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炎汐本待一早陪那笙前往星海云庭，结果不知怎地客栈前的街道上忽然多了许多军队，即便有隐身术，二人也不敢贸然冒这个风险。直到将近午时，路上才清净起来。那笙施展出已经练得不错的术法，跟着炎汐隐去身形溜进星海云庭接回了真岚的左臂。却不料刚带着叶赛尔走出一条街道，飞廉和云焕在叶城的会战蓦然爆发，一时间炮火震天，漫天都是风隼和流矢的残影。
“不好，先寻隐蔽之处。”真岚的左手被那笙一包袱卷起背在背上，此时拉了拉那笙的衣服：“不用多久沧流士兵肯定会大量经过，这点时间不够我们下水。”
炎汐点点头，就近往路边寻藏身之处，结果敲了几户人家门都无人应答。真岚无奈道：“这种时候不能太君子了，直接翻进去吧。”叶赛尔走到街道对面的一户人家门前正要敲门，一架风隼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忽然俯冲而下，箭雨对着炎汐和那笙纷纷而下。
那笙惊叫一声，险些没控住隐身术。炎汐早已拔剑在手，将射到身周的箭拨开。金铁交击声惊动了旁边街道的守军，还不等炎汐将那笙托进墙垣，一队沧流军已冲了过来，军靴与石板街道磕碰发出冰冷可怖的响声。
方才那架风隼上必然是一位高手，一直盘旋在上方精准地落箭锁死不可见的猎物可能的逃跑方向。眼见追兵越来越近，炎汐拼着肩膀被射穿的危险拽紧了那笙向前疾奔。穿过箭阵时一箭便直直冲那笙而来，背后的左手奋力一抓，生生攥住了箭杆，锋利箭簇却仍擦破了那笙手臂。那笙轻轻痛呼一声，术法失了控制，三人俱暴露在沧流视线之下。
炎汐拉着那笙一路狂奔，好不容易甩开追兵翻进一个被城外大炮轰塌了一半墙屋的院子里，他不知那笙伤势如何，也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了，长剑压上屋中正要爬进地窖的妇人咽喉，低声：“别叫，借你家地窖用用。”

还好真岚抓得及时，那支箭没有伤到骨头，但是仍需尽快止住血。真岚守着炎汐看他将那笙手臂包扎妥当，有些焦躁地搓了搓手，对炎汐道：“叶赛尔姑娘方才失散了，我需得去寻她。劳烦你多多看顾那笙。”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道：“我已吩咐白璎太子妃入夜时领队来接应。如若有不是太子妃带领的冥灵军来接她，请你一定要跟着她一起走，千万、绝对不可将她单独交给他们。”炎汐心中大为疑惑，却也不好多问，只郑重答应了下来。
断手出了院门，靠着稀薄的感应，兜转许久，最后竟是在巫罗的宅邸中寻到的那名红衣女子，拽住她的手腕便是一路狂奔，直到叶赛尔实在支撑不住，在一处小巷里停下。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着手，试图让真岚放开：“我不行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来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如果您被那些人抓住的话……”“不，叶赛尔！你听我说！”而那只断手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镇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们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书坊——有座门上贴着一对送财童子的院子。”那只手一边警惕着外面，一边迅速地说着：“你去那里和那笙他们汇合。”
那种语气不容反驳，叶赛尔看着这只会说话的手，敬畏地点头。
“快躲好，”听得外面的马靴声已经近在咫尺，那只手比了一个手势，“我去引开他们，他们一走，你就逃！”
还不等叶赛尔明白过来，只看那只手在地上迅速地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咒，然后低低喝了一声，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凭空便出现了一袭红衣！
“啊？”叶赛尔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眼前已经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真岚变身为女子，往巷子外冲去，低喝：“快走！”
红衣一闪，从隐蔽的小巷中飘出，一路狂奔而去。追兵们立刻发现了这个目标，发出了一阵喧哗，脚步声纷纷随之远去。
叶赛尔咬了咬牙，再不迟疑，从巷子另一端悄然离开。

“真岚、你要小心啊……”失血和连续的剧烈奔跑让那笙觉得疲累无比，在真岚的左手爬出去时声音虚弱地嘱咐了一句。炎汐心疼地将她放平：“你先睡一会儿吧，等能出去了我再叫你。”那笙摇头：“太累了反而睡不着了，而且现在天才刚擦黑呢。我想等臭手回来。”炎汐想到方才这位沉稳的空桑皇太子难得在外人面前表露出的焦躁，迟疑道：“那位叶赛尔姑娘……和空桑皇太子，关系很好吗？”那笙没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随意道：“不知道，叶赛尔姐姐好像是第一次来叶城吧，臭手说不定也是刚认识她。怎么了？”炎汐看着她毫无忧疑的眼神，蹙眉：“没什么，就是觉得他是不是太紧张叶赛尔了点。”那笙终于回过味来，笑着虚捶他一拳：“想什么呢，臭手才不是那种人。”炎汐也不由觉得自己因为担心那笙而太敏感了些，笑笑就此带过。
虽然说着要等真岚，那笙却实在止不住地眼皮直打架，炎汐看得好笑，想着去向屋主借床被子给小姑娘盖上，却突然听到外面有响动。
炎汐警惕地拔出佩剑走到翻板处察看动静，原是院门处有人说话，还有军靴踩在地面上的铿锵声。
“刚刚那个线人说有个鲛人躲在这里？怎么没看到啊？”“是在屋里吧？进去搜一搜。”
炎汐大惊：那笙还戴着皇天，要是这几个士兵为了搜捕自己闯进来发现了那笙，那就凶多吉少了。对方人数众多，自己一人一剑是绝不可能守住这地窖的。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近了房屋，炎汐一咬牙，翻出地窖将入口掩盖好，散开自己显眼的蓝色长发，仗剑冲了出去。
“在这儿！快追！”
那些人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追着他跑出了小院。炎汐漫无目的地往西市最复杂的巷弄里钻，那些追兵却不知为何似乎并不很急于追上他，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炎汐心中疑惑：难道他们还希望让自己带路去复国军那里么？未免也太可笑。转过几个巷子，甚至还没有和他们交过手，追兵就被甩掉了。炎汐疑惑地喘着气，不明所以。
从西市另一个方向绕了半圈再赶回小院，炎汐与刚翻过断墙的叶赛尔碰了个正着。“叶赛尔姑娘，你没事吧？”炎汐招呼她一声，领着她向房内走去。“嗯，我没什么事，神及时地救了我。”叶赛尔感激地向他点点头，向屋内张望：“神还没有回来么？”炎汐还未及答言，一只断手敏捷地从墙垣上溜下来，攀住炎汐衣袍：“嘿，这么巧，我也回来了。”叶赛尔见他无事，松一口气笑起来。二人打开地窖的门爬下去，然后都愣在当地。

“……那笙呢？”
最先出声的是真岚，声音沉沉压抑着无数雷霆，是暴怒的前兆。
“那笙去哪了？”炎汐慌了神，接近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叶赛尔不明所以，讶然：“那笙姑娘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炎汐一时语塞：“刚才我听到门外有许多士兵要搜捕鲛人，我怕他们找进来看到那笙，就出去把他们引开了……”
“那会不会是只有一部分沧流军去追你了，剩下的还是留在这里搜捕发现了那笙姑娘？”叶赛尔担忧地道。
“不会。”真岚冷冷道：“屋子里和院内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如果是搜查一个地方绝不会保持得如此整齐。除非他们一早就知道那笙躲在地窖里。”
“或者是那笙姑娘忽然有些什么事或发现了什么自己离开一会儿呢？”叶赛尔听出真岚的怒意，极力试图宽解。真岚和炎汐都没有说话，屋外忽然响起天马扑扇翅膀的声音。
几人走出屋子，天马柔软洁白的羽翼在夜色中降落，蓝夏率队从马背上翻下，躬身施礼：“迎殿下回城。”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回去。”真岚却避开了蓝夏伸过来的手，引得其余战士都齐齐一惊。
“殿下是还有要事待处理么？”蓝夏问道。
“我要去找一个人。”真岚漠然道，语气中直似与这些空桑将士划出了千里鸿沟。蓝夏不明所以地呆呆看着他。真岚没有理会，转而对叶赛尔道：“叶赛尔姑娘，可愿助空桑一事？”叶赛尔求之不得：“神！但凭你的吩咐。”
“与族人会合后，请你们替我去往乌兰沙海的铜宫，面见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少主，告诉他，当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鹰之羽许诺，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将不计代价的助我一臂——而如今，已经到了他实现诺言的时候了。我将在一个月内发起全境的战争，与冰族作战。”
真岚一字一顿：“请他联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倾覆沧流帝国！”
“是！”叶赛尔听得热血沸腾，断然领命。
“去吧……拜托你们了。”断手摆了摆，看着叶赛尔行礼转身，忽地开口，语气带着不同寻常的关切，“叶赛尔姑娘，请务必保重自己。”
“是。”叶赛尔有些意外，再次施礼，告辞离去。
炎汐在一旁看着，心里总觉戳着一根不尖锐的刺，不舒服得很。而真岚完全不打算管那一队冥灵，指尖一按地面，跃上后面的墙垣就要自顾自离去。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

“怎么不见太子妃？”自己明明在无色城是嘱托了白璎亲自带队前来，现下却不见了她。
蓝夏忙躬身禀告：“太子妃留下断后，在与迦楼罗战斗。”
“什么？！”真岚的声音转为惊骇，“她、她一个人与迦楼罗战斗？——这……”
话音未落，只听半空雷霆般的一声巨响，金色的光芒如同闪电照彻了整个云荒！一行人不由自主仰头，却看到虚空里九轮烈日直坠而下，带着某种末日的恐慌和错觉。
“糟了！”断手一跃而下，抓紧了炎汐胸口的衣服，声音急促：“快！快带我出叶城！”
虽然无比心忧那笙的情况，现下最紧急的事却还是摆在眼前的白璎的安危。扬手挥洒开紧急召唤冥灵各军队集合的传讯烟，真岚的断手跟着炎汐急急冲入镜湖，在水草深处发现了重伤的太子妃。将白璎安顿进无色城，顺便让自己六体归一，真岚没有多做停留，与炎汐重折返向叶城而去。

“这可是你找死。”依然是那般冷漠的声音，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那人毫不留情地狠踹了好几脚似是泄愤，力道之重都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那笙被疼痛折磨得眼前一阵阵发白，什么都不能想，只能从喉间发出痛呼。黑暗中终于亮起了一点猩红色的光，那是炭盆被燃起来，火星不时迸射出来，在一片沉闷中啪地脆响一声。没多久，一个人从炭盆里捞出一块炽热的东西，慢慢逼近自己，而方才踹了她的那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那手冰凉没有一丝热度，简直就像……像是死人的手。
“冥灵……咳咳，你们……你们是空桑人……”一切画面都与初涉云荒时那个噩梦重叠，那笙挣扎着从被紧紧封锁的喉咙里挤出几句话，看着不断靠近自己的滚热物事，惊恐得蹬着腿不断往后缩，试图再念出一个咒术。然而身边掐着她脖子的那人只是冷冷笑着把手压在她顶心，便封住了她一切的灵力流转。
“是，我们就是空桑人，现在让你知道也没什么关系了，反正，等队长回来，你马上就要，死了。”
烙铁直直地按在少女小腹上，烧焦的气味和大作的滋滋声充斥了整个狭小空间。非人的剧痛蹿遍全身，那笙抽搐着往后仰去，被身边那人屈膝顶住，固定了姿势。随后第二下印在她肩头。“啊！”疯狂肆虐的剧痛几乎将她逼疯，那笙抑制不住地发出惨烈的哀鸣，失去了意识。
一直按着她的那人将那笙推到一边，嫌恶地拍了拍手，对将烙铁扔回炭盆的另一人道：“队长回来了没有？”“还没。他做什么去了这么磨磨蹭蹭的。”
“他不会回来了。”忽然有另一个声音说道。
“谁？！”两人一把放下架在肩上的錾铜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朦朦月光和街道上远远的火光掺在一起，将门前伫立的人脚下的影子拉长，一直延伸进屋内的那半截黑暗里。来人束冠长发，腰悬佩剑，黑色披风从肩头垂落，掩去一半淡金色织锦衣衫。他在门边站了站，随后踩着地上狭长的昏白月色不疾不徐向那两人走去。
“殿、殿下……”山岳停峙般的威压下，即便是冥灵都不由开始觳觫，手上的兵器落在地上，慌乱地低下头去。真岚没有看他们，径自走到那笙身边，偏头看了看衣衫破碎血肉模糊的少女，缓缓蹲下身来，落指封了她几处穴道，又结了术法帮助止血，随后解下披风将人裹住，避开伤口小心翼翼打横抱起，目不斜视地走出了这间宛如炼狱的小屋。

将那笙安置在镜湖复国军大营，炎汐焦急地去寻了治修前来治疗。然而那最优秀的医师只是上下检视一番，摇了摇头：“断骨扎破了好几处脏腑，外伤和内伤都太严重，只怕是无力回天。”炎汐不死心地道：“您试一试、试一试，她还有呼吸，她一定有救的。”治修不忍面对那焦灼而渴盼的目光，俯身将能做的处理都做了一遍，断骨正位固定、清理伤口敷上药，随后叹息一声：“我去熬一剂汤药，只是这情况的确非常难说，不用抱太大希望。”“那帝王之血呢。”他正要离开，旁边一直没出声的真岚忽然道：“帝王之血能不能救她。”治修遗憾地摇头：“空桑的帝王之血的确妙用无穷，但对这样实质性的重伤也是无法，毕竟那笙姑娘并不是中毒。不过可以试一试，或许可以代替参汤暂且吊住一口气。”真岚当即大步走到榻边，划开左手手臂，另一只手轻轻捏开那笙嘴唇，让细细淌出的血线滴进她口中。少女呛咳了两声，游丝般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勉强连了起来，真岚惊喜道：“她是不是还有救？”治修也纳罕：“现在还是很危险，不过可以尽量试一试。我去配方子。”
“多时不见了，恭喜殿下六体归一啊。”治修还未离开，三人都听得有女子飘渺灵妩的声音远远近近传来，竟莫辨方位。炎汐警觉地翻手拔出佩剑，低喝：“谁在装神弄鬼。”真岚抬手止住了他，起身拱手：“蓉仙子芳驾来此，岚有失远迎。”那二人都大为惊讶，心道这皇太子对着海皇和大司命都不曾这般讲礼数过。帘帐被一阵暗流推开，身披？？色绣衣的拒霜笑吟吟漂了进来，身旁还带着一名总角小童。“听闻那笙姑娘受伤，未知可有大碍，小仙顺道来探一探。”真岚不由奇道蓉仙子并未见过那笙，为何竟会来探望她，转念一想便知究竟：想来是那青水边、抑或芜城里的芙蓉花精，窥得那笙与自己路上的种种，早报给了拒霜知道。勉强笑一笑，真岚也无意证实，只道：“蓉仙子今日怎么有兴致出了回燕原？”“还不是旻荣这小子贪玩，一直呆在镜湖不肯回去。小仙不只得亲自出来逮他回去。”拒霜掩口轻笑一声，嗔怪地戳了戳满脸写着不服的小童，随后道：“我见殿下面有忧色心神不宁，可是那笙姑娘有什么不好么？”

真岚忙让出位置引拒霜看向榻上的那笙，焦急道：“那笙在叶城走散了，被人虐待，命已垂危，蓉仙子可有什么方法能救回她来，还求看顾一二。”拒霜打眼一看已觉不妙，款步过去俯身搭了搭脉，叹息：“这什么人竟下得如此狠手，这一来恐怕凡间药石均是罔效了。”真岚捕捉到她话里的意思，忙道：“仙子可是别有良药？”拒霜轻轻笑一笑：“药么是有的，不过一旦要用起来，以后你还有得麻烦。”真岚稍稍躬身道：“但凡能救她一命，岚尽听差遣。”拒霜摆摆手：“哎，殿下言重。如此我便先与她服药，其余事情稍后借一步再谈。”言毕她广袖一扬，有草绿柔光从茜红重纱中绰约亮起，慢慢降下来没入那笙心口。
女孩本来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胸口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的振动，真岚半坐在榻边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探着脉象，感觉到搏动逐渐有力平稳，心中喜悦之极，起身请蓉仙子出门细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炎汐站在榻边全神关注那笙的情况，也没有管他们。
方才走出帐门，就有冥灵战士上前施礼，道是大司命和慕容修请真岚议事，真岚正待吩咐稍后再去，拒霜开口道：“殿下还是先去大司命那边吧，或许有要事呢。小仙也不急着走，在这儿等候便是。”真岚抱歉地冲她笑笑，匆匆赶往无色城。
大司命和慕容修都在城外等他，神情俱十分严肃。真岚心道他们必是知道了自己严厉处决了冥灵，兴师问罪来了。走过去的短短路程里倒也打好了一通腹稿，然而大司命开口的第一句话却完全非他所料。

“事到如今，你还是要坚持么。”
老人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是这样平平淡淡一句话扔过来，却让真岚顿时心里一凉。
“既然已经认定了人，又岂有轻易放弃的道理。老师您应该很了解我。”
“那你有想过她吗？”这一次，慕容修竟站在了大司命那方，紧跟着诘问道。“这一次那笙可以说是运气好捡回一条命，那以后呢，你能保证每一次都能及时赶到吗？再说，就算你能，那笙何辜要承受一次又一次这样非人的折磨呢？”
“我可以改变的，”真岚急急分辩道：“他们之所以这样对待那笙是因为对种族的偏见罢了，来日复国，我自能一步步让这种愚昧的认知从这个国家慢慢消失……”
“对，可能你能用十年二十年打破这个壁垒，消除一部分人的偏见，甚至还能让中州人手握大权，可是她真的能活到那天吗。若朝中重臣、玄王紫王这种举足轻重的藩王都反对呢？”慕容修道，话音虽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冷酷。
大司命听到手握大权几个字皱了皱眉，心里嘀嘀咕咕地，真岚已烦怒地冲口道：“那就削藩！朝中谁也有此鄙陋念头尽数外放！位极人臣不思为苍生黎民谋福祉却整天算计着这些后宫琐事、还持有如此腐朽之念，我看也不配留在朝中！”
“是，你能贬黜反对的臣子，可是你知道暗地里有这样偏见的人还有哪些吗？能每天不上朝不巡牧守着她寸步不离吗？你觉得自己是痴情爱她，又有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她会有多惨？”“我能保护好她！”真岚嘶声道：“呆在我身边，还有什么刺客、什么毒药能奈何得了她？”
“你别说赌气话了。那笙姑娘那样不喜拘束爱自由的性子，却必须因为你而时时谨小慎微事事防备，生活在无孔不入的刺杀阴影下——可能只能呆在你布下的结界里寸步不离，我告诉你这样的环境她会疯的，真的会的。你真的，忍心吗？”慕容修也提高了声音，儒雅的他驳斥起主公来真已有一代谋臣的风采。真岚握紧了拳，心知慕容所言俱是自己要面对的事实。而那种可能他只是想一想便已觉心痛如绞。
大司命咳了一声，虽然顾忌外人在场，还是忍不住道：“在你一意孤行之前，可还记得紫芹皇后。”
一道惊雷直直劈下，真岚心中乍然雪亮，不敢相信地道：“你是说……怿庄皇后……她也是……”
大司命点点头：“哪怕是六合书中都不会记载，但是紫芹的确是死于贵族暗杀。她起码还是个空桑王室。”
大司命没再说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同为高贵的六部郡主，都会因为不是白族人而被处心积虑地除去——哪怕她已与帝君成婚十年之久。更何况是一向被看作贱民的中州少民。
真岚愣了愣，咬着牙冷笑一声：“那有些人是不是一直认为，让我这个西荒人做了他们的皇太子，是奇耻大辱？”大司命毫不动容，截然道：“没错。我以前不想提这个，但事态已然如此，你也该知道，直到现在，空桑人中都还有一部分是不满于殿下你的血统的。”闻得此言，双目赤红的真岚扯一扯嘴角，竟似是笑了笑，却又显得愈加狰狞，颈间青筋都跳了一跳。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东西，仰头大笑三声，随后，不顾大司命惊惧犹疑的眼神，一面摇着头，一面转身缓慢走远。

拒霜正坐在一只巨大的蛤蚌上与旻荣逗两条小鱼玩，看到真岚面色不善地走过来已猜到了个大概，叹口气拍拍手站起身。真岚与她见了礼，温然问道：“敢问仙子方才所言的麻烦，所指何事？”拒霜偏了偏头，忽地靠近了真岚，凑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又离开。真岚怔了怔，慨然道：“若只是如此，那也不算得什么，小事一桩。岚今后每年都遣人给仙子送去即可。”拒霜稍稍有些好奇：“即便最终你们只能分开？”真岚低头笑一笑：“嗯。”

镜湖里的小汀州上，春兰纤薄的浅绿花瓣上徜徉几缕昏缈月光。真岚定定地坐在沚中礁石上，仿佛被岩石凝固成一尊雕塑。幽沉暮天勾着一弯极细弱的弦月，黑红天际像烧死过许多枯焦的树。
用辟水诀隔绝开湖水的营帐里，那笙已一天半夜没有醒来了。虽然脉搏脸色都平和、拒霜看过也说没有大碍，但真岚仍觉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手拿捏着，连呼吸都无法舒畅。他摩挲着那块刻有那笙名字的木牌，安静至极地沉入渐渐浓重的黑暗里，不言也不动，收敛所有气息。就这样坐了很久，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站起身，入水向那笙的营帐而去。
帐中也是同样的寂静，炎汐坐在门口看着银沙炉上的药，见他进来只淡淡点了点头。真岚不以为意，走到那笙榻边坐下。小姑娘睡得不太安稳，额上有些微冷汗，不时发出细碎低吟。真岚拉过巾子替她拭汗，每一个动作和接触都极尽珍重，仿佛这是最后一次，能离她这样近一般。

“呜……真岚……”那笙在梦里喃喃，不安地动了动头：“真岚……救我……”真岚拢住她柔软的手，心如刀绞，低声：“我在这里，我来了。别怕、别怕……”最后几个字用了灵力递入那笙意识里，那笙得了许诺，慢慢放松下来，沉沉地继续睡着。真岚缓缓伸出右手去，覆上她的额头。从来握剑挽弓都冷定平稳的手却在轻轻颤抖。
“饮幽泉、渡忘川、灭前尘……”
低低吐出几句话，真岚冰冷指尖一寸寸抹过那笙额头，灵力丝丝缕缕探入少女的脑海，将那些，曾和他一起渡过的美好过往，一分分抹去。
真岚阖着双眼，眼睫轻颤，那笙记忆中温暖的片段那样多，像这小姑娘一样活泼跳跃着涌现在他眼前，迫他再次重温那些淬了蜜裹了糖的时刻。雪山上把那笙逗得气急败坏、晔临湖畔并肩同赏的胭霞汛、茶楼的点心、芜城的烟月、九嶷山春风草野中的亲吻、牵着手走过的叶城灯火、一同雕琢的虎符……巨大的哀恸裹挟着那些画面击中了他，真岚几欲落泪，但他仍只是咬着牙，慢而坚定地、将自己与那笙互剖心意后的身影全数擦去。

皇天流转出冰冷的光。
待终于消除掉最后一点记忆，真岚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汗湿重衫。他撑在榻上凝视了一会儿那笙苍白的脸庞，略一踟蹰，俯下身去在那双唇上落下一吻。
这一次，他停留的时间比在九嶷时略长了些，似是要仔仔细细记住她的温度。随后真岚起身，从广袖中取出一盏小小的橘红色莲花灯，最后凝望了那笙片刻，将灯轻放在她枕边，悄然离去。
走出营帐，炎汐也跟了出来，皱着眉看向他。
“你对她做了什么？”
蓉仙子正带了旻荣过来辞行，见了二人便伫立一旁，静静望着真岚。真岚停住脚步，转身拍了拍炎汐的肩膀。
“她醒来后……还请你多为照应她。”真岚的嗓子有些哑，说出的话来都似钝锯擦过喉中血肉，透出阵阵的疼。“如若……如若她愿意，带她回碧落海。”
炎汐一把抓住真岚的袍袖：“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真岚一点点格开他的手：“没什么，只是她从此不会再记得，我曾经爱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