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见钟情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素未谋面，
所以他们确定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自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
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是否记得，
在旋转门面对面的那一刹，
或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对不起”，
或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错了”
但是，我早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并不记得。
他们会很诧异，
原来缘分已经戏弄他们多年，
时机尚未成熟，
变成他们的命运。
缘分将他们推进，
却阻挡他们的去路，
忍住笑声，
然后闪到一旁。

·向自己提问
 
什么是微笑
和握手的内容？
你在握手问候时
是否站得很远，
就像人与人之间
相隔得那么远？
你对一见钟情
会发表不满的评价？
你对人类的种种苦难
会像翻阅书本那样揭开？
不是在字里行间，
不是在每个段落里
去寻找激动？
你是否真实、完全地
去了解人们的处境？
你在回答问题时
决不闪烁其词。
诚实的地方—一
却是多彩的玩笑。
你如何去计算损失？
无法实现的友谊，
冷漠无情的世界？
你是否知道，爱情
和友谊都需要共同创造？
在艰苦的工作中，
是谁不能坚持到底？
在朋友的错误中，
难道就没有你的责任？
是谁在悲伤？谁在高兴？
你还来不及帮助，
就已流下了多少眼泪？
为了千年的幸福，
共同承担责任……
你是否轻视
单独的一秒钟？
你是否轻视
眼泪和脸上的皱纹？
你是否从不放弃
别人所做的努力？
桌上放着一只茶杯，
谁也没有看到它，
直到把它无意碰倒在地，
人们才对它注意。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是否一切都那么单纯？

· 解剖
 
危险中的海参把自己分裂为二：
它让一个自我被世界吞噬
然后在第二个自我逃走。
它剧烈地将自己厄运和拯救，
分成惩罚和补偿，分成曾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身体中段一个裂口张开，
它的边线立即变得彼此陌生起来。
在一条边线上，是死亡；另一个，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秤杆，秤盘不动。
如果有公平，这就是了。
死要死得恰如其分，不跨越边界。
再从获救的残余中生长出来。
我们也知道如何分裂我们自己
但只分裂成肉体和一声破碎的低语。
分裂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很轻，迅速平静下来。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我不会全部死去），
只是三个小词，像三片羽毛飘起。
那落差并没有分裂我们。
一种落差围绕我们。

·来自医院的报告
我们用火柴抓阄；谁该去看他。
我输了。从桌子旁起身。
探视时间即刻就要到了。
我对他说“你好”他不发一言。
我试图握住他的手--他缩了回去
好象一条饿狗不放弃他的骨头。
死仿佛让他感觉难堪。
跟这样一个人你能说些什么？
我们的目光从没相遇，好象在剪辑过的照片里。
他不关心我走还是不走。
他不问问桌子边我们这些人。
没问你，白瑞。也没问你，拉瑞。也没问你，哈瑞。
我开始头疼。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我接着谈起现在的药品还有插在瓶子的三朵紫罗兰。
我谈起了太阳然后消失。
真好啊，他们备有楼梯可以跑下。
真好啊，他们留着通道可以出来。
真好啊，你们所有人都还在桌子旁等着我。
医院的气味教我恶心。

·不带夸张地谈谈死亡
它不开玩笑，
不发现星辰，不建桥梁，
它不懂得编织、采矿，耕作，
造船或者烤面包。
在我们明天的计划中
它讲上最后一句话，
而那一句话也总是跑题。
它甚至不能把份内的
买卖搞定：
掘一个墓穴，
做一副棺材，
再把身后收拾干净。
醉心于生杀予夺，
活儿却干得的不算漂亮，
不成体系，缺少技巧。
好象我们每一个都是它的头一遭。
噢，它有它的胜利，
可也有无数失败，
一再的失手，
和反复的企图！
有时它不够强大
足以拍落一只空中的苍蝇。
许多毛毛虫
也都爬到了它的前头。
所有这些球茎、豆荚，
触须，鱼鳍、气管，
婚期的鸟羽以及越冬的毛皮表明
它都落在了后面
工作缺乏热情。
仅凭意志不起作用
甚至我们以战争和政变援手
也远远不够。
卵中已经有心脏搏动。
婴儿骨骼在发育。
种子们，勤奋工作，长出最初的一对芽叶
有时甚至就长成了高大的树木。
谁声称死是万能的
谁自己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死并非万能。
没有一种生命
不可以永恒
只要存在那么一小会儿
而死亡
总是迟到那么一小会儿
它徒劳地拽着那扇
无形之门的把手。
只要你到了
就不能松劲。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出“未来”，
第一个音节便已属于过去。
当我说出“沉默”
我就破坏了它。
当我说出“虚无”，
我就制造了某种无中之有。

·植物的沉默
在我和你们之间只有一种单向的关系。
我知道何为叶子、花瓣、核仁，球果和枝干，
我还知道四月和十一月对于你们会发生什么。
我的好奇无所回报，
但我依然曲身于你们中的某些成员，
而对另外的伸长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你们的名字：
槭树，牛蒡，
石楠，杜松，槲寄生，勿忘我；
但你们谁也不知道我。
然而，我们共享旅途。
当我们一起旅行，是太平常了——
我们交谈，说到天气，
或者，一闪而过的车站。
我们的话题不可穷尽
因为那么多事物联系着我们。
同一的星球使我们触手可及。
依据同一的规律，我们落下影子。
我们至少还想彼此了解，
以我们各自的方式，
甚至在我们未知的某个领域
存在某种相似。
尽管提问吧我愿尽可能解释：
通过我的眼看到的是什么，
我的心为什么会跳动，
以及我的身体如何可以不生根。
但是，应该如何回答
这些从未提过的问题，
更有甚者，什么时候
我们才可以回答
这些无人提出的问题？
矮树丛，灌木林，
绿地，灯心草...
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独白，
你们也并不在听。
一次和你们的谈话虽然必需
却不可能。
在匆忙的一生里，如此急切
却被永远延期。

·否定
灰色的天上
一朵更灰的浮云
太阳为它镶上黑边。
左边，也是右边。
满是黑花的白樱桃枝。
浅色的影子在你深色的脸上。
你在餐桌边就座
双手置于桌面，祈祷完毕。
你仿佛一个鬼魂
正试图唤起活着的人。
（既然尚列其间，
我就该在他面前出现，并如此敲门：
晚上好，亦即，早安，
再见，亦即，幸会。
我不妒忌他质疑
任何关于生命的答案，
那宁静前的风暴）。

·什么都不会发生两次
 
什么都不会发生两次，
都不会照原样重复。因此，
我们生出来时并没有什么技能，
死后也不会留下什么经验。
虽然我们是全世界学生中
最笨的学生，
但我们在任何一个冬夏季节
都不会当留级生。
不论哪一天都不会再来一次，
也没有两个相同的夜晚，
没有两个相同的吻，
没有两个相同的眼神。
昨天，当有人在我身边
大声喊着你的名字的时候，
我好像觉得这是一朵玫瑰花，
通过敞开的窗口扔进来了。
今天，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把面孔转向墙壁，
玫瑰花在哪里？它是什么样子？
它是花吗？也许是块石头吧？
为什么，你这个可恶的钟点，
要掺杂不必要的恐惧？
你来了——就应当离去！
只有离去——才会显得你很美好。
我们微笑着彼此拥抱，
正因为差别很小，
就像两滴纯净的水那样，
我们要把一致寻找。

·墓志铭
 
这里埋葬着一个旧派女人就像一个逗点，
她是几首诗的作者，土地恩赐她长眠。
死者生前不属于任何文学派系，
她的墓中除了这首小诗、一丛牛蒡
和一只猫头鹰外也没有什么珍贵的遗物。
过路的行人，请你把提包里的电脑拿出来，
思考一下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吧！

·填履历表
 
要填些什么？
要写个声明，
给声明加上履历。
不管你一辈子活了多久，
你的履历也不能写得太长。
要简明扼要，对事实有选择。
以地址代替风景画，
以确切的年月日代替模糊的记忆。
爱情一项只填上婚姻，
孩子只写实际出生的。
重要的是让别人认识你而不是你认识别人。
旅行只写你出国的旅行。
写上你的隶属，但不要写为什么，
如果你获了奖，也不要说明为什么获奖。
你填写时就像你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话，
你站在远处，回避了你自己。
那些猫、狗、鸟，值得纪念的废物，
以及朋友和梦都不要写，
这样就可以把它们全都抛弃。
写上价钱而不用说明价值，
写上名衔而无需介绍内容。
写上皮鞋的号码而不用说穿皮鞋的人到哪里去。
也不用说你把他当成是谁。
然后附上一张露出一只耳朵的照片，
只要样子清楚，不管它听到了什么。
它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机器磨纸浆的轰隆声响。

·结束与开始
 
战争过后，
总会有人去清理，
把战场打扫整洁，
而整洁决不会自行出现。
总会有人把瓦砾
扫到路旁边，
好让装满尸体的大车，
畅行无阻地驶过。
总会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烂衫。
总会有人去运来木头，
好撑住倾斜的墙壁。
给窗户装上玻璃，
给大门安上搭扣。
这些工作不会一蹴而就，
安们需要岁月。
所有的摄影机
都已去参加另一场战争。
桥梁需要修复，
车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经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里拿着扫帚，
仍会想起发生过的战争。
有些人听着，
不停地频频点头。
有些人开始东张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有人
在树丛下挖出
锈坏了的刀枪，
并把它们丢进废物堆里。
那些目睹过
战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让给
对战争了解较少的人，
了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无了解的人。
还有人会躺在
产生前因
和后果的草丛中，
嘴里咬着麦穗，
眼睛望着浮云

·致友人
我们认识了宇宙空间，
从地球到星星，
可是我们在那里迷失了方向，
从地上到头上。
行星之间，
从悲哀到流泪，
当你从虚假走向真理的时候，
你不会像过去那么年轻。
喷气式飞机在嘲笑我们，
这是一个静寂的空隙，
在飞行速度和音速之间
创造另外一个世界记录。
快速飞行
和他后面留下的声音，
直到许多年后，
才把我们从梦中惊醒。
于是传来了一阵叫喊：
我们没有罪。
是谁在叫喊？
打开窗子，快跑！
喊声突然中断，
只见窗外的星星
全部坠落下来，
就好像礼炮响过之后
墙上震下的石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