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要接近复国军大营，真岚斟酌一番，对那笙道：“我二人虽是同心，但目前局势未明大局未定，你要记住，除了西京、赤王和你白璎姐姐以外，不要再对任何人透露你我的关系，尤其是空桑人，明白吗？”那笙当即就叫了起来：“为什么啊？真岚！你不会想着以后不要我了吧？所以才不想让更多人知道？”真岚苦笑着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胡说什么。实在是空桑人对外族通婚都有根深蒂固的偏见，现在我六体未全，国家也未复，实在不是在这事上生风波的好时机。”那笙点点头，哦了一声：“好吧，那我就勉强同意了。”
正说着，淼淼碧水中忽传来缥缈歌声，轻灵如飞鸟、潺绵似白云：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那笙听得有些痴了，说话都不自觉地小声起来：“真美啊……这是什么歌？”
“潮汐，”有人回答了她：“是当年海皇纯煌送别白薇皇后时所作。”
一行披甲的鲛人游过来，对真岚齐齐躬身行礼：“奉左权使之令，来此迎接阁下前往复国军大营。”
“炎汐！”那笙开心地欢呼：“哈哈我也好久好久没见过他啦！不知道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呢？臭手，我们快去看看！”
说着，不等真岚回答，那笙已驭起轻身术，破开水流倏然远去，身后留下阵阵波纹。
与真岚走散、闯入战场的那笙很快被抓上了螺舟、靠着皇天和三脚猫的术法脱逃后，在湖底目睹了真岚的惊天一剑，那笙觉得自己简直快被磨炼出一颗花岗岩心。而直到这时，她才终于见到了阔别多月的友人：炎汐一把抓住正要和尖锐珊瑚来个你死我活的她，把她带出了螺舟爆炸造成的乱流。
“炎汐！”那笙惊喜地攥住他的袍袖左看右看：“哎呀，真的是会帅气更多了呀哈哈哈。”变身后的鲛人褪去了几分男女莫辨的清秀，更添了沉静刚毅，任谁一眼看去，都会认为这是一位俊逸的年轻男子。炎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姑娘，心中万般滋味难言：当年自己立志为复国舍弃性别，却在遇到这个苗人少女后无可抑制地发生了变身，整整十二个时辰里，他翻覆煎熬，所想皆是这个女子的一言一笑；可那笙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虽然为自己焦急担心，为自己求医，可直到他被抬走，她也不曾表现出任何他所期冀的、不同于友情的感情。
她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啊……炎汐护着那笙游到相对安全的地带，却不知如何开口。那笙毫无所觉，只一路抓着他的袖子叽叽呱呱，将和她同行时间最长的西京好一阵挤兑，偶尔有些事件会提到真岚，她想起方才的嘱托，就略了过去，直道炎汐比酒鬼大叔靠谱多了。炎汐似有所觉，收回看向祭坛中真岚的目光，垂眼去看她。那笙读出他眼神里的复杂，顿时哑了声。炎汐低声道：“对你而言，我只是朋友吗。”那笙讷讷道：“我有喜欢的人……”话音未落，二人同时被冥灵战士的呼声吸引了目光：祭坛正中，方才一人一剑震住整个靖海军分队的真岚，身子晃了晃，长剑垂落，一朵小小的血花，从身侧水里绽放开来。
二人都无暇继续方才的话题。那笙在炎汐的帮助下从女萝手里将真岚零落肢体抢回收起，惊魂未定地跟着红鸢回到无色城门口，看着失去意识的真岚被冥灵士兵接入无色城，那笙焦急地站在外边时不时朝里面张望。
红鸢牵着天马站在她身后，虽也心中担忧，却还是安慰她道：“殿下不会有事的，那笙姑娘且放宽心。”那笙转摸摸天马飘曳的鬃毛，难得地叹气：“臭手真是……总是吓我。”红鸢观察着她的神色，客气而试探地问道：“那笙姑娘，我听有战士说…你与皇太子，似乎，关系非同寻常？”那笙被这般直接地一问，有些害羞，仍是大大方方地说：“是呀，关系可好了。”红鸢确认了心中所想，点点头，再开口的语气却郑重了起来：“虽不知殿下对姑娘是何种想法，但红鸢还是好心奉劝一句，到此为止吧，离开他身边。”那笙抚摸马鬃的手停住，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美艳的女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凭什么要离开？”红鸢轻叹一声：“说来惭愧，虽是陋俗，但空桑大多数人，都还是认为外族低人一等：冰族是冰夷，鲛人是奴役，中州人是下人，西荒人……”她顿了顿，想起真岚身上就有一半西荒血统，不忍心说出口，只道：“所以，你若坚持和殿下在一起，殿下将来必会非常为难的。”只是寥寥几句话，那笙只觉周身血都凉了个透彻，然后又迅猛地蹿上一把火焰，她不甘示弱地站直身子，努力控制自己说话时不要发抖：“是，你们歧视外族人，可是歧视是你们的错！不是我的！我和真岚凭什么要因为你们莫名其妙的偏见分开！”红鸢撇开视线，不敢看她，仍努力从有些干涩的喉间发出些声音来试图劝说她：“趁现在还来得及……放弃吧……你坚持不下去的……”“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懂！”那笙愤怒地打断了她，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她仰着头狠狠把眼睛睁得更大以免泪水掉落：“你根本不懂这么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你们眼里就只有种族，连正常人的情感都没有了！”

们眼里就只有种族，连正常人的情感都没有了！”“不……不是这样的……”红鸢长长的眼睫剧烈抖动着，忽然失控般捂住了脸：“我懂……我真的明白……”那笙呆住，半晌，她小心翼翼地牵了牵红鸢的袖口：“赤王姐姐……你、你怎么了？”
红鸢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她凝望着天眼深处，慢慢道：“我也曾……深爱过一个，鲛人啊……”
“整个云荒没有一个男子比治修更温柔……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说……”
即便过去了百年，成为了冥灵，连身体和后世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敢说出来。被下了禁咒般，不能、不敢出口。
那笙大感意外，顿时觉得愧疚：“那……他后来怎么了？”
“在我大婚那天，他沿着海魂川走了，”赤王望着水面，低语：“其实他早就可以走了的，我已经烧掉了他的丹书，我也知道他为什么留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么美丽的幻想啊……”红鸢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当时的空桑不会允许我走，现在的空桑我更不能走。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儿，必须成为下一任的王。在他走时我不曾挽留，那之后，我甚至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名字……”
“要跨越偏见和成规，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代价啊……”
那笙怔怔地看着她，轻声：“不怕了……如今臭手当了皇太子，没有人会再来耻笑你……”
红鸢却只是笑着摇头：“不，你还是太天真了。我当然相信皇太子的气魄和胸怀，可是很多东西，不是以一己之力短时间内就能抗衡的……
而且，我想请求你，不要逼殿下在空桑和你之间做出选择。”那笙心下震动，还待反驳，却一眼望见红鸢背后的来人，惊喜地叫了出来：
“呀真岚！你怎么出来了？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那笙看着被大司命端在金盘里捧出来的真岚头颅，险险停住了想要摸摸脸的手。
“这不是怕你担心嘛。”真岚犹带倦容，精神却还不错：“待会儿等黑王回来让他送你去叶城。”
“什么？为什么我要去叶城！”现在的真岚这样脆弱，她可不想丢下他一个人离开。

“我的左手即将被霍图部的遗民带到叶城，需要你去解开封印。”“啊，这样啊……”那笙担忧地望着他：“可是……你这还能拼起来么？”“放心，我没事，”真岚点头，强打起精神：“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恢复，方才那一剑实在过于耗费力量了。”想到真岚六体未全就强行挥出那骇人的一剑，那笙点点头：“要么我再等等你吧？等你好了，你带我去叶城好不好？”真岚愣了愣，微笑：“也好，待我稍稍恢复一些。”正说着，另一边有天马落入镜湖，带出安静波纹在真岚身侧一丈处停下，马背上翻下一个紫衣人，单膝点地恭谨施礼：“皇太子殿下，东泽传来消息，今日入夜需一支近卫往增援。”真岚凝神：“彼方势力难以稳定，也的确需要兵力。”说话间一块状如奔虎、形态奇异的铜块浮现在水中，随着真岚的目光平平移向紫王，落进他手里：“你亲自领兵前去。”紫王接令而去。那笙伸着脖子好奇地看了这一会儿，忍不住问：“真岚，那是什么？”真岚打发大司命先回去，才转头飘到和她大致持平的位置道：“虎符。你们中州用的也差不多，用来调兵遣将。”“哦！那原来就是虎符啊！”那笙兴奋地抓住真岚的头发：“我也想要一个！”真岚好笑：“别闹，你又不能带兵打仗，要来作甚。”那笙绕着手中发丝，道：“以前就常听那些戏文里说，虎符分为两半，一半存在朝廷，一半给将军元帅什么的，那你看，既然你现在是我的人，那往后我自然要能差遣得动你，做个我那笙专用的虎符，用来号令你呀。”真岚大笑：“好好好，待去叶城，我亲手做一个给你。”这一等又等了许久，那笙百无聊赖地抱腿坐在无色城门口，唉声叹气。真岚的状态时好时坏，每日里也总要抽些功夫悄悄过来看她。这日那笙一抬头，就见真岚一身黑衣，齐齐整整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走，去叶城。”

夜晚的叶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真岚牵着那笙转过几条街市，在驻足为左顾右盼的小姑娘买了第三次小零食后，终于到达了转角处的目的——一个小小的木工摊子。黑榉木的横杆上用红线悬了许多精巧的木制小玩意，有些已经雕刻好，有些还是半成品。留着毛茸茸灰白胡须的摊主窝在后面，就着街上灯火和风灯的光，慢慢做手上的活。真岚弯腰在一旁的木料筐里挑拣出一块琥珀色樟木，和老师傅打了个招呼，用摊子上的工具将它细心分割成边缘恰好能契合的两块，将一块递给那笙：“喏，想要什么形状自己雕，别破坏这个边缘就行。”那笙先是欢喜地接过来，才后知后觉地抗议：“喂等等，这也太难了吧！”真岚笑起来，弯起来的眼睛里零零碎碎映出五色灯笼的光：“那你要什么动物，我带着你刻。”“哈哈，你真的会啊？那我要青鸟！青鸟。”真岚奇道：“为什么是青鸟，我还以为你会想要老虎或者凤凰什么的。”那笙摩挲着光滑的木面，歪头：“嗯……其实非要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中州经常能听到青鸟这个名字吧，感觉好像是能传递消息和祝福的鸟呢，对吧对吧？”真岚捞过刻刀：“好，那就青鸟。”把刻刀塞进那笙手里，真岚站在她身后，右手包裹住她的手，让她握稳樟木，开始大致线条的勾勒。那笙被真岚半笼在怀里，鼻端樟木清香味道和他身上淡淡的松木气息一同团绕，她觉得心里轻飘飘地，仿佛喝醉了一般飞舞在半空里，眼前的木料风灯俱看不真切了，只想回头看真岚。这样恍惚一番，真岚已放开了她的手：“好了，剩下的细节你自己加工。”那笙回过神来，仔细看看木牌，一只鸟的形状已隐隐浮现。她接过真岚递来的小刻刀，开始认认真真地为鸟添上羽毛、刻画眼睛脚爪。真岚站回她身侧，也细致地做起了自己那一半。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二人终于都大功告成，那笙开心地将木制青鸟拿远些左右看看，骄傲道：“你看我这鸟雕得就是好！”真岚毫不留情地嘲笑：“嗤，这羽毛纹路也太丑了，青鸟若有知，都要哭了。”那笙怒道：“胡说什么！你雕的很好吗？”一面踮脚探头去看真岚手里那块，一看之下，顿时结巴：真岚的雕工虽算不上细腻，但每一刀都流畅均匀，刻画出的青鸟羽毛简洁而精神，比起自己这杂七杂八的刻痕是好多了。真岚看她吃瘪，轻笑一声，在自己那块儿上又刻了些什么，递给那笙：“喏，这块是你的‘虎符’。”那笙一看，青鸟的右侧刻着四个遒劲的字：百历山岚。“岚，这是你的名字。”那笙新奇地道，右手又被真岚纳入掌心。真岚带着她的手，在那笙那半块“兵符”的左侧也刻下四个字：那时笙歌。“这块，就是我的了。”
做好了兵符，再买了红色丝线编织的细穗穿上，那笙喜孜孜地捧着独属于她的令牌嘚瑟。真岚不能出来太久，此时微感不适，虽然那笙还在兴头上，还是催着她回了镜湖。
回到无色城后真岚又消失了好几天，那笙抱膝坐在无色城门口将木符翻来覆去地看，终于无聊得拉长了声音叫起来：“臭手！你到底好了没有！”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赤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边，轻柔安慰：“皇太子殿下还在恢复中，那一剑实在令他衰竭得厉害，情况有些反复，还请再耐心等待一会儿。”
“可是我都等了很久了……臭手他……真的没事么。”那笙忧心忡忡地道，随即跳起身：“要么我来把他打包上路！”
“呃……”听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轻视，赤王也是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一股强劲水流忽然潜行而来，那笙还未及回头，就被掀翻在地，红鸢也是好容易才稳住身形。二人一同抬头，同时脱口而出：“龙！”
身周的鱼群早已远远避开，头顶的水中浮动着一条巨大的金龙，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们，微微摆了摆尾巴算作致意：“赤王殿下，我想见你们的皇太子真岚。”
不知道龙神与真岚说了些什么，龙神再次出现在城门口时，背上竟然还带着真岚。皇太子尚且不能复原人形，肢体在龙背上零散着，手中却已握上了辟天长剑。那笙心里一炸，猛地站起来伸开双臂：
“你这是去做什么！”
真岚看着她，一反平日的嬉皮笑脸，神色肃然：“让开，那笙。破军即将出世，我必须上去。”
“可是你连维持个人形都做不到！你上去能有什么用？这样太危险了！不行！”
真岚垂目看她，毫不动摇：“冥灵军团已经出发，我虽尚不成形，却也还有一战之力……”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你上来。”
“啊？”那笙茫然，龙神已一个卷尾将她带上了脊背，那笙忙搂住了裹在黑斗篷里的零落肢体。
“现下帝都大乱，沧流自顾不暇，正是去解开封印的最好时机。你同我一起去叶城。”

二人随着飞龙浮出水面的时候，正看到了惊天动地的那一刹。
金色的迦楼罗撞上白塔，将矗立千年的建筑拦腰截断，巨响回荡在整个云荒天际。
“天啊！”那笙坐在蛟龙的背上，目瞪口呆，抓住真岚一阵摇晃：“臭手，臭手！快看！白塔倒了！……天啊，我不是做梦吧？”
然而尽管被她这样用力地抓着，斗篷里那个畸零的人却没有回答一个字——虽尚处于支离破碎的状态，他的眼睛却一直一直地看着帝都方向，一眨不眨。
他始终没有说话，然而，那笙却明显地感觉到、在白塔倒塌的瞬间，他也剧烈地颤栗了一下——仿佛那巨大的一撞击中的是他自身。
“三军听令——”冥灵军团都集结在了帝都上空，真岚握紧了长剑，却迟迟没有抬起，沉沉吐出的指令忽尔没有了后文。
“殿下！”五王齐齐下马，抽刀请命。
真岚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舌尖的这一句话有千斤重。头颅缓缓睁开了眼睛，仿佛叹息般地、吐出了两个字：“开战！”
“是！”五人叩首，齐齐抚手按剑——百年后能和冰族再度血战，令他们热血如沸。
“半个时辰后，日夜便将转换，”真岚却一直保持着冷静，一字一字地慎重开口，“诸王各自节制麾下军队，到时候必须立刻撤回无色城，绝不可恋战，否则，以欺君之罪论处——诸王明白否？”
“是。”诸王再度叩首。
“去吧，和他们血战到底吧！”龙背上的断手抬了起来，辟天长剑指向了虚空中蜂拥而来的征天军团，真岚的声音平静中暗藏杀意：“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冥灵战士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如纷卷灰云向着帝都袭卷而去。那笙抬头望向夜空中悬停的神庙，忽然被一股极大的恐惧攫住。
“别怕。”真岚伸手拍了拍她：“不要怕，把皇天给我，你先回地面上去吧。复国军会在底下接应你。”说着不等那笙回答，断臂已轻轻一动，皇天从那笙指上脱落，精准地跃上了真岚的无名指，勒紧肌肤。
龙一沉身，飞快下落，尾巴一卷便将那笙放到了地面上。“真岚！”那笙脱口惊呼：“别扔下我！你不能去！”
“我一定会回来的。”真岚在半空中回首，皇天金色的光照亮了他的脸：“跟着文鳐鱼走——你这个路痴可别又走丢了啊！”话音方落，龙神已凌云扶摇而上，直奔迦楼罗而去。
“臭手！臭手！”那笙焦急地喊，跺脚，“你不能去！你连身体都还没有拼凑回来，怎么和人打架啊！快回来……”然而龙神已带着真岚远远离去。
“唉真是的……”那笙抱怨了一句，只得乖乖跟着身边的文鳐鱼在已成一片火场的帝都中穿梭，曲里拐弯地绕得她头晕脑胀，正在她实在受不了想抓住那条鱼问问到底是要去哪时，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顺着指引走到了白塔之下。

白塔断裂了一半，此刻依旧不断有碎石从高空掉落，重重砸落在塔基旁。那笙惊慌地试图避开空中的落石，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出拉住了她。
“小心！”
身体被猛地向后拉扯，晃得火光都一片模糊。好不容易站定，才发现自己竟已到了白塔内部。回过头，就对上了一双碧色的眼睛。
“不用怕，不是敌人。”披挂束甲的鲛人淡淡看着她，放开了抓住她后襟的手。那笙环视四周，只见这密室的台阶上，站着一排鲛人战士，个个身形挺直，手握锐利轻便的武器，分成两列严阵以待。他们脚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看装束竟全是沧流帝国的战士。那笙惊得一跳：“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鲛人们淡淡地看着她，却没有人回答。那笙正待发作，黑暗走廊的深处传来另一个清凌声音：
“是那笙姑娘么？”
水蓝色长发的美丽女子一手托着照明的灵珠，一手吃力地提着一只约五尺长、三尺宽的石匣。“我叫碧，是复国军暗部的人。”她躬身行了一礼：“文鳐鱼向我传达了龙神的命令。”
“碧？哦！你就是臭手让我找的复国军吧！”那笙全幅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只已有了裂纹的石匣上：“那，现在你们可以把这个封印给我了吗？”
碧皱了皱眉：“你……就是那个，被空桑托付了皇天的人？”
那笙猛点头：“你拿臭手的身体做什么？你们……打算拿他怎么样？”她握紧双手，摆出警觉模样，如果对方想对真岚的身体做什么坏事，她就准备冲上去阻止——却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上此刻已经不再有皇天神戒，也不再有什么力量可以临时庇护她了。
看着宛如小小斗鸡的女孩，碧冷冷道：“奉海皇陛下之命潜入此处，拿到这个匣子，交给空桑人。”
“既然如此，便让我们护送那笙姑娘和封印回无色城吧。”那笙正待答言，密室入口却忽然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个灰色人影，接过了碧的话，鬼魅般地飘了过来。复国军和那笙都有些意外：冥灵战士竟出现在了这里。
犹豫了一会儿，碧终于点点头，将匣子递给那笙：“既然空桑有人接应，那我们便就此别过。”那笙赶忙双手捧住，努力地将沉重的盒子抱在怀里，往冥灵军士那边靠了靠。碧将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不由好笑地扬了扬唇角，带领复国军先行撤出了地宫。
“是臭手让你们来的吧？我们什么时候走呀？这里看起来很不安全我们也快回镜湖吧？”那笙叽叽呱呱地对灰色的人影道。一行人却始终沉默着，直到估摸着复国军走远，为首戴着铁制面具的冥灵才冷冷开口：“是该走了，不过，不包括你。”那笙还未反应过来，铁面具出手如电，已劈手将石匣从她怀中夺走。那笙震惊地跳起来想抢，被他轻易地一手摁住。
“那笙姑娘，外面危险得很，你先在此等候，待我们探明路径，再来接你。”那笙只觉得十分不妙，奈何她的反对都如碰上磐石一般毫无成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位军士如来时一样飘出密室的门，她紧紧地跟着，想冲出门去，却被铁面具一把拦住，不留一点情面地狠狠推了进去，摔倒在地，随后那扇石门在她面前阖上，夜空一分分被隔绝，那笙心里的恐惧也升腾到了极点，不顾疼痛，疯狂冲过去想拉开门，那石门却仿佛被卡死，纹丝不动。

那笙拍着门又喊了几嗓子，终于艰难地接受了自己居然被“战友”暗算的事实。还未及伤心，周围毕毕剥剥响起熟悉的声音，本来昏暗的斗室跳动起了黄色的光，那笙不可置信地在逐渐袭来的热意中缓缓转过头去。
是火。
这群冥灵军士把门堵死后，不知用什么法子，竟然点燃了密室中的尸体和木质回廊，他们、他们想把她烧死在白塔脚下！
那笙紧紧贴着门，全身都因惊惧和愤怒打着颤：这群冥灵，自己这样维护空桑、帮助他们，却换来这般的对待！臭手……臭手呢？他知道么……对了，真岚此时应该还在与迦楼罗鏖战，除了他们和复国军，没有人还会知道她在这里。
火势越来越大，熊熊燃烧的火舌形成半圆，不断向门口逼近。那笙缩了缩脚，抖着手拼命结出一个个古书上看过的印。“这个……这个明明就是平地召泉术，怎么、怎么不灵呢……还有什么……穿墙术，这个咒语明明就是穿墙术啊！这是怎么了……”越是慌张出的错就越多，那笙连换了三个咒术，都不知究竟是手印结错还是咒语念不对，全都没有灵验。完了完了。那笙绝望地想，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和真岚一起做过，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看他六体归一完完整整站在她面前的样子，连一个真实的拥抱都还没拥有过，就要这样死了，还是被真岚的手下害死的，不甘心，她实在不甘心。心里乱成一锅粥的同时她漫无目的地不停打量四周，试图找一点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忽然瞥到墙的顶部原来还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只是方才火舌不断跳动遮掩住了。可是现在那面墙下都是火，要怎么爬上去也是个难题。踌躇不过一息，那笙立即下定了主意：哪怕被烧伤烫伤，也好过死在这里与真岚永诀。撕开裙摆将布缠在手上，那笙又给自己鼓了鼓劲，心一横就要往那墙上跳，却在下一瞬被人猛地拦腰揽住，差点向后摔了个结实。“小心烫！”那人有些忙乱地环着她让她站定，一声紧张的喝斥就响在了耳边。那笙被这一声震住，强行扭着身子转过去，果然看见一脸焦急的真岚。方才过于紧绷的情绪顿时崩塌，那笙搂住真岚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真岚有些心疼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孩，五指一收熄灭了火焰，带着那笙移出了地宫，一路闪躲回到无色城门口，这才松下心来给她擦了擦泪：
“这是怎么了？龙神不是安排了复国军接应你吗？怎么一个人被困在那里。”
那笙缓过气来，正义愤填膺地想好好控诉一番那群意图谋杀她的冥灵，耳畔不知怎地却忽然响起不久前红鸢对自己所说的话。
“请你不要，让殿下在空桑和你之间做选择。”
如果真岚知道了，会很生气的吧……会去惩罚他们吗……那笙纠结地咬了咬唇角，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嗝——”看着真岚憋笑的表情，那笙有些羞恼，又不知该如何编谎，勉勉强强道：“我、我让他们先走了，好不容易去一次白塔，我就想好好看看。”真岚眯了眯眼：“那六合封印呢？也让他们带走了？”那笙刚想胡乱点头称是，猛省起封印是被冥灵军士拿走了，顿时就有些圆不下去：“呃……好像是……”真岚扳正她的脸，语气冷了下来：“看着我，说实话，是谁把你关在白塔里的？”那笙支吾着，还想挣扎，真岚径自道：“是空桑人吧。”那笙抓着真岚的手臂，见他说出了自己不敢说的真相，又委屈了起来，扁扁嘴，好容易止住的泪又涌上眼眶：“就算他们嫌弃我是中州人，可我好歹也帮过你们那么多忙吧？真是太过河拆桥了……”这话一出口，她分明看到真岚深黑瞳眸里燃起夺天火焰，那从来不曾露出过过激神色的面庞此刻冷硬而严峻。
“是谁。”真岚拧着眉，一字一句道：“如果再见面，你可还能认出都是谁？”

“我……”那笙见真岚为自己这般雷霆震怒，心中其实更多的是喜悦，她有心想让真岚替自己好好训斥那几个恶毒的冥灵，却也实在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只得沮丧道：“我认不出……”真岚却还道她是在替凶手开脱，不想让自己处罚族人陷入两难，扶住她的肩膀严肃道：“你不必为他们想太多，只需告诉我，我自会有分寸。”那笙哭笑不得，捧着真岚的脸道：“你觉得我是这样宽容的人吗？我真没有存心隐瞒什么，你们那些冥灵，个个衣着打扮都一样还戴着面具，我哪能那么神通广大分得出谁是谁啊？”真岚一怔，也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要求的可笑，不由赧然一笑：“也是。只可惜当时在白塔时未能及时用溯影看一看，现在再回去就难了。”那笙忙道：“你可别再乱跑了，你现在这还乱七八糟拼不起来呢，跑去打架已经很过分了，可让我省点心吧！”真岚刮了刮她的鼻子：“小家伙教训起我来了——虽然这回不能及时揪出始作俑者，却能让我们看到空桑人中的确有这样一股意图置你于死地的势力。以后你万事要小心，关键时刻宁可跟着复国军走也不要单独和空桑人待在一起，懂吗？”那笙点点头：“嗯！我知道的。那，我现在可不就是和个空桑人单独待在一起吗？”真岚无奈地看着她促狭的笑容，捏一把小姑娘的脸，咕哝了一句“我可不是空桑人”，在那笙追问之前打断道：“别贫。我不能时时水镜看着你，你一定要谨慎，可别再什么都浑不留神了。”说着这几句话他只觉神识越来越模糊，终于熬不过力量消减，身形散了一地。

“啊！真岚！”那笙忙去接，搂了这个又漏了那个，正惶然间，着白袍的大司命领人从无色城中走出，指挥几名战士将肢体放回金盘，又托出一只有着裂纹的石匣，对那笙道：“既然姑娘也在此处，还请解开封印。”那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匣子眼熟，可不就是白塔底下被抢走的那个。心里咯噔一跳，她有些害怕地向大司命身后那几名战士张望：既然封印已被送回无色城，那那几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是不是也在这里。一眼看过去却只见一片黑甲灰雾，哪里还分得清。那笙定定神，从真岚手上摘下皇天戴上，闭目运力，白光闪耀处，本就破损的石匣顿时裂开，大司命忙毕恭毕敬地捧出身体，放置在金盘上，对那笙道：“六合封印，已破其五，还有一处仍然耽留在叶城，皇天神戒暂托与姑娘，还要劳烦姑娘再走一趟。”那笙撇嘴嘀咕：“现在想起我还有用了？一句道歉都没有，真叫人恼火……”大司命一头雾水：“那笙姑娘你说什么？”“没有没有没有，我就去，行了吧。”那笙没好气地拖着腔调转身离去。
远离了无色城，那笙忿然地在珊瑚水草间穿行，不时停下来看看水面估计着从哪上去叶城比较安全，却忽然听到有人唤她：“那笙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回头一看却是长衣执剑的炎汐。她欢喜道：“我要去叶城找霍图部那些人拿臭手的封印，你呢？”炎汐行至她身前，道：“湄娘供出了海魂川的一个站点，许多复国军被沧流逮捕，我奉命去处理此事。”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不如那笙姑娘便与我同行？遇事也好有个商量。”“好啊！那太好啦！”那笙丝毫没犹豫地答应下来，她与炎汐在青水边共同经历过生死，早已将他看做是好朋友，当下欢欢喜喜跟着炎汐一同往叶城去。

光之塔下，白璎正拈着针，细细缝补着真岚四分五裂的肢体。真岚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针刺入皮肉也没叫疼。
“唉，幸亏迦楼罗撞倒了白塔，让你白捡了一个便宜。”白璎离远一点看了看自己有些笨拙的针脚，喃喃：“我还以为这个身体，会是最后拿回来的一个呢。”
“嗯，所以说运气这个东西、确实还是存在的啊。”真岚屈起一只手撑头看她动作，笑：“这回真得多谢复国军和龙神了，省多少事——不过我说，你缝的也太慢了一些吧？我都摆了一天的姿势了！”
白璎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从没缝过人，所以难免要返工——不过，就算慢，总比把你四肢缝歪了好吧？”
真岚郁闷无比，只有闭上嘴。白璎重新低头，全神贯注地飞针走线，将双腿和右手一一缝到刚找回来的躯体上。
“好了，”又是半个时辰过后，她低下头，凑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长出来的一节线，抬头微笑，“你来看看——我缝的还不错吧？”
金盘上的头颅俯身看着地上的那具无头躯体，点头赞许：“不错，如此俊朗伟岸，总算恢复了我当年风采之万一。”
“油嘴滑舌。”白璎忍俊不禁，捧起了剩下的那颗头颅放到了躯干断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脑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万小心，”真岚忧心忡忡，“否则一针不准，就要被你毁容了。那笙那小东西本来就嫌本太子不够帅，再被戳几针她会不会不要我了。”
“噗，那我给你戳上几针你问那笙去。”白璎哭笑不得地推一下他：“先坐起来，躺着没办法缝。”
真岚长长舒了口气，地上无头的身体忽地直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右手却一直扶着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颗头颅从断口上滑落。等他坐好，白璎扶正了他的脑袋，凑过头去，小心翼翼地一针刺入肌肤下。

叶城的客栈里，那笙无聊至极地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炎汐每日早出晚归神色沉重，她不敢多问，又着实压抑得慌。手上的皇天这么多天来一直毫无动静，她甚至都开始怀疑所谓的带着封印来到叶城的霍图部是不是一个假消息。待炎汐终于愿意和她讲述如今的情况，她才知道原来此番复国军在泠音和湄娘的出卖下折损如此严重，看着被炎汐亲手取出的那些鲛人心脏，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被剜了一下，生生地疼。“炎汐……”她抽了抽鼻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名战士，只小心地扯一下他的袖子：“他们……能被你送回大海，变成云，在天上，应该也是高兴的吧……你……别太难过了。”炎汐勉强一笑：“嗯……我们先吃晚饭吧，明日还有正事要做呢。”“正事？”那笙好奇问道。“是。昨夜在大牢，湄娘死前和我说了一个消息——也是她咬牙死守住的最后一个秘密。”炎汐似难以承受那般沉重，喘了一口气：“她把湘和霍图部的人，全藏在了一个地方。”
“真的？怪不得皇天一直没什么反应呢。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他们吧！”那笙低低地欢呼一声，因多日无聊和复国军噩耗所致的低落一扫而空。
炎汐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只茫然道：“她应该也是恨空桑人的，却为了空海之盟，为他们保守秘密到最后……”
那笙忽然不知该说什么，静静地看着有些恍惚的炎汐，心中也沉重了起来。

吃过晚饭已经将近巳时，炎汐道了声早歇便回了自己房中。为了前往帝都方便，炎汐选的客栈和房间都是临水的。那笙便趴在窗户上望着窗下水波和月亮，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杂草，乱糟糟的。再想想真岚现在还在无色城里散着架，更觉烦闷。战时状态的叶城不复昔时繁华，往日总是泊着许多绚丽游船的湖面此时只有零星几艘船还停着，水边的市集大多也都早早收摊冷冷清清，再没了之前和真岚制作“虎符”时的热闹。这才短短十余日，紧张肃杀的氛围就抹去了繁华的粉饰，将整座城市牢牢笼罩。那笙哀愁地叹口气，远远望见湖边船上垂落的花灯，马上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她记得上次和真岚在叶城时曾见过这种花灯，大多做成荷花形状，也有红鲤鱼和玉兰花的。当时自己怎么没叫真岚给买一盏呢……提在手上多好看啊。正出神想着，却听得底下有人唤自己名字：
“那笙、那笙。”
那笙吓一跳，低下头去，正对上湖水凝成水镜里真岚含笑双眼。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叫都叫不应。是不是多日不见思念本太子的风姿仪容？”
那笙刚想呸他一声，定睛一看，这回真岚还和往日都不一样，看起来完完整整的，除了缺一条手臂外已是完整躯体，她又喜悦起来：“哎呀！你终于都拼回来啦？看着顺眼多了嘛，反而正常得有点不习惯了哈哈！”真岚也低头瞧了瞧自己，微笑：“是啊，下次你再要抱我，就不会空落落的抱到斗篷了。对了你刚才在看什么呢？”“花灯！”那笙兴高采烈地想指给他看，又想起他在水镜里似乎看不到：“荷花灯呀！上次不记得买了。真的很好看。”真岚笑着看她：“喜欢什么颜色的？下次给你做。”那笙惊喜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啊？那我喜欢……石榴红、杏黄、银红，还有橘黄！”都是鲜亮明艳的颜色。真岚虚点一点她：“这么多颜色，真贪心。”那笙吐吐舌头：“我已经省去很多颜色没说了！”“好好好，都依你。”真岚看得好笑：“路上小心些。叶城白天空中风隼密布，而且最近很可能开战，最好用隐身术过去。”那笙乖乖点头：“这可是最后一次给你做苦力啦！哈哈！”真岚已开始收回水镜，最后一句“跑几回腿收获这样好一个夫君还不划算么”随着波光荡漾过来，一同消失在湖水里。那笙待要嘲他几句也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