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灯影里，沉睡的少女微微猛然惊醒，尚迷蒙的眼睛追着光线打下的残影——是昏黄的，不是血红的。
胸口没有被利刃撕开的痛感，眼前也不是那个寒风刺骨的棋院。
身体一点点传达上来的，是几乎快被遗忘干净的温暖。这里像极了记忆深处里，真正留恋的那个地方。
原来人死后的轮回，是回到记忆开始的地方，重新来过吗？
安诺把双手放在眼前，又慢慢移开，确认自己眼前并非幻觉，而这双手，还是有温度的。不像以前遇到的孤魂野鬼，她尝试交叉双手，发现这双手是无法穿透的。
灯影下，她盯着这双手看了许久，在纤弱的光线下细腻晶莹，完美无瑕，没有常年握刀的痕迹，没有半点劳作过的痕迹，这是一双不属于她的手......
她侧身看了看，四下无人的宫殿确实是秦宫的模样，起身去找记忆里有铜镜的地方。虽然秦宫还是秦宫，却不知道现在自己身处的是哪位贵人的寝殿，该有的东西也跟记忆里不太一致，何况许多记忆也已经模糊不清。摸索了很久，她才从一个内室里找到一面小铜镜，像是装饰用的，出奇的小，但镜面打磨得仔细，还是能看清人影的。那镜中人的眉眼果然不是她，清雅的气韵和精致的五官，糅合得天衣无缝，这样的人她是从没见过的，即便是过去侍奉过的妃子公主也没有能出其右的，至少记忆里是没有的，但这个人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没有兴趣去探究这种感觉，但她要弄清这个人的身份和这个熟悉又奇怪地方。
她努力回想着一些细碎的记忆，也许是在死后的那段时间里，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说着让她好好活下去。
借着别人的身体活下去吗？她这一生强夺别人的生命倒是家常便饭，强夺身体，还是头一次，会不会有反噬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本来就是个活死人，能多活一些时间，已是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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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趁着天色还未拂晓，安诺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衫就往外跑。她记得，从前的秦宫，夜晚是比较清寂的，寻常宫人不能随意走动，只有值夜的巡兵轮班巡夜，倘若这个规矩在这里没有改变，此刻正好出去摸清这个地方的底细。
出殿门时她不忘抬头回望了一眼殿门上的牌匾，当是记下回来的标记，但看到那行清隽的文字时还是恍了一下神，“长生殿？”，安诺转身的步调不由得慢了些，“没听说过秦宫里有这个寝殿啊？”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字是胡亥亲手题上去的，这字迹的风格她太熟悉了。
难道这是他的寝殿？那为什么不见他回来呢？这个世界的他，会记得自己吗？
明明是他亲手杀了自己，为什么还是止不住地想他......
不能这样！好不容易才得以重生，这次决不能再活成别人手中的傀儡了。带着这样的念头劝告自己，安诺还是一路疾走，朝着秦宫中心而去。
虽然不知道胡亥现在是否已经称帝，但他的寝殿一直都是在宫城中心，只要找到最奢华的一座寝宫，应该就能找到他。
兜兜转转几次，安诺最终潜进一座宫灯飘摇的宫殿。
只是刚一进殿就让人发力抵到了墙角里，这么晚了会是谁？更吓人的是这个人力气也太大了，她用力挣脱了两下，那个人未加力道，她却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敢闯朕的寝宫，胆子不小啊！”来不及争辩，那人已将她从阴影里一把扔出来。她跌在地上，头发散了下来，透过发丝间隙怨恨地看着那个粗暴的人。安诺自然是认得出他，只是她现在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胡亥必然是认不出她的。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缓缓迫近，一双血色的瞳孔在阴影中更像嗜血的魔鬼，将她重新逼到角落。
她怎么就忘了，胡亥的察觉能力那么强，她居然这么毛躁地闯了进来，以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她已经做好下一秒就跟重生告别的准备了。奇怪的是这次没有利刃向她刺来，她环视了一周，最终在她靠着的刀架上看到了鸣鸿。它大概是被灌醉了，晕乎乎的倒在刀架上呼呼大睡。她想起以前胡亥喝酒是会连带着灌醉鸣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嗜好......
再看看胡亥，他似乎也不太清醒，安诺暗暗庆幸，喝醉的胡亥虽然也不讲理，但总比清醒的胡亥好对付些。当然，她是没有把握跟他硬拼的，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她还是很珍惜的，赶紧找条缝溜走才是正道！
偏偏胡亥还突然靠近，二话不说绊倒了企图慢慢挪出去的她。酒香下移，胡亥蹲下身来，盯着她受了惊的眼睛，收起了方才的凌厉，“爱妃，是你啊，还以为今夜你不会来了。”
近在咫尺的呼吸轻轻打在她的脸上，安诺瞬间充血一般红了脸，一直烧到了耳边，直奔着大脑去了。胡亥说的话还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回过神来才能传达到。

肆。
拂晓的光线透过薄云慢慢折下来，一点点溜进窗纱，唤醒了留恋梦乡的睡眼。胡亥转醒，发现安诺已然离开，若不是身上还留有昨夜的印记，真让人怀疑那只是一场短暂的欢愉之梦。
安诺一夜未眠，早早回到她来时的长生殿。殿内的纤尘被门扉敞开所带起的风卷起飞舞又被踩下，重新蛰伏在地。瘦弱的光线顷刻闯入，所到之处的黑暗被吞噬干净，连同站在殿内的不速之客也被打上了光晕。
尽管如此，安诺还是感到彻骨的寒冷，下意识地陡直了脊骨。
来人有着令人生畏的面孔，倒不是因为长得可怕，细看反而妖孽至极，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的皆是来者不善的迫人气场，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安诺不曾与他交锋，却深知此人绝非善类，非但不可与之谋，更是开罪不得他。扶苏和他身边那个上卿皆是例子。
这具身体的主人背叛了他，他现在怕不是来取她性命的？
赵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迟迟没有出手。不明来意，这让她更慌了。安诺不知道自己生前的修为到底有没有一起入住这具身体，如若赵高起了杀心，要想逃脱也不知有无把握。真后悔昨夜溜达时没试试清楚。
终于，他还是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似魔鬼的爪牙，似魔鬼的步伐，像是要把她推入万丈深渊。那些关于反抗的小念头瞬间就被碾碎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又怎么会不清楚？就算命陨于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安诺眼睁睁的看着他来到眼前，整个身体传达出的讯息只有一个——恐惧。
他似乎很满意她做出这样的反应，“既然这么怕死，为什么还不肯乖乖听话呢？只因为你喜欢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为轻蔑，他不止看不起她，连同她的爱意也要一并践踏。
“你既然知道，还要我杀他？”安诺只觉得这个人变态得无药可救，虽然求生欲让她害怕这样与他针锋相对，但她已然明白胡亥的心意，又怎么可能下得去手杀他？
赵高的目光扫过她脖颈上的吻痕，一路缠绵的痕迹没入了穿戴整洁衣下，再看向她眼神更为轻蔑，“一夜缠绵就把你哄骗至此，你还真是愚蠢至极。你当真以为他会真的放下扶苏，爱上你？”
“他的心意如何，我自然明了。”安诺也不羞于床榻之欢让他尽收眼底，反正她被换了这张脸，安排在胡亥身边，这种事他自然知道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这具身体又不是她的。而今她与胡亥心意相通，也就更不怕这些事会现于人前了。
“世人皆知扶苏死于我手，胡亥心里更是芥蒂颇深。"赵高笑道，“你说，如果胡亥知道你是我的心腹，会如何处置你？”
“何况，他的心意当真在你身上吗？”见安诺不为所动，赵高从安诺的手上夺过那面一直握在她手心里的小铜镜，“鱼纹镜，可以窥见思念之人的身影，每日与镜相对便可知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即便他不在身边，你也可以时时见他。”
“真是个深情的物件呢！他送你时已经跟你说过这些了吧？但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此物能见到所思之人只是幻象，不但不切实际，还会噬魂呢？”
安诺不相信，这个人无所不用其极，他的话，不能信！
赵高拿出一张写满印符的图纸，这是嬴氏秘术里的字迹，胡亥曾让她修炼过一鳞半爪的秘术，她记得那上面的字迹，与这张图纸如出一辙......
这不是真的！安诺不愿相信胡亥会这么做，他完全没有理由，即便是不爱她，把她当成某个人的影子，他也会留着她。
“你休想离间我们！”
“是不是离间，你自己看看便知。”赵高覆手在铜镜上一挥，镜中的胡亥化作云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子的身影，那身影并不完整，她那周身飘散的荧光还未聚集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安诺在诺儿的记忆里看到过相似的身影，诺儿一开始在胡亥身上施法噬魂所得到的身影也是这样，由荧光聚集，还未成人形，安诺知道，一旦镜中的人影成了人形，也就意味着现实中的人彻底被夺走了魂魄，真正成了某个人可以永远把玩在掌心的记忆，任人将魂魄留存、炼化。
诺儿早就不在胡亥身上用噬魂术了，可胡亥，却打造了这样一面镜子，以爱之名送到她手上......
“ 这几日，你可曾在镜子看到过他？”
安诺摇摇头，记忆里是没有，诺儿以为鱼纹镜坏了，又因为气恼胡亥，才会把这面镜子随手丢在内室，“这又有什么关联？”
“鱼纹镜所见幻象皆是宿主魂魄所化，看的时间越长耗费的精力越多，魂魄丢失的也就越快，而镜中人几乎成形，可见你的魂魄所剩无几，已经无法再支撑起幻象了。”
诺儿素常不爱照镜子，对这面小铜镜却爱不释手，只因为这是能随时见到他，感受到他的方式，可她至死都不知道，这镜中的一切的是幻象，不但没有她所想象的情深义重，还会夺走她的性命，让她生生世世，再不能入六道轮回。
“诺儿听话，杀了他，他只是不懂善待你真心的仇人。”
“若是你还有点用处，我倒是可以把魂魄还给你。”
我该杀了他吗？安诺想，或许该杀他的是诺儿吧，如果诺儿还活着，她会这么做吗？现在她借用了这具身体，得到了她的爱，也得到了她的恨，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权利去替她做这些事，或者说，她真的能下得去手吗？胡亥伤害的人不是自己，可她却有着切身的体会。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诺儿？
赵高没有杀她，却夺走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他带走了鱼纹镜，她也不在乎了，她不知道怎么释灵，即便拿着，也只能等死。

伍。
事已至此，除了听从赵高的话，安诺别无他法。
经历过那么多次的杀戮，安诺这一次却像个新手一样呼吸失衡，坐立难安。她攥着手边的裙角，冷汗簌簌。
原本想着重生之后要好好活下去，却在此处与她一生的情劫相遇，被欺骗，被利用，很快又要再次死在他的手上。
安诺痛苦地朝着内室走去，心中的酸楚与怒火翻滚到了一起，她扶着脑袋大叫，徒劳的驱赶风起云涌的悲哀。
刚刚前来当值不明情况的随侍宫人全让她赶了出去，偌大的长生殿只留下她一个人，独自消受着这份恨意。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剩下各种交织的情绪来回撞击，门外的一切她都充耳不闻，直到胡亥推门而入，她才找回恍惚了许久的神思，换上了平时诱敌赴死时才会扬起的笑意。那笑蛊惑而得意,太过诡异又太过刻意，胡亥反而疑惑，收起了多半笑意。
“一夜未眠，有些累了”。她笑着说，不准备起身也不行礼。
屋里有一股平日里没有的清淡气味，让人心旌摇曳。
胡亥靠着床沿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眼中突然陌生起来的神色，后背有些发凉，却猜不透其中缘由，“安诺，你这是......”
一把冷刀已经推了出去，刺中心脉，又迅速抽出，带出如注鲜血，染红了衣衫。
“涂了噬魂香的刀，陛下可还喜欢？”安诺笑得更加肆意，却始终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要这么对我......”他还不明白。
“陛下想要我怎么对你？送我鱼纹镜，却暗中提炼我的魂魄，恨不得我早早灰飞烟灭的人，我该如何待之？”
还未等他解释，赵高自门口悠悠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峙，“小公子，人心便是如此，我既试得了你，自然也能试她。果然不负所望，你因猜忌杀孙朔，她因猜忌杀了你，倒也是情投意合，天生一对。”
猜忌？安诺满目的得意瞬间荡然无存，“你骗我的？”
“不错。”
“那我的魂魄......”
“自然是在你身上。”赵高轻描淡写地说，把鱼纹镜丢给了她，哪里还有什么女子的身影，镜面被一片血色浸透，只有胡亥不解而哀痛的愁容。
她反复试着赵高给她看过的噬魂秘术，却再没有了结果。
一道寒光掠过眼前，原以为是躲不过了，却生生被一个人影截住。
胡亥替她挡住了最后一劫，来不及听到她的任何解释，任何愧疚与爱意，就那么倒了下去。
他死了......
一阵飓风不知从何处袭来，周遭的花木陈设，想要取她性命的赵高和倒在身前的胡亥，宛如被撕碎的画卷顷刻塌崩。唯有她一人置身其间，岿然不动。
安诺这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活在胡亥的识海里，活在他用爱编织起来的世界，而她亲手杀了他，宿主不在了，爱无主，也就消失了。
他用爱筑起的世界，她用恨意去覆灭。
棋院里，风又起了，树下的血迹被吸食干净，孑孑独立的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胡亥抚摸着桌上呼呼大睡的鸣鸿，看了过来，眼里似乎没有一丝惊奇，“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从你杀了我的那一刻起，我是想过再也不要回来的，可当我走出识海时，有一滴泪落到了我的脸上，我那时才知你把我送进识海的用意，从那一刻起，我便决意——生死不离。”
END

@俄尔浦斯♤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