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敲了一遍,又一遍,日光在不紧不慢的敲打声中逐渐消瘦,天穹缀上了星光点点。屋里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油灯,现实与回忆映照的半明半暗。
奈布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轻轻舒了口气。杰克依旧保持原先的坐姿,左手撑头,微笑里似乎带上了一点沉思。
“你是几岁遇见那位先生的?”这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十五岁。”奈布回想了一下,“那是我参军的第三年。”
“哦,十五岁……”杰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数下去“八岁第一次用刀,十三岁参军,十五岁遇见那个人……很有意思,这的确很有意思。”
奈布不明白这些年龄有什么能引起他兴趣的地方。
“你让我见识了一个非常好的奇迹,很久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杰克起身稍微活动一下,“不过我最感兴趣的倒是那个军官……很抱歉,他叫什么来着?哦对,艾伦,艾伦,请原谅我这方面记性实在不好。那位艾伦先生,很叫人难以置信。”
“我后来也这么感觉,我甚至感觉……他应该就是上帝。”奈布露出年轻人羞涩的微笑,他摆弄着那枚十字架,耶稣垂死的眼睛紧闭着,金色的眼睛,他深信不疑。
“我相信,他的确是你的上帝。唔,记得你说他也是伦敦人,那么前几天你是去白教堂拜访了那位先生?”杰克同样扫了一眼那枚十字架,目光闪过丝不易察觉的诡秘。
听到这话,奈布原本明亮的双眼顿时变得黯淡。沉默许久后,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是去将他葬在那里。”
书房随着这句话变得安静。杰克站在一旁,看见奈布闭上眼,他的头垂了下去,十根手指深深插进头发。很长时间里,空气里只有灯火燃烧那细细的“毕剥”声。
“我很抱歉。”杰克轻声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沉默。
“与你无关,杰克……那是我的错,一切都因我而起。”奈布攥着自己头发的指节发白,这些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硬挤出来。他永远不想再触及的回忆,这时被另一个拥有金色眼睛的人轻易勾起,杰克将手按在他肩上,他感到这具年轻的身体正在忍耐着颤抖。
锋利如刀的回忆重新在脑内凌迟。艾伦倒在自己腿上时硬是没发出一丝呻吟;浸透了迷彩的血从滚烫渐渐凝固成冰凉;奈布拼命逼迫自己直视狙击目镜;瞄准心定格了敌方将领的头颅;无法流泪的眼睛几乎僵硬成冰蓝色石块……密码机哒哒的声音贯穿这一切的背景,他注定一辈子都对这种声音怀有噩梦般的恐惧……无数回忆失控地逆流,本以为已拼凑完整的神经重新被尖锐地绞断。冷,不断下坠的冷,几近溺亡的冰寒带来窒息感。奈布突然挣扎般仰起头,他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轻盈的,令人安定的洁白,伴随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奈布,你不舒服吗?”职业性询问中带有关切,杰克用自己的身体给了他一个依靠。
奈布没动,他感到杰克似乎正在给自己做简单诊查。手指触摸额头的同时拭去上面一层冷汗,然后它按上心脏位置。奈布抬头,正撞上那双淡金色眼睛,它们跟主人一样文雅、聪慧,在柔和的灯光下透出比平时更甚的温暖,甚至是某种救赎。奈布突然感到心底涌起股强烈的情愫。
“杰克先生。”他靠在对方怀里低不可闻地唤了一句
“嗯?”
“我想……”奈布低下头,他想起几小时前杰克靠过来看他眼睛的样子,骤然晕开的金黄,近在咫尺的呼吸,他感到那句话蓦地哽在了喉咙里。
“我想……不用麻烦了,我没事。”
果然根本不可能对杰克先生说出“我想请你别再离开我”这种话,太歧义了,虽然此时他冲口而出的欲望如此强烈——这句话在最初他敲开房门的那一刻就一直盘旋在心底。就像《圣经》中基督会在死后三天复活一样,他看到杰克淡金色眼睛的瞬间,也以为那是心中的上帝复活了。奈布感谢幸自己始终警醒的理智,它曾在无数个关头制止了他跪在杰克面前痛哭一场的冲动。
在这一刻,奈布感觉自己变得非常脆弱。这种脆弱同时让他坚定地从杰克怀里挣脱出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下一秒他可能就要控制不住地将那个冲动变成现实。
“容我最后冒昧一句,小先生——”看着奈布起身,杰克也随之向书房外走去,但他突然回头道“你觉得自己能将这个奇迹保持多久?”
“一辈子。”奈布直视着那双眼睛,声音带有虔诚的决意。
杰克认真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他抬起左手,放在奈布头上,长辈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孩子。”
奈布先因这话一愣,随后忍不住笑着打开他的手“别闹!你才比我大多少?”
杰克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他将手放下,快步走到书房门前,摆弄了一会儿后拿着把钥匙交到奈布手中
“以后碰上我不在,你可以自己进来看书——起码你可以看看那些插画,一个年轻人不该拒绝对美的追求。”
杰克提灯和奈布一同走出书房,他帮奈布点燃了床头蜡烛,自己则准备回到诊所。
“那么,说晚安了,”杰克打开门的同时又回头冲他微微一笑,灯火昏暗,墙壁的花纹重叠,他的笑容有种纯净的魅惑
“一直做个好孩子吧,我亲爱的小先生。”
杰克的卧室门到底被修好了,他请那位锁匠朋友在二楼喝了杯咖啡,不过时间很短,杰克今晚似乎有事。他匆匆送别锁匠出来时一再跟对方道歉,而锁匠也诚恳地表示先生您实在过于客气。奈布这几天同样很忙,他一直在寻找自己适意的雇主。19世纪的伦敦治安并不完善,尽管工业文明飞速发展,欠佳的刑侦条件还是让大量狡猾的罪犯逍遥法外。在那个贵族都必须在背心口袋里配备匕首的年代,一名优秀雇佣兵的身价属实不低。但奈布对雇主有一个条件,他必须清楚地知道目标之所以成为目标的确切原因。
换句话讲,他不想再杀无辜的人。
“这注定你很难找到合适的雇主。”杰克边系礼服上的纽扣边评价“如果不是出于见不得人的原因,他们没道理雇佣你。”
“我知道那很难,但原则是不能改变的。”奈布看着杰克在穿衣镜前调整衣领装饰。他今晚在衬衫外加了件白色麻质方领三粒扣背心,配一条深灰色领带,外穿黑色双排扣长礼服。颀长的衣摆和腰身收束的设计流线般勾勒出杰克优美的身形。他对着镜子再三确认无误后,用瘦长的手指捡了枝玫瑰,小心地插在衣领附近的扣眼里。
“你今晚是去赴宴?”
“对。”杰克抽出封以族徽图案封缄的邀请函“朱古力爵爷今晚在府邸举办舞会,我很‘荣幸’地收到了一封邀请。”
“朱古力爵爷?”奈布皱眉,这名字也太怪了。
“没错,朱古力。”杰克似乎喟叹一声“一位虔诚的主教,一个圣洁的男子,也是世间唯一能让我产生向上帝祈祷念头的人。”
“听起来很神奇。”
“是啊……”杰克喃喃自语“比如祈求上帝让他那装满了上好朱古力的高贵颅腔里顺便也混进点脑子。”
奈布噗嗤一声笑出来,看来杰克对这场舞会及举办者满含恶意。
“好了小先生,今晚或许我会打扰你的睡眠,所以你大可不必早睡。”杰克最后将一份乐谱揣进怀里,紧了紧腕上的白手套,用一顶黑色绸质礼帽压住自己亚麻色头发,收拾停当便打开房门。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认真向奈布建议道“你或许愿意出门看看伦敦夜景——哦抱歉,今晚看来雾还很重。那你可以选择点上支蜡烛,整夜地想我回来,然后与我一同入睡。”
“够了够了。”奈布笑着将这个越发胡来的人往门外推“杰克先生,您还可以选择亲自雇佣我,那样我会二十四小时都陪在你身边的。”
杰克已经要出门了,听到奈布的话不由一笑
“那我要先好好考虑雇佣价格是否高于你的房租。”
别有玫瑰的手杖一勾便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