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从没有过这么炎热的冬天。
水面上燃起冲天的业火,原先曹军气势汹汹排开的战船已然烧去了七八成,一时间天地之间只剩了远处的一点夜色与气势汹汹的火海。
周瑜站在吴军主舰上远远看着,火海中充斥着士兵的哭喊,然而被燃烧爆裂的声音压了下去,再加上距离有些远,加之风从耳边刮过,听得并不真切,仿佛只是幻觉。
虽然是隆冬,周瑜穿的却不算严实。着了一件最轻便的皮甲,背后的披风极为应景地与眼前的业火是一般颜色,携着周瑜束起长发的发尾无序地在空中翻飞。
“亮唐突,大胜在前,都督似乎并无喜悦之意。”诸葛亮不知何时站到了旁边,此时的他换回了平时惯穿的一袭青衣,手中仍持着那柄鹅毛扇。
并非诸葛亮多智近妖能够读心,周瑜神情的确十分淡漠。
周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一时险胜,解了燃眉之急而已。”
“况且……罢了。”周瑜心想,终是把没说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都督可是想说,曹操根基仍在,短时间内难以动其根本?”诸葛亮开口自有一份温吞语调,说得不急不缓,令人难以心生反感。
若是诸葛亮此时面对着周瑜,当看到周瑜眼底闪过的一丝波澜。
诸葛亮说的的确不假,也听得出话只说三分。赤壁一战虽然集天时地利人和得以大伤曹操元气,然而本质上的实力终究悬殊过大。在此之后,哪怕江东顺风顺水战无不克,怕是也只能暂时做到与曹氏分据南北,短时间内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平定这乱世。
更何况天底下何止一个曹操?远的刘璋张鲁不说,近的士燮、刘备又岂是易于之辈?
数面之缘下,周瑜已然对诸葛亮有了七八成的了解,心知其人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危险。诸葛亮既然敢来,定然有所图谋,赵云随行之下更是有恃无恐。以此人心志而观,恐怕所图不小。
周瑜明白这人留不得。然而这么多年来,难得有一人竟能与自己如此心意相通,周瑜感性上竟有些犹豫,诸葛亮的才华不该被埋没。
只可惜立场不同,各为其主。
“孔明打算何时离开?”周瑜忽然回头,自有一股潇洒气概,仿佛东风因周郎而起。
然而东风确实因周郎而起。诸葛亮此次前来江东本只是求援,抱着祸水东引的心思,东吴替他们把这一大劫挡了,也便了了。事实却是,这一趟过来实在是做了太多不算理智的事情,在公瑾面前,实在是无法记起自己韬光养晦的初衷,甚至不惜代价逆天改命,强求天时。
诸葛亮暗自苦笑一声,得逢周郎,连带着整个人也沉沦了,索性糊涂到底。
“前些时候亮已向主公传信,不日将返程。如今大战已胜,是亮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坦诚得有些过头了啊……孔明。
周瑜眼尾一扫,发现鲁肃众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稍稍放下心来。
“孔明可知,自己还未出江东地界?”
“不忍隐瞒都督尔。”诸葛亮一双眼明亮有神,毫不避讳地直望着周瑜。有的人哪怕再收敛锋芒,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端倪,诸葛亮天生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将一张虚伪的面具长到自己脸上去。所以周瑜从很早以前,约莫是第一眼见到诸葛亮时,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可是诸葛亮此时站在这里,眼里清澈得没有一丝城府,真诚得象不谙世事却能捧出自己一颗真心的年轻人,热情得有些横冲直撞了。
周瑜一时有些愣神,觉得此时的诸葛亮与自己印象中的相去甚远,甚至于有些不真实。然而那眼神太过灼人,周瑜实在不忍以恶意揣度诸葛亮的心思,只好照单全收地当成了他的推心置腹。
“也好……想来赵将军已等在江边,可保孔明安全无虞。”周瑜垂下眼,避开诸葛亮的眼神。
“不瞒都督,此番亮自请要来江东,主公原不答应,实是亮强求来的。一为促成孙刘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二为……”诸葛亮顿了顿。
“一睹江东周郎之风采。”
周瑜听了,微微咀嚼了一下这话,一阵轻笑仿佛是从心底而来的,先漾到眼角,再蔓延到了嘴角。
“早些走吧,再晚,兴许我便保不住你了,就当是还了你借东风的情谊。”虽然四周嘈杂得很,为免隔墙有耳,周瑜的声音放得十分轻,仅身旁的诸葛亮能听清而已。
纵然二人志趣相投,却也各为其主,断不可能放下自己的立场。大约二人唯一能做的,只有促成孙刘两家的联盟,共同抗曹,尽可能地争取多一时的合作。
于周瑜而言,赤壁一役是别无选择的背水一战,此战若不打,此战若不胜,江东孙氏从此只能沦为他人附庸;于诸葛亮而言,是初出茅庐的小试牛刀,也是刘备军山穷水尽的最后一搏。
注定二人要在此相遇。
周瑜轻叹一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孔明对坐论琴。只望重逢时,不必兵刃相见。”
诸葛亮深深一揖,“与东吴开战并非明智之选。兴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再会都督。”
“亮,告辞。”
冲天业火未熄。余下的曹军如丧家之犬一般向北溃逃,曹操经此一役伤筋动骨,想来短时间内无暇他顾,江东若要扩张,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南郡必不可失。
“瑜今三十又四……总比曹贼时间充裕。”周瑜想。
“终有一日,孙氏将成天下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