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折了一枝梨，白如霜雪般的，插在深碧的水晶樽中。秋到春，荒凉到再生，已是半载过去。一月前听闻前线大胜，将于今日班师回朝，便雀跃而欢欣地着人制了新裳，是春裙，一抹淡淡的石青，银线织着莲花。早早儿起来描了京中正时兴的淡月眉，额间贴着一枚梨花钿。又因倒春寒一故，系了件白狐披风，颈下挨着雪色的狐绒，一切好后，便坐在房中等着。）
（先前着人送信进宫，教哥哥不要让谢晋玄饮太多酒，早点儿放他归府。可连等了许久，从早晨等到了下午，眼瞧着天边有一片金光，他仍是没回府。）
兴许是有事儿绊住了……
（低低道了两声，回头去看那支梨花，倒仍有点生机。——他应当是喜欢梨的？想到这儿，便拿出那枝花，命人捧着水晶樽，就往书房里去。）
（此时，暮色低垂，府内外皆点上了灯，将花放好后，便朝他们道。）
你们先出去，他回来了，便说我在书房等他。
（他们皆应声是，后就陆续退出，合上了门。）
（防着无趣，便随意在架子上抽了一本诗经，正打算翻开来读，眼光却见书抽出后的空处，似有一檀木色的物件……）
（是什么？）
（沉吟一声，还是决定抽出其他几本书，最后将那物件拿出——原来是个檀木小盒。）
（低着头，将小盒打开，只见里头就装了一枚红豆骰子和几张折好的洒金薄纸。略一挑眉，毫不犹豫地拿出那几张纸，展开来——）
这……
（却僵于原地。）

去存斋别院。
（出宫时还不过正午。马踏着蹄子，拉着车慢慢悠悠地往城东去，到了棋盘胡同突然往南一拐，顺小路出城，来到了京郊一处三进深的别院。）
（皇帝说有娇娘盼我早归，便早早地放我出宫，我便也早早地来会她。使的是御赐的金盏、饮的是打南疆来的贡酒，入口凛冽而后苦涩，不知是不是同当年那个盼我早归的娇娘所尝的味道一般无二。醉眼看着那张同她相像的脸，我终于没能把持。）
（酒醒时，天边已泛起一片金光。换上一身公子哥儿的行头，策马狂奔才堪堪赶在城门落锁前如城。摸着从侧门溜回府邸，想回书房祛祛身上的酒气再去看她，却不想——）
想不到连这都让你翻出来了。

（猛然偏身，手指攥紧了诗篇。他打开的门还没来得及闭上，春日里的风还是冷的，吹摇着檐前挂着的纸灯笼，再卷进书房来，嗅了嗅，有酒的气息。）
哥哥留了你这么晚吗？
（喉咙动了动，又将手上的诗朝他晃了晃，勉强扬了扬嘴角，望向他，眼中带着期盼。）
这些诗是写给我的么？——我看纸的颜色都有些旧了，是你出征前写的么？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呢？
（话有些颠三倒四，可我心里已然知道，那诗上的惟念卿卿，断不是我。平日里只爱黏着他的人，怎么会称一个念字？）

怎么你每次看到什么，都问我是不是给你的。无论是不是，不都已经在你手里了？
（风凉，回身缓缓带上了门，背对着她时克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上扬，笑得痛快。我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更没想过当它来时我竟丝毫不觉得慌乱，甚至还——如释重负，开心得很。）
皇上倒是早早放我出宫了，只不过我去会了会它真正的主人——
（——的妹妹。）

不…不可能的。
（手一松，纸便缓缓飘摇落地，朝他摇摇头，强作笑色。）
肯定是哥哥没听我的话，留你太久了。我…我这就去…去找他！
（说罢，提裙欲行，却又在他身旁停留。是将要擦肩而过的姿态。慢慢转过身，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想，此时我的手一定是冰凉的。明明已经关了门，可为什么还这么冷呢？）
我你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儿怪我了，才跟我扯的谎？是，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写诗的事和你发脾气……对不起，对不起晋玄。可是……可是……
（有点无措，不知道是否落了眼泪，但眼中有股温热，不知不觉地流下。）
可是，你能不能不要骗我……

（目光紧盯在缓缓飘落的薄纸上。听闻她要进宫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满是嘲讽地回答道）
我怎么会为这点小事和你置气。
（而后像是摸到一块冰，是和梦里我抱着她的尸身时一样的温度。毫不留情地抽手，俯身去捡落在地上的纸片。）
好，我不骗你。这诗不是作给你的、黑子也不是为你带来的；你那支珠花是我赴宴前随手在街上买的。而我那日赴宴，仅仅是因为武侯请先父把我关在府中，还断了三房的水粮。
（一股脑儿连珠炮似的说出来，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啜泣声只觉有一股报复的快感在心中腾起。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回盒中，捧着木盒回身面对她。）
当年我在沙场浴血奋战时，我在家中的妻儿却因你而死——我怎可能不怪你！

（他一字一句入耳，硬生生戳破了一样东西——我的一场好梦。）
因我而死……
（手空落落的，有点干涩地说出这句话，仰着头看他，烛火的映照下，他的面容如我初见他时。——那是一个很好的午后，为追一只断线的风筝，我去了承安殿。哥哥教我躲起来，说是要犒赏众臣，于是便只好藏在他身旁的八扇屏风后。我躲在后头悄悄地看，想知道话本里的将军佳人中的俊俏将军，是否有其人，直到我看见他。）
可是我…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很喜欢你了啊……我在宫里又等了你好久，从十六岁等到了十七岁，整整一个春秋。哥哥才告诉我你已经允了婚事……
（却不想，将军已有了佳人，是我拆散了他们。）
你不喜欢我的么？为什么呢……我一直都在学怎么当一个妻子……
（喉头微梗，咽了咽，眼里的水雾几乎要将视线盖住。）
你出征的这半载，我又和桑娘学绣平安荷包、香囊，一百八十多个日夜，我每天都在想你。……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么？
（眨了眨眼，似乎能听到泪珠砸在地上的响。）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不喜欢我的……

你躲在屏风后那一眼，断的是我沙场扬名的志向、前程似锦的仕途。
（她哭了。我还从未见她哭过。金枝玉叶，我是不敢打杀她的，连动一根指头也不行，能惹得她如此大概是我眼下能做到的——最大的报复。可我却丝毫也不高兴，反而……沉甸甸的，憋挺慌。）
你喜欢？你一句喜欢，要的是与我共患难的发妻、还有未满月的独子的性命；你闲暇时所绣的那几个荷包，又如何抵得过她为我补的冬衣、缝的夏裳？
（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再也无法忍受与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共处一室。从木匣中取出红豆骰子别在腰间，挥手打翻空盒和凌乱的纸片。走的门口时忽然滞住脚步，又想起来两句——）
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些诗词吗，都给你。还有，谢晋玄从未允过晋阳公主的婚约。

（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指头，上头还留着伤口。这么多年来，鲜少落泪，只因为少有不合心意的事情。可从没想过，平生最合我心的一件事，如今竟然生了大变。原来一切都是我强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攥着衣袖角，回身去，看向他的背影，有点上不来气，依旧如往常一样喊着他的名字。）
谢晋玄……晋玄、阿玄……
（最终都凝成一个词，刚开始见到他时的称呼。）
小谢…将军。
（眼角缀着水光，面色发白，哑着嗓子问。）
你当真没有一点……就一点点，喜欢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