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布景
赵祖懋夫人的起居室。沙发一端堆满灰色粗布、棉花等杂物，李君玉坐布堆里做针线。
赵祖懋挟公事皮夹上。
李君玉：四舅，今天回来得早。
赵祖懋：早吗？（低声）那小东西送来没有？
李君玉：没有。
赵祖懋：她呢？
李君玉：四舅妈？回来了，在楼上铺小摇篮。
赵祖懋：（摇头，叹气）哎，君玉，（皮夹内取出纸片）你给我算算。明明是五万三，怎么是六万九。
李君玉：（放下针线，取纸笔，算）没错啊，加上这一项——（桌上电话铃响，李接电话）哙，您哪儿？——啊，请等一等——（向懋）面粉厂，林经理，找赵厂长······
赵祖懋：（接电话）哙，林先生——我就是——啊——啊——啊——再等两天呢？——不能等了？——呣——呣——那么，我看吧——啊——一定，一定。（挂上听筒）
李君玉：他干吗当面不说，要等你回家了打电话？
赵祖懋：我不让他当面说呀！我预料他要开口了，赶紧就溜回来。
李君玉：很为难的事吗？
赵祖懋：要钱——我没钱。

李君玉：（扬纸片，笑）有这许多钱还不够？
赵祖懋：这是我欠你四舅妈的账啊！
李君玉：（笑）啊，你们还分家！
赵祖懋：我们分不开——我的，都是欠她的；她的，是我欠着。
李君玉：这事怎么说呢?
赵祖懋：你不懂吗？——凡是我的钱，都是欠她的——就是说，都应该还给她。她的钱呢，我这儿欠着，还没还给她。
李君玉：我还是不懂。
赵祖懋：你不懂？你听着：比如她买了一件大衣，五千，就是我欠她五千。她哪儿又捐助了一千，我就欠她六千。她又送了几百块钱的人情，我就欠她六千几百。我没有现款，就欠着她。
李君玉：那么她越花钱，她的钱就越多了？
赵祖懋：君玉，你的数学也不行。我都还清了她，她就扯个不多不少，不是吗？——不过我也还不清：刚还清旧账，马上又欠上新债，所有的新款都还了她，我就欠她六万九。
李君玉：那么，厂里要钱呢？
赵祖懋：向她借，借了加利钱还她。
李君玉：那真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赵祖懋：（摇头叹息）我告诉你吧，再过几年，这笔糊涂债越长越大，我这个人也要抵押给她了！
李君玉：为什么不算算清楚呢？
赵祖懋：你说得好容易！算算清楚！你可知道她挑了什么时候来跟我算账的？晚上！枕头边！人家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她来了——今天买了什么东西，几千几百几十几——什么会上捐助多少——丝袜子皮鞋多少——我的衬衫领带又是多少——上半截我还听见，下半截我都不听了。
李君玉：等明天早上再问问。
赵祖懋 好意思问吗？说给我听，我不听着，她有那么些闲功夫！（扬纸片）这不是她的账吗，一项一项都开着呢！
李君玉：又没有一个项目，都是数字啊。
赵祖懋：谁叫我当时不听呢！
李君玉：（笑）临睡喝俩杯浓浓的咖啡。
赵祖懋：我上过当。她好容易看见我精神好呢，就不跟我算账，长篇大论的教训我——做一个人呀，应该怎样牺牲自己，谋最大多数的最大福利——做一个人呀，不能自私自利——做一个人呀，不要贪舒服、图享受——没完的大道理。我想闭上眼睛睡吧，偏又睡不着。
（李笑，懋摇头感叹，李亦叹。）

赵祖懋：君玉，你也怨哪？
李君玉：我还怨什么？到了上海，这几天顶乐的。
赵祖懋：只怕乐的日子不多了。
李君玉：是啊，我也在发愁······
赵祖懋：君玉，你知道吗，那小**是男的还是女的？
李君玉：男的吧。
赵祖懋：多大了？
李君玉：没满月呢，软虫似的一条，叫我带他，准给我捏出水来。
赵祖懋：还没满月啊？——哦！对了！——对了！她说要找个奶妈呢！
李君玉：哦！难怪！送医院去验血的是奶妈！
赵祖懋：验血！还那么讲究！我看她是慈善糊涂了，把人家扔掉的孩子当作亲生儿子了！她不先验验那小**自己是什么肮脏血！
李君玉：说是好人家的。
赵祖懋：什么好人家不好人家！干脆她是不让你闲着！抱个孩子来叫你伺候。
李君玉：可是有奶妈呀······

赵祖懋：奶妈！奶妈懂得她那套洋卫生吗！还得你去管教啊！君玉，我告诉你吧，从此以后，咱们就别想过太平日子了——一会儿孩子哭了，拉屎了，撒尿了，吃奶了······
李君玉：（笑）反正咱们又不是奶妈！
赵祖懋：说得好风凉！她那种没做过妈妈的女人，有了孩子才讲究呢！越讲究，孩子越娇。将来孩子生了病，她一着急，一烦躁，那份儿脾气不又是咱们领受！
李君玉：那也没办法呀！
赵祖懋：君玉啊，咱们得想个办法，先下手······
李君玉：怎样下手呢？
赵祖懋：别让那小**进门。
李君玉：怎么能不让他进门呢？
赵祖懋：你想个办法呀！
李君玉：（笑）只要把我撵走……
赵祖懋：你走了，我怎么办！
李君玉：不是因为怕我闲着，所以要抱个儿子吗！

赵祖懋：你还没明白，我告诉你吧。大嫂话里，好比说：我们家没有孩子，叫你来陪陪热闹。所以你四舅妈赌气要抱个孩子。你走了她还是要赌这口气的。
李君玉：那就劝她别赌气。
赵祖懋：她已经赌了气，谁还劝得她明白？——非得想个办法，打消了她那个主意······
李君玉：就说你已经有了孩子······
赵祖懋：干吗？给自己找麻烦。
李君玉：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叫她别再去抱孩子。
赵祖懋：我要另外有了孩子，她还答应！
李君玉：（笑）就说你早已有了一个，家里再抱一个，那个孩子的妈就要上门来大吵大闹了。
赵祖懋：她先就跟我拼命了！还了得！
李君玉：说——说——
赵祖懋：说什么？
李君玉：（摇头）没什么可说的——也许那孩子来了，你会喜欢他。
赵祖懋：我是打定主意不喜欢他的——你去喜欢他吧。

李君玉：但愿我能喜欢他。
赵祖懋：君玉，我告诉你，你假装喜欢孩子，去抱他，就摔他一跤。
李君玉：摔了又怎样？叫孩子哭一场，自己挨一顿骂？
赵祖懋：摔重点儿，摔死他！
李君玉：（笑）叫我犯人命案吗？我也下不了这个毒手呀。
赵祖懋：我也下不了手。
（俩人默然。李做针线，懋呆想。）
赵祖懋：我要真有了别的女人，你看，她还会成天在外面管闲事吗？
李君玉：你说四舅妈？——我不知道······
赵祖懋：决不会了。
李君玉：嗯？
赵祖懋：她一定什么都不管，专心来管我了。（李笑）她还有心思抱什么孩子吗？——当然没有了！你说不是吗？
（李笑不答。） 不是吗，君玉？——你说呀——君玉······

李君玉：怎么说？
赵祖懋：哄她一哄，一举二得······
李君玉：哄她什么？
赵祖懋：就是你刚才说的······
李君玉：说你早已有孩子了？
赵祖懋：说我外面另外有了一个女人，有一个儿子。
李君玉：她当真了呢？
赵祖懋：我这会儿仔细想想，她不会相信；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李君玉：她信了呢？
赵祖懋：只怕她不信！得想个办法，叫她相信是真的。
李君玉：那容易！只要捏造一个凭证——写一封信······
赵祖懋：怎么写？你给我写。
李君玉：她要相信了，怎么办？

赵祖懋：我已经仔细想过了，我正要她相信呢！第一叫她别去抱那野孩子，第二叫她少在外面管闲事。叫她知道撇了我不理会，还有别的女人要抢我呢！嘿！别把我这个丈夫看得那么——那么——那么不希罕！
李君玉：四舅妈要认真生气了呢？
赵祖懋：你不用担忧，当然我会安慰她呀。你只要给我写封信，只算是那女人写的——算是问我要钱吧——说天气冷了，要给孩子添置衣服。
李君玉：（起拿纸笔）她通不通？
赵祖懋：谁？我那女人吗？——啊，半通不通，普通女人那样。
李君玉：（写信，抬头）写文言？还是白话？
赵祖懋：半文半白。
李君玉：她称你什么呢？
赵祖懋：称我——称我“老爷”。
李君玉：（写信）她叫什么名字？
赵祖懋：女人名字，兰啊、芬啊、玉啊、贞啊······
李君玉：叫她兰贞吧？
赵祖懋：好，就叫兰贞。

李君玉：（读信）“老爷尊前：来字非别，只因你上次给我之钱，被我兄弟花了······”——这么说好不好？想不出她怎么花了。——
赵祖懋：好，好——她当然有个兄弟。
李君玉：（读信）“阿明······”——他是你的儿子。
赵祖懋：很好，就叫他阿明。你从头年念。
李君玉：（读信）“老爷尊前：来字非别，只因你上次给我之钱，被我兄弟花了。阿明的旧夹袄穿不下了。务请老爷看儿子面上，厂里回来，顺道光临一次。此请老爷福安。小妹兰贞鞠躬。”
赵祖懋：哈哈哈！好！好！就是这样。你拿去给她，（指楼上）说是我口袋里掉出来的——夹在这市民证里——不，连这个一起拿出（脱外套交李）——你上去给我挂这件衣服，就把这信交给她。（李笑接衣。）可不能笑啊！
李君玉：让我先把脸皮儿熨熨平。（抚脸忍笑下）

赵祖懋：哈哈哈哈！（来回踱步）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兰贞”！——“啊明”！——“儿子面上”！——哈哈哈！（坐，抽烟）真要有那么个兰贞，还能告诉她？（李上）给她了？
李君玉：她正在看呢。
赵祖懋：你没笑吗？
李君玉：她没看见我的脸。
赵祖懋：她知道是你故意夹在市民证里的吗？
李君玉：她正拿着把剪子裁什么呢。我去挂衣服，故意把那市民证掉地下了。我就拣起来连信交给了她，赶紧往外跑；跑到门口，才敢回头——她正在看信。
赵祖懋：她脸上什么样儿？
李君玉：她呀——看情书似的——急着要往下看，又忍不住回上去细细捉摸。
赵祖懋：看样儿她信不信？
李君玉：我不好意思站在门口看她。

赵祖懋：你上去张望一下——去呀，君玉，你脚步轻······
李君玉：给她看见什么意思！你等着，她看完信准会下来。
赵祖懋：啊，我得有个准备——我干什么好？
李君玉：（坐下做针线）看书。
赵祖懋：好。（坐，看书，不时侧耳听外面脚步声）
李君玉：四舅，你准备抵赖，还是一口承认？
赵祖懋：先一口抵赖；赖得差不多了，再承认——她来了！
（懋夫人上）
懋夫人：祖懋，刚回来？
赵祖懋：刚回来。
懋夫人：这时候才回来？
赵祖懋：晚了吗？朋友家坐了一会儿。

懋夫人：厂里回来顺路吧？
赵祖懋：是啊，顺路。
懋夫人：什么朋友？
赵祖懋：（偷偷对君玉装鬼脸，君玉掩口笑。）老朋友。
懋夫人：谁？
赵祖懋：你不认得。
懋夫人：你的老朋友我不认得？——（强笑）——哎，祖懋，我早上给你的三十块钱呢？
赵祖懋：干吗？
懋夫人：你没花，就还我呀。
赵祖懋：我花了。
懋夫人：怎么花的？买了什么东西？
赵祖懋：三十块钱，够买什么东西！
懋夫人：不够买什么，也是三十块钱哪！也够买几尺布、斤把棉花——总该有东西买回来。
赵祖懋：（向君玉挤眼）我本来想买点儿东西——谁知道给扒偷了。
懋夫人：（冷笑）警察局很不必抓扒手，让他们偷东西，多方便！(冷笑)君玉，别缝了！楼上去，把摇篮遮上，尿布叠叠整齐。（君玉向祖懋点头，忍笑下。）祖懋，你原来是个人面兽心的**！

赵祖懋：我？我**？我什么时候变的？
懋夫人：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呀！你对得住我吗？
赵祖懋：我摸着良心说，我完全对得住你！
懋夫人：你压根没有良心！（冷笑）祖懋，我早就觉得你靠不住。
赵祖懋：我还靠不住！我怎么了？
懋夫人：你怎么了！还问我！怪道我老觉得你待我不比从前了——我问你，阿明多大了？
赵祖懋：什么阿明？
懋夫人：你的儿子！
赵祖懋：我哪来什么儿子呀！
懋夫人：你还赖？
赵祖懋：我赖什么呀？
懋夫人：（冷笑，拿出信来扬扬）赖呀！瞧瞧，这是什么？
赵祖懋：什么？

懋夫人：（冷笑）还等我来告诉你吗？——你的好外甥女儿太能干，把你的情书送到我手里来了！
赵祖懋：这——这——
懋夫人：甭赖了！我问你，阿明多大了？
赵祖懋：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过。
懋夫人：你没看见过！我倒看见过！
赵祖懋：怪了！你怎么会看见！
懋夫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你厂里回来的路上，我亲眼看见过你那兰贞——
赵祖懋：什么兰贞？
懋夫人：你也没见过吧？
赵祖懋：当然没见过！
懋夫人：我倒亲眼见过！
赵祖懋：你看见过兰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