了？公主殿下赐你的名字，好好答应便是。”
小红莲云里雾开，好奇地盯着她看，那双水灵灵的眼眸里纯净无暇，倒映着她身穿韩国宫装的模样。
这样不经世事的纯净眼眸，她也曾拥有过。
她已不复当年霓裳加身的模样，如果可以，她想留住面前之人这双不识风霜的眼睛。
“回殿下，奴婢……叫做四喜。”
后来，九公子告诉她，人生有四喜，凡尘莫染衣，红莲阴差阳错间给她的，或许是一段崭新的人生。

【玄姬：她在你身上也看到过自己的影子，可是赤练，你不会成为第二个姒熹。】
赤练睁着眼睛望着床顶，没有再回答，半晌后终于问道：“卫庄呢？”
她就出了两次门，次次回来都搞成残血状态，醒来时就跟某游戏英雄出泉水似的，睁眼就在自己寝宫里了，她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能是从百越遁地回来的吧？
回想起上次去给无双跑龙套，为了救焰灵姬她差点折了腰，卫庄黑着脸把她一路扛回寝宫，她就趴在卫庄肩上一路哼唧，跟他说以后她怕是会得腰间盘突出。
当然，卫庄并不知道什么叫腰间盘，也不关心它到底突不突。
只有赤练深谋远虑地想，庄哥，我这腰要是真废了，归根到底今后吃亏的还是你啊。
【玄姬：哦，你还好意思问起人家？】
赤练一脸茫然，“我怎么就不好意思了……不对，难道我对他做了什么？我这脑袋到底被什么给砸了，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啊？”
【玄姬（叹气）：你把四喜的尸体埋进了地宫墓冢，又哭哭啼啼地死活不肯走，她毕竟和你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你伤心呢本宫也理解，可是赤练啊，你知不知道你们再不回来就要赶不上剧情了，本宫也是万般无奈……】
赤练懂了，原来是这个破系统干的。
【玄姬：说来卫庄也怪可怜的，总部初期定天九人设的时候，他明明是个老谋深算且长得好看的少年剑客，结果现在呢，你看你把他带成啥样了？】
赤练：“嗯？我把他带成啥样了？”
【玄姬：你见过鲨齿割草吗？你见过鲨齿刨坟吗？你见过鲨齿用来烤山鸡吗？不管你见没见过，反正本宫没见过，思来想去，卫庄也算是本宫的半个亲儿子，本宫还盼着他能给他那个不争气的师兄树个榜样带带节奏，谁知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
赤练：“你可拉倒吧，盖聂大侠那样的还叫不争气呢？来来来，娘娘，你现场再生一个争气的出来我瞧瞧？”
【玄姬：你滚，小小年纪坏得很。】
赤练嗤道：“谁想跟你废话了，说，庄哥他人呢？”
【玄姬：本宫不知道，你自己找去。】
赤练：“哟，这还跟我生上气了？娘娘，你这拟人格化系统升级效果不赖嘛，跟个真人似的。”
空气中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赤练以为系统被她气走了，突然间又听到了动静。
【玄姬：卫庄眼下就在后宫。】
赤练二话没说，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蹬鞋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驱尸魔一顿，身体没动，微微向后侧过脸，只见赤练半低着头，牢里没有烛火，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不会天生下来就叫驱尸魔吧？”
“……”
“你是不是，姓周？”
驱尸魔闻此言脸色微变，嘴唇轻颤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百越之地有个小镇毗邻着颖水郡，百越未灭之前，那郡里有个大户人家，也姓周。”
赤练一字一句说得字字分明，她人虽从百越回来了，可这疑惑却一直藏在她心里，她自己虽不识民间疾苦，但百越小镇上的那栋木楼，那楼里每天睡进青棺的老妇人，还有那个被人仔细打理的嫁妆屋。
那种种如何，其实与她无关，可她就是忘不了。
“你去过百越？”
驱尸魔的声音有些喑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大爱跟活人说话了，百越有很多家族修习秘术，驱尸之法代代相传，久而久之，他只记得如何操纵那些乖觉的黄土残骸。
人间的语言，已经与他久相隔阂。
“为什么不救她？”赤练问。
驱尸魔的背脊挺得很直，语气也越来越淡漠，“救谁？”
赤练咬牙道：“还能有谁？你都可以不顾战火，在乱军刀下救活一具半死的老妇尸身，又催化了数千尸傀去保护她，不就是因为她是云儿的娘亲吗？可为什么……为什么在云儿被他爹卖进越王宫之前，你不肯要她？”
那天夜里，在昏黄的烛火下，垂朽的妇人对着她笑着说话，转眼间又老泪纵横。
云儿最喜欢周家少爷了。
周家少爷也喜欢她。
“她死前留给越国公主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你送她的同心锁。”
那件最后的遗物在被卫庄送到木楼后，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妇人将其捧进怀里——她等了十一年，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女儿魂兮归来。
她与她的执念一起被安葬，在那间卧房的青棺里，化为尘土。
“连她死去的娘都记得，她是真的喜欢你，在百越你有什么做不到？却眼睁睁看着她……”
“你也喜欢那个白发男人，”驱尸魔忽然开口了，眼里尽是冰凉，“你是韩王安最宠爱的公主，在韩国你有什么得不到？那你为何不直接嫁给他？”
赤练语塞，“这不一样，韩国的局势哪里能……”
“没有什么不一样。”
驱尸魔摇了摇头打断她，转身离去，淡然的话语回荡在牢房里：
“普天之下，尽是凡人。”
自己的，别人的，情非得已的苦衷，改变不了的宿命。

“你似乎惹怒他了呢。”
轻柔娇媚的女声响起，赤练抬头，不知何时这女人也进来了。
见赤练臭着小脸不搭理自己，焰灵姬顺势半靠在墙上，笑道：“驱尸魔的那些往事和真实身份，一向瞒得很紧，连我也是不知道的呢，今天倒是听了一回墙角，真是多谢红莲殿下。”
她不经意地笑着，眼角眉梢自有一段风华，像是开在仲夏时节的葳蕤桃夭，迷人眼目。
赤练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着实很美。
只是美得让人心生敌意。
“不过，百越周家我倒是略有耳闻，"焰灵姬莞尔一笑，"听说这个古怪家族传承着驱尸秘术，也寻一些有天赋的孤儿收养起来，让他们从小开始接触死尸，在死人身上寻找阴阳两界的秘辛。"
"还听说，周家那个小少爷在这上面造诣颇高，只不过身份尴尬，原先是个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弃儿。"
"他们家家规很是森严，男男女女，都不能和外人私相授受，能进周家的，除了驱尸人，就只有——尸体。”
"说完了？"赤练冷冷道。
焰灵姬点头，"说完了。"
"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焰灵姬笑了起来，"红莲殿下这是牢底坐穿，还把自己当主人家了？"
"不然呢，要不要我再尽尽地主之谊，给你来首《铁窗歌》？"
焰灵姬伸手抚弄了下自己的鬓角，偏着头轻声道:"哎呀，这么凶，本来还想告诉你，有个男人来找你了呢。"
赤练一听这话，立马站了起来。
焰灵姬见她变脸挺快，继续说道:"为了你，他跟主人做了些交易，只是没想到，他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怎么回来了却身受重伤。"
"我主人也很聪明，这时候还拖着他两厢对峙，就是不知道那些伤这么拖着无法医治，他还能撑多久呢？"

赤练看着夺门而逃的百毒王，心里像是空了一片。
在她身后，那条没有了蛇胆的赤练王蛇悄无声息地躺着。
她不是许仙，没救过蛇，更没见过赤练蛇。
无亲无故，无缘无由，她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舍命救她，她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更不知道它将去往何方。
蛇会有魂灵吗？
"多谢你……我也要去救那个无亲无故，无缘无由，却让我打算生死相随的人了。"
赤练蹲着身子，轻抚着它没有温度的，小小的头，揾去眼角的湿意，她豁然站起身来。
原来满屋盘桓在她身边的毒蛇吐着信子四散开来，它们的新王是个女孩儿，功夫很差、手无寸铁，唯独却有一腔孤勇，在今后刀山火海般的遭际里，让她次次从绝望中抠出一点希望来。
许多年后的赤练回想起来，才发现她的倔强和坚韧从来都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她年少时，她的归人与过客们一起为她种下的种子。
那颗种子被她用血和泪滋养长大，开出一片灿烂的信仰，辉映在她未来的苍茫去路上，时而微弱，时而又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