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盛夏的夜,昆虫隐在草丛里鸣叫,前方小路昏黄的灯光下聚集一群飞蛾扑闪着翅膀,刚被洒过水的街道随微风散出一阵凉爽,泛着潮湿的泥土味钻入鼻尖。远处人家的灯火像星星闪光,或暖黄,或橘红——被染上色的星星光。
静谧与安详袭来,异乡的夜里,余晟靠在路旁,手上白色纱布被血浸湿,露出点点红痕。他借灯光反复用食指摩挲着手中的照片,直到吸完最后一口烟,才将烟星踩灭,大踏步向深巷走去。风里弥漫着烟草味,消毒水味,更多的是他汹涌的思念,那浓重的阳刚,带着年轻的热切与深沉。
年轻难得深沉,可他就是,年轻得深沉。不急不躁,眼底泛着野心与凶狠,表面却仍平静沉稳。
他在这里打了二十六次架,存款十万,除去每月寄给小妹的生活费和自己的烟钱,再攒些时日便可在地头上开一家台球室。台球室里卖汽水,一天入账五六百,资金回转,再开一家溜冰场,鞋子出租,饮水小吃。等有了足够的钱开一家舞厅,就把小妹接过来,让她穿着蓝色校服裙子去这里最好的高中读书,放学后和自己一起吃关东煮,吃到满头汗,再一人一瓶汽水,携手回家。
小妹只喜欢吃关东煮,喝汽水。也不知她,现在口味变了没有。
余晟入睡前心里盘算着,手上的伤口变得酥酥麻麻,只剩他日复一日的谋划与想到小妹时嘴角的微笑。
余晟不爱笑,他只在与小妹有关的事情面前笑,沉稳散去,嘴角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一如十九岁男孩的阳光模样。
有些人十九岁骑着改装摩托在深夜炸街,欢呼呐喊青春万岁;有些人十九岁在大学恋爱,路边摊烧烤店是年轻的记忆;而余晟的十九岁在鱼龙混杂的街巷里收保护费、看场子、替人打架,带着一帮小弟,跟着一个大哥,香港古惑仔一样,为生存真正洒出热血。
他天生就狠戾,干这一行,也算是归宿。只是难免会孤单寂寞,一个人流着血归家,出租屋泛黄的画报被老鼠啃得破烂,旧木板腐蚀的潮味,躺下去便不想起来。
有姑娘喜欢他,主动为他做饭洗衣,将铁窗上的锈擦得干干净净,摆上淡黄色雏菊,五元店买来的花瓶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精致美丽。
但余晟不喜欢。他不喜欢亏欠,不喜欢给予,不喜欢别人的温暖。他只喜欢小妹长长的、瀑布般的黑发,像老家门前花猫一样琥珀色的瞳孔和鼻尖小小的痣。
这些是他尚且滚烫的血,是他尚未薄情的支撑。
因此他拒绝了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文静的张扬的。甚至是家境优越的、在校就读的大学生——路见小弟调戏,他出口解围而招致的一段桃花。
他穷但背脊如白杨一般挺直,读书不多但浑身散发着与常人不同的气场,生长在泥泞中,又在泥泞中生根发芽,长成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
如白杨一般高大,如白杨一般深沉,风雨里矗立,无畏无惧。
微风轻轻吹起余歆耳畔的碎发,徐凯倚着摩托车,伴余歆在关东煮的摊前等待,手里汽水冒着泡泡,冷气传入手心,清凉了盛夏。
他奉余晟之命每天接送余歆上下学——自两年前余晟踏上火车,双方许下诺言时起。六百多天,从未有一天迟到。每日下午五点,准时将台球杆甩下,抓起牛仔衣便风风火火往小县城唯一的初中赶。一路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道上兄弟们吹着口哨打招呼,徐凯如人群中呼啸的箭,穿梭在街道间,带起一阵风。
刹车,熄火,离放学尚有五分钟。小卖部的阿婆把早已冰好的汽水和酸奶递给徐凯,又送他一支雪糕。学生零零散散走出校门,徐凯只静静等待着总被太阳烤得满脸通红的余歆,等待着将汽水冰在她秀气的脸上,褪去她双颊上的红霞,一如余晟走前的每天每夜,无微不至,尽心尽力。
余歆很乖巧。因为双亲的早逝与兄长的远行,她过早地独立,又过早地成熟。只有十三的小姑娘,在火车站忍住眼泪,不闹不依赖,一遍又一遍叮嘱兄长在外要注意安全。
一别就是两年。
徐凯待余歆如同亲妹,因此护她也爱她,连带爱她清秀的长相和无邪的笑靥。像余晟嘱托的那样,一路伴她慢慢成长,竭尽所能阻隔阴暗面,只给她一片白云蓝天。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余晟是,徐凯亦是。当年他们两都是十七少年,为了生活,在赌场帮人看场收费,遇到大鱼时放出诱饵,通知兄弟们收网。余晟体格健硕能打,徐凯心思缜密活泛,双方互补,渐渐有了一帮自己的小弟,混出了一点地位。可是余晟与徐凯不同——徐凯孤家寡人,得过且过;余晟却总牵挂小妹…牵挂太长,以至于野心太大。
他不满意现状,不满意待在小县城里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余生,更不满意自己让小妹清苦生活。于是他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外出闯荡,将妹妹正式托付给徐凯。
外出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绝境,余晟从来不说。无父母庇佑,无亲戚帮扶,在陌生的城市,余晟凭借狠劲与拼劲,硬生生咬牙挺过。时光荏苒,他寄来的钱慢慢丰腴,BB机里的话语也多了几分乐观。余晟与徐凯,过命的兄弟,互相扶持,共患难,共进退,约定好,等余晟混出模样,便能够再见。
余歆从不问兄长何时归家,也不问兄长进展如何;只问兄长是否有人陪伴,在外是否有好好照顾自己,喝酒多吗,抽烟多吗,身体还好吗。她懂事得让人心疼,不让大哥操一点心,学习刻苦努力,从不浪费一分钱。
余歆的学校不是好学校,初高中结合,高中部就在不远处。女生化妆染发,男生喝酒打架,高年级欺负低年级,低年级又欺负乖学生。可就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下——在徐凯的庇护下,余歆终是凭借定力养出了一身的书卷气。
夏季白昼长,夜却还是一样的黑,徐凯担心余歆一个人害怕,专门在赌场开辟了一间小隔间,供余歆看书学习。他两通常先在赌场对面的面馆吃一碗牛肉面,等夜幕降临后再吃几串烧烤,一直到九点一刻,徐凯才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把余歆送到家门前。亲眼看她锁好门,又匆匆赶回场子做事。
几百天的朝夕相处,悉心照料,余歆把徐凯当半个兄长敬重,他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亦兄亦友,相伴而行,彼此温暖牵挂,已形成斩不断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