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隅中前一刻，慕容紫英孤身前来。柳梦璃猜他会稍稍提早，也提前一刻下楼。二人在进出大堂时碰了个正着，各自怔住一瞬，接着满眼欢喜。“别来安好？”柳梦璃轻声问，慕容紫英点点头，恍惚生出隔世经年之感，不觉晃了神。“劳驾！你挡路了。”欲要进门的客人不满地叫道。慕容紫英说句“抱歉”，向旁让开，左手伸去接她。柳梦璃便将右腕送到他手里，由着他隔袖一牵，脚步迈出了客栈。
夏至将至，暑气上升，但仍未酝酿成滔滔热浪。熏风习习，阳光灿烂，慕容紫英放开手，仔细一望，见她双颊红润，容光明艳，不禁语调轻快：“果真痊愈了。”同时也注意到她的瞳孔原来是紫色，清透得似琉璃一般。
柳梦璃微笑道：“这要多谢你。不然，我哪还有命在？我娘也要感激你援手。”她深知紫英绝非施恩图报之人，亦知区区言语不足为酬，点到为止地改换话题：“三寒器聚齐，琼华派已拿下玄霄了么？”
慕容紫英微微苦笑：“这里晒，来往闲人又多，换个地方说。”他扫视周边，指指河上的桥亭道：“那边如何？”
“不太好。与它相连的路通往镇子南门，入山寻仙之人常走。你又穿着琼华的衣裳……”柳梦璃含笑道。
“……”慕容紫英看了看自己干净笔挺的门派服，他确没想过这穿惯了的蓝衣白衫会成为惹眼的幌子。趁着十几步外的江湖人还在商量怎样搭话套情报，他当机立断道：“走。”
“去哪？”
“躲开他们。实在躲不过，就离开播仙镇……昆仑山中有个山谷，气候宜人，这时正开满各样杂花，山坡上有珠玉、琅玕之树，每当风起，枝叶互相扣击，自成五音。你一定喜欢。”
柳梦璃听了，顿生向往，然而与琅嬛等有言在先，她只得遗憾地叹道：“我不能去。”
“……？”
“有了封神陵那一回，琅嬛、归邪他们就不敢再离我太远，我也承诺了与你相见，只在附近走动，决不远离。”
慕容紫英点点头，道：“应有之义。”余光瞥见那几个江湖人蠢蠢欲动，他迅速地想到一个办法，低头问她：“你擅长幻术，能不能使个障眼法，让他们以为我们不见了？”
“简单。”柳梦璃捏个手诀，无声地念咒施法。眨眼过后，几个江湖人先是惊诧，随后互相埋怨：“怪你说话大声，剑仙走了！”“明明是你动作慢，怎能怨我？”“好了，别吵！……”
柳梦璃抿唇忍笑，扯了扯紫英的袖角，往车马驿后面两人多高的沙土崖上去。崖坡顶上十分平整，搭着数排葡萄架，架柱边倚着几张折起来的胡床。二人坐在葡萄藤叶的荫蔽下，大感清凉。此间没有燥气和杂气干扰，柳梦璃鼻翼翕动，觉得奇怪：“你身上怎么有药味？”
“没有。”慕容紫英矢口否认，见她并不相信，假意嗅了嗅，临时编造理由，“……可能是早间给师公侍药，沾染上的？”
“瑞脑、没药、黄柏、锦纹、当归、甘草……配以黄连、地榆、红石根、珍珠粉等，制膏外涂，疗烧灼兼失血之症。宗炼长老隐居清风涧，诸事不必亲劳，怎会受这样的伤？”柳梦璃边说边观察他的表情，语气越来越笃定，“紫英，你不擅长说谎骗人……受伤的是你。”
“……”慕容紫英苦笑，心想自己特地早起沐浴更衣，竟还是瞒不过她的鼻子。“鲲鳞和光纪寒图被玄霄夺走，我中了一剑……别担心，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柳梦璃愕然，道：“云公子不再传递消息，他应该把握不到你们的行踪——”
“山门，”慕容紫英道，“距山门极近的太一仙径寂玄道。琼华弟子回山，无论如何都要经过其上空，那里的冰寒也正适合玄霄压制、掩藏阳炎之气。我想他是埋伏多日，就等我们即将抵达门派、最为松懈的时刻下手。”
“……没人去搬救兵么？即便你们三个都脱不开身，守山门的弟子看见，也当禀报掌门、赶来相助才是。”
“菱纱去请了，不巧的是掌门在清风涧，率众长老来援稍迟了一些，被他逃脱。看守山门的弟子修为有限，我和玄霄激斗，他们插不上手。我受伤坠落之时，他们救了我一命。”慕容紫英说。
柳梦璃紧紧地蹙着眉，好一会儿也不见舒展。“疼吗？”她问。
慕容紫英笑着摇摇头：“如今新长皮肉，有些痒。当初被虚合师兄勒令卧床的时候，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定要揍天河一顿。”
“该揍。”柳梦璃瞥他一眼。

“……！”慕容紫英知她着恼，不知该怎么哄，暗道还是引开话题。“梦璃……梦貘究竟是怎样的种族？”他轻声问，“清气化生的都是神，为何梦貘却是妖？”
“我族以梦境为食，上古时曾是神兽。”柳梦璃慢慢地道，“不周山倾塌以前，天地间清气充沛，陆续化生过几十位先祖。那时的梦貘身无常形，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梦境，无需借助离魂之术……天柱倾塌以后，地界浊气涌入人间，上古生灵纷纷死去，族类因此灭绝的也不在少数。许多先祖为了适应天地异变，纳浊成形，失却神体，换得繁衍的能力。从那以后，梦貘几乎都是妖了。”
“出入梦境……以梦境为食……”慕容紫英感到说不出的怪异，陡然记起在隐香山向她学的那个法术来，“你刚说的离魂之术，就是闯进厉江流法阵用的……？”
“嗯。不过，貘不会轻易窥视梦境，也不会伤害到人，若遭吞噬的是恶梦，反而于人有益。”
——“不会轻易窥视”，意味着能够想看便看？慕容紫英越想越不自在，冲动之下，言语失了分寸：“……但是，妖毕竟是妖，竟然要靠食人之梦而活……”他说完就后悔，然而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得有些忐忑地看着梦璃，希望她不要生气。
阳光穿过葡萄藤蔓与叶子之间的缝隙，像泼洒了碎金似的，调皮地晃动着。柳梦璃捋了捋鬓发，诚恳地道：“对不起，这种能力，一定让你感到很不舒服吧？的确，绝大多数生灵会在睡梦中放松精神，此时非常容易暴露心底的秘密……如果不愿被窥探，有个法术能把闯进梦境的外来者赶出去。”
她抬起右手，用幻术画下一串奇特的符号。慕容紫英正想问这是何意，符号倏忽聚于她的中指指尖，凝缩成月白色的光点。“……别动！”她欲要按向他的眉心，慕容紫英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这个法术只能以这种方式传承，你接受它，它即存入你的神识，一念所及，立刻发动。”柳梦璃道。
慕容紫英闻言坐直，任她在眉心一触。说来也甚怪异，他居然立刻懂得了这串幻术符号的完整意思，然而无法宣诸于口，也无法诉诸于笔。
“……多谢。”他道。
“不客气～这个法术的威力取决于梦境主人的意志，与修为无关。”
慕容紫英细细体察了片刻，点点头，接着问：“假如梦境中有貘来过，或者梦被貘吞食，人醒后会不会记得？”
“多半是不记得的……对于我们而言，‘梦’与‘梦境’颇多不同，前者十分短促，瞬息万变；后者相对持久，情景稳定。以人的食物来喻，前者是五味杂糅的碎渣，后者则是整块的美味。”柳梦璃不禁莞尔，“遇到梦境，貘很少有理由忍住不碰，总要吞得干干净净才罢休。做梦的生灵醒后，最多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梦见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
慕容紫英暗暗松了口气，罕有地开了句玩笑：“原来你会挑食。”
“噗～”柳梦璃掩口而笑，笑罢补充道：“‘梦’是不能妄进的，胡乱进入，极易被意识的碎片割伤。‘梦境’也充满不确定和危险，所以貘通常不在梦境里停留，除非打算窥看。”
“……”慕容紫英忽然觉得歉疚，“对不起，我不该——不该凭恶意揣测……”
柳梦璃缓缓摇头：“没什么的。我知道，你对妖的憎恨，十几年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你愿意这么说，我已经很开心、很开心了……”她无意识地抓着香囊，好一会儿才松手。慕容紫英蓦然发现，这个香囊是他打着“赔”的名义送给她的。
“梦璃……”千言万语涌到口边，半晌，只作得一声低低的呼唤。柳梦璃不解地看着他，在四目交投的瞬间，心神一颤。她略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脸颊微微发烫。
慕容紫英也察觉失态，稍稍冷静了一下道：“天这么热，又说了这么多话，想必该口渴了。我去拿水，你等我。”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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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挑衅
西域的特色饮料当属葡萄酒和奶茶。酒，修行人是不喝的，奶茶倒还相宜。慕容紫英点了一壶奶茶，要两个小碗，打算多押些钱，再借一张小桌子。店主听闻，看他衣着气度，知道来自昆仑仙山，连称他为“天神的仆人”，不但押金不收，茶也请了，说是归还器具就行，打发小二给他送到地方。有茶无点为寡饮，虽然知道梦璃未必在意这些，慕容紫英还是在小食摊上买了份糖鎚。柳梦璃见他离开不大一会儿，连茶点带桌子地弄回来，一半惊讶一半承情，起身笑道：“这也太郑重了。”慕容紫英撩衣坐下，待店小二摆好东西告退，挽袖提壶，先斟一碗与她，方自拿了品饮，有所感触道：“这种茶……胡人不可或缺，汉人却常常喝不惯它。”
“嗯……？”柳梦璃啜了一口。她不是第一次喝，但还是认真品味了一下：咸，鲜，口感稠滑，香气浓郁，比起中原流行的清茶，别具一番风味。“神州地域辽阔，风物不同，饮食习惯自然各异。我觉得都很好啊～怎么说起这个？”
“我是鲜卑族人，”紫英说道，“‘慕容’是鲜卑大姓。或许你从书上读到过，与东晋朝并立的‘五胡十六国’，其中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皆为慕容氏所立。”
“就是说……紫英你是胡人？”柳梦璃留神看了看他的五官，仔细分辨起来，好像是跟中原人不太一样：隐隐约约透着高鼻深目的影子，侧脸尤其显得棱角分明，线条利落。
“对，”慕容紫英道，“琼华弟子有很多是胡人，毕竟昆仑山地处西域。”
“……人族的兴衰变迁，我了解得有限，”柳梦璃道，“不过知道每一次王朝更迭，都是苍生涂炭，血流成河……琅嬛说‘人’很复杂也很矛盾，时而主张‘地无四方，民无异国’，时而又宣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错……四大燕国于慕容氏是辉煌，于天下百姓……恐怕加重了战乱和苦难。”慕容紫英饮下半碗奶茶，眸光和语气都变得深沉，“……神州自古有夷夏之防，依血脉而论，我也该被称作‘鲜卑胡虏’……可若仅凭族类即能断定善恶，那么楚碧痕和狐三……”他没有讲完，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柳梦璃了然而宽慰地笑笑，一手挽着袖子去拈糖鎚。“糖鎚”是当地居民俗谓，雅名唤作“见风俏”，其色泽黄亮，表面膨松如轻纱，密密地布满了珍珠一样的小泡。她轻轻地咬下一小口，但觉外皮脆酥似飞絮，内里香甜如糯糖，不由得赞道：“好吃！”
“……喜欢？”
柳梦璃点了下头，眼睛亮亮的，显然非常喜欢：“上山之前，跟菱纱、云公子买过这里的夜市小吃，当时所见尽是肉食，竟不知道还有它……”
慕容紫英哑然失笑：“西域素食本就不多，有天河在，那是只能让你看见肉了。”说起这两个人，他大感头疼：“天河回来就被关进思返内谷，倒还无事；菱纱可不肯安生，定要再次违背掌门禁令，私下会他……清修不适合他们两个，若还坚持想走，就随他们了。”
“……关多久？”
“暂时。玄霆师叔告诉我，掌门一直压着对天河的处置，要等我伤愈再说。”
“……青阳掌门不愿动摇你的威信，”柳梦璃一语破的，“因你是代理执剑长老。云公子通敌报讯，必须严惩，你则可轻可重。既要无损门规的公正，又要让你少受牵累，尺度很不容易掌控。”
“正是……”慕容紫英放下茶碗，轻轻喟叹，“你只凭几句转述就猜着了。”
“帮我娘打理族中事务，遇过类似的情形。”柳梦璃道，“对了……有关魂魄铸剑的记录已经整理出来，如果你愿意到幻瞑——”
“………………”慕容紫英陷入沉默，脸色有点不好看。
柳梦璃见状，料想是这邀约提得冒失了，正要委婉地绕开，慕容紫英道：“你还帮她？”言下颇为不悦。
——并非因为讨厌妖？菱纱的一些做法，紫英素来不大认同，但也不至于……有仇？柳梦璃一边纳闷，一边温声细语：“之前应许了他们俩，我娘又特地帮忙找寻，有没有用处，还是应该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双剑不合铸造初衷的原因呢？”
“…………”
“我娘在信中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以族长的身份当面谢你。何况……”柳梦璃期待地看着他，“我也想请你去……看一看我的族人……”
“她做的事，你一点都不介意？”无论阴阳两隔，还是魂飞魄散永无来世，慕容紫英都心有余悸。彼时他无力追究，也无心责怪，事后回想，总不是滋味，忍不住为梦璃感到不值。
“生气，”柳梦璃柔和地道，“但不能解决问题。”
慕容紫英强冷着脸回：“不自修福，不肯迁善，无人帮得了她。”
“最后一次，”柳梦璃轻声保证，“琅嬛和归邪也反对我继续和菱纱、云公子来往，可已经说出去了，就不该有始无终。”
“……好吧，全始全终，”慕容紫英勉强让步，“但绝不可令你再陷险境。”
“不会～”柳梦璃暖暖地笑了。慕容紫英愣了愣神，正想说她待人不能太善良，柳梦璃忽然皱眉，释放出传讯法术，对着掌心的紫晶石幻影道：“琅嬛，有急事？”
“少主，玄霄找上了归邪。”琅嬛压低了声音禀告。
此事大出意料，二人俱感惊诧。柳梦璃率先反应过来，问：“他们在哪？你呢？”
“归邪在客栈对岸，我在绿洲酒肆房顶，伏沧大人在您西北的围墙后。”琅嬛快速地报出方位，接着说自己的观察所得，“归邪顾忌周围的凡人，暂时没动手，玄霄意图不明……属下建议您先离开。”
柳梦璃略作思索，道：“引玄霄去镇外。我从北门离镇，告诉伏沧接应你们。”她收了传讯法术，问紫英：“你的伤……能驱使符咒吗？”
“无碍。”慕容紫英答道，“要用什么符？”
“找厉江流用的那种，有吗？”
“……没有。”慕容紫英深吸口气，“蹑踪符是虚尘师兄的试验品。他拿了我所有的引路蜂尾针，研粉入墨，最后只画成三张，我用掉那张还是和他硬讨的……琼华的追踪手段很多，但都要有所依据，得设法从玄霄身上取点什么，佩饰、衣物碎片、断发，最好是血液。”
柳梦璃摇摇头：“我想试着追溯魇的诞生之地，断绝那里再出魇灵的可能。”
“那就设法让魇现形，”慕容紫英道，“些微灵力或者气息，铸剑师有办法采集。只需它露上一面，几个眨眼的功夫，足矣。”
“好～”柳梦璃信赖地点头。二人找到伏沧，说明情况，往播仙镇北的沙漠中等候。过不多时，幻瞑二将与伏沧把玄霄带来。琅嬛行了礼，正想告知玄霄意图，柳梦璃摆了摆手，示意可免。两名妖将便按捺住讶异，在她身前左右侍立。
——小小妖女，好大威仪。玄霄暗暗不快。融合两件寒器的力量之后，他不但解脱了阳炎焚心之苦，修为也空前暴涨，自觉有望踏入长生之境，那境界却如隔重重迷障，一分一毫也莫得头绪。他易名换装，欲以散修的身份到蜀山仙剑派拜访求教，孰料才至山脚，就听见几个蜀山弟子在议论琼华逆徒，擒住一问，方知琼华派已将他画影图形，传告同道。他放了那几名修为低下的蜀山门徒，转去蓬莱、岱屿等海上仙岛，连吃数次谢客茶，才暗中探得，如烂柯山、若耶溪那等小门小派，也无一例外接到了琼华的讯息。往日师门待他恩深情厚，如今不惜声誉扫地，也要让他无处立足，饶是玄霄心如铁石，也嚼出几分酸楚。酸楚随后化作羞愤，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播仙镇，便是刚刚伤人立威下来，且限琼华派十五日后交出最后一件寒器，以再增修为，试探能否打破迷障，成就仙身。

番外2：蹑踪符
有一位喜欢研制新东西的师兄是好事，但……如果这位师兄喜欢先斩后奏拿材料，就不见得是很愉快的事了——穿着半袖铸剑服，发现材料盒子空空如也的慕容紫英如是想。
出于谨慎，他叫来承天剑台管理杂事的弟子，确认情况：“明炼，虚尘师兄来过？”
“虚尘师伯？唔……来过。好像在前天、不，大前天？”
“他可取走了什么？”
“没拿什么吧？他有意请师父为他的佩剑重新注灵，跟师父说了一会儿话……”明炼当时忙着登记其他人的需求，没太留意，“师叔见谅，前几天要改造佩剑的人实在太多……师妹！”他呼叫正要开炉炼铜的璇铁，“虚尘师伯让没让你转告紫英师叔什么？”
璇铁想了想，道：“师伯没交代。不过，他跟师父说完话，就去看了师叔的收藏。”
“……我知道了。”慕容紫英踏上传送台，往太一宫区域找虚尘。
明炼突然一脸兴趣盎然，凑到璇铁跟前：“虚尘师伯准定又拿紫英师叔的东西了！师妹，你说他这次拿了什么？师叔以前不怎么在意，但这回有点不高兴呐……”
“不知道。你胆子大，跟去瞧瞧热闹，回来讲？”璇铁捡起一块铜矿石。
“我可不敢！”明炼连连摆手，“师妹要提炼精铜？要不要师兄我帮你——”
“走开啦！上次你炼坏精铁，连师父都说没法用了，差点害我换不成新剑，幸亏紫英师叔化腐朽为神奇……”
祥符阁外间摆着各种陈列符箓的架子，内间供奉玄女和祖师画像，另有执事人的休息室。虚尘整理好画符的用具，看着墨迹新干的蹑踪符，美滋滋地刚想哼个曲，忽然就听到慕容紫英叫他：“师兄。”
“……！啊，是紫英啊？”虚尘心虚地打着招呼，同时飞了门口的弟子一记眼刀，“越来越没眼力了！你师叔进来，怎么不说？”
慕容紫英面无表情：“我吓到师兄了？”
“呃……也、也没有……”虚尘尴尬地笑了笑，身体有意无意地挡着桌子，不想暴露新品灵符。“这次需要什么符？让怀望带你去找。师兄我忙，就不亲自给你挑了……呵呵……”
怀望一听，明白怎么回事，赶紧躲开。
“引路蜂尾针冷僻少见，收集不易，”慕容紫英见怀望躲了，也不跟他绕圈子，“我只攒下十几根，正想研究。师兄没用光吧？还我两根。”
“……用光了……”虚尘暗暗后悔，早知道这样，留下两根不就好了？！以往先用后说，也没见紫英计较，这回真是……唉，都怪这东西又小又难搞，自己怕新符灵力不够，脑袋一热就全给磨了。想想怎么给人交代吧！蹑踪符一共才三张，可别被看上啊……
“做出来什么新东西？”
虚尘不情不愿，支支吾吾：“三……三张蹑踪符……”
“……”就这？慕容紫英绕过他，盯着桌上的符箓琢磨：看起来平平无奇，不像值得用稀有材料……追踪的手段多得很，难道有什么特殊之处？“给我一张。”他道。
虚尘急了：“师弟，你要点别的吧！就三张！连我自己都舍不得用……要是你图新鲜好玩，胡乱使了，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符哪里特别？”
“……”虚尘闭严了嘴巴，生怕说出来他更得要了。
慕容紫英好笑道：“那你还我引路蜂尾针？”
“没有！外间的符你随便挑，五雷诛邪拿一百张我都不心疼，这个不行！”
“师兄——”慕容紫英既好笑又好气，正拿他没法，猛然想起他要给佩剑换注灵，“我又不是白拿。真的不给？”
虚尘摆出一脸抠门相：“不给，没门！”
“重新注灵容易废剑，相信虚冶师兄告诉过你了。”慕容紫英边说边往外走，“……往后再缺材料、需要换剑，别想起来找我。”
……啥？啥？！虚尘一拍脑袋，赶紧抓起一张蹑踪符追上去，“别别别！我给！我给还不行吗？！你可别随便用掉啊，这符是能追踪灵体或鬼魂的……”

（卅一）被逐
忽略山门弟子那声稍显惶然的“紫英师叔”，琼华派看上去平静如常。山门广场中央矗立着高大的九天玄女像，石像姿态端严，眼眸温柔而悲悯。慕容紫英径直走到琼华宫阶下，刚要请求通传，一只符鸟飞出宫门，迎面扑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捏住。不待他察看内容，阶前护卫弟子虚清就高声传报。另一名护卫弟子静言道：“紫英快进去吧，这符鸟定是召你速回的。”慕容紫英点点头，草草一阅，拾级而上，入得大殿，只有玄霆、夙瑶二人站在掌门座前，二人都神色凝重。见礼罢，玄霆开门见山地道：“半个多时辰前，玄霄以武力相威胁，要求本派十五日后交出梭罗果。眼下掌门与重光长老闭关疗伤，内外要务悉数由我接管。有几件事必须及早办理，唤你回来就是为此。”
“师叔请说。”慕容紫英虽然想问青阳和重光的伤情，但也明白安稳人心、维持门派各项事务如常运转才是首要。玄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夙瑶，方道：“第一件，即刻将云天河从本派除名。你可有异议？”
慕容紫英微微一愣。他明白，若按云天河通敌引发的连串后果来处罚，仅仅逐出门派可谓相当宽大。夙瑶冷道：“青阳掌门心软。慕容紫英，你还有异议？”
“没有！”慕容紫英单膝跪地，俯首请罪，“弟子作为云天河的授业师叔，有管教不严和失察——”
“起来，”玄霆袍袖轻拂，“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你的过错暂且记下。全派备战必将带来极大的铸冶之需，如何解决，你好生筹划安排。这是第二件事。”
“是！弟子定当尽心竭力。”慕容紫英干脆利落地答应，随即立起。夙瑶冷哼了声，似有诸多不满。玄霆继续道：“祥符阁、龙芽道丹、承天剑台等处均已得令，余下便是督促弟子加倍勤修。”他转而对夙瑶道：“这一件，少不得请师姐鼎力相助。”
夙瑶容色稍霁，道：“分内事，不需师弟特地嘱托。”她顿了顿，拣起前话：“虽说云天河自幼失教，其情可悯，但他种种无状，未免太甚，正应了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师弟执掌门规戒律，依你看，这逐出琼华的惩处，是该悄无声息，还是该——明白宣示？”
“……”玄霆摇了摇头，“若在往常，自当召集门下，明正典刑，以惩前毖后。但如今的情势，大张旗鼓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夙瑶词锋尖锐，“处置罪魁祸首，刚好凝聚人心。我有些奇怪，师弟一向秉公处事，铁面无私，还曾命令执法弟子：‘若云天河再肆意妄为，须从速报知，即刻重惩。’怎地此际忽然格外容情？”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慕容紫英。
玄霆不豫，心想：嫉贤妒能、目无全局到这般地步，难怪两代掌门均不愿传位于你。他沉声道：“立即逐出门派，何谓‘格外容情’？师姐与云天青不睦，那是旧日恩怨，莫要带到眼前的事上来。”
夙瑶扬眉，欲要驳斥，却也知道危难当头，不好过分显露打压慕容紫英的心思。慕容紫英拱了拱手，道：“等度过了这次危机，弟子自会引咎辞去代理长老职司……师叔，云天河素日莽撞，突然得知被逐，恐别生枝节，再添混乱，能否准许弟子先与他说明？”
玄霆略略沉吟，解下随身玉牌，递与他道：“望舒之事，本派已经尽力，如今无暇再顾。韩菱纱与云天河要好，她入门前就品行不端，此番去留，听凭自愿。”
“是。”慕容紫英欠身接过玉牌，方欲告退，陡地记起应将获得追踪凭据一事禀明，于是说道：“弟子回来前，在播仙镇外见到玄霄，机缘巧合，拿到了他的血。”他取出装着染血黄沙的小瓷瓶，“师叔、师伯请看。”
“……！”二人认得血中的灵力来自玄霄，不禁大为吃惊。过了一会儿，玄霆露出笑容，朗声道：“好、好！如此，本派就不至全然被动。”夙瑶紧盯着慕容紫英，目光迫人：“玄霄融合了两件寒器，修为突飞猛进。多日前，你还被他重创，如何能够……？！”
玄霆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击伤玄霄的，是梦璃的一位朋友。”慕容紫英不欲多言，以免有失，然而在两名了解他的师长面前，实难蒙混。玄霆还好，只是眼神带着询问之意。夙瑶冷笑道：“能交到这般厉害的朋友，柳梦璃绝非泛泛之辈。慕容紫英，你对此没话要讲？”
“师姐！”玄霆低喝，接着对他道：“紫英，此系大事，勿要隐瞒。”
“……梦璃是一族少主，从海外来到神州历练，拜入本派，只是为了查明魇灵寄宿在何人体内。弟子等人从神农洞归来当夜，她就决意在聚齐三件寒器后离开，适才在山下，也再次确定了脱离琼华……她那位朋友名叫伏沧，应有数千年修为，是一条由虺修炼而成的龙。”
夙瑶半信半疑，正要再问，玄霆道：“看来此间曲折甚多，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完。你先去把云天河的事处置明白再来。”
慕容紫英听了，更不迟疑，行礼便走。夙瑶知道玄霆是故意如此，暗觉恼火，但也只能暂且撂下，约略说几句别事，就离开琼华宫。玄霆拿着那血样沉思良久，亲至青阳、重光所在的太一宫外，吩咐护法弟子觑着二人闭关间歇时尽早禀报。

差不多同时，云天河回到久违的青鸾峰故居，高兴得无以复加。一头山猪躲在灌木丛里，被人声惊动，探头探脑。云天河见了大喜，漫山追着跑了一阵，才意犹未尽地放它走。二人拔除门前杂草，扫尘、打猎、劈柴、生火，等吃完了晚饭，已是天悬星河。虫噪山愈静，瀑鸣谷愈空。韩菱纱觉得这生活着实惬意，于是说道：“上次来，就觉得你爹娘真会享清福……等我将来闯荡累了，也找一处像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这里不行吗？”云天河支着条腿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我再盖一间屋子给你住。”
“……也不是不行……”韩菱纱小声回答。“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想到处走走。”
“我陪你。望舒剑的事，还要到别处去找法子……明天先用符鸟问问梦璃，等有了消息，我们就动身。”
韩菱纱摇摇头，道：“别问了。”
“为什么？”云天河一骨碌坐起来，“你不要命了？”
“当然要。可是我差点害死梦璃，没脸求她帮忙……”韩菱纱道，“先不说这个，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云天河楞楞地想了半晌，道：“我想找玄霄。”
这次轮到韩菱纱吓一跳：“什么？！你不要命了？”
“有些事情不弄清楚，我放不下……”云天河挠挠头，“我想不明白：当初我娘为什么要跟我爹下山？她一定知道双剑宿主分开会死，爹应该也知道……他们两个都因为望舒剑过世好多年了，玄霄却还活着，既然他能想到怎么对付阳炎，是不是也能想到怎样对付寒气？这些我都传信问过他，他没回答……还有，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杀琼华派的长老。”
“上一辈人的恩怨，弄清楚未必是好事吧？”韩菱纱道，“不回答就是不想说，就算你当面去问，他也未必愿意讲。再说，那个人喜怒无常，你能保证他不会伤害你？”
“不会，玄霄不屑欺负弱小。”云天河十分笃定。
韩菱纱顿时没了说辞，想着要不要无理取闹叫他别去，一转念又改了主意：“难得，你这少根筋的家伙也会有放不下的事情。你啊……是不是很喜欢那个人？”
“喜欢？没、没有啊……”云天河本能否认，否认完才觉得怪怪的，赶忙找补，“玄霄是爹的师兄，我觉得他有点像爹，可是不会像爹那样打我骂我，唔……也许更像哥哥？唉，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
“果然我想的没错，你心里很愿意亲近他。”韩菱纱手指轻敲了几下脸颊，“当初你信我的话离开青鸾峰，原本就是为了解你爹娘的过往……我陪你去。”
云天河惊讶，随后挠着头笑了起来：“菱纱，你对我真好。”
“什么对你好，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为了我、自、己～”韩菱纱口是心非，“你说的没错，玄霄一直活到现在，他才是最清楚怎么化解双剑之弊的人。”
“那就这么定了！早点睡觉，养足精神。”云天河站起来，指指房门，“屋里只有一张床，给你睡，我今晚住树屋。”
“呃……这地方野兽多，不会半夜有山猪来拱门什么的吧？”
云天河拍了拍拳头：“来了统统变烤猪！在这青鸾峰上，我是老大！”
——失敬失敬，一个人在此横行霸道，给山猪当老大十几年……韩菱纱越想越好笑，不由得“呵呵”笑出声。云天河没留心她笑，快手快脚地在窗外上风处熏上艾草，这样就能让菱纱免去夏夜常有的蚊虫之苦，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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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二）不周
却说梦璃返回幻瞑，正赶上每月下弦之日的朝会。梦貘一族以昏为晨，早有貘接力抢先，将少主归来的消息传到幻瞑宫中去了。婵幽喜悦不胜，中断会议，亲自出来迎女儿，见梦璃的确无恙，心怀大慰，牵着她的手直走到座前，这才吩咐：“换了衣裳再来。”梦璃行了一礼，径去，不多时，穿着凝夜紫下裙、月牙白衫子来，正是她平常侍母听政的装扮。今次又与往常不同，婵幽命人于王座之侧设了一张椅子，让她就坐。梦璃安然受之，心中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知晓母亲这些看似随意的举动，目的在于抬高自己的身份，稍后必有垂询。果然，婵幽拣了几件事来问。梦璃随想随答，大体上皆能妥帖周全。
当日处理的最后一件事，是关于族中经常短缺的一味药料，山漆。这种药主要产自苍梧、百濮，寻找摄魂花和迷蝶时，梦璃曾见到有人种植。她花高价买下了种植方法和一小袋种子，后来到沙洲采办物资，恐族中紧缺，又购置了一批成品。“这药，我带回来一些，入库后就可以支领。娘——”她转而对婵幽道，“我还带回了种子。此物难得，人族尝试种植也还不久。幻暝的水土与人间不同，须得老于此道的族人侍弄才好。”
“分批试种。奚仲，交你去办。”婵幽嘉许地看了女儿一眼，利落地决断了此事，得知再无别务，便令散朝。母女俩相挽而行，到后殿休息。梦璃自是要与母亲分享前段时间的诸多经历和见闻，婵幽最关心的还是她如何遭逢危难、身体有无落下隐患。听得韩菱纱执意取弓是为了云天河，婵幽冷哼了一声。待梦璃说到句芒真身降临、她情急之下竟成功施展了跃迁之术，婵幽大怒道：“璃儿！身为幻瞑少主，你竟如此行事？！”
“娘？！……”梦璃原本依偎在母亲身畔，骤逢母怒，惶恐起立退开，垂首挨训。
“区区一个凡人，值得你舍命相救？何况此人品行不端！”婵幽越说越怒，“同时与天庭作对！你把我族置于何地？！”
这几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将梦璃当头喝醒。她越想越对，不觉沁出一身细密冷汗，徐徐跪倒在婵幽面前：“娘！我……”
“你想没想过，幻瞑没了少主也可以再选，但是！娘只有你一个……”
梦璃霎时满眼是泪。她膝行上前，抓着母亲的手，方觉她的手在颤。婵幽别过脸去饮泣，良久，拭了泪道：“起来！”
“娘，璃儿知错。只求您不要继续动怒伤心，伤了身体……”梦璃小声说完，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起身垂手，静听发落。婵幽深吸一口气，道：“我已支持不了多久。本以为再撑一年半载不成问题，自从你出事，每况愈下。如不能在二、三个月内沉眠休养，大约可死。”
“娘！……”梦璃大为惊骇，暗责自己不孝。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那，璃儿可以做什么，应当做什么？”
——很好，这才是下任幻瞑之主该有的样子。婵幽暗暗肯定，面上却不露，只道：“魇灵之事暂且放下。娘要你带着奚仲、无幻，出使天庭。”
“……”
“如何？”
梦璃摇了摇头，道：“璃儿有些不明白……若是为了致歉，句芒大神并未介意。若是为了与天庭修好，我族自降神格，迄今已有数千年，一直与以羲皇为首的神族不相干。奚仲将军胸有城府，诸事练达；无幻将军任职未久，资历浅薄，恐怕……娘，我实在是有些不明白。”
婵幽微微一笑，道：“倘若娘现在就传位与你，五大将军，你能镇得住几个？”见梦璃若有所悟，她继续说：“最多三个。归邪感念你父亲传授武艺、大力举荐，也感激我破格提拔，他已经立誓，等我退位，必将这些恩德还报在你；琅嬛本是你掌权最大的威胁，我请她帮忙教养抚育你，十几年下来，纵然她有过夺位的心思，也消弭干净了；无幻资历浅，将来由你多加赏识重用，也能笼络。”她拉着女儿坐下，又道：“奚仲是男子，没有做族长的资格，但他是老臣，威望高，若不得已，可以婚姻拉拢。唯独南柯，娘也说不准她究竟是什么主意……”
梦璃有些愣神，若非婵幽今日亲口说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早从十几年前就在为自己铺路。“人族有句话说‘主少国疑’，这情形，放在妖族也是一样。你天赋异禀，生而能化人形，灵力烙痕又在眉心。那时我身体康健，举族认你为下一任族长，顺理成章。如今却难料是福非祸……”
“娘，是祸是福，女儿承当。”就在这短短数语之间，梦璃已想清楚了该如何做，也明白了婵幽的用意，“您是要借出使之机，让奚仲、无幻两位将军为我所用。”
婵幽颔首，道：“此外还有一件大事，该让伏羲知晓。明天你随我进一趟里幻瞑宫，拜见过先祖，自有道理。”
梦璃又吃一惊：“里幻瞑宫……也有我族先祖？”
“是啊。你在何处见过其他先祖？”
“神眠禁地。那位先祖叫作‘嬴’，她教了我许多本族上古时代的修炼法门……”

再次走出琼华宫，慕容紫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决意到师公那去。承天剑台的事务，忙过最初几日，已基本恢复如常，于是紫英依旧只管难度较大的铸冶需求，其他都交给弟子。这天傍晚，青阳和重光出关，玄霆、夙瑶、紫英往见，但见二老情形尚可，只是容貌枯槁，不复鹤发童颜。依青阳的意思，琼华派备战之余，还应再做两件事：一是选派资深弟子，带修为较低的弟子暂时离开门派；二是从长老中挑选一人，登天向玄女求援。
慕容紫英请缨后者。论长老之职，他并非正式就任，但作为执剑一脉的唯一嫡传，他唯恐青阳在这种关头，要他充当师门万一不幸的“火种”。恰在此时，看守天珠的元通、擅长卜筮的明夷求见，禀报说天珠上忽然出现奇异影像，占算结果应在紫英师叔身上。众人议论一番，均觉天珠乃玄女所赐，或许神界有感，以这种方式传召。登天需经龙族盘踞的不周山，慕容紫英衡量修为，只有自保的把握，因此不想带人随行。明夷自荐，说虽然打架差劲，但可以借助卦象，帮师叔趋吉避凶。临行之前，慕容紫英只想宗炼在旁，理一理思绪，舒缓一下面对明日之未知的心情。
天上是半轮残月。不知为何，他思念起柳梦璃来。
那日因着夙瑶生事，玄霆向他盘问柳梦璃的根底，慕容紫英不得已而作答，逢关键处便推说不知，隐瞒了梦璃是妖。饶是如此，玄霆也猜到梦璃并非人族，权衡再三，装了糊涂，理由是门派中人心不稳，不可于此际横生枝节。至于她混进琼华，是否仅为追查魇灵寄主的身份，玄霆表示眼下只能搁置，俟危机过后再详查。从那以后，玄霆对紫英多了一丝不信任。紫英亦非毫无觉察，知道是因自己有所保留而起，然而辩白不得，只好随它去。
——人心如水，稍有风动，即起波澜。
他这般想着，沿长桥走到了剑舞坪，经过窗檐垂饰着浅紫绢帛、现已空置的弟子房门口，突然记起梦璃是从山下离开，不曾回来收拾东西。欲待推门一望，终嫌无礼。舍之而去，漫行至醉花荫，愈发相思难禁。及至清风涧中，宗炼未寝，正沐着夜色，持竿在一潭星斗中钓鱼。钓到的鱼放在篓里，篓子浸在水里，等到钓满，又尽数倾回潭中。紫英打过了招呼，不说话，宗炼就当他不在，直到他开口相询：“师公，明天我要前往不周山……您有什么要叮嘱的？”
“无端端地，去不周山做甚？”宗炼一提钓竿，一尾三寸来长的小鱼咬在钩上，鱼鳞泛着银亮的光泽。他小心地摘下鱼来，一扬手，远远地丢进水里。
“……”
“咳……你这孩子……”宗炼摇摇头，“还瞒什么？不是去寻铸材，就是为了登天。你既犹疑，定是后者了。伤没养全就出去，连着几日都不见你。门派发生何事？”
慕容紫英无法，将玄霄索要寒器之事禀明，又道：“掌门命令疏散弟子，派我向玄女求援，可见对抵挡玄霄殊无信心……唉，玄霄的确修为惊人，未融合寒器时，我已是不敌。融合两件寒器后，连掌门和重光长老齐上也不是他对手。此祸根源在于执剑一脉铸造双剑，倘若我此行求援不成……羲和宿主，就要屠戮全派、肆行无忌么？”
“……”
“还有望舒剑……宿主一时无恙，并不保证日后高枕无忧……”
宗炼默默地点了点头，道：“剑乃凶器。紫英，执剑者是以心之至柔，御天下之至凶。”
“……！”
一时再无人语，只有残月在天，星辉洒地，风隐荷香，夏鸣虫的声音远远近近。宗炼的呼吸时而短促，时而匀长。偶有一两声轻咳，比起刚退隐时，已然好太多了。
“师公……”慕容紫英拱了拱手。
宗炼瞪他一眼：“想跟我说‘谢’？……罢了！这一板一眼的脾气还是我教出来的。方才你满心顾虑，一腔杂念，不只有双剑之事的缘故吧？”
“梦璃……是妖。”
“……是了。我见过她跟飞鸟、游鱼说话，对待花花草草似朋友一般。”宗炼的语气非常和缓，仿佛在说一件寻常至极之事，“难怪她不再来……已经下山了吧？”
“嗯。师公……不觉得她‘包藏祸心’？”
“她如有心加害，你我丝毫不防，焉能平安至今？”宗炼十分坦然。“安神香还有不少，等下你拿几丸。明天就要启程，早点睡。”
“……”
“还有心事？”这鱼是甭想再钓了。宗炼收拾起鱼竿鱼篓，慕容紫英接过来，一起搁在花架底下。“您好像……不那么敌视妖。”
宗炼摸了摸灰白的络腮胡子：“不敌视是假。上了年纪，有几分看开罢了。”见紫英疑惑，他详细解释：“玄霐之死，我意难平，但杀他的妖已经死在十二年前。如果我不能放下，就违背了大道的‘无所执著’。柳梦璃与那场劫难无关。她对我抱持善意，我当然还以几分善意。”
“……无所执著……”
“再者，尽管琼华弟子与妖魔势不两立，也不是所有的妖都该杀。我二十一岁时，在酆都白市上遇到乞儿行窃，被偷的，是一位老人变卖家产、用来给儿子治病的钱。那乞儿被路过的妖教训，归还银两，得赠食物……换成人来处置，未必比那个妖做得对。”
“我以为，人有善恶，妖一样有善恶，”慕容紫英脱口而出，“只是师伯师叔……”
宗炼静默半晌，咳了数声，郑重地道：“紫英啊，逝者长已矣！后生可畏，你将来一定会超越我们。许多事，你自己问心无愧，足够了。”

伏沧留着分寸，下手不重，玄霄调息两日便恢复如常。收到云天河的符鸟，玄霄初时还以为是飞错，弄清楚是对方有求于己，想要见面，不由得欣喜。人孤独得太久，总不免希求一二牵绊；需要别人与被人需要，界限并不总是那样分明。转念之间，他也疑心过这会否是琼华的诱敌之策，又想纵有陷阱，也无所畏惧。总之，他答应了。
会面的结果不甚愉快。关于望舒宿主如何摆脱阴寒侵体，玄霄给出的办法是让韩菱纱修炼火系功法，或找来至阳至烈的宝物，予以折中。前者，慕容紫英已经安排过了；后者，重光给出的“红魄”即有此意。眼下，韩菱纱几乎感受不到阴寒之气的困扰，玄霄认为大可不必多所劳心。至于解除宿主与双剑的联系，玄霄一身修为皆系于此，绝不考虑，但指点迷津，说剥离器灵之法闻所未闻，而命魂牵引之术，可以到女娲信仰盛行的地方打听。关于上一代人的过往恩怨，他拒绝回答，实在被云天河纠缠得烦了，遂道：“人死为鬼，你一定要弄清楚这些陈年旧事，何不前往鬼界，找云天青的鬼魂问个清楚明白？”
云天河真就惦记上了这事。不过相比之下，当然是韩菱纱更要紧。从玄霄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背着韩菱纱给柳梦璃传了信。柳梦璃答复称自己正奉母命前往不周山，一切要等她从神界返回再说。想起在琼华派时，曾听云经阁弟子闲谈，提及不周山乃人、神、鬼三界交会之地，云天河哪里还等得？
——即使遇不上梦璃，也可以找找鬼界入口，让爹出出主意。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说服韩菱纱一道，赶往不周山去了。
========待续=======
这章比较短，主要是给主角团再聚过渡，也找找更文的感觉。
云纱玄霄的部分处理得比较敷衍，主要是实在没感觉……
前文埋了不少东西，这两天重新梳理，发现后文可能没法一个不漏地交代妥帖了。无他，太烧脑了，我这是要把自己CPU干翻的节奏啊……

（卅三）机缘
神人共处的时代没有天界。彼时众神以“三皇”为首，居住在高山大川，看护灵智近神、但先天弱小的人族。后来“三皇”分道，伏羲以扎根于“盘古之心”的神树为基，率追随者开辟天界，创立天庭。起初，天人两界来往的通道不止一条，昆仑虚的建木、泂野的若木、汤谷的扶桑、不周山、登葆山、肇山等，皆可自由上下。至不周山摧折，能用的仅余建木和盘龙镇柱两处。不久，颛顼伐断建木，绝地天通，凡人再想登天，便只剩盘龙镇柱一途。传说这镇柱本无盘龙，是由神族所立，用来支撑天界之北。不周山崩颓时，衔烛之龙为免天界坠落，龙族首当其冲，以长逾万丈的雄伟肉身，盘起断柱及周遭三千里，硬生生地拔起一座新山峰，连同自己成为新的天柱。
“这里就是不周山？”明夷放眼四望，沉云密合，天幕如铁，大地草木稀疏，石芽林立。这些石芽尖端整齐，仿佛被什么力量修整过一样，一层一层像来不及落回水中的涟漪。迸断的巨岩随处可见，坍塌留下的方山隔着裂谷遥相呼应。裂谷中虬伏着巨大的青灰色龙身，不见其首尾，虽然静止，姿态仍似穿行。
“与师公描述的一致。”慕容紫英极目远眺，遥指一个方向，“那就是盘龙镇柱。”
“让我算算。”明夷掐起指诀，口中小声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他道：“师叔此行有两个机缘。第一个吉凶交缠，最终结果我窥不到。第二个上吉，要等走出不周山才见分晓。”
“可以的话，推算一下我们怎么走，能安全到达镇柱。”
——不是吧，这么相信我？明夷的脑子有点打结。琼华派重视养气练剑，似他这般醉心于占测的，可谓不务正业。卜筮一道窥探天机，得见的往往仅是天意一角，以一角衍全局，十占九空绝非夸大。慕容紫英在门派中的风评是“稳重端方”，这次肯带着他已经在意料之外了。
“没把握？”
“不不不！要算就详细点，师叔稍等。”明夷手忙脚乱地解下包袱，拿出一把蓍草。蓍草在手，他跪坐于地，闭眼吐纳三次，整个人的状态顿时大不一样。慕容紫英看得出这是心神宁一之境，知道最好不要打扰。环顾附近并无生灵，他略微放心，左右无事，于是思考三清剑术的最后一门“太清涵明剑”怎么练。
明夷足足推算了一个时辰，才把路线用炭条画在纸上。慕容紫英一看，路线的尽头远未到达标示为盘龙镇柱的点，不禁疑惑：“明夷，这……？”
“无论我怎么算，都避不开某样东西，”明夷解释，“乾卦之象，应该是龙。”
“……但愿不是衔烛之龙。”慕容紫英道，“你说的机缘，在这条路上？”
“准确地说，在岔路上。”明夷往图上添了一条线，很短，离路线尽头很近。
慕容紫英拿起那图，道：“劳神了。不必陪我冒险，你先回去。”
“……不是吧？师叔，你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明夷夸张地叫唤。“不行不行！君子有始有终，我推算的，哪能不看到结果就走！师叔——”他开始软磨硬泡，“全门派的人都说我沉迷卜筮是不走正道，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
“哟，胆子肥啊！在不周山大吵大叫，不怕惊醒龙祖～”
二人循声望去，是个头生一对龙角，颈上系双圈兽牙项链，没穿上衣，只着一条青色长裈和半幅葛布裳的矮个男子。明夷不认识他，慕容紫英认识，当即作揖道：“伏沧前辈。”
“龙？应验这么快？”明夷揉了揉眼睛。
“慕容公子喜静，他的从人怎么总是这么吵？”琅嬛道。婵幽本意是要派无幻，但梦璃说重用无幻也不急在这一时，作为司祀将军，出使本就是琅嬛职分中的事，带了她在外，能平衡一下奚仲更好。
柳梦璃拢了下斗篷，微笑见礼：“紫英，没想到在这儿遇上。”
“梦璃，琅嬛前辈，”慕容紫英还礼，“这位是……”他看向在场唯一一个陌生人。从散发出来的气息看，这男子也是梦貘。他穿着秦汉风格的黑漆赤纹大袍，束着灰色长发，左眼为竖瞳，双目下的血红妖纹从脸颊延入领口。
“奚仲，”男子语气冷漠，“幻瞑界司文将军。”
明夷被他的气势所慑，张口结舌，连“妖怪”也说不出来。慕容紫英淡定地一拱手，奚仲微微欠身。明夷这才回过神来：“师、师叔，你……你不是见妖就杀吗？什么时候和妖怪这么客气？”他看看柳梦璃，恍然大悟：“柳师妹，你是妖？”
柳梦璃敛去笑意，点头道：“我是梦貘一族的少主。”她既没佩戴帝女翡翠，也没刻意控制大妖血脉天然释放的威压，紫水晶般的眸子不用幻术遮掩，亦是身为妖魔的铁证。
“……”明夷的脑子打结得更厉害了。
“明夷，继续跟着吧。”慕容紫英说。“你怎么会来不周山？”他问梦璃。
“族中大事，出使天庭。你呢？”
“求见九天玄女。”
——看来，琼华派担心不能独力解决玄霄。“同行，可好？”她问。
慕容紫英犹豫道：“……明夷推算的路线中道而止，怕是有什么危险至极的——”
“慕容少侠，这就是你多虑了。”伏沧打断他道，“不周山是我龙族的地盘，在这，有什么比龙还要强大可畏的？这趟我跟着小璃儿，就是为了遇到同族好说项。她一番好意，你不要拒绝。”
“……如此，仰赖前辈照拂。”慕容紫英作揖道。
梦璃不由得开心起来，走到他身边，像以往同游那样并肩而行。跟一群大妖怪一起赶路，明夷有点慌，紧紧地跟着慕容紫英，半步也不敢落下。琅嬛、奚仲曾得到婵幽指示，要他们监督少主，不允许再发生封神陵中那种事情。琅嬛还松弛些，因为知道慕容紫英可以信任，奚仲的戒心就要高出许多，几乎是不错眼珠。他的气场本就慑人，这么一来，明夷更慌了，最后索性跑到前面去，让师叔和柳少主挡在中间，减轻自己背负的大山一样的压力。

前后左右都是耳目，梦璃有点气闷，本想说几句悄悄话的，如此只能一言不发。慕容紫英也感到不大自在，察觉她不甚愉悦，拿着明夷画的路线图，借正事讨论几句。众人平顺地走出十几里，暂停下来让明夷校正。明夷一算，道：“又有两个人要来。”
“……”奚仲一言不发。
“还真是热闹。”琅嬛评论。
“能不能御剑过去？”慕容紫英问，“看起来还有很远。”
“最好别。在龙祖的领地上飞，会被众多龙族认为是冒犯。”伏沧说。
“那些……好像是浮空机关。”柳梦璃指着天上飘游的符文石板，“能用吗？”
伏沧想了想，道：“这些机关是神族造的，用途是修建和维护天界支柱。这么多年都没被打下来，就是能用。”
“天界支柱”就是如今的盘龙镇柱。“没被打下来”的意思是龙族不喜欢神族，但是不去招惹。相处多年，柳梦璃多少了解龙族的癖性，也听得懂伏沧的言外之语。
“先前的推算没错，我们走得也没错。再走二十里，大概就到第一个机关了。”明夷说。
众人继续沉默着前行。周遭是暗沉的天幕、荒凉的大地，一眼望不到头，任谁都感到几分压抑。方山上的路到了尽处，下一段得从裂谷巨龙的身上走。
“尊重点，这是龙祖的肉身。”伏沧按龙族的规矩敬拜毕，提着鞋子赤足跳下。梦貘们由少主带头，有样学样。慕容紫英也除去靴袜，示意明夷照做。
柳梦璃轻轻地说：“我小时候，常常这样站在伏沧身上，他带我游海。”
慕容紫英顿时涌起一种荒唐而奇妙的感觉，似乎看见了小梦璃踏龙游海的景象，又似乎此刻的自己正是那小梦璃。他低头看了看，脚下光滑而冰凉的鳞片是真实的，鳞片的朝向也表明衔烛之龙是向前游的。再多行几步，他恍然意识到这的确是乘着远古巨龙遨游大地，龙身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地裂山崩，然后——
“……龙祖一声长啸，盘旋着冲上天空。他前半身卷住天界支柱，龙尾重重一拍，地裂涌出的熔岩就从四面八方汇集，抵在断柱的下方，顷刻凝固，成为如今所见的不周山。”
伏沧讲述的是他三千年前亲眼所见，在场之人都被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沿着龙身转过两个大弯，明夷告诉众人该上去了。大家不约而同向巨龙行礼，然后登崖，穿上鞋袜，稍事休息。十几步外就是一处机关控制台，琅嬛和奚仲研究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需要注入灵力，因不急着马上赶路，便没有将其立刻开启。
天边忽然打起雷来，伏沧一个激灵，弹跳而起：“有人冒犯龙祖！”
众人纷纷起身，心中暗道：不知是哪个莽撞鬼、惹祸精？奚仲袖着手，忽然道：“辰时方向来人，御剑。”慕容紫英面色一沉，只道是师门追派的人手不懂龙族规矩。伏沧二话不说，化出真身迎去拦截，一转眼，两爪分别提着一男一女回来。他身后还追着一条大黑龙。
“喂，放我下去！不知者不罪，你们龙族好不讲道理！”韩菱纱气呼呼地。
“不能穿鞋踩巨大的虫，我们道歉就是了！”另一个是云天河。
伏沧听着“巨大的虫”就生气，离地三尺才把他俩放开。这个高度，二人当然不会摔坏，只是一同被按了个脸贴地。云天河还无所谓，韩菱纱更气了：“本姑娘如花似玉的——”
“贪心丫头，闯祸小子！做错了事还胡言乱语！”伏沧骂道。
黑龙在空中不住翻腾，口吐人言：“不敬龙祖，藐视龙族！尔等需付性命代价！”说着伸爪来取云天河的头颅。
柳梦璃闭目侧脸，不忍看。慕容紫英抢前一步，然而心知无力。琅嬛和奚仲只盯着少主，防她鲁莽。明夷则是来不及反应。伏沧撞开同族的爪子，吼道：“这两个人我来教训！”
“打赢我，他们两个随你处置！”
两条龙立时缠斗在一处，杀得咆哮连连，雷声滚滚。黑龙身长，白龙身短，乍看之下是白龙吃亏。大约半刻钟后，黑龙身上先后迸开两朵血花，白龙只断了几根鬣毛。胜负既已分晓，黑龙远遁，留下一句话道：“你若教训得轻了，龙祖可能会亲自出手！”
伏沧化形落地，转了转手腕，大步迈到跟前，抬腿就给云天河一脚：“找死啊！”
“痛！”云天河话音没落，伏沧再给他一脚：“你说谁是虫？！”云天河本能躲闪，哪里躲得过。韩菱纱急道：“伏沧前辈，我们感激你救命，有话好说！”就这一句的功夫，云天河又挨了两脚。只听伏沧怒道：“看你是个丫头，我就不打了！全从云小子身上打够！”
众人齐不吭声，任由伏沧追着云天河打。韩菱纱干着急。
云天河少说也挨了十七八脚，干脆抱成一团，不躲了。伏沧不好再打，反而罢休：“挨这一顿痛揍，抵你们两条小命，大赚！如果不是龙祖，这天地都毁灭了去，哪里轮到你们两个指龙为‘虫’！”他这“虫”字说得咬牙切齿，显然极为在乎。
“前辈息怒……龙族的规矩，连我们也是遇上前辈，现学的。”慕容紫英道。
柳梦璃一边施术给云天河治伤，一边小声责备：“云公子，你们真的太乱来了！龙族最是看重尊严，除非自愿，否则不能容忍生灵坐、踏在身上，尤其飞越头顶，更不能容忍对衔烛之龙有丝毫不敬……”
“我们事先也不知道啊……嘶……”云天河逞强坐起来，牵扯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闹腾了这么一下，本就人数可观的队伍再次壮大。得知云、韩二人来不周山是为了见梦璃和找鬼界入口，伏沧翻了个白眼，道：“刚才就应该见死不救。”韩菱纱知他嘴硬心软，笑嘻嘻地道：“已经救了嘛！谢谢前辈的大恩大德！”
“少来这一套！敢有下次，我亲自送你们进鬼界！”伏沧揍人揍得不尽兴，犹然气不平。

琅嬛和奚仲注入灵力后，韩菱纱操作机关控制台如同戏耍，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浮空的石板拼成一条快捷通路，使大家轻易越过重重山险，到达明夷所说的“有机缘的岔路口”。柳梦璃好奇地望过去，见是一具人类骸骨，骸骨胸口处插着一柄宽刃、剑身满是刻纹、剑格形似公羊骷髅的大剑，剑尖一截没入骸骨背后的山石。她不懂相剑，但凭灵觉感知到此剑凶煞大非寻常，于是提醒道：“紫英，剑中有万千怨念……小心。”
慕容紫英也看出此剑凶戾，点点头，提醒见宝心喜的韩菱纱：“菱纱，莫要动手！”
“呀——！”
“怎么了？有没有受伤？！”云天河紧张道。
“没、没有，不过这把剑上好像附着什么东西，好可怕……刚才碰到的一瞬间，我、我听到许多厉鬼嚎叫的声音……”韩菱纱心有余悸。
明夷怀疑自己算错了：“这么凶的一把剑，卦象怎么说‘吉凶交缠’的……”
慕容紫英对韩菱纱和云天河道：“你们暂且退下。”
“紫英，小心……”韩菱纱说。
慕容紫英掐起剑诀，大剑缓缓抽离山石，掉转锋刃，不住嗡鸣。有一刹，它似乎不甘心听从驱使，剑尖一昂，便要旋向慕容紫英。慕容紫英哼了一声，指尖剑芒一闪，大剑随即驯服，横在他面前，以供观看。
“……实在罕见，这竟是一把‘未成之剑’！”
“未成之剑？啥意思？”云天河问。
“便是只铸了一半，功亏一篑……但不知为何，此剑又有‘天成’之象。”
剑里悄然飘出一团灵光，小小的，低低地徘徊。韩菱纱奇道：“咦，那是……？”见灵光飘向紫英，“紫英，它好像对你很依恋的样子呢。”
柳梦璃拦住伏沧等人，收敛妖族气息，与魔剑保持了一定距离，才说：“是个女孩子……她怯生，很容易腼腆。”
“你们……不要接近魔剑……小葵不想再害人了……”那团光用微弱的声音说。
通过交谈，众人得知小葵姓龙，是寄居在剑里的鬼，生前是姜国公主，其兄为姜国太子。姜国国都被围，太子龙阳为解围城之困，依照祖传手卷上的记载铸造魔剑。岂料剑未铸成而国已破，龙阳身死，小葵跳炉殉剑。魔剑因龙葵血气而天成，剑成时将方圆数里化为焦土，饮万人之血。
“你说姜国，我记得是春秋时的一个小国，以织纫而闻名……天呐，那你在剑里究竟过了多久啊……难道你要一直这样下去？……”韩菱纱问。
“姑娘，你愿意离开魔剑吗？我可以为你增添力量，好去投胎。”柳梦璃说。
“……小葵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要投胎，我想去找哥哥的转世，我想哥哥……可是我还不能化出人形，也不能离开魔剑……”
“不能离开魔剑？”柳梦璃有些意外，“……不是魂体衰弱的缘故吗？”
“我……不知道……除了我，剑里还有好多好多的鬼魂……他们有的比我强大，但都不能离开魔剑……连像我这样出来与你们说话，也不能……”
慕容紫英略作思忖，已然明白：“魔剑……应该是用魂魄铸剑的秘法铸造的。小葵的力量与此剑并不完全相融，可能是铸剑半成之故……她已是事实上的剑灵了。”
“那岂不是——”柳梦璃只说半句就把话缩了回去，慕容紫英点点头。
“不是什么？梦璃，你们两个说话说一半，打什么哑谜……”云天河道。
“没什么。我想，这把剑煞气过重，我要将它带走，想办法予以净化。”慕容紫英道。
小葵大急：“不要、千万不要！魔剑的力量很大，你会被它、被它……”
“被它反噬？”慕容紫英早有预料，“这具尸骨是魔剑的前任主人吧？”
“嗯……他和别人争了好久，终于抢到魔剑，可是又有更多的人要杀他……他逃到这儿，为了摆脱怪物，一直挥剑，这把剑突然就发出红光，刺进了他的胸口……”
“……小葵，你还不能完全控制这把剑，”柳梦璃柔声道，“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也不可能遇见你哥哥的转世。不如，让紫英带魔剑走……他是很好的铸剑师，不论是净化魔剑，还是帮你找哥哥，一定都有办法的。”
“真、真的吗？……你们都是好人，小葵不想害你们……”
韩菱纱道：“相信他好啦！小紫英厉害着呢。”
云天河也道：“紫英最擅长铸剑，不会错的！”
“可、可是我怕……”
“……不必担心，我可以暂时压制魔剑的凶煞之力。”慕容紫英运起法诀，魔剑果然凶气大减，“此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落入不义之人的手中，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倒不如我将它带走。”
“我怕……如果有一天真的找到哥哥，他知道魔剑害了这么多人，会不会以为小葵不乖？不要小葵了？”
韩菱纱安慰她：“……不会的，你这样乖，他一定舍不得……”
“……找到你哥哥可能要很久，在此之前你要努力修炼。”柳梦璃说，“你越强大，这把剑害到人的机会就越小，见到你哥哥时，他也会越安全……灵体修炼首要的是精神力，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凝练精神的法门。”
“谢谢。你、你叫梦璃是吗？你很强……剑中的怨灵有点怕你……”
“……你且进入剑中，我将魔剑收入剑匣，便启程吧。”慕容紫英道。
“好……你叫紫英？小葵能感觉得到，你和哥哥有一点像，都很正气，又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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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神龙
收了魔剑，再走就到明夷测算的路线终点。慕容紫英坚持独自过去，众人拗他不过，只得暂且观望，却是无事发生。明夷见卦失准，不但不沮丧，反而大喜：“师叔平安比什么都好！”一溜小跑率先追上。众人都松了口气，陆续行来，慕容紫英停步等待。伏沧笑道：“说了这是龙族的地盘……只要我打得过，什么东西敢出来？”
“你是这里的老大？”云天河边走边问。
“我哪够资格，世间最强的龙还是——”他忽然变了脸色。
风停了，天地间静穆如太初。铁色沉云忽然直降下来，刹那间云翻雾涌。“叩见龙祖！”伏沧恭恭敬敬，五体投地，不敢抬首。虚空中龙目现形，一睁眼，昼光大耀。“汝等！为何会来到不周山！此处乃神人鬼三界交会之地，速速退去！”
“神龙！！”慕容紫英震惊之余，忘记行礼，却在合眸回避强光之时，伸手托了一把几欲软倒的明夷。梦貘们除了闭眼，还低头侧面，抬臂遮护。烛龙的声音似闷雷滚过天穹，闪电应声而下，威势令人丧胆，但云天河没感觉到杀气，于是昂首挺胸，闭着眼睛回答：“我带菱纱来找朋友！顺便寻找鬼界入口！你是那什么‘衔烛之龙’？”
“…………”韩菱纱被他的大胆惊到，想说什么却不敢出声。
“无知小儿！休对龙祖无礼！”伏沧未便起身，大声呵斥。
虚空中的龙目瞑合，耀眼的白昼化作极光，如幕布般向四方铺展。云雾中显出一条绿鬃黄龙的幻影，它直立着部分身躯，居高临下，睥睨众人：“鬼界？区区凡人，不过是六界中渺如沙粒的存在，你们真的清楚鬼界是什么地方吗？”说着，它随意地动了一下爪子，使伏沧化回原形，腾空而起。
云天河抱着胳膊：“我不知道鬼界是什么样，但为了重要的人和事，我需要去那里！”
“云天河！你一再冒犯龙祖，我也不能护你！”比起烛龙，伏沧的体型小如泥鳅，但声音洪亮毫不逊色。“还不快快赔罪！”
“罪？它问我答，又没说假话，有什么罪？”
慕容紫英忙将他扯到身后：“天河！不可无礼！”转而对烛龙躬身长揖：“我等乃是昆仑琼华派弟子，专司修仙问道，如今因有要事，欲往神界求见玄女娘娘，绝非有意冒犯！”
“修仙问道，求见九天玄女？”衔烛之龙嘴巴咧开，似是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凡人妄想修仙乃是可笑，千秋万代之间，遂心愿者又有几人？！不如乖乖生老病死！”
柳梦璃上前行礼道：“梦貘一族拜见神龙。我等是遵族长派遣，前往天庭……这几位恰好同路，还望神龙予以方便，放我们通行。”
“如此说，你们各有目的……”烛龙稍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和琅嬛、奚仲，“……真是梦貘。自不周山摧，天地遭劫，身无常形的梦貘已经许久未见了……你还有先祖在世吗？”
“尚有数位先祖在世。”事涉族中隐秘，梦璃不好细说，只如此答道。
“……去完天庭，回家以后对你祖宗说：老龙我有三千年的杂念，不胜其扰，叫他们得空来吃。”烛龙说得轻松自在，柳梦璃忍俊不禁，胆子也大了些许：“敬蒙盛意。不过……听闻衔烛之龙不眠不休，若叫先祖前来赴宴，还得请您先睡上一觉、做个梦才行。”
“那倒不必。只要生灵不排斥，上古梦貘出入识藏不是难事。”烛龙不以为忤，又多看了她几眼，“你这小貘有趣……诞为妖身，修炼的却是化清之法，逆如今的浊世而行……若不是道行太浅，就请你帮忙也无不可，却是不能，怕撑坏了你！”
云天河抓了抓头，自语道：“吃杂念？这也能吃，还能吃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