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凤华断章

只是今日，罗玄明显不在状态，漏洞百出。老七偷偷看他几眼，面色平静，与平时无异。一盘棋慢慢腾腾下到晚饭时候，小八兴冲冲进来，还带着厨房的香味，预告开饭。
饭桌上，罗玄一直没有动筷。小八将碗筷又往他前面推了推，小心问道：“罗前辈，怎么不吃啊，是我做的不合您胃口，还是……”
“不是。”罗玄垂着双眸，轻启双唇，问道，“你们教主呢？”
“哦哦——”小八松了一口气，答道，“教主刚才有点乏，我看她睡得沉就没叫醒。您放心，小八有给教主留饭菜的，待会我再做点夜宵，您一定要留着肚子尝尝。”
罗玄微微点点头，不知道是应了前半句，还是后面夜宵的半句。罗玄吃得不多，小八眼巴巴看着他，好像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珍珠翡翠汤倒喝了两碗。

“你不应该在这。”罗玄却说道。
聂小凤慢慢将披风前面的系带系好，回道：“你很介意？”
罗玄微微叹气，恍惚面前还是那个不听话的徒弟。“你不应该在这。”
“我答应上官英的条件，而我的条件就是在哀牢山一年。你若不想我在这，大可以明说，不必旁敲侧引什么礼仪教数，你知道我不在乎的。”聂小凤说完，未作停留，转身离开。老七在一边看着，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罗玄在松树边站了一会，慢慢向老七走来，老七赶紧迎了上去。
“这是哀牢山的机关图。”罗玄从袖中拿出一束卷宗递给老七。老七接过展开，不由吃了一惊，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三重机关阵，每一重又分三重，若机关全开，只怕连只鸟儿也飞不过。
“山顶的三道机关开了吧。”罗玄道。
临走前，老七瞄了一眼松树上的痕迹，不管是什么人留下的，以后不会再有了。

第五十九章
小八这几日过得欢快，每日窝在后厨，研究各种吃法做法。往日这个从不下厨的人，有时候改变就是这么突然，却理所当然。
做的东西有人吃，吃的干净，便是一种幸福。
只是这几日某二人有些冷场。
小八从厨房里出来，想着如何化解二人之间的寒冰，低头走路，猛然听到头顶传来声音。
“小八——”
“啊——”停步，猛抬头，再差一点就要撞到了，“罗前辈，对不起对不起啊，我走神了。”
“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罗玄问道。
“正煲着汤呢，大补哦，一会吃饭叫您。”
“山上的鸡快被你抓没了吧。”罗玄笑道。
“哪有！”小八叫道，“都是大哥下山买的，反正现在天气冷，放着也不会坏掉，明天吃口水鸡怎么样？”
罗玄笑了笑，又道：“谁生病了？”
“啊，谁生病了？”小八一脸茫然。
“你身上有东芝草的味道。”
“哦，一些安神的药而已，这几天教主夜里睡不好，让我煎的。”小八说着，死死盯着他看。罗玄似有所觉，微微侧脸。“安神以茯苓为主，东芝草只是配药，但是你好像并没有放茯苓。”
“教主说茯苓的药性太冲，东芝草的药效就够了。”
“有用吗？”罗玄接着问。
“好像没用……”
小八看到他嘴角动了动，一闪而过，天，刚才是笑了吗，得逞的笑，得意的笑，还是坏坏的笑。小八扶着额头看着罗玄慢悠悠往书房走。他看不见又怎么样，比之前还通透……
于是，晚上，小八看着罗玄和老七一起进来，老七手里提着药箱。老七将药箱放下，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小八知趣，但不免想扳回一局。
“早知道您要给教主施针，我也不用辛辛苦苦煎药了，手上都起泡了。”
“我看看。”罗玄很认真回答。
小八伸手过去：“喏，我要用最好的药。”
“你这是学剑磨出来的水泡。”罗玄伸出二指在她手掌间擦了一下，答道。小八做了个鬼脸，转身出去。
“今天我特意没让小八煎药，既然你不喜欢喝 ，我替你施针好了。”罗玄解释道。

“知道了。”聂小凤简短答道。
来之前，早已做好了准备，省去净手环节。罗玄右手持着一根银针，左手探位，落在聂小凤额上，明显感觉到对方打了个颤。罗玄也是一惊，有些尴尬地缩回手。
“你的手冷。”聂小凤道，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罗玄接过来，捂了捂，放在自己额头试了试，觉得差不多再次开始。
要找准太阳太阴两穴，罗玄左手在聂小凤脸侧慢慢游走，顺便替她将飘落发丝拨到耳后。
聂小凤突然咳了两声，身子微动，罗玄要扎针的动作只能停住。咳嗽声持续了一会，罗玄本能地去探她脉搏，不然对方却是一躲。
“夜间着凉而已，并无大碍。”
罗玄垂着双眸，轻声回道：“自你下山，就未曾听过我劝告。”
“其实，我在山上时故作乖巧，只是怕你赶我走而已。那时，我只认识你，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愿意保护我。”聂小凤伸手覆在他右手上，牵引着寻到太阳穴位置。罗玄精心施针，室内又是沉静一片。
施针过后，罗玄悠悠一句：“你离开哀牢山之后，才做回了真正的自己。”哀牢山上，只是一场演戏而已吗？
“是我离开你之后。”聂小凤答道，“才有机会做真正的自己。不用刻意讨别人的欢心，不用担心失去，不用担心被抛弃。”
“那几年，原来是我错了。”罗玄恍然一叹，“我未曾走进你心中半步。你少逢巨变，心机早熟，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你，但是我错了，我本该试着去接受你……你是聂小凤，然后才是哀牢山的弟子。”
“我是聂小凤，从未改变过。”她看着他，轻轻附了一句。
从今，她是聂小凤，他是罗玄，只是这样的关系。
“第一剂药我已经调制好了，晚上小八会给你送过去。”聂小凤又道，“喝完七剂，你会好的。”

第六十章
一大早，小八就将罗玄引到大厅，火炉烧烧的旺旺的，各种点心端上来，陪着他说话。小八的心思很简单：两个人僵着做什么吗，明明又那么在乎。老七看着她忙前忙后，有些东西小八看不到。
这寒冬腊月里，屋外虽千里冰封，但屋内温暖如春，就如人与人之间一样。
小八又将聂小凤引来，只嚷道，这么冷的天都不能出去玩，要在屋里读读书喝喝茶。随手递给她一卷书，道：“有些字小八不认识，教主给我念念吧，我去泡茶。”
聂小凤看了一眼，笑道：“你确定要学《道德经》？”
“……”小八将沏好的茶端到罗玄面前，偷偷做了个鬼脸，回头答道，“是啊，我正想读这本呢。”
聂小凤随手翻了一页：“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嗯。”小八点头，“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生最贵莫过顺其自然，狂风骤雨不可能刮一整天一整夜，天地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
“但是，有时候风也会刮好几天，雨也可能下好几夜啊？”小八辩道。
“刮风下雨不管是几天几夜，总有尽头。”聂小凤淡淡回了一句。
“哦，这样？”小八歪着脑袋过来看，“风雨无情，人怎会无情，咦，这个批注是谁写的？”
聂小凤并未作答，只将经书递给她。“慢慢看，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好……”小八心中哀嚎，真是自作自受啊，最讨厌这些经书了，刚才怎么就随手拿了这本呢，明明旁边就是什么演义传奇之类的。
自作孽，不可活。

“视之不见，名曰微；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夷。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小八头大，完全看不懂。
颠颠奔到罗玄面前，装作乖巧学生摸样：“先生，先生，这几句是什么意思啊？”
“天地以道为法，你看得见又看不见，听得见又听不见，抓得到又抓不到，三者不同而又浑然一体。”
小八摇头：“您这么一说，我就更加不明白了。”
罗玄笑了：“这种经书不适合你，书架的最左侧有一本志怪小说集子。”
小八猛点头，是喽，是喽。
此时，老七和老大进来。小八正踮着脚去够那本小说集子，老大过去帮她取下，道：“你是不是在厨房煲着汤呢？”小八一拍脑袋，是啊，怎么忘了。
小八被支走，聂小凤别过脸看着老大。
“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我想下山一趟，正好山上也需要购置些过年的东西，教主可要先要帮我瞒着。”老大说道。
“我同大哥一起下山吧，这次下山少不了要买不少东西。”老七接着说道。老大似要推辞，老七又说道：“下山要过三道机关，你不熟悉，安全为重。”
“你们俩一起去吧，多添置些东西。”聂小凤道。如此这般，老大也不好说什么，只说了声好。
“先生需要购置些什么？”老七问向罗玄。
“你去药房看看，有什么缺的添置一下，富裕的也带些下山。”罗玄答道，“早上雾重，山路不好走，过了晌午再下山，明天天黑前回来，在山下自己注意。”
“知道。”老大道。
“需要购置的东西，先去列个单子，别到时漏了。”聂小凤看向老大，微有笑意。老大会意，转身离开。老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很重，但只一瞬间，回头对上聂小凤的眼神，低声说道：“山下的情况我会注意。”
聂小凤颇有深意看着他，最后化为一声喟叹：“老七你也是性情中人……”
老七面色沉郁，说了一声，我也去准备一下，匆匆离去。
脚步渐渐远去，手中的茶温正好，罗玄饮了一口，道：“老七是克制之人，他心中有数，你不用担心。”
要不然，当初怎会只身护着自己来这哀牢山。他知道的，他珍爱的，得不到，也不用自己在一边守护。
“我只是不想看着他们……”聂小凤说着，却说不下去。他们因为相怜相持之情聚到一起，反而又要因为这份感情而分开有隙吗？
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但是我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不能提。

聂小凤站在门口，老大脸色苍白，一身疲惫，老七背着竹筐，手里还拎着一个满满的包袱，静静站在一旁。
“进来再说。”
刚才的一切，罗玄听在耳中。一进屋，小八就急急将老大拉到罗玄面前，让罗玄切脉，老大只说不必了，隐隐不情愿。
“山路难行，贪杯伤身，想必只是乏了而已。”罗玄道。
小八盯着老大看了一会，幽幽问道：“那你为什么喝酒？”说完又看着老七。老大表情，稍不自然。一旁老七终于开口：“那山下的米酒虽然香甜，但后劲特别大，大哥当水一般喝了一坛，今天能爬上山已经不错了。”
小八扑哧一笑，看向老大：“真的啊？”老大点头：“是，是。”“大哥你真挫，我都喝一坛的。”小八笑道。老大佯装生气，在她脸上剐了一下。
聂小凤让二人回去休息，小八也跟着出去，说要去烧洗澡水。
山下一天，发生了什么，不会真的是一坛米酒的事吧？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看他们，是可以继续走下去的。
希望，小八永远也不要知道。
“老大做事，你大可放心。”罗玄道。聂小凤身边八位近侍，并非全部按年龄排列，老大能居其首自有其道理。
聂小凤敛眉坐下。旁人都知她聂小凤最信任的是他，大小事务都交给他做，但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却是瞒着他的。
聂小凤捏起一颗黑子收回棋盒，嗒，第二颗，嗒。
“别收了，晚上继续下。”罗玄突然出声止道。
“胜负已分，还有什么好下的。”聂小凤微有苦意。
“若下棋只为分胜负，确实不必下了。”罗玄回道，“你累了，回房休息吧。”

第六十二章
小八熬好了药，两份药，端到大厅里，白日里那盘棋还在继续。将药分别放在二人面前，小八凑到棋盘前观战。
“罗前辈，您不是早就输了？”小八疑道。
“我有说过吗？”罗玄反问，落下最后一子，棋局结束。小八伸着脑袋数子，平局。
聂小凤端起汤碗，先是闻了闻，看了一眼小八，小八还在平局的震惊中，没有在意，有点狗腿地将汤碗端起递到罗玄手中。
“先生，请用。”
罗玄微笑，喝完药，便也回房休息。
那碗药还在桌上，小八问为何还不喝，早就不烫了。
聂小凤问道：“你在药里加了茯苓？”
“是啊，怎么了？”小八答道，“之前你说茯苓的药性太冲，但我看药效不是太明显，罗前辈说还是加上最好。”
“他，让你加的？”聂小凤若有所思。
“人家是神医嘛，我当然要听了。不过，罗前辈也说茯苓药性太冲，加一点点就可以了，可能我刚才放多了，要不我再给您重新煎一次。”小八答道。
“不必了。”聂小凤淡淡答道，慢慢将药喝了。
生辰那天，小八换回了女装，鹅黄色的夹棉长裙，领口镶着白色狐尾，既抵御风寒又让这身衣服显得有档次。聂小凤看着她将自己收拾妥，最后还是帮她正了正衣领，总算好了。一时还不能适应，小八蹦蹦跳跳出了门，正碰到老七。老七看见如此模样的小八，愣了一下。
“七哥，我穿这身衣服好不好看？”小八大大咧咧问道。
“自然是好看了。”老七答道。
“老七眼光不错。”此时，老大从另一边走过来，“银子是我出的，不过款式是你七哥挑的。”
“谢谢七哥。”小八道。
“你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老七看着她，。
“那这算是大哥送的，还是七哥送的啊？”小八脑筋一转，嘻嘻问道。
“就算一人一半吧。”老大道。
“哪还有另一半呢？”小八接着问。
“真是贪心不足。”老大笑了。

第六十三章
窗外明月高悬，寒冬最冷时节，寒气从地底往上冒。屋内明灯一盏，火炉旺盛。
聂小凤从衣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打开，露出一只镯子，椭圆形的贵妃镯，翠绿色，半透明，上等的玉品。聂小凤拿起镯子套到小八手腕，正好。
“暂时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们，这镯子在我身上带了有些年头了，也算是贴身之物，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八抬起手腕细看，似有话要说。
“多谢教主，那我们就收下了。”老大答道。
“教主这……”小八脱下镯子拿在手里，“这只镯子有名字吗？”
聂小凤本以为她要推辞，见她如此之问，便答道：“这只镯子翠绿而通透，名曰绿光。”小八拿在手里细细琢磨，问道：“镯子是不是都是成对的？”一旁的老大扯了下她，故意笑道：“这镯子一看就知是玉中上品，肯定价值不菲了，教主这个红包封得很大嘛。”
小八说话口无遮拦，老大这是包圆呢。
聂小凤笑笑，答道：“镯子可单可双，不过我这里只有这么一只，是我十六岁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良玉润体，以后带在身上就如我在你身边一样。”
“小八当然要呆在教主身边了，除非教主赶我走。”小八赶紧表白，嘻嘻笑道。“等一下，我给您看样东西。”故作神秘，进了内屋。不消一会出来，手里握着一方白帕子。
“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搞什么鬼？”老大拉过她，掀开帕子，一只乳白色的镯子露出来。
“又一只镯子？”老大问道。虽然小八常是男装，不带装饰，但坦白女儿身之后，也倒腾过一些首饰，偶尔和老大说过，只是从来没提过这只镯子。
这镯子也是椭圆形，通身乳白，也是半透明，因着乳白色的原因，看起来更像是透明色。
两只镯子放在一起，像极了一对。
“这只叫做白夜，和绿光般配吧。”小八一脸自豪，一手拿着一只镯子。
“这只你又是从哪里来的？”老大问道。
“本来正要告诉你的，不过正巧教主又送过来这只。”小八答道，“白夜是罗前辈送的，刚上山不久送的，说这镯子玉质温和，贴身带着能抵御些哀牢山的湿寒。”
“前辈向来心细。”老大答道，却看聂小凤有些心不在焉，思绪飘忽。
老大和小八哪里知道，这只绿光是聂小凤十六岁的生辰礼物。聂小凤随聂媚娘久居北方，虽在哀牢山呆了几年，还是有些适应不了南方湿热天气，特别是在冬天，湿寒难耐，身体多有不适。罗玄借北行苍北，带回了一只镯子，便是那绿光。
连聂小凤也没有想到的是，镯子本是一对，绿光和白夜。他留了一只给自己，这么多年从未提过。
镯子，寄情之物。
原来，她未动情时，他已动情；她动情未知时，他早将这情埋藏心底。

这晚，熬药的事便由老七负责。老七做事认真，两份药熬得时间也久一些，所以当老七分别替二人送了药，明月已在中天，老大和小八都已睡下。
老七进来的时候，聂小凤手中正在做着针线，刚开始还看不出形状，但根据尺寸不像是成人的衣服。
“到山下买就是了。”老七放下药碗，专心看着衣服上的针脚，细细密密，女红很好。
“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聂小凤脸上有些苦笑。
哀牢山的冬天，终归是寂寞的，不在乎人的多少。
“见过老二了。”聂小凤放下手中针线，取下顶针。老七注意到她的左手拇指和食指对着搓了一下，是扎到手指了吗？
她今晚有些心不在焉。
“见过了，大哥不知道。”
“你将他灌醉了？”喝药中的聂小凤突然抬眼扫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喝药。
老七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上官英就在附近，但没有异常举动，好像也没有派人来过山上。”老七说道，“山下还有一路人马，行踪十分小心，不知是不是唐门，老二还没查出来，但可以肯定他们在暗中监视上官英，一直没有具体行动，不知是敌是友。”
聂小凤未作表态，慢慢将药喝完，似有疲倦之色，挥手让老七退下。
老七退下后，又去给罗玄送药。
房中的罗玄正对着一张空棋盘，听见有人进来，还未等老七开口便问道：“山下局势如何？”
老七将药碗放在他近前，寻了近处座椅坐下，答道：“前些日子皇上病重，朝中局势动荡，皇子争位，尤以二皇子和四皇子为甚。最近皇上好了许多，启用方外之人，在内牵制各皇子，在外同金国和解、与女真联姻，而在南边，最近正在同苗人僵持着，但未见动武。”
“上官英呢？”罗玄问。
“来了。”老七老实答道，“不过，他好像中了唐门的毒，活不了多久，也确实没有什么异常行动。”
“他若上山来，不必拦着。”似是叹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第六十四章
小八从书房找到厨房，从大厅找到卧室，最不可能的念头慢慢变成现实。心思恍惚从后院那边过来，迎面碰到了聂小凤。
“成亲第一天，怎么哭丧着脸？”聂小凤有些怜爱地摸了摸小八的后脑勺。
“七哥走了，七哥不见了。”
“有些事情让他做，今天一早我让他下山的。”聂小凤轻声安慰，心里却有些怅然，老七走了？走得如此悄然。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早了些。或许真的有事，但怎么不说一声，对自己都没有说。
老七，你是想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吗？
后面的老大听到她们的谈话，老七走得有些蹊跷。那夜醉酒，老七呢喃之语在耳边回荡，听不真切。细语中流淌的是隐秘情殇，搅着情流潭底的鹅卵石，一段段回忆被翻上来又沉下去。
那句“我”没有下文，就如今日离别，没有结局。
那句“你”唐突结束，就如今日离别，省略过程。
我与你之间，本可以有无数种可能，偏偏是这一种，不能言说的可能。
经聂小凤这么一说，小八放下心来。老大在后面扶着她肩膀，心中轻道：有一个人爱我们，如我们彼此相爱，一分也不少。
“老七走了。”罗玄一人在书房，静静坐着，背对书案，平常这个时候都是老七陪着他念医书。聂小凤走进来，轻轻说了这么一句。两排书架上的书卷排得整齐，书案上的几本也都合着放在一角。
“医书都修订过了，等到天气暖和一些，可以送下山了。”罗玄并未转身，对老七之事未作反应。
聂小凤见此也未再提老七，说道：“从今日起，开始服第四剂药。”
“小凤啊……”恍若梦语一般的低唤，连着后面长长的叹息，和着深冬清早的阳光，随着阳光中的细微尘土在飘动、在飞舞，有些迷蒙了眼、乱了心。
“小凤，我自小在这山上学医，你又何必安慰我。其实，对于我来说，半生已过，虽未积德，也未为大恶，此生无憾，这世间看与不看又有何分别。”
聂小凤看着他，早已料到他会怀疑，在药理上谁又能骗得了神医丹士。“若只想安慰你，我都会认为自己很傻，且不管你医术如何，你又何须别人来怜。只是这药效只得喝过全部七剂才能见效，早则明年四月，迟则五月。”
吱嘎，罗玄突然将身下的座椅转了过来，虽然看不见，但那表情那眼神依然像是在看自己不听话的徒弟。
“你也该下山了。”
沉默，房内陷入了沉默。
轻微的脚步声，聂小凤慢慢走到书案前。
“山上条件简陋，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为了打破这尴尬场景，罗玄继续解释，“况且上官英一直在山下等你，你已非哀牢山弟子，一直呆在山上于情于理不合。”
聂小凤轻轻笑了一声，就算他看不见，他还是什么都知道。想瞒的不想瞒的、该瞒的不该瞒的，都瞒不了他。自己喝的药里故意加了东芝草去了茯苓，但自小八端来的药里加了茯苓，他就知道了，茯苓最是调养保胎良药。
“老七的事你一早就知道。”聂小凤道。
“是，他说他要走，我并未挽留。”
“你觉得上官英一直呆在山下是为了什么？”聂小凤又问。
罗玄没有作答。
“你以为上官英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聂小凤声音飘忽，伴着说不出的落寞神情，只是这些他看不见。
虽然双方都明了，但还是第一次说破。
“有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坚持，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一开始我不明白，总觉得我娘很懦弱，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就算是逃亡，那也是活着啊。不过，现在，我明白一些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选择死，而不是面对，因为死是一种很幸福的了结。”突然说出的这些话，让聂小凤也觉得唐突，有很多时候，脑子里会冒出很多感性的话，想倾吐一下，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在自己最想念的人面前，或者是想发泄一下。
聂小凤知道自己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话，特别是这种状态下的人，但是忍不住，今天突然忍不住了。
或许，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都是因为怀有身孕的原因，很多情绪上的波动不受自己控制。
情绪也如那江中水，只堵不疏是要出事的。
聂小凤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湿。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记不得了……

第六十五章
从知道她要嫁人了，她怀上了孩子，罗玄认为自己都是很冷静的。上官英并非大恶之人，况且他对她是真心一片，如此这般，未尝不好。上官英做过的事，他罗玄也可缄口不言带到坟墓里去。
真没有想到她会再次出现在哀牢山，她本该有良人在侧，过着富足、宁静的生活，膝下儿女绕，再好不过。
但是她又出现了，要治他的眼睛。
谁家的新娘会在过门月余就奔涉千里南下？上官英紧追而来，也就不足为怪。
她说她跟上官英已经没有了关系，但那腹中骨血怎能没有关系？
罗玄知道自己一直在犹豫中。
不管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仍是哀牢山的人，就算全武林的人都与她为敌，她都是哀牢山的人，罗玄从来没这么笃定过。
当初既然救了，那就要守护一生的，一开始是对着觉生说的，后来，便是对着自己说的了。
她可以不把自己当师父，但他不能不把自己当长辈，不管她怎么呼风唤雨、叱咤武林，在他心里，她永远还是那个梳着双辩的孩子。
但另一个念头悄悄爬上来，那是作为一个男人隐秘的自私和欲望，像一条毒蛇一般盘绕在罗玄心头，时不时探出来吐一滴毒液。
这几日罗玄呆在自己房里，都是小八进来侍奉。罗玄心里想了很多，山上的事和山下的事，要闷得发霉了，才终于从屋里出来。
“怎么一直没见老大？”一上午没见不是怪事，一整天没见可能是下山了，但好几日未见，未免就有蹊跷了。
“哦，下山买东西……”
“上山下山也不会这么久吧？”尾调上扬，这话里有话。小八摊手，自己就是没撒谎的天份。
“大哥确实就是下山了，我没说谎。”小八老实答道。
罗玄眉头有些皱起来，手指摩挲这座椅手背上铺的皮草。
“他不是一个人下山的。”
“您别担心，大哥一定能把教主照顾好的。”小八赶紧接道，“大哥专门下山叫了人，抬了软藤椅送教主下山的，绝对没问题！”
“我不担心。”罗玄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是凝重。小八看了心里着急，聂小凤下山前叮嘱要尽量瞒住，当然就是怕他担心。像他这种什么话都憋在心里的人，小八还真怕他憋坏了身子。
只是，小八不知道，罗玄懊悔更多于担心。先前的话，是说的有些过分了，若她一去不返……那也是自己赶走的。
只是，上官英能照顾好她吗，他中了唐门的毒，唐颜既然出手了就没有再回环的余地了。
但是……他们本该团聚……
哀牢山下有座小城，往来商旅歇脚之地，又加哀牢山周围盛产奇花异草，小城来往车马甚多，虽处边疆，也算繁华之地。
城里最大的那家酒肆也不过二层左右四开间，但布置精巧，有江南烟雨之意，又带着些边陲苍凉之感，别有一番风味。
二楼上来了两位客人，走在前面是位女子，披着月白色披风，遮住了曼妙身姿；走在后面的那位一脸英气，有豪侠之风，在一侧护着那女子，甚是小心。
女子上了二楼，扫视一眼，一角坐着的那个男人，整个身子陷在躺椅里，脸色不是很好，但身上的那种江湖霸气还是流露出来。
小二见惯了各色江湖人，但知道今天这几位主不是好惹的，乖乖站在边上候着。
角落里的那男子看见女子上楼，虚弱的脸上露出微笑，原本颓废的气息去了七八分，整个人像突然活了过来一样。
女子对身后相随的男子说了什么，男子面露犹豫之色，还是点点头，下了楼梯去了大堂寻了个靠近楼梯的位子坐下，招呼小儿上了一壶热茶，但心思明显还在楼上。
聂小凤看一眼上官英，并未上前，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湿冷的空气顿时闯进来，角落里的他或许是因着这寒风，咳了起来。
上官英招呼小二过来，直接报了几个菜名，看来对这里是十分熟悉。小二很快回来，托盘上满满当当，是各色点心。
上官英直接用手捏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享受完口中美食才道：“这里的点心做得最好，你早该下山来尝尝。”
聂小凤侧过身子看他，漫不经心，又将目光转回窗外。
“你这样守在这，有意思吗？”
“你说呢？”上官英反问，虚弱英俊的脸庞隐有嘲讽之色，“我去哪里不还是在你的监视之下，还不如就在你眼皮底下，我乐意，你放心。”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下山来，而不是在山上守着那个瞎子。”最后两个字，上官英故意加重了语气。
聂小凤轻轻抚摸腹部，对他的挑衅并未理会，答道：“你明知我可治好他的眼睛，又何必在乎这一时的言语之争。”
“是啊，我明知道……”此时的上官英却是十分冷静，盯着桌上的各色点心，像是自语，“我知道的时候……就该杀了他……”上官英抬起头，眼神冷冽，突然又柔和起来，“但那毕竟是你的孩子，我怎么可以杀了你的孩子。”
聂小凤慢慢走向他。“上官英，你其实是个好人。”
晋阳城最后一晚，上官英并未告诉聂小凤解药，但说了药引。对于旁人来说，药引易得但解药难求，但对于罗玄却是药引难得解药易求。因为这药引必须要得中毒者中毒前干净之血液，也可以是双亲或子女之血，但对于罗玄来说，已然没有希望。
那日，为医治聂小凤身上反噬之力，罗玄强行将自己身上内力输给她，以致产生幻觉，情意难挡，二人才有了肌肤之亲。当时只有在暗处守护的老二知道，老二心思细腻，还特意支走了老大。

聂小凤到了少室山之后，才知道自己已身怀六甲，又接到老七书信知罗玄双目失明，才急急去找了上官英，才有了后来成亲一事。

第六十六章
“早晚，你是要同我在一起的。”
上官英临走时说。
桌上杯盏尚温，聂小凤饮了一口，清香并不醉人，却突觉气血翻滚，有作呕的感觉。旁边递过来一杯清茶，淡淡茶香入鼻吹散心中几分躁意。
来人着束身夹衣，头戴一顶八方帽，腰间缀着香囊宝玉，眉目含情，眼角带笑，低了身子递给聂小凤一杯清茶。
“应该我去山上看你才是，怎劳你下山来。不过，这山下热闹，出来透透气也好。”
“不是明日才到。”聂小凤看见他，心情好了许多。
“着急见你，当然快马加鞭喽。”曾静笑道。
聂小凤看着他，一个全新的曾静，肆意江湖，倜傥潇洒。不知离别的几个月他在做什么，但今日一见笑意款款，应该过得不错。聂小凤心中安慰，慢慢饮茶。
“已有半载未见，今晚小酌几杯如何？”
聂小凤起身到窗边，楼下上官英刚进了马车，但好像出了什么状况，上官英身边的人忙做一团。
“你刚才见过他了？”
“他的状况并不乐观。”曾静答道。虽知这二人有夫妻之名，别的事情，曾静一句未问。若她不想说，问了又如何。
“今晚畅谈尚可，小酌便不必了。”聂小凤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现在的情形，才显露出聂小凤凸起的腹部。
曾静脸上未有诧异，只轻轻拉她坐下。“既然下山来，不必急着回去，我好好陪你几天。”
“你来也是要事在身，我见过你也就够了，只是可惜，缺了药师……”
曾静看着她，突然笑了，“日后总有相聚的机会。陪你就是天大的要事，还有这未来的小小凤。”
聂小凤也笑了起来，“就你知道。”这一笑，含着女儿家的娇羞，又有几分母性的温情。曾静禁不住将手叠在聂小凤放在腹部的手上。
“你说我是做干爹呢，还是做师父呢？”
“做干爹啊。”聂小凤回道。
“为什么？嫌我功夫差啊，难道药师要跟我抢？”
“我想让他远离江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好。”聂小凤静静答道。
逼近年关，山下越来越热闹。曾静私下向老大探了探口风，才知罗玄并不知道小凤下山是来同自己汇合的。情况似乎有些复杂。
虽然，曾静很想留聂小凤在山下过了年关，但又怕山上的人担心。所以，当聂小凤提出上山，曾静也未作挽留。只是见她那日气色不妥，劝她再休息两日，不过聂小凤执意，曾静便从了他，嘱托老大好好照看，自己也派了一些人手。
腊月二十八，过了晌午开始落雪，聂小凤一行人上山的速度放慢。后来起了大风，老大为了安全着想，暂时寻了去处避一避。
因了这场风雪，耽搁了不少时间，天擦黑时才到了山顶。剩下的就是机关区，老大还有些犹豫是不是让随行的护送人员一起进来，是曾静派来的人，应该是信得过的，况且天已晚，下山的路不好走。
那些人看出老大顾虑，或者是曾静临了有吩咐，执意要下山。老大也顾不得他们，只好由他们。从起风雪开始，老大就注意到聂小凤有些不舒服，但极力掩饰着。
老大搀扶着她，绕过机关，小心往里面去。
下午的那场风雪，房中的罗玄心生不安，天黑时风声低了下去，却是难眠。急匆匆的脚步声，又将罗玄的心思扰乱。
“罗前辈，小八——”老大急切呼声。
自进了院门，聂小凤状况大变，脸色愈白，虚汗不止。老大赶紧将人扶到前厅，但见聂小凤双眼迷离，似有昏厥之象。
“教主——”
老大一声疾呼，聂小凤脸色突变，突地呕出一口鲜血。刚进来的小八正巧看见此番场景，不自禁又是一声疾呼，这一声让紧跟在后面的罗玄一阵慌。
自失明之后，罗玄并未觉得有何不碍，但此时此刻，从未如此痛恨过现在的自己。
把脉之后，罗玄脸色沉重，却是一语不发，老大和小八看在眼里更是心中着急。此时，聂小凤状态平复，幽幽睁开双眼，抓住他切脉还未曾远离的手。
罗玄微微向前倾了身子，靠近她，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身体突然变得很弱，孩子……不能要……”
罗玄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在加重，像她小时候在做了噩梦之后紧紧抓住自己一样，许多年之后，又是这样。
他知道她在害怕。
聂小凤执着他的手慢慢拖到自己凸起的腹部上，新生命跳动的脉搏一点点传达出来。罗玄的手想被烫着一样，想收回来，但那细微的跳动又像是一块磁石，将他牢牢固定在。
“师父，那是……我的孩子。”
聂小凤说完这一句又昏了过去。
除夕的鞭炮已经响起，窗外有风，带着年关的热闹隐隐约约从山脚传来。屋子里火炉旺盛，十分暖和，炭块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衬着屋内的安静。
聂小凤醒来，右手是满的，那是另一个人的手，掌间有细微的茧子，罗玄极少用刀，所以不比一般武林人手上一层厚茧。二人相握的手掩在被子底下，不致着凉。不知是那日自己未曾松手，还是……
罗玄靠在椅背上，脸上青须泛出，眉宇间疲惫难掩，看着睡得并不踏实。
聂小凤轻轻动了动，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力道，罗玄猛地惊醒，看到聂小凤已醒来，首先切她的脉搏，瞬间又放松下来。这个微小、快速地转变好似用掉了很多力气，罗玄软软陷在座椅中。
“今晚是除夕夜。”罗玄轻轻说，像是大人对着孩子，是新年了，会穿新衣服，会有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