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亘暮色下的悲凉，若有若无的缠绕着王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带走了，自己在这仅剩个壳子被素白的月光涤洗个一干二净。脸上被那人摁出的红印子好像又在隐隐发烫，给这服寒凉的身体贴了一些温度。但也正是在提醒他，黯走了。
黯走了，今日下午的事回忆起来却如同十载前一样恍惚。自己未卸下的妆，被泪水侵染涂花了满脸。细细摸索着戏服的花纹，曲终戏散，戏中的虞姬别了霸王便了无了牵挂。可自己的霸王走了，只剩下虞姬怎样在台上演下去？
落日终不会被牵挂缠住，缓缓的隐下山中。王耀机械的站起来，一瞬间头晕目眩，却无那人再来搀扶。黯哥哥说，切莫坐太久后立即站起来，可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他想念，想念那双温暖修长的手，想念那个时刻在自己需要时出现的人。他企图让黯再来扶住他，但只有树上的布谷鸟凄凄淡的回应。
几日前，薄翼蝉伏于绿色的杂草中，聒噪的令人心烦意乱。热辣的太阳悬干蓝湛湛的天空上，连河水都被照的温烫。王耀一场堂会下来便只觉得双腿浮在棉花上，嘴唇干涩的如硬生生吞了几斤盐。不过马上就有人将他半抱着带入了后房，一盏凉爽的绿茶入口后，清凉通透了五脏六腑，人便恢复了些生气。
“许久未听你唱了，倒是精进了不少。”
王耀听了夸奖浮起了笑意，慵懒的看着他颀长的身材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倒是破天荒来听一次，我瞧见你时还以为你计算错了接我的时辰。”
“怎么会？”那人将清水浸过的手帕温柔的附上了王耀的脸“就是想看看了。”
王黯啊王黯，你又不敢看我的眼睛，又有事想求于我了吧？再不说我就不听咯。王耀私忖着，拉下了手帕 双手支颐盯着王黯看。王黯见王耀的表情像发现了老鼠的小花猫一样傲娇得意，便知道瞒不住了。
“本想过几日再说。”他宠溺的拧了一下王耀的鼻子“但咱家小花猫的鼻子太灵了。”
王耀等待下文，但王黯却停住不说了。
“你啊，除了照顾自己干啥都贼精，以后可怎么办？”
“不是有你么？”
王黯不语，只是用指肚小心的蹭着往王耀的额头。一圈，两圈。王耀的心没由来的悸动。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在这种时候沉默过。王耀曾侥幸想他是未听清，但王黯眼中的不舍与哀伤他是看的真真的。
“去哪？”王耀抓住它滑动的指头，却倏的被他抱在怀里。
“国难当头，岂能再苟且独活？”
王耀溘然呼吸一滞紧盯着王黯翕动的睫毛，看着他紧张的飞速开合。
“你紧张做甚？我没你又不是活不了。”
王耀刚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这是许了，慌忙想改口却又忍了回去 。
国难当头

国难当头，其能再苟且独活
字字诛心，自己怎么不许？
“黯哥哥，我也想去。”
“不准”
“黯哥哥！”
“不准！”黯的话通过他们相触的皮肤清晰的传到王耀的耳朵里。
“凭甚么？”
“光之不存，影将焉附？”
“那如果你出事了，叫我怎么办？”
“怎么会？光在，影就自然在。你的命不啻是你的，还是你黯哥哥的。嗯？懂了吗，小花猫？”
“说的轻巧。”王耀降低了声线，气势也小了几分，“刀剑无眼……”
“可你黯哥哥有眼。”黯也降了音，调皮的在王耀耳边呢喃道。
王耀无法反驳，却感觉心痛得发涨。好像有什么比苦瓜还涩的东西正在挤满身体，挤得自己透不过气，快要窒息。最后那东西卡在喉咙，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生生让他无法言语。一番挣扎后，猝然两行热泪滑下王耀的脸颊。他慌慌张张地把头按进王黯的怀里。
王黯眼神也越发悲伤，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王耀的头发。望着远方渐落的夕阳散发着橙莹莹的暖光，在几座山之后，他们也是否这么温柔的洒落在我被屠杀同胞的尸体上？
“恨不相逢国强时。”他用低沉的嗓音喃喃道。
（未完）

部队定下还会再呆半月左右，自那嗣后，两人的时光像被加了催化剂。日出日落，如在眨眼间。王耀将戏都暂时推了，说是略有疲乏，老板也心照不宣的准了。
平淡的度过了十天，杲杲出日，王耀闲散的卧在小院的椅子上，然而一个黑影落入了这暖呼呼的画面。戏班已经十日未接大活了，人家点名要王耀这位角，否则怎么也不肯谈，难啊难，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老板只能夹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请人。不过结果不说也能猜得到，人家家里可有个大宝贝，怎么可能为了这点东西来演出？
王耀仅用余光扫了一眼，就轻盈地跃下椅子来到门前，还未等老板的话说出口，就双手握住门作势要关上。然而一双手阻止了他，王耀抬头，只见王黯笑盈盈地望着他“你可有些日子没有亮嗓子了，闷坏了可怎么办？”
老板一脸感激忙冲着他点了点头。王耀秀眉一立瞪着眼睛嘟囔“若是爷碍着你了便直说，爷又不是只有家呆着。”
王黯笑着叹了口气，顺手一推，便把门关上了，在王耀耳边道“火气怎么这么大？我只是想让你去透个气。我是去从军，又不是送人头，肯定能回来的。你乖乖别乱想，去唱一场可好？我回头去接你顺道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豆梅子粥润嗓子，嗯？”
王耀耷拉着头，十分勉强的闷哼了声。
“你这个小性子，换了别人可宠不了。”
老板呆立在门外，垂头丧气的正打算走。门却倏然从里面开了。只见王耀老大不情愿的被推出了门。老板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匆忙把东西递了上去，王耀随手扔给了王黯就跟着人走了。
这场戏王耀唱的心不在焉，但因歇了十天，嗓子一开倒也十分响亮。或悲伤或幽婉。让下面的人过足了瘾。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大喊“部队提前走啦！”
众人旋即开始骚动，不过不是因为部队，而是台上的虞姬扔下霸王不见了！浓妆下的霸王独自立在台子上，十分平静。
而后台的老板虽是早已料到但也忍不住小声叹气。
“您叹什么气啊，不是你让喊的吗？”
老板烦躁的绞着双手。
“能不告诉吗？等他唱完了，部队早走了。这场堂会现下可怎么解决……”
“您不也唱过虞姬吗？虽说弃了多年，也好过晾着这一大帮人不是？”
老板左右看着，似是下定了决心，疾步走向化妆的小间。
随着台下开始不满地叫嚣。嘈杂的人群愈发混乱。此时帘布一开，虞姬又纡徐走上台来。没人注意，霸王的眼睛里闪着莹莹的欣喜 。
举手投足，尽态极妍。虽说没有王耀的一副好嗓子。但今天霸王唱的格外投入，两人配合的几乎完美。台下的人也忘记了王耀离场的不满。

此时的王耀脑子已一片空白，还未等回过神来，就已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部队集合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人整齐的排成方队，像是有意为他设置障碍。一股无助从心里升腾起来，酥麻占据了整个心房，想抓挠却又无从下手。
就在他疯狂的寻找的时候，一股力量拉住了他的衣袖。当王耀看清人后不禁鼻头一酸，醇厚的嗓音又安抚住了他的神经。
“我在这。”
王耀扑了过去，两人就这样抱着 骄阳也是舒服的，尘土也是柔软的，呼吸中是红豆梅子粥也降不了温度。“别害怕，小耀，我的行动范围从来都囿于你的心。”
王耀渐渐平静，随着刺耳的哨声催促。他缓缓的放开了王黯，又郑重的翻开了他的手心，一笔一画写着自己的心意。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然后澹澹地立在那儿，微笑着沉默。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一点点消失。
“王耀！”一声大喊，又将王耀的思绪唤了回来。而这时已经快入午夜了，王耀从忙地擦干眼泪，望向来人，是老板。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还没睡，王黯他们今天正好刚到县城。碰到了正在卖东西的几个老乡，便托他们给你带了张纸条。”
王耀连忙接过老板的话“在哪儿？”
老板是担心王耀一路小跑过来的，此时已累的抬不起头。但还是喘着粗气，在袖子里翻找，又颤着手把纸条递给王耀。
借着琉璃月色，王耀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在微弱的光芒照耀下，他看清了王黯遒劲有力的硬笔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未完。）

有没有人啊——（声嘶力竭的呐喊x

时间似白驹过隙，但外面的血腥味儿还没有飘到这小镇来。封闭的小镇除了王耀会定时打听战况外，过得平淡如水。王黯走了大约半年，镇里的人只能模糊的想起那日子，而王耀确牢记在心里，据说世界上储存信息最久的不是书籍，而是把它们刻在石头上。如此讲来，王耀的心已经是最坚硬的石块了。
纯净的空气，幽咽的清泉，一切如故却不代表永久的安详。
县里被日本人占了。
若他们想，这小镇一天之内也会被他们控制。镇里的人开始忧虑，跑？这家业在这可如何是好。留？若是被抹脖子不就完了！拖拖拉拉几日过去了，偶尔有县里的人回来讲，日本人没有六只手大獠牙，和中国人一样，一个脑袋两条腿。他们不但没有动平民，还特意告诉大家放心过日子，偶尔还会和人们谈谈生活的种种。
这些被带出来的只言片语不外乎是给小镇的人一颗定心丸。
于是双方在极为诡异的和平气氛中做了小镇权力的交接。
日本人接管了小镇，但人们还一切如常，当所有的人都放下心时，老板却急得团团转。
日本伪军传话过来，太君要听戏，一定要找角，这王耀小祖宗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还敢让他唱？就算绑他上台也没用啊，万一在台上破口大骂起来，这一戏班子的人命还要不要？
“你来唱吧”郑向阳不经意的提道。郑向阳就是霸王，人长得英气一双浓眉人却不显得粗鲁，硬挺的鹰鼻和浅薄的嘴唇恰好符合他生冷的性子。说来也奇怪，郑向阳20好几却还未娶妻，平常人们都没怎么见过他与姑娘说话，原因大抵不在姑娘身上，人们就认为是郑向阳眼光太高，调笑他非要去个仙女回来。但也有人猜测他是想娶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因为郑向阳读过书，还不是小书，据说是从一个顶有名的大学毕业。至于为什么回来做个戏子，人们众说纷纭，也没个准信，便只当饭后闲谈罢了。
老板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怎么唱的了？”
郑向阳又缄默了
众人忙道“唱的了，怎么唱不了？”
“那日唱的就不错。”
“老板你也不是唱虞姬出身……”
小五的话刚吐到一半，脚就觉得被谁狠狠地踩了一下，慌张之余，马上知道自己讲错话了，于是含含糊糊的把剩下半句咽了回去。
沉重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屋子，老板抿着嘴在考虑着。
所有的人都在紧张时，只有一人在兴奋的发抖，热烈的思想全部寄托在目光上向老板射去。老板也感觉到了那股疯狂的期待，但这也是在警醒他，不到万不得已再唱。
挣扎许久，老板用鼻息长叹了口气。

“在下不才 ，但如今大家受难，我便无法再推脱。那日本人虽不是传闻那般残暴，可定不是什么善类。如此境遇，只好暂用此法。”
众人的心终于注入了一丝活水。
冬日的寒天吹落了雪花，纯白的花朵在空中绽开，旋转，又孤零零的分别。王耀呆坐在房檐下，迷茫地仰望着天。去年此时他也是这样痴迷的赏雪，不过那是身子不是凉的，因为卧在王黯的怀里，空气也不是静的，因为有自己在唱西厢记。
张了张嘴，王耀最终还是唱了出来。悠悠的戏腔悲伤的飘向空中又清脆的与雪碰撞。
踩在雪上的嘎吱声，突然停了一会儿脚印又改变了方向，指向了歌声的位置。
王耀家的门被轻轻叩开。
王耀看见了一个青年，齐耳短发，秀眉淡淡，癯瘦而挺拔的身材散发着阵阵疏离之气。他停住了歌声，细细打量着来人。等看清青年右下方的军刀时，嗡的一声，王耀的心像是被什么用力的敲了一下。
王耀颤抖的支撑起身子，缓缓的向屋子退去。青年却急跑过来抓住了他的袖子，王耀愤怒中杂着恐惧，疯狂的挣扎。
“在下不会伤害你。”青年边控制着王耀边讲道，而王耀却反抗的更加用力。
僵持了许久，王耀还是不敌青年被控制住了双手抵在墙上
“请冷静一下听在下说。”青年看着王耀像只受伤的幼兽一样恶狠狠，却又带着可爱的眼神瞪着自己“在下只是寻着你的歌而来，并非想对你做什么”
王耀垂下眼，看着那柄修长的军刀，精美，却有一种独特的沧桑感。但它不知杀了多少人，或许还会杀掉黯哥哥，想到这儿王耀倏然觉得全身无力，眼泪就毫无预警的滴落下来。
青年顿时乱了阵脚，慌忙松开了王耀的手。退后了一步向他鞠了一躬。
“万分失礼。”
失去了支撑里的王耀立刻瘫坐在地上。
雪花覆上了青年的脚印，好一阵后，王耀才哑着嗓子道。
“你是谁？”
“在下本田菊。”
公子如玉，人淡如菊。
双方陷入了沉默，须臾，王耀一阵折腾后觉得又累又乏，便开口道。“我有些疲乏了，你可以走了吗？”
本田面对着略带唐突的请求，仅是又鞠了一躬。“多有打扰。”然后便飘然而去。
一切都像一场梦。
（未完）

感觉自己在自娱自乐x

第二日有人来访，居然是本田菊。他大概在门外站立了许久，若不是王耀出门扫雪，怕他还是要呆上段时间。
“阁下有什么事吗？”
“是，在下还不曾知晓您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昨日的失态，或许想让他早些离开，王耀毫不犹豫的告诉了他。
“王耀”
本田细细的呢喃着这两个字，尔后又道“不介意的话，在下是否能叫您耀？”
“不成”那是黯哥哥叫的
“小耀？”
“不成”那也是黯哥哥叫的。
“那在下该怎么称呼？”
“我只是一个戏子罢了，先生爱怎么叫怎么叫”
“……”
王耀又仿佛再也没有这个人一样开始若无其事的扫雪。厚厚的积雪并不十分容易扫走，昨日千细轻柔的美人一下子变成了丰乳肥臀的杨玉环，更何况王耀昨晚还没休息好，双手酸软，怎么也扫不动雪。
本田只觉得王耀无理的可爱，想上手去帮他，怎奈刚一靠近就被扫了一鞋子雪。
“先生应该看路”
“对不起，在下只是想帮你扫，你看起来好像十分吃力。还有，你可以叫在下菊”
王耀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的小脸通红，这人怎么这样不只实务？逐客令都听不懂。不是讲中日文化如何向吗？呸！日本人都是木头！
“哦，那多谢先生了。”王耀说罢将扫帚递到本田手里，又步履缓缓的走回小院关上了大门。
本田伫立在大门外，一会，他垂下头开始一下一下的扫雪。
在下定是又有什么失礼之处吧？王耀才会如此避恐自己。
沙沙
扫雪的声音穿过大门直传入王耀的耳朵里。
老板这戏唱的是战战兢兢，但好在未出什么大问题，所谓小意外倒是将他惊得够呛。戏唱的一半时郑向阳居然透过长袖抓住了他的手死死不肯放开。老板不敢用力挣扎，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所幸两人分离时，郑向阳放开了手。
刚下台，老板就想去找郑向阳，却被带去了见日本人。
一路上老板的心脏不停的在胸膛里打鼓。上了楼后又进了雅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冷漠地望着台子。见他来了微微颔首。
“您好，在下本田菊。”
“您好……小人是这戏班子的班主。”
“您……认识王耀吗？”
老板一下子觉得脸被涌上来的血冲得通红，背脊则不停地冒冷汗。
“……他就是我们戏班子的人，但因为身体不大舒服，最近不接戏的。”
“哦”本田的眼里闪过一丝波澜“无事了。”
“那小人就先回去了”老板欠身。
“嗯……您唱的十分感人。”老板刚想道谢，却又听道“但是没他唱的好。”
老板一滞，被惊得忘记了说话，迷迷糊糊的被送出了门。
他听过王耀唱？什么时候？还是在暗示自己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换角的把戏？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都不是什么好事。
老板一回戏班子就看到郑向阳在大堂坐着，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只是淡淡的督了一眼。
“日本人没为难你罢？”
老板的疑问顿时被怒气吞噬。“郑向阳，你唱戏时干什么呢！全戏班的命都挂在这场戏上，你怎么能这般胡闹！”
“我做什么了？”
老板被狠狠的噎了一口，声音也压低了不少。“你握我手干什么？”
“霸王什么时候还不许碰虞姬了？”
“那是戏！”
郑向阳好像毫不在意的回道“我也不就是在戏中碰的么？”
老板刚要训斥，却忽然觉得堂外有人跑了过来。原来是小五。
“老板！老板！您可没事吧？”
老板瞪了一眼郑向阳，顺了声气答道“没有什么大碍。”
“我们都吓死了，生怕……”小五忽然看见王耀走了进来，不自觉的噤了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