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逐鹿，飞廉破军与空海之盟成了胶着的鼎足之势。那笙窝在大营里，有蓉仙子留下的灵药调治好得倒也快。炎汐每日抽空来照拂，那笙又是个喜欢玩笑逗人的性子，故而半个大营都时常能闻及少女脆生生的笑语声。各处都在开战，复国军协助空桑水下作战，真岚则每趁入夜率冥灵军团飞驰各地打击沧流军队。军情每日变幻，风隼嗡鸣和各式响箭啸鸣的声音连绵不绝，炎汐甚至开始有些庆幸那笙还留在镜湖，能让他在冷硬的战时除却那些以外还能听到些柔软的声音。
休养了一个多月，那笙实在是闷得慌，蠢蠢欲动地想往外面跑。炎汐自是怕有危险不让她出门，那笙摇着炎汐的袖子扮可怜：“天啊你知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我有多无聊啊！每天看到一模一样的景色，炎汐，我真的要闷死啦！”炎汐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虽心知她必是有几分夸张，却仍不由得心软，叹着气拍拍她的手：“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出去很危险的，我又不能时时跟着你。再忍忍好吗？”那笙撇嘴：“你十天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不是说泽之国那边已经被空桑军队控制了吗，西京大叔也在那里！现在人人都非常忙碌，我也是有一身术法的人，总是白白待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可太说不过去了。我也想去帮西京大叔的忙。他的剑法加上我的术法，肯定很安全的！”炎汐想想也是，但还是不太敢放她走：“可是你要怎么过去呢？这一路上势力犬牙交错，复国军也没有多余的兵力能送你前往……”“我送那笙姑娘过去吧。”
二人同时转头，掀开帘子走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空桑皇太子真岚。

炎汐一时有些语塞，那笙已开心地拍起手来：“还是臭手最好了，那可说定了啊？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炎汐看着真岚，发现他却没在看那笙，眼神飘着不知看到那里，倒似是刻意避免和那笙目光相接。再看那笙，已经在欢欢喜喜打叠东西，一点也没注意两人的异样。
在心中轻叹一口气，不知怎地，炎汐竟觉有些伤感。他本不常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也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两人，却有些难过。
将那笙扶上天马，真岚趁着夜色一抖缰绳离了镜湖水面。那笙憋了一个多月终于呼吸到夏日镜湖清润空气，又望见满天灿烂繁星，胸襟大畅，忍不住张开双手接纳飒飒晚风，小声欢呼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扭着头想去看真岚：“哎哎哎臭手！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整个身体完完整整的样子呐！还挺帅嘛哈哈哈。”坐在身后的人却反常的没有吭声，就在那笙都开始不安的时候，真岚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又如往日那样笑着补了一句：“是谁在天阙还嫌我不够帅的嗯？哎你别乱动等会儿掉下去我可不接着。”那笙的心里总觉哪里有些别扭，也不顾真岚的警告，硬是扭过半个身子来看他。
“臭手……你怎么啦？”转过身的一瞬她瞥见了真岚凝注在自己发际的目光，如同凄清的月华在水中流转，一掠而逝。她心中忐忑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
“没什么。”他淡然回答。
“怎么会没什么呢？”那笙叫了起来，抓紧了他的手臂：“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次见到你，你和上次很不一样了啊！”
“哪里有不一样啊。”真岚心乱如麻地敷衍着这个单纯的孩子。
那笙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眉梢：“你看，眉毛都蹙起来了……你知道么，你都不会像那时候那样没心没肺地笑了！”
真岚怔了怔，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少女：他终于能用全副的身体环抱她，却只能在同骑时虚虚拢着，是再虚无不过、却一寸也再难接近的拥抱。那笙仍在奋力想展平他的双眉，下手没轻没重，嘴里还絮叨着：“让白璎姐姐和苏摩在一起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其实我总觉得你比苏摩好，他只会让人哭，你却能让人笑。唉……我原先以为至少你是快活的，结果……结果连你也不快乐……”那笙扁了扁嘴，眼底泛起些水光。然后她惊讶地发现，随着自己不经意的话语，有泪水从空桑皇太子的眼中长滑而落。

他本以为，能继续不露声色地承受下去的。
天马的双翅掠过皎洁的明月，月下，那笙呆愣地看着那些泪水濡湿了自己的手指，她不停地去擦，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
“臭手……是不是……白璎姐姐出事了？”那笙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可能性，颤声问道。而真岚只是偏过头去躲开她的手，望了望通天的伽蓝白塔，忽地按住马缰，一个俯冲进入了青水，轰然水声掩盖了那笙不断的问话——而一片青碧的水中，没有人的泪还会被看见。

最后的决战打响在十月，海皇以如意珠与海皇血脉召唤出七海倾潮，一夕覆灭沧流大半陆军。经过昼夜不歇的激战，帝都二重墙也被攻破，只余最后一层内城。空桑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间，凝视着这最后一场大战的尾声，眼里充满了深深的悲伤。
“禀殿下，禁城已经攻破！”有下属奔来，跪告。
他点点头，翻身上马，大呼：“入城！我们回家了！”
“天佑空桑！”巨大的欢呼声响了起来，空桑六部齐集在城头，看着轰然洞开的禁城城门，一起举起了双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声，然后仿佛疯了一样地争先恐后地奔入，踉跄着跪倒在久别的土地上，亲吻着泥土。
仿佛被这样的欢呼声惊动了，连笼罩天空的黑暗都开始有了退却的迹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马停在虚空里，俯视着帝都里万众狂欢的景象，冷眼望着那些两次夺走自己生命中最视若珍宝之人的空桑人，眼里没有丝毫赢得最后胜利的欢喜。
一百年后重新夺回这里时，每一寸土地里都渗透了血的味道。
而这个国家，总是一分分将缚在自己身上的金索收紧，强加他们想要的，夺走自己珍视的，试图让他臣服和同化，成为这个帝国最古旧款式的机械。
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真岚君临于皇城上空，淡漠地想。

迦楼罗西逃、帝都收复昭示了空桑复国的最终胜利，接下来更为琐碎冗杂的便是救灾、修整和止损。而海国完成了空海之盟，收回了如意珠，龙神与海皇尽皆回归，可谓诸事吉顺，鲛人们每日唱着最美妙的歌曲，热火朝天地做重返碧落海的准备。一时间全云荒都热情高涨，沉浸在狂喜的氛围中。
残损一半的伽蓝白塔上，西京坐在紫宸殿中，沉默地看着即将成为云荒新主宰的真岚，后者则埋首于一大堆杂乱绢帛纸张中似乎无所察觉。
“你真的就，就这样了吗？”
终于，西京先忍不住开口道。
真岚握笔的手一顿，落在缄莎纸上的笔尖便晕开一小块墨迹。他搁了笔，抬起头看西京：“那又还能怎样呢？”
西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是觉得很不痛快。他烦闷地揉了把头发，站起身来：“你看你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个……算了算了不说那些，明天是我领队去北越？那我先回去了。”
“哎……”真岚叹了口气，从案后站起身。“不忙，先陪我去姑射走一趟。”

“啊？我陪你去干嘛？”西京费解道。
真岚摊开手掌，几根像令旗样的东西就出现在他掌心。他左手指尖闪着点光，对着那几面旗子写写画画一阵，才将它们丢给西京：
“布镇水阵。姑射此次大潮积水多处难消且受灾严重，纵然现在就开始兴修水利，也难抵御完工前可能有的暗潮和大雨，何况明年四月前是一定完不了工的，先拿这几个镇水阵放周围山头姑且先挡着点。这玩意儿插下去得念好一会儿咒语，我一个人怕要烦死，六王现在又都在外地，只好抓我们大将军过来帮忙了。”说着已抖抖皱了的衣摆向殿外走去。西京跟在后面大叫：“喂！可是我不会念咒语啊！”“没事！我教你！”真岚朗朗的笑声从殿外传来。

月照城外的山峦间，清脆的铃铛声沿路响得绵延不绝，一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女蹦蹦跳跳地晃着根树枝走在山道上，腰间挂着的铃铛串便跟着她一路轻快地跳跃。
炎汐不急不缓地跟在她后面，看谷底潮冷的雾气渐渐涌上来，叫住那笙，把肩上背着的包袱递过去：“碧在你包里放了一小壶参姜汤，喝一口再走。”“哦。”那笙接过包袱翻出牛皮小壶打开闻了闻，皱眉：“闻起来就很难喝哎，碧姐姐就不顺道再给我放几块糖什么的啊。”一边叨咕着，那笙把药壶塞给炎汐，不死心地翻找起来。
“这是什么？”糖没有找着，那笙从自己的包袱里拎出一块木牌，疑惑。她记得自己的确是曾雕过半块儿木牌的，但绝对不是眼前这块的样子，上面的字笔迹陌生，句子也没有印象。“该不会是在摊子上拿错了吧。”她咕哝一声，随手把穿了红线的木符扔了出去。巴掌大的小玩意落进深深山谷，一点踪影都不见了。
更高处的山头上，一个玄色长衣的男子负手站在那，一动不动，几乎和周围的山石融为一体，直到那笙和炎汐走远，他才驭风掠下，落进谷底，在大大小小凌乱堆簇的石块和杂草灌木中翻找。他徒手拨开棱角分明的乱石、术法分隔纠葛的草木，弯着腰，一寸寸地在山谷中寻觅。西京在另一边的山头上颇费了番手脚才布好真岚交代的镇水阵，再下去又用了些功夫。
天慢慢擦黑了，西京看着真岚仍旧沉默而执拗地翻找着，想开口劝说，张了几次口，终于还是把话吞下，他摇摇头，四处张望了下，拣了根结实的树枝，也开始帮真岚翻找起来。

直到天完全黑透，真岚终于在岩壁上的一丛野草中寻到了那半块“虎符”，将木牌握入流血的手心，一分分攥紧。西京举着简陋的火把走过来，看了看真岚被石块荆棘划得伤痕交错的手背，忍不住开口：“你何必这样……”话刚出口，他已看到真岚的神色，一时竟没说下去：昏暗火光跳动着，照亮真岚大半张脸，他半垂着眸，定定看着手里的木牌，全身凝定，只微攒的眉轻轻挣动，像是没有表情，又像是笼着极大的哀恸。这样的真岚让西京感到无比陌生：他从未见过悲抑到如此地步的皇太子，身上陡然萧冷的气仿佛一个被浸入黄泉的人，甚至让西京生出了一些恐慌，生恐他下一瞬就会衰败。但是真岚只是僵硬地站着，任伤口在挤压下流出的血顺着掌纹滴落，他喃喃低语：“这都是我……应得的……”西京看不过去，一把拽过他的手，强行将紧扣的手指掰开，撕下衣襟为他包扎：“你别疯了行不行！她幸福快乐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吗！别再折磨自己了！”真岚终于转头看向西京，定定地望着他，瞳孔却有些涣散。良久，真岚极慢极慢地微微一笑，低头看着那块简陋的“兵符”，并无言语。

又是十月十五，碧落海远道而来的潮水拍击叶城码头的涛声在白塔上都能听闻。真岚躺坐在白塔之巅，仰天看云。高空的长风翻起他微霜的长发，身侧书页簌簌翻动。
一片寂静，晴朗日光洒落下来，照出帝君膝上两枚雕刻简单的兵符——那上面的青鸟简约而灵动，似乎要在这温煦阳光里振翅飞起。
百历山岚、那时笙歌。
终于还是成旧念了啊。
真岚微微眯起双眼，苦笑一声。
“阿璎，那笙，我做到了。”
“你们想要的改变，我已经在这个国家尽力了。”
“可是，我的结局，却原来真的没有人能改变。”
在打开星尊帝的王陵时，空空的灵柩里只放着一面镜子。在他拿起那面镜子时，赫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鬓发渐苍的自己一身帝王冠冕，独自坐在白塔顶上俯瞰云荒，在孤独中逐渐老去，仿佛一个最恶毒的诅咒。
“到最后，果然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下来啊……”初冬傍晚温热的日色晒得他有些犯困，懒洋洋闭上双眼。
周围很静，轻轻的风声在耳边掠过，宛如旧梦的声音。

万里之外的碧落海，十月十五日夜。
那笙猛然从梦中惊醒，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一阵心悸。
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她披上一件长衫，随便掠了下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悄悄走出宫门。
夜里的碧落海十分宁静，群鱼安眠在红珊瑚和黄海葵间，夜行的大鱼顶端挂着盏小灯笼，慢悠悠地飘过去。
那笙浮上海面，一轮银白明月皎洁非常，映照得整片碧落海都泛起极美丽的粼粼波光，静谧而引人神往。礁石附近的洁白海砂都被照得如雪般晶莹，几朵颜色浅淡的海上花点缀其间。
白色月亮、细碎波光……那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就有些失神，仿佛这样的场景，曾有人带自己看过，只不过那月没有这么干净澄明，是笼了烟、醺了酒的、更朦胧摇曳的。
自己不是第一次有这样模模糊糊的感觉了。偶尔到访的梦境里，自己曾和谁嬉笑厮磨、又是谁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落下一个几乎带着绝望味道的吻？那人的面容又为什么那样模糊，连一点点能追寻的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而每年从云荒回燕原送来的所谓蓉仙子的灵药，又和梦中那个人有着什么关系？为何炎汐看着自己服下药物的神色那么奇怪呢？
明月升得更高了，那笙拽着长衫的领口，不知何时已泪眼模糊。
到底忘记了什么呢，为什么，忽然就这么难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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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忘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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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晓波平，浑忘却、芜城烟月。青水汀、雨丝风片、战衣喋血。百历山岚襟袖冷，那时笙歌缘何灭。独留他、对后土皇天、幽沉夜。
披巾起、云鬟掠、疑盼眄、砂浮雪。或昔时曾有、玉壶冰裂？谁共厮磨得缱绻，音容无忆空悲切。海上花、映碧落沧涛、粼粼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