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小巷里，是普通的大理石地面。
小巷实在拥挤得很，一条小巷里只能容下一个人，如果另一个人从那边过来的话，除非有一个人让路，否则是过不去的。
夏萤这头还在茫然地探索着出路，来时的路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能凭着记忆和第六感继续往前走。
远处脚步声渐起，很急促，还带着些许慌乱，像是在奔跑。
看不见来人的面貌，只能看到他的鸭舌帽压得很低。
夏萤望着不远处逐渐朝她方向跑来的一个人，下意识地后退。
再然后，夏萤马上反应了过来，应该是尚桀他们追捕的那个犯罪嫌疑人！
夏萤一时间已经顾不上了那么多，尚桀他们还没有那么快能够找到她，可是嫌疑人——绝对不能逃脱。
来人也毫无避让开她的意思，横冲直撞——明显目标是她。
刹那间，已经是拳脚相加。
来人就如苏沐所下的判断，经过严格的训练，招招致命。
夏萤五指紧握成拳，朝他脸上挥过，却只穿过一片虚无的空气，她一反手，拳头再次击中了那人的腹部。
嫌疑人头上的帽子因大幅度动作微微松动，夏萤望见那张看不清模样的脸，只是一怔的时间段，下一秒嫌疑人的腿已经直接朝她身上招呼，夏萤经过尚桀的格斗术训练，应付起来还算不赖，两人一时之间竟难分伯仲。
随即夏萤看准了时机，声东击西故意攻击他的左边，嫌疑人果然伸手去挡，与此同时夏萤用手奋力一打，直接拍掉了他的帽子。
夏萤这才惊觉，自己的衣衫已经被雨淋了透。
再然后，她看清了鸭舌帽下那张清秀的面孔，来人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为平静，静静地凝视着她。
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夏萤记得以前她老爱取笑姜诗语，说她明明是亚裔人，却长着一双偏棕色的瞳孔。
凝视着她的时候，就像是闪闪发光的黑曜石，陷进去了便出不来了。
而此时此刻，对面的这个人，就用曾经凝视过她无数次的双眸，站在这里看着她。
就好像她们只是告别了一个短暂的下午，没有十年间这生死两茫，再见时好似只是过了一顿午饭的时间。
可这期间隔的，是无法跨越的十年，是漫长到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十年。
她们之间好像一直都在下雨。
从第一次的九月初见，到十年前的十万山林惜别。
仿佛隔了千世万世，终于在此刻得以圆满。
姜诗语理了理她微卷的栗色头发，嘴角弯弯，转眼已经换上了笑颜，和记忆中并无一二。
她站在离夏萤几米远的地方，没有那日的米黄色长裙，依旧笑意渐染到脸颊，染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儿，仿佛要将人沉醉在其中。
她的声线温婉，侬语低沉。
她说：“Hey，summer，long time no see。”
“Do you know I miss you so much？”姜诗语语气一转，翘起了尾音，挑眉反问道：“And you?”
夏萤抬头，直视了她迎面而来的视线。
她回答道：“Yes，I am。”
“But you...disspointed。”
“曾经马里兰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算不算得上是高智商、高思维的犯罪嫌疑人？”
字字落地，铿锵有力。
“Hi，我们这么久没有见面，你就想对我说这些吗？”
姜诗语笑得露出尖尖的虎牙，朝她张开了双臂，“Give me a hug，now。”
夏萤盯着她，最后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距离离她更远了。
短短几步的距离，跨过十年、跨过生与死，比那年的十万山林，还要难越。
姜诗语有些失落地放下了手臂，不无失望道：“啊，你是在怀疑我啊，你怀疑是我杀的人？”
“真让我dispointed，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怀疑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夏萤轻声道，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有些不舒服。
夏萤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望着眼前这个久别重逢的旧友，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
十年啊，原来已经十年了。
久别重逢，正好十年。
“这十年...你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夏萤垂下了眼睑，胸口酸酸的像是快要溢出来的，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亦或者两者都皆有之。她无数次希冀着某一年的霁月清风，姜诗语会在她在睡梦清醒时分再次踱着一身金光轻敲她的房门，然后逆着光，笑着告诉她——Hi，我回来了。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竟说不上是该喜怒还是哀乐，倒有些手无足措了。

姜诗语也没有为难她，望着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似乎并没有多大介意。这人向来最容易隐藏自己的情绪，她就像是蜗牛，小心翼翼伸出了触角，可是只要她的触角一旦触摸到危险，就立马躲进重重的壳里，然后任凭她如何再奋力敲打，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真是令人怀念啊，那些充满着花花绿绿的青春年华。
姜诗语将她松散的头发再次用劣质的橡皮筋绑了起来，锋利的牙齿咬过粗绳的质地。
她抬了抬眼皮，回答道：“这十年里面，我返回去之后便被Tony从水路上带走，从加州一直到澳洲，最后去了非洲。三年前Tony在一次意外中被捕，我逃了出来。”
夏萤心头微微一动，只是短短几句话，她就已经能想象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Tony对待人质，自然不会温柔到哪里去，怕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而且她的身手，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到底是怎么训练的....她不敢往更深一层去深究，只是这么一想，就已经觉得难受。
“为什么....”夏萤开口：“不回来找我？”
姜诗语无奈一笑，就像是以前无数次她热情地努力讨那个高冷的医学系高材生一样，拥有永远也用不完的动力。
那个时候的她，真的是一个小太阳。
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用这属于自己的光热，给别人带去光明。
“Baby，这十年里面，你知道的吧？我手上肯定干净不到哪里去，也是过了案子的。”
“从我被抓走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是那个Lucia了。”
姜诗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狡猾一笑：“现在——你是兵，我是贼，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是秉公将我抓走，带回去审问——还是，装作从没遇见我，放我一马？”
姜诗语三步并作两步，凑近了夏萤的身边。然后，轻轻握住了她一直紧攥着的拳头，俯身在她的耳旁。
外头的脚步声渐进，不止一个人。夏萤知道，那是即将快要赶来的尚桀他们。
一步，两步，他们的声音近了。
姜诗语用着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Summer，劲敌已临，千万珍重。”
“他，一直在我的背后看着我。”
“这一次，换你救我。我拿我的命，猜你会救我。”
姜诗语快速地将那顶鸭舌帽重新压在了自己的头上，单手撑着墙壁，双腿一蹬，攀附着墙壁从这头翻过去了那头，夏萤再转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了。
只有她留在了原地。
尚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果不然，下一秒就听到了苏沐的声音。
“夏法医！”
尚桀几乎是冲过来的，环着她的身体上下看来看去，左右又将她了个圈，确认她没什么大碍后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寒朔见她没事，脸色也明显松了点。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李学凯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夏法医——你有没有看到犯罪嫌疑人啊？”
夏萤闪避地躲开了李学凯探究的目光，藏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紧了紧，最后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李学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唉！我们差点就追到他了，这样都让他跑了！”
夏萤没有作答，心脏却是急速跳动着，如小鹿般，有多紧张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秉公将我抓走，带回去审问——还是，装作从没遇见我，放我一马？”
姜诗语的话仍留有余音。
夏萤垂下了双眸，就让她——自私这么一回吧。
苏沐则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那一双锐利的眼里仿佛若有所思。
尚桀看着她几乎全身被雨淋透的外套，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手上湿漉漉的都是雨水。
尚桀眼光里有柔情乍现，双眼水光潋滟，在狠厉和柔和间切换自如。
“回去吧，外面还在下雨。”
“嗯。”
外面的雨还在下，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外头已经暂时出不去了。
特案组一行人就躲在拥挤的车厢里，打算等雨过了再回市局。
苏沐从车上扔给了她一方毛巾，尚桀接过，坐在座位上摁着她的脑袋，一阵乱揉。
几分钟后，总算把她头发上的水渍擦干了一些，只是衣服还是湿透了。
夏萤裹着稍大一点的方巾一边抖，一边喝着苏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热乎乎的姜茶，思绪回到了姜诗语的那番话——“他，一直在我的背后看着我。”
这个‘他’，不是Tony，又是谁？
到底还有谁，在背后操纵着姜诗语，令她恐惧，甚至不得不现身求助于她？
这一系列的连环案件，和那个‘他’，又有没有一定的关联？
思绪乱如麻，正如这九月的秋雨，没由来得让人烦躁。
夏萤苦闷地甩了甩头，却始终像是走入了一个迷宫，任她如何绕来绕去，都始终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走出闹市街头的时候，李学凯接到了尚桀的来电。
“李学凯，带着英鸣立马赶往上东路7号，我们在那里汇合。”
那边还说了什么，李学凯点着头。
李学凯终于挂掉了电话，宋咪看着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太好。
宋咪问：“怎么了？”
李学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头儿说，这次不准你出现场，你回局里等我们。”
宋咪也嗅到了一丝紧张，有些不舍。
“听话，这次很可能有危险。”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台风天的天气，风呼呼的吹过，有时变大，有时则转急变小。
车辆迅速划过国道，掀起大片浪花似的积水。
莫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上东路7号，一间已经废弃了的车厂。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苏澄只是带了尚桀他们几个人先进去，大部队稍后到。
夏萤坐在副驾驶上，脑海中还回响着他们方才的分析——
“如果确认了下一个受害者是钟离，现在我们该怎样判断，关押他的地方在哪？”
“刚刚在电话中，我们听到了水声。”苏澄指出了这一点。
“根据我们前期的判断，‘他’的作案现场离市中心越来越近，加上他挟持的人员特殊，他还放出了“三点前找到我”这样的话，从犯罪心理学上说他甚至给了信息希望我们找到他，因此我主张肯定是在市周边的位置，不会太偏远。”
“而且也不会太繁华，至少路段会错综复杂，甚至喧闹。因为错综复杂的路段适合‘他’逃生，喧闹则会掩盖‘他’对受害人施虐的声音，不然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小汪，马上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地方，离我们市局不远，小巷分布广、人员流动量大，周边还有水可能是工厂之类的地方？”
小汪马上进行电脑查询，手指飞快地滑过鼠标。
几分钟后，小汪从电脑中抬头，回答道——
“找到了，上东路7号，有一间废弃了的化学工厂。”
回想结束，尚桀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尚桀从腰间拿出了枪，苏沐苏澄先后也下车，寒朔巡视着周边的地形。
周边果然如苏澄所言，小路纵横错杂，根本不知道哪条路通往哪条路，也不知道这一条路走到底的尽头是哪里，寒朔回国十年，在即墨定居这么久，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给废弃了的化工厂踱上了一层阴森森的气息，雨水滴落在类似铁板上，就像他们在电话那头听到的叮咚泉水响。
尚桀在窗外，示意她摇下车窗。
夏萤照做，窗外露出了尚桀探着的头。
“我们走之后，你将车门反锁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夏萤望着他深邃的双眸，总是带着缱绻柔情凝视着她，就似一个旋涡，一旦跌进，就无法抽身。
夏萤努力朝他挤出了一抹微笑，点点头。
“一个都不能少。”
“我在这里等你们。”
“等我。”尚桀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心，就像是在山鬼村的那一次，她知道前方万般艰险，依旧无法与他们前行。
她只能，在这里等他们。
尚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苏沐无声地做着手势，他们立马散开森严布阵，小心谨慎地从两边包抄进去。
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雨水滴落的声音。
废弃的化工厂分为两层，一楼已经被闲置，堆放着厂方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大型机器，一览无遗。
苏沐比了个手势，寒朔立马背贴着墙壁，包抄到了另一面。
‘他’极其有可能在二楼。
空荡的化工厂里只有他们不时窸窣摩擦着地板走路的声响，无人应答，像是没有生人存在的气息。
可走得越近，尚桀就越有强烈的预感，钟离就被关在这里，关在这座废弃化工厂的某个角落。
然后——被折磨，‘他’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痛苦，无声冷笑。
当他们越走越近，心中的疑惑愈渐，因为实在是太平静、太干净了。
没有血迹，没有呐喊，如果不是排查定位，实在没有人相信这里可能是下一步的案发现场。
苏沐的视线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了，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三点。
他们还在继续前行，每个人都几乎屏足了呼吸，不敢用力，怕下一秒就会惊醒犯人。
楼梯是半镂空的方式，走在上面，在一楼看得一清二楚。
夏萤透过摇下的车窗，心眼也提到了胆子上。
从她的位置看去，只看见他们匍匐前行，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链子的声音从远方飘来，就在他们正前方不远的位置。
“哐当哐当。”像是有人拖着链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很慢，却在向他们逐渐接近。

寒朔警惕地放下了枪，众人面面相觑。
直到空气中飘来了刺鼻的气息。
——那是汽油的味道。
链子拖带的声音急速了起来，正在朝他们奔跑过来。
苏澄最先反应了过来：“不好！是汽油！快趴下！”
轰隆一声——
一阵热浪迎面而来，火光瞬间将二楼蔓延，一切在一瞬间变成了火葬场，巨大的热浪将铁皮罐子从二楼冲撞出，砸下了地面。
火星如同蛇芯一般，所到之处引起一片火花。
苏沐一把飞扑过苏澄，紧紧地抱住她，两人作势滚到了一边。
寒朔来不及阻挡，下意识地挡住眼部，往后退去。
尚桀向下卧倒，在朦胧的火光中，他终于看见了，一个满脸是血，已经被开膛剖肚的男人浑身被烧焦，绝望却又不甘地看着他。
他再也无法接近他们了。
一片火光中，他的身体被烧焦，最后如同木偶般缓慢倒下。
尚桀认得他，他就是上午苏澄资料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教育局副局长钟离。
苏沐一直走在前头，火光扑过来的时候他用身体挡住了苏澄，额头鲜血溢出，已经昏迷不醒。
寒朔收了点擦伤，倒也无碍。
苏澄从苏沐怀中挣脱，拼命地掐着苏沐人中，苏沐仍然一动不动。
“快！他必须要送医院！”
随即苏澄的动作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僵硬地望向了尚桀。
“尚桀！夏萤！夏萤她还在楼下！”
“‘他’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要我们解救人质，他所说的游戏，是指夏萤！他要带走夏萤！”
Hi，苏沐。
Lets play a game...今天下午三点前，找到我。
三点前找到我，阻止我——阻止我，带走她。
“夏萤有危险！”苏澄大声喊道，“快去找夏萤！”
尚桀已经从地面爬起，急忙向楼下赶去，他的手部背部都有擦伤，都已经无暇顾及。
尚桀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凝结成一个——千万不要出事！
这边夏萤望着二楼上方可怖的火势，如同燎火之源般瞬间吞没了二楼，夏萤望着已经被反锁上的车窗，最终还是打开了车窗，推门下去。
她的一只脚踏在了柔软的土地上，她感受到身旁有风经过。
鼻间都是雨后泥土芬芳的气息。
不管如何，她都不想像当初那样，任由他们前方闯荡，而她躲在他们觉得安全的后头，每一分每一秒数着清晰的心跳声等待他们。
那个时候，她以为姜诗语已经遇难，她曾经亲吻了紧握着的那把手枪，向她许了个愿。
她说：“Lucia，我从未相信过鬼神。若你能听到，千万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他，一直在我的背后看着我。”
“这一次，换你救我。我拿我的命，猜你会救我。”
姜诗语的低语还在耳畔，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张人的脸。
有姜诗语的，宋咪的，李学凯的，英鸣的....最后一闪而过的，是尚桀英俊的面容。
我会救你。
连同这次，我也要和他们一起。
一起并肩作战。
夏萤却浑然不觉，她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静静尾随着她，单手甚至还插着裤兜，右手持着棍棒，悄无声息地如同猎人般，跟在她的身后。
可她却没有察觉，也没有回头。
地面上水中的倒影里，男人举起了手中的那根棍棒，凌厉扬起。
砰——
男人已经下了狠手，对着她的后脑勺，重重地、重重地敲了下去。
夏萤的身体缓慢地倒了下去，天旋地转。
逐渐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了自己身边出现了一双白色帆布鞋。
她想到了十九岁那一年的马里兰大学连环杀人案件，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被Tony带走。
她亲眼看着姜诗语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焦躁着在她面前呐喊比划着什么，朝她冲过来，可她却失去了意识，耳边已经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再睁眼时，就是那个宛如地狱修罗场般的湖畔小屋。
黑暗再度袭来，她就像是跌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她在其间重重坠下，直到低端。
头疼欲裂，再也无法睁开眼。
依稀间，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发音纯正的英伦腔，无数次她在他的面前听到过。
他说：“Hi，summer。”
“We meet again。”
我这次是真的....没法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了。
十九岁，加纳湖畔旁。
八月份的时候，正是马里兰州恰逢雨季的时候，空气里带着一股湿热的气息，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脚步迈过地上并不平坦的小路，她已经数不清被石头绊了多少下。

夏萤也不记得奔跑了多久，姜诗语在前头拼了命的带着她奔跑，她一路地磕磕碰碰，也忘记了膝盖擦伤了多少口子，手臂处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来不及止血，挨过最初的一阵疼痛后伤口便没了知觉。
夏萤毫不怀疑，只要她一停下，也许今天她就要葬身于此。
夏萤听到自己胸膛处的心脏跳得飞快，喘气的速度逐渐跟不上换气的频率，她的脑子开始有点眼冒金星。
从医学的角度，她知道自己这是缺氧的征兆，整个脑袋都是嗡嗡地作响。
姜诗语带着她飞快地穿过十万山林，她们之间谁也没有回头，背后是枪林弹雨，子弹不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惊起树上的几只鸟儿，发出悲鸣的声响。
最后成功抵达出口的时候，姜诗语松开了她的手，那一张平时总是很干净的脸庞上不知何时也沾上了点点血迹。
她伸出手，用着还算干净的袖子一点一点，轻轻擦过夏萤脏兮兮的脸庞。
夏萤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睫毛不自觉地颤动。
姜诗语突然就很难过地看着她，她说：“我必须要回去，那里有我的弟弟。”
夏萤的手死死地拽住了她衣服的袖子，眼前一片水雾弥漫，拼了命的摇头。
“不....”
姜诗语决绝地将她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败落，“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出去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
再然后，她轻轻地双手将她往前一推，转过身再次进入十万山林。
反扣带有‘Lucia’字样的帽子，因为奔跑微微飞扬的栗色卷发，成了她见她的最后一眼。
天色渐暗，蝉鸣声突然就恬躁了起来，那是即将下雨的征兆。
那抹黛色逐渐消失在一片丛绿中，直到树叶掩盖住她娇小的身影，一切归于虚无。
夏萤伸出手，胡乱地往脸上一抹，已经是满手的泪水。
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有个梦想。我梦想跟你在一起，直至白头，也不分离。
那天我朗读你的信件，从凌晨时分直至黎明。
上天赐予我绝世好友，带我走出囫囵绝境，兜兜转转，到最后也还是要失去。
她见证了我的自卑懵懂、不谙世事，在我还没有强大到敢于同黑暗斗争之前，她给我带来光明。
我又怎么能期望，上天再次赐予我这样一个绝世好友？
所以我只能继续一直地往前走，静静期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再次与她相遇。
那个时候，我一定会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跟她说：“要走我们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该回家了，我亲爱的Lucia。

她像是冒着大雨来的，头上还带着一个大大的帽子，最后她在市局门口停了下来。
前台的女警好奇地看着这个从雨里走来的女孩子，她衣着还算整洁，但浑身已经差不多已经被雨水淋湿，头发甚至还在往下滴着水，显得有些狼狈。
女警急忙起身，问她：“这位小姐，请问你是有什么事吗？”
女孩抬头，一字一顿道：“我要见你们组长。”
警有些为难地开口，“呃...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们说我们再...”
女孩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她尖尖的小脸，一字一句重复道：“我再说一遍，我、要、见、你、们、组、长！”
尚桀的手机在安静的医院响了起来。
那边传来宋咪焦急的声音：“头儿，刚刚一个姜诗语过来局里了，她说她要见你们，但门口的警卫以为她是来捣乱的，就没让她进来。”
尚桀不由得握紧了电话，“她过来干什么？”
“她没法进来，只留下了一句话就走了。”
“什么话？”
“中山路二巷5号，她有危险，救她。”
姜诗语出现了，并且冒着危险告诉了他们夏萤被关押的地方。
尚桀屏住了呼吸，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宋咪你继续留组待命，不要乱跑。”
“我知道了，头儿...你一定要把夏法医带回来。”宋咪真情实意地开口道。
‘好。’尚桀应允。
与此同时，手术室内的红灯骤然熄灭，手术室的门从里面推开。
一直放空的苏澄也在这一刻回过神来，众人急忙迎了上去。
“医生他怎么样了？”苏澄焦急道。
医生一把摘掉了口罩，拿出手术文件签了名。
“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不过短时间还不能下床，你们家属可以进去探望他了，不过不要太多人，他还需要休息。”
“谢谢医生。”苏澄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苏澄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床上的苏沐因为刚刚经过手术，脸色还有点苍白，见到苏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倒是先无力地扯了一抹笑。
“我媳妇儿这样，真丑。”
苏澄一把洒着金豆子，一边笑骂道：“傻子，谁要你推开我的！我不需要你保护，我自己能保护自己。”
苏沐挑了挑眉，“你确定？如果是这样，我怕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是你而不是我了吧。”
“这样我得多心疼啊。”
苏沐忍着麻药过后手术伤口带来的剧痛，嘴唇泛白，有气无力地开口：“媳妇儿，过来说话，我快没力气了。”
苏澄搬了张凳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夏萤怎么样了，找到人了吗？”
“没有...刚刚姜诗语来过了，我们已经知道下落了，待会我就带人去救她。”苏澄偷偷抹了抹眼泪，眼眶微红。
苏沐的头微挪，恰好对上苏澄的视线。
他虚弱道：“我这次没法和你们一起了，你要万事小心。”
“记住，不要心软，如果情况危急，狠下心，一枪击毙。”
苏澄轻轻地亲吻住了他冰凉的嘴唇，然后起身，带着无限眷恋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苏沐。
“等我回来。”
“你会回来。”苏沐笑着闭上了双眼，“因为我在这里。”

苏澄便往外走，便拽下了原先脖子上那碍事的警官证，她一把一把地将警官证卷好，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最后视线扫过门外等候的四人身上，宣布道：“马上回组里调配人手，我们立马前往中山路拯救人质！”
“由于这次嫌疑人可能携带枪支，因此我会向上级申请，允许调配狙击人员进行拯救，必要时...一枪毙命！”
“是！”众人答道。
不见天日的中山路二巷5号，阴暗潮湿的楼层。
大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台风天的风总是很强劲，不时刮在没有闭紧的窗户上，像是打碎玻璃的声音。
风不时呼呼地灌进，透过狭小的缝隙，吹在夏萤的脸颊。
“你愿意和我一样，摆脱这层低贱的身份吗？”男人低沉而又磁性的声音在夏萤耳畔回响，夏萤没有回答，只是别过了脸，没有再去看眼前的男人。
“痴心妄想。”
“我至今都很感谢我的母亲生下我，给予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让我可以在这个世界闯荡，遇见一群有趣的人，结识很多心地很好的人，我...很爱我的这个身份。”夏萤开口，“我的确曾经因为我的听力残障而深感自卑，我确实怨恨过上天所有的不公和劫难，后来有人告诉我，本质如此，只能接受。”
“在一次用次声波杀人的案件中，恰恰是因为我的听力残障而削减了次声波对我造成的伤害，才救了我一命，有的时候往往那些你并不满意的地方在紧要关头，反而会拉你一把。”
“我很感谢你的姐姐，因为是她第一次撩起我眼前的发帘，告诉我我的双眼很好看，不要再将它藏起来了。”
“现在，你不妨也张开双眼，再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体验一下你的这层身份是不是正如你所想的这样不堪。”
姜哲涵的眼神也刹那的迷离，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过后他浑浊的双眸逐渐清醒，恢复到最初的平静。
他一把抓起夏萤的头发，用力地扯着她的头颅，凑到她的耳旁。
“噢，你想从心理上攻克我的防线？我差点就被你骗了。”
再然后，他摁着她的头，重重地再次砸向墙壁。
夏萤忍着疼痛，活生生将呻吟吞进了肚子里，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甚至感觉到原先被棍棒击中的伤口再次裂开，她已经感觉到了头部有粘稠的血迹渗出，黏在她的头发上。
片刻，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帆布鞋摩擦沙砾地板的声音。
姜哲涵好奇地再次将双手插进裤兜，玩味地看着来人。
夏萤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眼，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蓝色七分裤，带着鸭舌帽的人逐渐走进。
来人一把摘掉了她头上的帽子，冷峻的神情同姜哲涵的侧脸有一丝相似，简直如出一辙。
姜哲涵看着来人，倏忽笑了。
“噢，我亲爱的姐姐。”
来人正是姜诗语。
姜诗语将自己散乱的头发用橡皮筋再次绑起，露出她清秀的脸庞。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直接从后背掏出了一把枪。
子弹上膛，漆黑的枪口一把对准了夏萤的位置。
砰，砰，砰！
她先后开了三枪，子弹飞速向她的位置飞过的那一刻，夏萤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子弹分别落在了她身旁的位置，没有击中她。
姜哲涵也有些诧异，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姜诗语再次将枪收起，别在了腰间的位置。
“Alen，你最近都去哪儿了，我为什么找不到你？”她秀气的眉微蹙，不满地控诉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的警察都在找你？你这样多危险！”
夏萤定定地看着这张曾经与好友并无二异的脸，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每猜测一分，她心中的绝望愈渐。
她一直坚信自己的判断，以为姜诗语是被人控制，却忘了往如果姜诗语一开始就是故意出现引她入局这个可能性。她看见姜诗语朝着她的方向朝她不经意地讽刺一笑，夏萤已经开始绝望。
她摇了摇头，冰凉的泪水无声地划过，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掐断。
她突然就有些泄气。
算了吧，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去，长埋于此。
反复失去后再得到，你是不是，依然和从前一样？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疑问。
已经整整十年，不一样了...早就不一样了。
十年漫长到能改变一个人的梦想，能将蹒跚学步的稚儿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这十年间她与死亡为伍，在刀尖上生存，在枪林弹雨中走出，双手淌满的都是鲜血，在黑暗中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才能再次与我相见，我又怎能奢望，她的初心不改？
姜诗语绕过一旁的姜哲涵，径直地朝她走来。
她的手枪抵上了夏萤太阳穴的位置，她那偏棕色的双眸有趣地看着她，她甚至伸出她的左手，像以前那般，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亲昵而又带着无限流连。
就像是要永别一般。

你从十九岁那年走丢，我苦苦地等待着你，直到二十九岁，我终于再次见到你。
我以为是上天恩赐，后来我才知道，上天从未想过让我拥有你，他只是知道，我太想你了，所以得以让你和我见面。
见面之后，再次离别。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绝世好友，她用十年的光阴在境外漂泊，只为了不让别人找到我，护我周全。
我曾经两次弄丢她，一次是在十九岁，另外一次是在二十九岁。我在十九岁的那一年遇到她，也是在十九岁那年失去她。我在二十九岁年那年再次遇见她，同样地，也是在二十九岁这一年再次失去了她。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第二个这样的人。
夏萤紧紧地抱住了姜诗语的尸体，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最后一次用尽全力抱紧她，弥补这些年缺失的拥抱，连同十九岁那年落下的拥抱，尽数偿还。
这是我最后一次拥抱你。
前方路途遥远，再见了我的姑娘，未来的道路，是光辉是失落，我都无法与你并肩前行了。
前途艰险，千万珍重，只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尚桀呼噜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其他同事上去查看姜哲涵的伤势，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死透了，救不了了。”李学凯开口。
众人立马放松下来，尚桀探出头，朝下方的苏澄点了点头，苏澄知晓，比了个‘OK’的姿势。
“收工收工！其他人跟我上去收拾案发现场，120叫了没？在来的路上了吗？”
“快啊！还愣着做什么！”
尚桀上前，右手轻轻握住了夏萤的肩膀。
夏萤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泪珠还不停往下掉，她张开双臂，直接扑进了尚桀的怀里。
尚桀干燥的嘴唇轻微地亲抚过她脏兮兮的脸庞，顺着眼睛的位置一路到嘴唇，想通过这种方式给她一丁点儿力量。
“别哭，你看你多幸运，你有这么多人保护着你。”
她躲在他的怀里，因为抽噎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味的点头。
后方不时人员走动，其他警务人员在清理着现场。
可是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嘈杂声鸣笛声似乎变得很遥远，他们紧紧相拥，风雨不侵。
三天后，台风过境。
台风过后即墨市一片狼藉，路上的百年大树拦腰截断堵塞了交通要道。
路上随处可见都是交警在指示交通，一旁还有机车在拖拽倒下的大树。
那天正好是苏沐出院的日子，苏澄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把苏沐整得极其郁闷。
“我这又不是走不了了，医生都说没事了，苏夫人你不用这样吧？”
苏澄瞪了他一眼，打了他一下，娇嗔道：“不许胡说！”
苏沐连忙极其配合地“呸呸呸”，打趣道：“我这样总行了吧，苏夫人？”
“这样还差不多。”一旁的寒朔还是默不缄口，面无表情。
那天夏萤参加了姜诗语的葬礼，后来经过宋咪查询她才得知，姜诗语和姜哲涵都是山东即墨市的人，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姜诗语。
夏萤没有选择将她的骨灰带走，而是让她留在了这片生她养她，最后踏进的这片土地上。
这里离朔阳千百公里，或许从一开始，姜诗语就没想过和她再见。
只是命运冥冥之中，撞上寒朔这个和她一样在十年前马里兰大学连环杀人案中幸存的人，她和特案组又不远千里被调配到跨省查案，才会遇见。
夏萤望见这漫漫一片水雾，重重地吁出了一口气。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来即墨市。

番外凯鸣，避雷慎入。
番外一 陪你到乡下养鸡/凯鸣篇
一
我们的犯罪心理小王子有了一座属于他的城。在那座小小的城里，恰好他笑了，他动心了。
然后他这辈子再也没能走出属于他的那座城。
二
十一月十一日，大雪。
拿铁咖啡的香味还揉碎在了空气里，一壶热水烫下，氤氲开一片雾气。
晴朗的午后，太阳暖暖地照在车厢的玻璃上，没能温暖车厢里头的人，阳光却细碎地洒在了桌面上。
英鸣就是在这个时间点被人推着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条围巾直接砸在了他怀里。
李学凯提着从上边拿下的行李，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边跟他开口：“把围巾围上，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快到站了。”
“祁东可不比朔阳，一下车准能冷哭你。”
英鸣脑子有点不清醒地将围巾往自己脖子上绕，他被人流拥挤着往前走，即将出包厢的时候才想起他妈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带走的土特产。
——糟糕！英鸣那本来生了锈的脑子在那一刻突然恢复了运转，想起了那几大袋孤零零被遗忘在座位上的礼物。
英鸣立马起身往回挤，李学凯推着两个人的行李奇怪地回头，奈何他的声音很快就被人群吞没。
“你去哪儿？英鸣？英鸣！”
“你先出去！出了站口我再找你！”
英鸣也不管李学凯是不是听见了，眼角的余光再看过去时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应该是下了车了。
英鸣提着还算完好无缺的朔阳当地特产，赶在火车鸣笛声响起前下了车。
一下车，一阵寒冷的大风没差点把他吹成**。
英鸣是朔阳本地人，土生土长，早就惯了当地四季不分明，只有冷与热的气候。他们在结束姜哲瀚案件后，在即墨回朔阳路上耗了两天时间，一回去结案报告还没写完，又来了另外一件案子，就这样直接把国庆假期给跳了过去。
好在尚桀这个顶头上司十分的有同情心，给两个人批了双十一的七天假期。虽然假是迟到了一个月，但总好过没有。
这是李学凯和英鸣在一起后的第三个月。李学凯想回阔别已久的老家看看，被英鸣知道了之后顺带着他的教授妈妈也知道了。他的教授妈妈十分开明，并且在“拜访亲家和准备当地土特产”这件事上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教授忙了前前后后三天，最后她甚至一度十分犹豫地开口道：“宝贝，真的不用妈妈陪你去吗？我陪你去会不会好点？”
英鸣无奈地推着教授往回走，“我都多大了，您还当我小孩子呢？”
于是教授只能作罢，临走前还叮嘱了他各项注意事项，并且代替她向李学凯家人问好，英鸣一一应承下来，教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学凯家在湖南祁东，离江浙一带的朔阳远了几千公里，冬天的寒冷程度也不只差了个几千公里。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吹得英鸣直哆嗦，他又紧了紧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在茫茫人海，众多人头中找到属于李学凯的那一颗。
随后，英鸣锁定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他快步直走，手臂直接从后头绕过搭上了李学凯的肩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还在四处乱瞟的时候一把带着他全身就往出口走去。
李学凯手忙脚乱地提着行李，这才如梦方醒。
“你刚才去哪了？”
英鸣扬了扬手里的一大袋礼品，泄气道：“咱们家教授大人的大礼，你是接还是不接？”
“怎么，嫁妆啊？”李学凯捂着嘴偷笑。
英鸣用力地捅了一下李学凯的臂膀，疼得他嗷嗷直叫。
“我的嫁妆就只值四袋朔阳土特产？那还不得金戒指银镯子，最好再敲个锣鼓抬个轿子外加三十万礼金？”英鸣故意把事实往大了说，最后骄傲得像个小王子一样扬起了他的小脸。
“我就问你娶不娶？”
“冲着这么多的礼金，我肯定娶啊。”李学凯偷着微乐。
他们出了站口。
外头群山相连，和朔阳那一带的山丘地形不同。祁东能让你明明确确地感觉到，从眼里，到心底。你站在脚下的这片土地、这片山泽，就是祁东，独一无二的祁东。
李学凯喉结动了动，望着外头即使是在下午一点多山雾也散不去的光景，眼眶微湿。
“终于回来了啊，整整六年。”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风停得时候，让人惬意地想要打瞌睡。
“你那么久没回来了吗？”英鸣开口。
“乡里无故人，家乡就成了回不去的地方了。”李学凯振作地重新抬起了行李，带他去大巴的方向。
“现在我们去搭2号线的大巴，坐上半个钟头就能到我们云泽那一带了。”
英鸣跟上了他。
乡村的大巴，有些脏兮兮的。
他们坐在了最后一排的位置，窗帘没有拉上，午后一两点的时候太阳最充足，李学凯将头搁在英鸣的肩膀上。
今天也许不是假期的日子，乡村大巴运营业十分惨淡，前前后后过了好几个站车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空荡荡的，还带着一股厚重的尘土。
村里的路十分地不好走，他们的身体随着大巴的颤动不时上摇下晃着，幸亏警局的体能考核救了他一命，临时抱佛脚的训练下来他也只是脸色苍白了点，硬生生忍着没吐。
相比之下李学凯简直不要好太多，他面色自若地将自己的头调整了一下位置，往英鸣肩膀蹭了蹭，甚至还闭上了双眼休憩。
偌大的大巴车里顿时就有点安静，但英鸣习惯了安静，他本人就是安静如鸡的代表，这样下来倒也不算奇怪。
英鸣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书，翻阅着手头的书籍。
许久，肩膀上的重量一下子轻了起来。
英鸣抬头。
只看见李学凯面无表情地起来了，如黑曜石般的瞳孔定定地望着他，不说话。
英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你知不知道，我想带你回老家很久了。”
原来是要说这个？
英鸣点头，附和他道：“嗯。”
“…跟我去见爷爷吧。”
李学凯双手放在脑袋后边，依靠着后背的坐垫，“如果他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英鸣翻动着书页的手指微微停顿。
几秒后，才重新翻到了下一页。
掌心微渗出的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英鸣的呼吸有微微紊乱。
…差点就被看出来了。
他其实很紧张，尤其是要见家长这件事上。
英鸣望着窗外的风景，第一次开始后悔起拒绝教授的陪同。他第一次发现…他这么需要他妈。
二
春阳，夏凉，秋荫，冬暖。
潺潺溪水蜿蜒到无尽的小河，哗啦啦的是小溪流水的声音。
山间近水的地方，就算是夏天的时候也带着一种水汽的阴凉。可是到了冬天的时候，阳光照在水里，就好像连水流都慢了，带着暖意一直流淌到人的心里。
路上碎石子多，山路不陡，距离也不远。
走了十来分钟后，绿葱的山林终于露出了房子的一角。
“到了。”李学凯将行李放了下来，就地休息了会。他指着英鸣其实并看不清是那栋房屋的房屋方向，听他用隐隐兴奋的语气开口。
“那里就是我和爷爷住过的地方。”
英鸣不自觉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袖，…终于要见面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坐在自家门槛前纳着鞋的老妇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低头，再次继续着自己手里的活。
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家乡，是不需要什么盛大的欢迎仪式的。
他生来就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长大后他会离开，可是就算隔得再远，离得再久，他也终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和这里息息相关。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川，都还倒带回放着他的记忆，都存在着他的足迹。
这就是家乡。
有的人离开家乡后就开始永无停止的流浪，没有家乡的人，是人生的一块缺失。
而在四年后，这个曾经离开过它的人，还是回来了。
李学凯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擦得锃亮的小钥匙，打开了门口的那把因为风吹雨晒而生锈的大锁，没有耗费任何时间和精力，一下子就打开了。
屋子是用竹子搭建成的，云泽山里大部分还是这样的屋子，好像完全没有受外界泥土钢筋混合物的影响，还保留着它原先的样子。
小院里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的落叶，李学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一股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
英鸣被呛得捂住了口鼻，屋内果然都已经长满了蜘蛛网，可屋内的一桌一椅还静静地摆放着，就跟哆啦A梦的时光机一样，他们回到了很久很久的过去。
李学凯抱歉地回头看向英鸣：“可能今天要辛苦点，待会我去烧水，我们一起打扫一下。”
屋子只有一层，外带一个狭隘的小阁楼。
屋子里许久没有煤电，李学凯让英鸣自己先呆着，他则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把生锈的柴刀，扛着刀就往外头走去砍柴烧水了。
英鸣环顾了四周，最后拐进了那间小阁楼。
小阁楼里有扇小窗，是在头顶的位置。天窗离他的距离有点远，他伸手，透过五指，恰好挡住太阳的光线。
英鸣打开了那扇天窗，刚转身就被一个东西绊倒了。
他吃痛地爬起，这才发现是一个纸盒子。
盒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有以前男孩子最喜欢玩的钢弹珠，还有小人书，里面还有一把被保护得很好的劣质手枪和一些零散的糖纸。
一看就是十来岁的少年珍藏，满满的都是少男情怀。
英鸣翻了翻，最后摸到了一本笔记本。
本子的书页已经磨损了不少，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英鸣稍稍一吹，灰尘直接扑了他一脸。
英鸣定了睛，仔细阅读着上面的字。
稚嫩而又青涩，却力透纸背。
五月十二日 晴
今天爷爷来看了我，我很开心。爷爷还带我去吃了脆皮酥，可是回家的时候那个男人对爷爷很不好…还骂了他…我下一次见爷爷是什么时候呢？
英鸣猜测，这应该是李学凯13、4岁时候写的，他听尚桀偶尔提起过，李学凯之前和爷爷一起生活，期间被父亲接走过几年，还遭受了家庭暴力，最后还是他爷爷执意将他从他父亲手里带回抚养，可是不到几年后爷爷便去世了。
不久后李学凯看上警官学院，后来进入警局工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祁东。
整整四年，不归故里。
英鸣心头微微一动，他好像看到了那个曾经十三四岁的少年倔强地忍着眼泪，在这间属于他的小小房屋里记录下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在贾茹的灭门惨案中，李学凯曾经说：“我差点也成为了那样的人。”
尚桀当时说：“可是你没有。”
书页飞快地从他的指尖划过。
九月十四日 小雨
今天他又打了我…我快受不了了！！我觉得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爷爷…爷爷…你什么时候才来带走我呢？
十月十一日 雪
今天他让我去买菜，可我没有钱。他骂了我**…做饭的时候我看着那把刀很久，我在想…如果我拿起它，对着他砍下去的话…会怎么样？
然后我赶紧出了厨房，我怕我再看下去会控制不了自己…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日子一直断断续续地记录着，直到了一月十三日的那一天。
李学凯在日记的那一页上只写了这样一句话：今天爷爷走了，可我没有哭。
那也是日记的最后一页。

无水+完整版要看就看这个吧，那个已经不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