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正是七月半。
篝火从前一天夜晚就开始烧起,高大的木桩堆砌百丈高的篝火堆,熊熊烈火将天空烧的通红。
夜空上方已是火红一片。
那天的星空布满了星星,停了雨,月亮悬挂在天边出奇地圆。
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汇聚在堂庙前,十来级高的阶梯上,一个火炉烧的正沸腾。
孙奶奶站在山脚下,悲痛地闭上了双眼。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
“你们是外人,本不该让你们前去。但是那三个孩子他们是以我的孙儿的名义回的乡,他们必须要去。”
擂鼓声起,万众呐喊。
镇魂铃声奏响,安抚十万山林所聚亡魂。
孙奶奶睁开了双眼,双眸清亮:“祭祀大典开始了,可这镇魂曲如何安抚那些死的不明不白、不甘不愿的亡魂?”
“稍后他们会送新的幼童上山,然后封山,直到三日后才能进去。你们一定要赶在这之前阻止他们,不然就来不及了。”
“你们怕不怕?”尚桀问道。
“不怕!”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三人神情坚定,无法再动摇半分。
“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替那些死去的孩子们报仇!”
尚桀点点头,示意宋咪、李学凯和英鸣他们先上去。
孙奶奶摇了摇头,“我就不过去了,你们万事小心。他们行事向来凶险,你们一旦暴露,怕是没有后路可退。”
尚桀和夏萤目送着孙奶奶慢慢地下了山。
随后夏萤望向尚桀,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尚桀将她轻而易举地抱起,然后把她放在一旁的树枝上。
夏萤拼命摇着头,眼泪顿时就模糊了双眼。
“让我和你一起。”
“以前我都惯着你,这次怕是不能由着你了。”尚桀笑了笑,眼里都是满满的温柔,明明是分离在即,他竟还是笑着的。
他说:“你有没有带枪出来?”
夏萤瘫坐在树枝上,哽咽着点了点头。
“带了。”
“知道怎么用枪吗?”
夏萤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尚桀有些无奈地叹气,“不要任性,我知道你会。”
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道:“尽量往上爬,不要下来,保护好自己。”
于是夏萤真的认真听话地往上爬。
尚桀狠下心,转身离去,继续往庙堂的方向走去。
夏萤抱着树干,怀里死死握着手枪,视线望向他背影离开的方向。
她看见那里篝火通明,人群汇聚的地方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她知道前路万般凶险,可她却无法和他们并肩作战。
夏萤低头,轻轻亲吻了那把手枪,泪水已经淌满她的双颊。
她说:“Lucia,我从未相信过鬼神。若你能听到,千万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擂鼓声愈渐,钟声顿响。
镇魂铃声也变得越来越杂乱无章,听不清的经文回荡在山林间。
候鸟从天空上方飞过,发出阵阵鸣叫。
然后数只候鸟降落在大地上,飞向祭祀台。
之后她看见了——
被绑在祭祀台上的小喇叭,距离相差太远,她只能依稀看见模糊的影子。
他是新一轮的贡品。
“不——”夏萤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风吹动,幡动,十万山林亦动。
是真的起风了。
这一头,宋咪、李学凯和英鸣正在往庙堂方向赶去。
英鸣紧张地搓了搓手掌心,手掌心已经是满满的汗了。
宋咪背着她的小书包,神情也不由得染上了几丝紧张。
“很害怕?”李学凯边走边捶了一下英鸣的肩膀,顺势就搂了上去。
“怕什么,到时候如果出现了紧急情况,我喊一二三——你们立马就跑!”
英鸣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只是佯装镇定地扯了扯嘴角,三个人一路缄默地走向了庙堂。
尚桀很快就赶了上来。
距离庙堂越来越近,几人的神情也越来越严肃。
“到时候首先保护好宋咪,英鸣你和宋咪先撤。李学凯和我解救完孩子,再断后。”
尚桀眯起了双眼,端视着眼前的一切。
木桩堆起百丈高的篝火堆已经烧得很旺,镇魂曲震耳发聩,村民的叫好声延绵成片。
一个类似祭师穿着白色袍子的人走上了祭祀台,尚桀认出这是百鬼夜行中出现在后山小路上的“鬼”之一,已经摘下了那夜的斗笠和蓑衣,带上了一个青膫可怖的面具。
只见台下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被绑在台上的小喇叭脸上还挂着清晰的泪痕,整个人已经呆怔。
尚桀扣动了手枪的扳机,子弹上膛。
“走!”
他们挤进了人群里,四人站在村民的最前沿,看着台上的一切。
祭师手中拿着招魂铃,几声铃响,他如同俯视芸芸众生一般——俯视着台下。
他道:“今日,汝等以招魂铃为号,献上童男童女。此等衷心,山鬼定会佑我氏族,泽我大地,千秋万载——”
“现尔宣布,起火——封山——”
一声令下,篝火燃烧沸腾,吐着火丝蔓延在空气中。
几笔朱红下宣纸,被扔进了篝火中。
火焰立即将纸张吞没。
英鸣不由得看了眼身旁的村民。
他们每个人都仰着脸,脸上流露出痴迷的神情。甚至有的人双手合十,潜心祈祷。更甚者已经跪下,祈福山鬼福泽大地。
英鸣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怕是已经魔怔了。
丹砂在祭师手中碾压成粉,轻轻往小喇叭眉心一点,正中眉心。
“上神恩泽,这是汝的荣幸。”
“去吧,带上我们的虔诚。告诉山川,告诉大地母亲,我们对她的敬畏——”
“且慢!”
画笔就快要点下的那一刻,台下的英鸣直接拿起一根木头就砸了过去。
带着火星的木头没砸中人,只是蹭到了衣角。
英鸣一脸的惊魂未定。
尚桀暗自庆幸,幸好英鸣没将怀里的手枪直接丢出去。
下一秒,尚桀和李学凯已经眼疾手快地拔出了手枪。
四周的村民见此大骇,议论声渐起。
其中有些许个村民认出了他们,顿时暴动起来。
“他们是谁!?居然敢破坏祭祀大典——”
“这不是孙奶奶家的三个孙子吗!?这是要做什么?!”
“孙奶奶呢,怎么这样由得他们乱来?要是惹怒了山鬼这可如何是好?”
.....
尚桀掏了掏耳根子,觉着鬼神这两个字,光是在短短的这几天里就已经能把这辈子的份量都听遍了。
四人不知不觉地相互紧靠成团,暴动的村民步步逼近。
“不对...他们不是我们村子的人!”人群中有人喊出声来。
尚桀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了自从来到这个村子之后就没拿出来过的警官证,右手还保持着拿枪的姿势。
“不错,我们确实不是你们村子的人。我们是市局特案组的,专门来调查你们这里小孩常年失踪的问题。”
听到警察两个字,村民面面相觑,闪过一丝的惊恐。
“警察!?警察过来干什么!?”
“我们现在怀疑你们涉嫌杀害无辜的幼小儿童,我劝你们立马收手。”尚桀义正言辞地说道。
“一派胡言!”村民的神情开始激动起来,他们敲着手里的锄头,唾沫星子从空气中划出一道弧度,举着火把为首的人怒目圆睁地瞪着四人。
“他们就是过来破坏我们的大典的,他们想把灾难引到我们身上!”
闻言,一个个村民已经是摩拳擦掌,咧着牙向他们逼近,村民人多势众,尚桀他们只好连连后退,最后退到了祭祀台阶下。
祭师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宽大的袍子一挥。
食指和中指并驱,右手丹青落下,候鸟发出嘶鸣,已经是下了杀令。
“扰乱天罡秩序,破坏大典者——杀!”
宋咪望着眼前这些已经近乎痴狂的村民,内心滋生出一定的恐惧。她也只是紧紧地攅着自己的衣角,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李学凯也为难地看着暴动的村民,手中的扳机迟迟不肯扣下。
“够了!”发声的是英鸣,众人的视线立马被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吸引去。
不知何时在混乱中英鸣近了台阶,纵身一跃,已经灵活地爬上了祭台。
他与祭师近在咫尺。
“未知生,焉知死。”英鸣开口,“以维护天罡地正为由,却做着这样的事情。”
“你们以祭献孩子祈福山鬼庇佑氏族,可是你们却不知道,孩子就是氏族延续的命脉。一方面残害孩子,破坏原本村子真正的未来,另一方面却又希望氏族千百载衍衍不息——”英鸣嘲笑道:“算不算愚蠢?”
村民脸上闪过一丝的迷惘。
祭师气势凌冽地指着英鸣,“汝等凡人,岂敢私自揣测山鬼之意!?”
英鸣一言不合就拔出了枪。
英鸣抬了抬下巴,“现在可以揣测了吗?”
李学凯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英鸣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本封面奇异的书,书页在风中散开几页。只见英鸣将那本书往空中一抛,书籍掉入篝火中,顷刻被燃烧成灰。
些许灰烬飘落在空中,有的甚至遗落在了台阶。
“神鬼之说,不过是你们的一种信仰。一个只依靠自己臆想出来的信仰才能存活下去的氏族,如何能绵延千百年?”
祭师气急败坏地咒骂道:“愚钝!愚钝!”
“山鬼护我氏族,星脉得以延续,岂是你可以妄自揣测的!?”
“道家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与其寄托于山鬼,为何不潜心修道?道生万物,为其本源,又为什么苦苦追寻于山鬼?”
“山鬼之怒,不过是一个笑话。山火蔓延尚有雨水福泽,依山傍水之地,水克火,十万山林灭尽尤有余存,如何来的星脉被斩!?”
火光映衬着英鸣苍白的脸庞,像是蛇吐着芯子馋食他的眉眼,给他平添了几分秀气,书生的书卷气越发浓厚。
好似无数鬼神在他面前都变成了笔下的故事,显得微不足道。
“怕就怕,人心自乱。”
他一字一句地道:“为何至今,仍然执迷不悟?”
祭师终究被激怒了,发号施令指使着台下的民众——
“这些劣民,坏吾大典,扰十万山林清静——你们还在愣着做什么!”
村民顿时反应过来,如梦方醒般,几十号人朝他们冲了过来。尚桀无法开枪,这等同于伤害无辜民众。倒也不算是无辜,他们的愚昧成了推波助澜的一部分,也算是间接害死孩子的凶手。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开枪明显不是最明智的做法。
尚桀只能用拳脚来应付他们,宋咪只好连忙往后退,李学凯艰难地护着宋咪往后撤离。
台上英鸣朝祭师步步逼近,祭师一把摘掉了头上的面具。
英鸣认出他是那日在村口打量过他们的中年人,也是这个氏族的长老。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村长。
英鸣笃定道:“百鬼夜行,你是在前头招幡的人。”
那是一张沧桑的脸庞,黝黑的皮肤标志着常年生活在山里。
“让他们退下!”英鸣喝声道。
村长摇了摇头,“不可能!”
英鸣闭上了双眼,扣动了扳机。
子弹脱离枪口的声音——
台下的人都往祭祀台上望去,李学凯讶异地张开了嘴巴。
他听见自己耳旁有风声飒动,子弹脱离枪口的每一秒都如此清晰。
这是英鸣第一次开枪,也许会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