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作者:镜之风蓝(也就是我啦~
)】(此部分有车,预警。)
三、
大上海是个繁华的地方,纵然时局动荡,大世界一带的戏院依然鳞次栉比地摞了起来,与西藏中路、泥城桥等并举为三个剧场圈,成为纵贯上海的剧场中央主轴。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在剧场圈里谋生计,捧出了无数艳惊四座的俊生伶人,无论哪路来的客人,俱沉醉在台上戏子的流转美目中,一掷千金,不可自拔。
圈子一大,进来抢饭吃的人便越来越多了,但大家手里资源不均,哪能把各个角儿都养得成珍珠儿一般,才貌双全、戏路又宽的台柱子更是可遇不可求,只能广撒网精挑选,望着自己能得祖师爷垂怜,从天上掉下几个好苗子来。
而这班子里的师父却和旁人不同,恰恰相反,哪吒、杨戬和贞英俱是千挑万选的好苗子,师父从小养在旁的,再加上其他的弟子,一字传下去,生旦净末丑皆有传人。师父名声在外,与昆剧传习所的沈月泉之类的大先生相比也不遑多让,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现下忽然来了个阎小罗,年岁又大,身上没甚么底子,一个班里的同门心中佩服师父心善留了她,却不乐观这孩子留得长久。
这倒也说中了师父的心思,他留了阎小罗下来,允她学戏,却不让那孩子算字辈,班里的同辈唤她也是老实地加个“姑娘”的后缀,只有李哪吒、李贞英这帮与她极亲密的,才亲亲热热地直呼姓名。
阎小罗对坐镜前出神,冷不丁轻掐了一把自己因充足的吃食而丰满起来的脸蛋,触手满是柔滑细腻,两指头下去几乎差点没在皮肤上受得力,和做乞丐时那宛如骷髅蒙了张人皮般的骇人面目全然不同。是了,这好得惊天的底子,乃是她从小被老父主持着娇养来的,牛乳洁身、燕窝敷面不提,触手可及处无不满放奇花异草、珍奇宝物,唯恐凡物冲撞了这位唯一的嫡小姐……
家中遭了那般大难,纵然她之前是个吃穿用度何等讲究的宝贝疙瘩,也被一脚踩进了泥地里,凤凰一夜之间成了草鸡。衣衫褴褛地当了乞丐后,阎小罗还死撑着自己家族独生嫡女的那点念想,每每和“同僚们”在抢食时如猪狗般被人嬉笑践踏,她都默然向生父和祖宗告了几遍罪,手下却是不留情,和人打得头破血流地赢得来了些能维生计的物什。被捞入这班子非她所愿,但转念一想自己既连乞丐的龌】龊事都历遍了,如今能换个方法活得好点,还有脸端着什么小姐架子?
那个叫“李哪吒”的小哥,平日在师傅的课上做起工来气势汹汹,谁想他内里那般心软,居然随便就捡了路边的乞丐回去。这年头,好人可难做哩,个个都吃不饱肚子,哪还有心思照看不相关的人,也亏得那李哪吒心思纯良,估计是他师父素来正直惯了,言传身教,教出了一群善良弟子。
若是往日,她必定倾其所有重谢李哪吒他们的恩情,但如今……
“小罗姑娘,歇息好未?来,来,师父请你过去一趟。”两声门响瞬间拉回了阎小罗的神志,她整了整情绪打开门,来者正是早贞英几个月入门的师姐,班里女弟子少之又少,除去还未长成的贞英,她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了。阎小罗乖乖巧巧地与她寒暄两句,两手别在腹前跟着去了,一路上偷偷腹诽,她呆在班里也有许久,想来是以前的做派还未改全,师父心细如发,当然有所察觉。看来此番定是出了什么事,要教她拿个准话了。
师姐领着阎小罗行至师父的堂屋门前,止步门槛外作揖道,“师父,小罗姑娘带来了。”门里的老先生闻言将视线转过来,交代了那师姐几句功课,便将她打发走。“小罗姑娘,若不嫌弃,近些来谈话。”
听出师父端起官腔来,阎小罗忙连道不敢,恭恭敬敬地迈了门槛步至堂中,欲行弟子礼,看了师父面色,只得改敬了个晚辈通礼,“大先生安好,小罗少得拜见,惶恐失礼,今来聆训,望先生赐教。”礼数周全的孩子总是得人喜欢的,而阎小罗这些时日为人处世皆是教养良好,乖顺温柔,虽不是弟子,勤奋却远超弟子,什么苦都敢往里咽,钻研起功课来也敢想敢做,师父纵是一颗铁打的心也被她化了大半,不由得面皮一松,先缓和语气让她在下首坐了。
古人有训:“行如松,坐如钟。”阎小罗显然是被教得好的,坐得端庄秀丽,脖颈溜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师父打量一番频频点头,“小罗姑娘好气质,定是从小家里严教出来的,见你平日里坚忍不拔、为人谦和,想必祖上传规,家风端正。如此想来姑娘家原是豪门大绅,家大业大,可否请教高堂名讳?”
那日冲天火光、满室血污,一地的尸首俱是宗亲长辈,生肉和死物被烤糊的气味传出几十里远,阎小罗连滚带爬地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发觉嗅不到一丁点烟味时,方才放眼望去,惊觉头顶日月无光,周遭一片漆黑,仿佛天穹坠落,将她独自一人倒扣在地上。阎小罗飞速将那段令人手脚冰凉的旧忆从脑海中祛除,依旧恭敬地持礼回复师父道:“师父见谅,早前祖上有训,若家门不幸,遭来横祸,当任家主不得记名于世,若得东山再起,方能提及名讳。家父尚且如此,何况小罗乃丧家之犬,不敢辱没家门,如今还留着家姓,已是脸皮千般厚,所谓‘罗’乃长辈爱称谐音矣。”
“失礼,失礼!老朽竟如此不知好歹,贸然提及姑娘伤心事,万请见谅。”师父不忍看阎小罗强忍伤怀,转过几轮话题安抚她心绪,才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小罗姑娘想必知吾不收你入门的用意,但如今时移世易,各人生活不易,姑娘日后有何打算?”
是啊,古往今来,戏子伶人皆被人看做下】流,大先生照顾她阎小罗大家闺秀的出身,不曾收她,可既然不是弟子,自己有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白吃白喝?
若离开,她一个柔弱女子,怕不是前脚出门,后脚就被婆子人贩拐进妓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也没有面目再和李哪吒那家伙平心相对了……哦对了,说到那个家伙,李哪吒还说她的字好看,不时胡搅蛮缠让她在沙地上画字来猜呢。
“大先生,小罗实在无处可去,虽不敢强求,但请您垂怜……”
“使不得使不得,小罗姑娘莫要紧张,老朽没有为难之意,”见阎小罗忽然拜倒在地,师父吓了一跳,赶紧亲自将她扶起,替这小姑娘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若不嫌弃,便先留在班里做个帮手,日后有了好去处,老朽便尽力为姑娘争取,你看如何?”
“大先生恩德戴天履地,小罗感激不尽,定在您手下结草衔环,望能报效万一!”
“姑娘言重了,今日想必你心绪难平,先去吧,记得万事须得向前看为好。”
走出师父的堂屋时阎小罗的呼吸还有些不稳,但今日天色晴朗,和风阵阵,满院子通透明亮,班里的弟子和杂役来往不绝,人声鼎沸,为着两月后的一台大戏忙得脚不沾地。被这人气儿十足的气氛所感染,阎小罗莫名地定了心,重理心绪,一路打招呼寒暄到弟子们课训做工的场子,正见到李哪吒将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观其说白、工架,正演的是《女杀四门》,杨戬和李贞英轮流给他搭戏,所谓“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这三人又戏路极广,在每段武打过程中都将内心情愫表现得淋漓尽致,无怪乎师父每每提起他们都是满意之色。
“咦,小罗来了!”李贞英莞尔一笑,耍了个花枪收势,顺道勾了搭在一旁的衣服一股脑儿扔在亲哥李哪吒身上,差点没把他裹成布粽子。李哪吒却心里暗暗给老妹叫了声好,不自然地把家伙往杨戬那儿一塞,急急忙忙地套好上衣,却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装作衣服一直扯不平的样子,不敢抬头看向阎小罗。
“演得真好,看来两月后那次大戏师父是打定主意抬你们上去了。”阎小罗招呼着他们到近旁的桌椅坐下,一一给斟好茶水。
杨戬喝了两盏茶便被师兄弟叫走了,李贞英也免不了被忙得晕头转向的师姐抓去帮忙,剩下李哪吒这个内定好要在两月后露大脸的,师父嘱咐了让他好好练习,因此没人敢来打搅。
这年头唱戏的还是多数为男子,因此不少人心中鄙】夷唱旦角的男子不男不女,李哪吒还是少年岁数,面貌俊逸非凡,身形又配合师父的要求养得瘦削了些,因此饱受门外汉们的非议,怀的是什么心思大家心知肚明。
李哪吒行得正坐得端,既然入行便一心向戏,懒理那些闲言碎语,但自从阎小罗入了班里,他便破天荒地拘束起来,不论课训做工时多么风姿卓绝,只要被阎小罗看到了,他便总觉得想找个什么东西遮住脑袋。
出乎意料,阎小罗又给他递了新茶,柔声调侃:“李元帅,你辛苦了,有没有什么小的能效劳的?”
“李……元帅?”李哪吒被这忽如其来的敬称唬得有些懵,一抬头就看到阎小罗绿宝石般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满满倒映着他的身影,李“元帅”一晒,手上如同抢一般夺过阎小罗递的茶盏狂闷了两口,差点没被烫的跳起来,但顾及着面子,只好强作镇定拼力忍住,在桌下猛掐自己的大腿。阎小罗将他这一系列反应看在眼中,真想当即捶地大笑,但她面上做戏的功力可比李哪吒深厚,装作无事发生道:“你演的不是《女杀四门》的刘金定么,人家告别母亲挂帅救夫,力杀四门大败南唐军,被赵匡胤亲引至病房探夫。你扮演刘金定,叫你一声‘元帅’也没错嘛。”
“啊哈哈哈哈哈……”李元帅干笑几声掩饰尴尬,阎小罗也不再逗他,从厨房取了些凉点吃食给他压热气。李哪吒、李贞英、杨戬都是老师父钦点两月后要上台的,因此他们日日刻苦练习,班里办事也全先紧着他们,被拉走的李贞英和杨戬都是与别的同门配戏去了,只余李哪吒这个特殊的“元帅”,要在戏中挑大梁,因此老师父乃是亲自指导他。
胡乱吃了两口,李哪吒看着阎小罗恬静的脸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对了,听说刚才师父叫你去了,难道是商量正式收你当弟子的事?”
“正相反,我没有底子,年岁又大,纵然勉强有些天赋,却也不够弥补,大先生和颜劝我不适合走这路,让我先留下来做个帮手,以后再看看有什么用处。”
“这样啊,”李哪吒难掩失望,“你这些时日来实在勤勉得可怕,贞英是打小的功夫,你几个月便与她平分秋色,特别是几日前你和贞英共训的《二进宫》,我还觉得你端庄大气,演那李艳妃更有大家风范呢!”见阎小罗一副“这么给我面子”的意外神情,他还心情颇好地又给这姑娘戴了顶高帽。
阎小罗笑着挪输他,“对外人这样损你亲妹的面子,等她回来我给告个秘,看她对你这亲哥下手留情不。”
“贞英往常是作花旦的,忽然有兴致一试青衣,我这个经验丰富的师兄站在公理上品评一番而已嘛,纵然是亲妹,又哪有不听师兄教导之理。”李哪吒强词夺理起来脸不红心不跳,阎小罗被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始作俑者见此法有效,又连着和阎小罗调侃几个来回,不想阴沟翻船,正和阎小罗打闹、捏着吃食往她嘴里塞时,被神出鬼没的师父抓了个正着,那苦着脸被训又不敢作声的样子让阎小罗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不笑出声来。
正所谓:“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阎小罗在李哪吒等人身旁陪着两个月,由于总是顺便被抓来搭戏,来去间也学了几分唱旦角的本领,弄得李贞英更是常常私下抱怨为何师父不将阎小罗收了做她的小师妹,这样她就不是师父门下最小的弟子了。
“好啦,《钗头凤》的唐妹妹,您还不去上妆,不怕你的元帅老哥亲自来揪着耳朵提人?”阎小罗看着时间快来不及,不由分手便半拖半拉地胁着李贞英往化妆的地方赶,这位小小姐口中念念有词,无外乎抱怨阎小罗怎么尽说李哪吒的好话。
“我又不傻,要是真在你面前说起你亲哥的不是来,你这小鹅蛋脸还不转眼拉得比你哥的鞋拔子还长?”
“噗……哈哈哈哈……我、我哪有……哈哈哈……”
在旁帮忙上妆的姐妹皱着眉头轻声呵斥,“姑娘稳着点,笑皱了脸可怎么下笔。”
阎小罗连忙安抚了李贞英,怕自己妨碍了她,自觉找了个借口离开,循着老师父的方向找去。按着师父之前的交代,这剧院处于法租界中,鱼龙混杂,阎小罗最好勿要单独行动,随侍在师父身边,见机行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