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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九州#沉水《荣耀之旅》连载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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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被认定的未来羽皇,翊王朝的辉煌将在他这里延续;他是苟且偷生,被灭族的前朝天启万氏,韬光养晦的他可否与这翊王朝一战?究竟谁才能坐拥这天下?人羽之间,世世代代,血海深仇,不死不休!@吴沉水 倾情呈现,震撼力作#荣耀之旅#1月11日正式连载!



IP属地:北京1楼2018-01-08 18:54回复
    人物介绍之:魅族厉安
    人王万东牒始终是一个复杂的人,对于臣子来说,看不透,看不懂,也不敢看透,不敢看懂。纵使是幼年相识的天启四狼之首陶傑,也在万东牒成年之后,叹息说,殿下已经不是我们可以看懂的人了。但一切都还是有特例的,魅族厉安便是这样的特例……


    IP属地:北京2楼2018-01-08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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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耀之旅》序章
      万无殇身为人皇的最后一晚,做了个梦。
      他梦见久已淹没岁月中的尘封记忆,那段笼罩在白雾苍茫的宫城之中的岁月,忽而又回到了眼前。
      梦里的他手脚缩短,身板瘦削,单薄如一张草纸,透着卑怯和粗粝。他站在宫门之下朝上仰望,重重宫阙构成的巨大阴影宛如泰山压顶,蜿蜒曲折的朱色长廊又如长长的锁链,将各处宫殿锁在一道,任谁也不得逃脱。
      他弯下脊背一路小跑,在那座著名的无梁殿里,穿过没有一根柱子的狭长殿堂,穿过历代人皇踏过的嘎吱作响的鸣春道,于屏风之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多年后万无殇惊诧于自己竟能在梦中清晰地还原上一任人皇的面貌:那是一个疲惫的老人,象征颓败的老人斑占据他的额头及脸颊,他眼神浑浊,流露出嫉恨之光。他指着万无殇有气无力地问旁边一个人:“就是他?这么个闻香局贱婢生的崽子?”
      “正是。”
      老人皇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下颌:“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铁骑踏晋北,一夜白人头,说的,是这小子?”
      人皇的手指潮湿冰凉,阴冷如爬行动物顺着他的脸颊下移,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笑话,我才是星象预言的天下共主,我才是起兵踏平秋叶屠尽那帮鸟人的千古之帝,我杀这小崽子,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的手猛然用力,越收越紧,眼神闪耀着疯子那般单纯的恶毒和喜悦:“杀了你,杀了你不就好了……”
      万无殇被掐得险些窒息,就在老人快把他掐死之前,一只手不期而至,止住了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窒息之感。那只手年轻干净,匀称修长,轻轻搭在上一任人皇老迈干枯的手腕上便将他解救出来。
      手的主人声音平静温和,他以叙述今晚天气一样稀松平常的口气道出致老人皇于死地的一句话:“没用的。”
      “为什么?”
      “你不是天命之人。”
      “我是天子,我的话就是天命!”
      手的主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老人皇霎时间宛若被人抽干了浑身的精气和力量,他愣愣地转头,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
      那人稍稍用力便掰开老人皇的手,老人皇颓然倒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无殇迷茫又狂喜,他隐约知道那想也想不到的命运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为这样巨大的荣耀战栗的同时又感到恐惧。
      可是有个声音在敦促他做点什么,除了恐惧和狂喜,他还该多做点什么,鬼使神差地,梦中的他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于是看清了那个预言者。
      预言者身披薄如蝉翼的白纱袍,轻飘飘挪开一丈开外,他面目清俊,目光却冷漠无情,看他就像看一头注定要步入屠宰场的**。
      万无殇胆战心寒地爬起来,他扑上去想抓住预言者,可那人渐渐化作一道虚影,抓也抓不住。
      “出来,你出来!”
      他喊,回音于空荡荡的大殿内宛若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可是没人回答,偌大的无梁殿中暗影重重,万无殇仓皇四顾,哪有什么老人皇,哪有什么预言者,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IP属地:北京4楼2018-01-11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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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梁殿。
        万无殇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殿中一盏孤灯,双鹤纽盖三足鼎青铜熏炉内燃了大量香料,白烟袅袅,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白纱帷帐被层层收起,一盅温水由他最信赖的近身服侍的内侍半跪着捧到跟前。万无殇接过饮完,却不见内侍一如既往将茶盅接回去,回头一看,内侍跪下泣不成声。
        “陛下,这恐怕是小的最后一次伺候您了……”
        万无殇轻声问:“你哭什么?”
        内侍哽噎答:“小的哭,哭往后再也不能服侍您……”
        “你不是,”万无殇推开他的脸,轻声道,“你是哭自己,你哭天启城都要亡了,你往日攒下来的金银还不知要便宜哪个呢,对吗?把你的脸擦擦,最后一天,哭哭啼啼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万无殇伸直脚:“来,给我穿靴。”
        内侍忙拿袖子胡乱擦脸,爬过去,抖着手帮他穿上靴子。
        万无殇笑:“阉货,有什么好哭的?整座皇城都要给咱们陪葬,这是多大的殊荣,今日谁也逃不了,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高贵血脉,通通都要死,哈,跟我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我要他们以身殉国,他们还不是只能以身殉国?”
        内侍手一松,靴子扑通一声掉下。他吓得四肢匍匐,连连磕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陛下!陛下,救命啊,救救我们母子,陛下……”
        一声妇人的凄厉尖叫声突兀响起,撕裂无梁殿浓稠的黑暗。
        万无殇一愣,看向一旁的内侍:“息夫人?”
        内侍咬住舌根才止住颤抖,点头道:“是息夫人。恐怕,还有皇子崇。”
        万无殇呆了呆,神经质地冲到殿门处,用力一下推开厚重的木门。
        外头的乱象霎时间劈头盖脸涌了进来,宫城内外妇孺老少无助的悲鸣、他最后仅剩的铁骑军远远传来的拼斗声、各个偏殿传来的火光刀影、原本赏雪品茗的亭台楼阁上挂着的断肢残骸……明明是万无殇亲自下旨杀光烧光,全员殉国,可当真正身临其境时,他发觉自己刹那间的本能反应,竟然是拔腿想逃。
        万无殇只是一愣,息夫人已拖着皇子崇,哭着扑到他怀里。
        万无殇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息夫人的哭声顿时分外凄婉动人,她用自己往日备受赞誉的声音娇柔婉转道:“陛下!到处乱糟糟的,可把我跟崇儿吓坏了。”
        她巧妙地将皇子崇的脸露出来:“可怜的崇儿,脸都吓白了,不怕啊,你爹在呢,有他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
        皇子崇只有六岁,还没学会在血与火面前掩饰情绪,苍白的小脸上,一双黑眼睛因惊骇而睁得格外大。
        万无殇蹲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怕吗?”他问。
        皇子崇木木地点了点头。
        “过来。”
        万无殇张开双臂,孩子迟疑地靠近他,等真的贴上他的身体,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
        “好多血,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
        “莫怕。”
        息夫人在一旁热切地道:“这孩子,现在倒会黏人了。也是,他向来跟您最亲,您还记得吗?他出生时星象官说过,天启城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您当时多高兴啊,亲口说他是天降麟儿……”
        “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呵,”万无殇轻轻一笑,“崇儿,这些话你信吗?”
        皇子崇犹挂着泪,茫然地看他。
        “不要信。”万无殇笑着帮他拭泪,“爹就是把这种话信以为真,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息夫人察觉不妙,强笑也掩不住惊惧:“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这些都是我命星象官说的。”
        “可在臣妾听来君无戏言。您说过他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的,”息夫人泪流满面,目光炙热如火,“陛下,我们把他送走吧,趁着羽人还没打进来,我们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国的万氏子孙够多了,少他一个又怎样?陛下,我求您了,我求求您了,就当是为了万氏皇族吧,皇族总得留个血脉啊……”
        “留血脉?然后呢?当羽人的傀儡,沦落成任人践踏的贱民?他是我儿子,他身上流着天启万氏的血。”万无殇冷冷地道,“这血,若在居庙堂之上自然尊贵无比,可现下社稷倾毁,他的血,就是他的罪。”
        “我不管什么罪不罪!”息夫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我只知道蝼蚁尚且贪生……”
        万无殇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中有不舍也有痛楚,然而最后尽归冷漠,他坚定地把孩子推开喝道:“妇人之见,死有何难,从来,难的是生!”
        他说罢微微颔首,无梁殿的侍卫会意,纷纷静默地围上前。息夫人尖叫一声,厉声骂:“我看你们谁敢!”
        侍卫们一时皆有些迟疑。
        息夫人怨毒地瞪着万无殇,狠啐一口,大骂道:“昏君,***,窝囊废,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没想到连做父亲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分明是你自己无能才断送了这大好江山,倒要拿我儿陪葬……”
        万无殇哈哈大笑:“骂得好,骂得对极了,可骂了又怎样?天命已定,天命已定。”
        他蓦地拔出身边侍卫的剑来,朝皇子崇刺了过去,息夫人护子心切,忙以身相挡,然而宝剑刺穿她的同时,万无殇竟从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崇呆愣着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扎入胸口,才低头看了看胸前,又抬头看向万无殇,张开嘴,犹自疑惑问:“爹?”
        万无殇脸色狰狞,用力将匕首拔起,血飞溅出来,他偏过头,却仍然不可避免被溅到脸上。
        “啊……”息夫人惨呼出声,呕出一大口血,终于不甘地委顿倒地。
        孩子很快便咽了气,他临死前还睁大双眼。
        万无殇僵硬地伫立许久,才像回过神一样蹒跚着过去抱起皇子崇的尸首,他浑身战栗,摸上这张与自己相似的稚嫩小脸,最终盖在小孩的眼上,无声地恸哭起来。
        风声鹤唳,呜咽潇潇,恍惚之中,有人顺着风飘摇的弧度,起伏不定地吟唱着:
        天启乱秋叶,
        烽火连九州,
        铁骑踏晋北,
        一夜白人头。
        万无殇蓦然起身,那声音如风一般穿堂而过,无可捉摸,几疑如幻听。
        铁甲铿锵,脚步匆忙。万无殇回头,几名铁甲卫的禁军奔进来,个个浑身血迹斑斑,为首一人上前禀道:“陛下,尊您的旨意,皇城十二主殿二十四宫七十六偏殿各主子侍从,王公贵族等已尽数殉国。”
        万无殇浑浑噩噩地站起,声音飘忽:“都送走了?”
        “是。”那人低头道,“除皇后及几位成年皇子处遇到阻碍,折损好些人手外,其余各处有品级者赐鸩酒,无品级者赐白绫,抗旨不尊者,不得已由铁甲卫亲自动手。”
        “好,做得好,你们,你们几个,”万无殇看着地上的皇子尸体,定了定神,疲倦道,“趁着城未破,尽早散了吧。”
        几名铁甲卫顿时齐齐跪下:“陛下,我等誓与天启共存亡。”
        万无殇不以为意,他无所谓地挥挥手,转身步履蹒跚地朝无梁殿深处走去。
        一阵脚步声跟了上来,近身伺候他的内侍小心问:“陛下,您去哪?”
        “去早该去的地方,”万无殇头也不回地答,“你怕我又不想死?放心,还有最后一个,这人不死,我怎么死得安心?”


        IP属地:北京5楼2018-01-11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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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梁殿,清晨,没有日光,却突然起了大雾。
          这雾来得没有缘由,不出片刻便将金阙琉璃瓦、雕栏白玉阶都笼罩得影影绰绰。
          “我头一回来无梁殿,也遇上这样的大雾。”
          大内侍袁春来垂着头没有回话。
          十几年的内侍生涯令他明白,人皇突如其来的倾诉并非意味着亲近或信赖,聪明的内侍不仅不能回应,还不能做出倾听的姿态,最好憋着气假装自己不存在。
          万无殇果然不需回应,继续自言自语:
          “那天的雾浓到对面来人都瞧不清。我走在浓雾里,引路的内侍提着一盏灯也照不见多远,我很怕摔跤,那内侍不仅不照拂,还出言讥讽,说什么无梁殿是真龙天子的坐卧之处,吞云吐雾再寻常不过,你是有福气才见着这一幕,不感恩肺腑反倒畏惧恐慌,成何体统。他讥讽我的时候,无梁殿的侍从一个个都冷眼旁观,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瞧不起这个寻常宫婢所生的皇子。”
          “等我终于如愿见着先帝和国师,你猜怎么着,那老东西一见我就想动手掐死我。”
          “国师救了我的命。国师不仅于我有救命之恩,还有传业解惑之恩,在他之前,没人那么用心教我读书,教我礼仪规矩,等老东西一咽气,他还力排众议,拥护我当人皇。他说先帝也好,他生下的那些显赫优秀的儿子们也罢,都不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只有我是,只有我。”
          袁春来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他一点也不想听下去,可话到嘴边了,他却又怂了,临阵改了词问:“后来呢?”
          “后来啊,”万无殇的声音缥缈不定,“后来,自然是一切顺利,我登上皇位,迎娶世家贵女为皇后,杀尽奸臣逆贼。国师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一开始只想报复那些胆敢鄙夷我的宫人们,我将他们一个个砍断四肢,剪掉舌头,我以为这样已经够了。可是国师说不够,天启城命定的主人,惩戒几个奴婢有什么要紧?于是我变本加厉,慢慢地,忤逆我的人要杀,暗地里编排我的人要杀,对我流露不满的人要杀,叛军要杀、异族要杀,我下令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流出来的血,都能绕天启城流三圈,终于有一天,轮到我孩儿和我自己头上……”
          “国、国师呢?”
          袁春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问这个杀头的问题。他话音未落,已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
          万无殇突然站定。
          袁春来赫然发现他们已来到无梁殿后园子深处一处院落,院门紧锁着,只在门板上留有一个开合门洞,万无殇古怪地笑道:“国师,这不好好地待在里头嘛。”
          他猛地一下揭开门洞上的木板,里头顿时响起一阵铁链的哗啦声,万无殇哈哈低笑,边笑边招手叫袁春来:“来,看看,这就是前朝名震东陆的星象大师,据说就算跟宁州羽人神木园里那个装神弄鬼的星辰使相比,他也毫不逊色。可那又怎样?我想让他像条狗一样活着,他就只能这么活。”
          袁春来惊惧又好奇,忍不住凑近门洞看,只见里头四角皆有锁链,当中缩着一个满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衣衫褴褛趴在地上努力想往门上爬,却因手脚皆被废,不得不颓然扑倒。
          那人抬起头,一张污秽的脸上,眼眶处只剩下两团烂肉。许是听见万无殇的声音,他张嘴想说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只有嗬嗬作响。
          袁春来吓得后退一步,他怎么也想不到,赫赫威名,一意孤行让万无殇登基的国师,下场还不如一个被赐死的阉奴。
          “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哈,这说的是我吗?这说的怎会是我?怕是连这预言也是你瞎说编造的吧?老***,你骗我!”万无殇神经质地笑起来,“原本我混到成年也能出宫娶妻生子,平安自保总能做到,可你非要推我上皇位,非要说我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说我是东陆尊贵无比的人皇。可你从没告诉过我,我的下场是这样,我的下场,竟然在死前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老东西,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那人闻言很高兴,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
          万无殇手脚发抖,取出贴身挂的钥匙开了好久才打开门上特殊锻造的锁。他伸脚一下踹开门,冲进去揪起国师的头发,咬牙切齿道:“早料到又怎样,你救得了你自己吗?你还不是跟狗似的在这趴了十几年?放心,整个天启城都为我陪葬了,怎么少得了你?国师大人,给我共赴国难吧!”
          他掏出一颗药丸亲自塞入那人口中,国师并没多大抗拒,他吞下药丸,瘦得变形的脸上笑意却在加深。少顷毒药发作,他在地上滚动抽搐,不出一盏茶工夫便呕出一口黑血,犹如一只死狗一样倒地一动不动。
          万无殇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他看向已经看傻了的袁春来,哑声问:“死了?”
          袁春来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点了点头。
          “可算是死了。”万无殇站立了一会儿,疲惫地道,“你在这守着,我回寝宫躺一会儿。”
          袁春来流泪回:“老奴,伺候陛下就寝。”
          “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你再来。”万无殇语无伦次,“到那时候,若是见到我冕服乱了,冠歪了,记得帮我扶正。我,我的手要交叠胸前……”
          袁春来忽而明白过来,万无殇这是想一个人静静去死了。他对这个喜怒不定的人皇一直畏惧多过敬重,然而到了这一刻,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噎道:“是。您放心吧。”
          万无殇又拿脚发狠地踹了地上的国师几下,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在这样的笑声中,他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走回无梁殿。
          袁春来用袖子拭去眼泪,看着国师尸体心生怜悯,他弯下腰,不顾国师身上污秽不堪,将之手脚摆正,努力令其遗容稍有尊严。
          就在摆动时,国师身下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痕迹。袁春来心里一动,忙用力将其躯体挪开。
          呈现眼前的是一个复杂又费解的图案,似如星图,又或许只是瞎眼国师随手乱画的线条,然而在这些杂乱的线条一旁,袁春来却辨认出几个中州古文字。
          他忙凑近仔细辨认,一看之下,顿时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爬遍全身。
          那行字写的是:三千人祭,地沦维陷,中州涅盘,国运终还。
          袁春来惊跳起来,看着地上这行字,忽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了什么巨大又可怖的东西。
          他喘着气,猛然抓起地上的石头慌里慌张开始斫掉这行字。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或许在这一刻想起无数今日赴死之人的脸,想起皇子崇稚嫩而天真的小脸,想起不可一世的万无殇最后步履蹒跚远去的背影,想起皇城内凄厉哀绝的惨叫和哭号……袁春来发疯了般想毁去这一行字,仿佛只要将之毁干净了,世道便能匡正,共赴国难的三千天启皇族便能继续他们牺牲成就的慷慨悲壮。
          天际忽有一道阳光穿透云层,久候不至的艳阳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有谁凄厉地叫了一声:“羽人入城了!”
          袁春来手持石头茫然抬头,只见白云蓝天之间,远远地,黑压压一片迅速飞来,正是骁勇善战、攻下人族皇都的羽人大军。
          袁春来身子一软瘫坐到地上,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天启城真破了。
          (本章完)


          IP属地:北京6楼2018-01-11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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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耀之旅》序章二
            天启城外,羽族大军驻地。
            有风。晨风吹拂过上万顶白如春雪的行军帐,由远及近,一眼望不到头,令人想起北方擎梁山上初雪在风中一层层荡漾开去的涟漪。
            但这是中州,在北方澜州依然冰天雪地的季节,只不过隔一道晋北走廊,东陆中州这边却已春暖花开。
            经无端捧着好几卷羊皮纸卷成的书简,在鳞次栉比的行军帐间穿行而过。
            他走得太匆忙,以至于没留意脚下的石块,砰的一下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羊皮卷散了一地。
            周围的军士都不给他面子,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有人甚至喊:“经小大人,这儿离皇帐还远着呢,你要行礼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经无端是宁州经氏族长次子,正儿八经世家子弟,虽无军职在身,但称一句“大人”并不为过。只是他年纪尚小,身量不足,长得又不同于羽人男性,轮廓精致,眉眼细长,天生一张娃娃脸,一双激凌凌黑幽幽的大眼睛看人常不自觉眯起。他整日里不跟军中的贵族将领们待着,反倒喜欢混到下等军士们里,缠着人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问到对方词穷不罢休。久而久之,大伙便给他起了“经小大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谓。
            经无端听见人笑他也不恼,咕噜一下爬起来,又要扶正头上过大的冠冕,又要弯腰捡散落一地的羊皮卷,手忙脚乱,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围观的军士们见状也不上来帮忙,一个个瞧着反而笑得更乐了,更有人捣乱:“经小大人,你那帽子又歪了,哎哎,左边,左边的卷子快掉了,留神啊,左边!”
            经无端信以为真,扭腰看左边,他这一扭,反倒把右边腋下的羊皮卷弄掉,众人笑成一团,经无端气道:“再笑,回头一个个写家书都别找我。”
            他的威胁没人当回事,军士们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忽然间,所有的笑声皆戛然而止,周遭一片沉寂。经无端追着一个骨碌碌跑的手卷,正要弯腰捡到,赫然发现眼前停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精美靴子,靴子两侧雕刻着盛开的白荆花。
            整个羽族都知道,白荆花乃永翼王雪氏的族徽。
            经无端悚然一惊,不敢抬头,忙后退几步行礼道:“见过永翼王。”
            他这一慌,手卷又掉到了地上。
            雪霄弋弯下腰,亲自将那羊皮纸手卷捡起,展开细看。经无端大气不敢出,又怕又羞愧,那只是他随手练习的草纸,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到永翼王面前丢人呢。
            “这是?”
            雪霄弋指着上面的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问。
            经无端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回道:“是人族的文字,我,那什么,觉得挺有趣的……”
            “看得懂?”
            经无端摸头讪笑:“算是,懂一点吧。”
            “写的什么?”
            “是人族先民留下他们传说中的燹帝和晁帝四处征伐的故事,我觉得有意思的不是故事,而是文字本身。”
            雪霄弋展卷,漫不经心道:“人族自以为比其他族聪明,所创的文字格外复杂难懂,你倒好,居然觉出意思来,说说。”
            经无端目光发亮,连畏惧也不见了,热心地向永翼王指点道:“陛下请看,这些字结构与意思的结合着实有趣,都说人族的文字是最难学的,可我以为只要掌握其造字规律,想弄懂它并非难事。”
            “嗯?”
            “这些字不是依据发音,而是依据字的含义组成,跟咱们羽人的可大不相同,”经无端兴致勃勃地说,“比如这个燹字,写好它简直复杂得像画好一幅画。可它的意思比它的形状更丰富,我拆给您看啊,上豩下火,豩字又由两个豕字构成,您知道吗,这个字在人族语言中指彘,也就是猪啊。两为多,两豕置于火上,这是在烧成群的家畜。而各族先民求生维艰,烧掉成群的家畜等同于自断生路。这火便不是寻常的火,而是敌人入侵的战火……”
            唰的一声,一名身材颀长的煌羽侍卫跨前一步,半拔长剑挡在经无端面前。
            经无端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忘形,竟不知不觉凑到雪霄弋跟前,他缩了缩脖子,慌忙后退好几步道:“陛下恕罪。”
            “所以呢?”
            “啊?”
            “燹的意思是什么?”
            “战,战火燎原啊。”
            “照你这么说,燹字之意明明很凶,那为什么人族先民的皇帝用一个凶字当帝号呢?”
            经无端被问住了,他懊恼地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雪霄弋平静地看着他,就是这份平静令经无端莫名感到威压,他再度不安起来:“若,若是陛下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我愿去查明此事……”
            “燹帝之所以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号,是因为古时战乱不止,以兵止兵势在必行,相传他征战南北四十余年,最终将所有胆敢反对他的部落国家都屠杀殆尽,人族旗号遍插西陆,乃至向东陆延绵,最终定都天启。分封诸侯国五百有余,称臣纳贡,莫不咸服。”
            经无端恍然,行礼道:“原来是这样,多谢陛下解惑。”
            “人族历史上曾有无数像燹帝一样的英雄人物,纵横三陆,问鼎天启,威慑九州,但那又如何?”雪霄弋负手淡淡地道,“他们安逸地活了太久,子孙只记得祖先的辉煌,却忘记那些辉煌背后的残酷和争斗,忘记天启城奠基石下埋着百万人的白骨。一个英雄事迹只存在于史诗里的族群,怎配坐拥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
            经无端不敢说话,雪霄弋却像对他忽然有了兴趣似的,回头打量他一番,问:“除了人族语言,还懂别的语言吗?”
            “河络的我也懂点皮毛。”经无端笑了笑,“家父喜欢河络打造的东西,上面偶尔有铭文,那个也很有意思。”
            雪霄弋又问:“鲛人呢?夸父?夸父的文字可见过?”
            “不,不清楚。我这才是第一次出远门,”经无端有些羞愧,他随即又鼓起勇气,“可我今年才十一岁,以后要是有机会看到各族的典籍,定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在永翼王面前夸海口,忙小声说:“当然,我说的是尽力而为,毕竟那些书卷不是容易找到和看到的。”
            雪霄弋微微一笑:“你是哪家儿郎?”
            “宁州青都经氏。”经无端挺直腰,“经无端。”
            “你就是经无端?”雪霄弋难得好奇,“我听说,经氏族长的公子聪颖过人,自幼师从星辰使习星象,将来是要进神木园的。你怎么反倒随军了?”
            “我不进神木园,”经无端小声补充道,“而且长老也说过,他对我已教无可教。”
            雪霄弋笑意加深:“青都神木园乃元极道道廷,在那能学到全九州最为精深的星象学,多少人梦寐以求不得其门而入,你居然不稀罕?”
            经无端大声道:“陛下,我以为宁州经氏世代侍奉神木园,从来不缺乏钻研星象的长老,可缺的是走遍天下,纵览星辰的大家。”
            风声突然大作,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箭哨声,三长三短,正是围攻天启城的羽军回报的信号。
            一队白色战袍的煌羽展开光彩夺目的光翼掠过营地,以优雅的姿态轻盈地落到跟前,着地即纷纷施礼,雪霄弋摆手道:“免礼,讲。”
            为首一人回道:“启禀陛下,汤将军已率领大军入天启城。”
            众将听到这个消息都欢呼起来,雪霄弋皱眉,伸手止住了众人的呼声,他盯着报信的至羽问:“不该这么快,前方战况如何,我军死伤多少?”
            “我军,无死伤……”
            “恭喜陛下,都说天启城易守难攻,看来真是言过其实,”跟在雪霄弋身旁的亲随笑道,“我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人族的铁甲军怕是想挡也挡不住……”
            雪霄弋斜睨,那亲随吓得闭上嘴,原本准备好一车称颂的话,顿时老老实实憋回肚子里。
            “到底怎么回事?”
            为首那人为难道:“回禀陛下,因为天启城,没有守卫。”
            “难道万无殇亲自给你们开的城门?”雪霄弋挑眉问,“还是说他带着老婆孩子跑了,留给你们一座空城?”
            “不,不是空城,而是死城。”那人答道,“我军一路所见全是尸首,皇城内数千皇族、嫔妃,连同他们的亲卫、宫女内侍尽皆殒命。部分宫殿被焚毁,到处凌乱不堪,汤将军在人皇寝宫无梁殿寻到他的尸体。”
            “怎么死的?”
            “饮鸩自尽。”
            雪霄弋沉下脸,巨大的光翼自背后瞬间展开,轻拍一下即刮起一阵疾风。簇拥着他的羽人纷纷后退,年轻的经无端更是摔到地上。他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看到众将士尽皆肃立,齐声喊:“陛下息怒。”
            “鼠辈,竟不敢与我一决死战。”雪霄弋缓缓地道,“传令下去,飞往天启城。”
            “是!”


            IP属地:北京7楼2018-01-12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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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启城破这一天,经无端知道,他一定会记住很多年。
              因为这一天永远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说他之前十四年好比全是工笔小品般轻描淡写,那之后的人生,却骤然演变成斧劈皴山水图那般枯笔遒劲。
              在这一天,他先是看到了很多死人。
              很多很多的死人,遍布整座古老皇城那么多的死人。
              血腥味如此厚重黏稠,于空气中布下一张看不见却黏糊糊的大网,令钻进其中的人们一呼一吸都充斥这个味道,充斥着人族临死前凝固在空气中的怨恨与悲愤。
              经无端苍白着脸,小心避开脚下已沤染进地砖砖缝的血迹,也尽量挪开视线,不去看墙头檐下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处宽敞的宫殿,却不料一抬头,一具小孩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长相乖巧的孩子,连死后容貌都没别的尸体那么青灰狰狞,他胸前被人拿刀剑扎了一个大洞,嘴半张着,似乎直到死前一刻还在询问什么。
              经无端忍了许久的反胃感再也无法抑制,跑到一旁呕了个底朝天。
              有人递过来一个行军水壶,经无端接过,喝了几大口才稍微好过些。
              他把水壶递回去,哑声道:“谢谢。”
              水壶的主人是永翼王亲卫之一,历来能选入者皆为澜州、宁州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故经无端认得此人,他熟稔地打招呼:“你是风家的人吧?我认得你的同族风彦先,他是我师兄,现下已是星辰副使了,在神木园时,我曾向他请教过问题……”
              “我知道你是经无端。”风氏子弟冷漠地回道,“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人们都说你们俩是这辈羽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天才。”
              经无端有些窘迫,他忙摆手道:“都是瞎传的,我没那么了不起,也比不过云氏的制药圣手云其安……”
              “你当然没什么了不起。”风氏子弟打断他,眼神嫌弃,“或者学习星象旁人比不上你,可论行军打仗,凝翼骑射,你连我手下最弱的岁羽战士都比不过,至少他们没人会连见到死尸还吐。”
              经无端愣愣地拿着水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名风氏子弟转过头,手指小孩的尸体道:“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皇子不死在自己的寝宫,反而死在这里吗?”
              “这里?”
              “无梁殿啊。”
              经无端恍然,他当然知道无梁殿。
              人族天启城的无梁殿就如同羽族秋叶城的银穹塔一样,皆为都城中标志性的建筑。经无端曾在书卷中见过关于它的记载。
              相传这座宫殿全由南方越州名贵的百年楠木建造而成,每根楠木历经千里之遥,浸透了沿途的艰辛险阻。人皇这一朝的开国皇帝耗费数不尽的丝绸金银与妙龄女子换来这些散发天然香气的木料,又制定严苛的法律和鞭子迫使中、宛两州能工巧匠汇聚天启城,日以继夜将毕生精力与性命耗干,终于在水白玉台阶上盖起了这座宽敞的、见不到一根廊柱、唯有繁复拱顶层叠精巧的无梁殿。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孩子就是万无殇亲自下令宰杀,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动的手。不信?你看看他穿的什么,轻烟罗缂丝绣,”风氏子弟微微一笑,“越是宠爱,越要亲自动手了结,真不愧是人族啊。”
              经无端吃惊地瞪大眼,他家中父母慈爱,兄友弟恭,难以想象这种事。
              “这有什么,遇到荒年,中州腹地的贱民们没粮食吃还互换老婆孩子吃呢。他们往往舍不得一下吃完,把人都绑在厨房里一刀刀慢慢割,还管这叫鲜羊。经大人,人族就是这么自私残忍,越往下走,这样的事只会见得越多。”风氏子弟拍拍他的肩膀,“回神木园去吧,这儿不适合你。”
              他话音未落,忽而走过来另一名亲卫扬声道:“哪位是宁州青都的经无端经大人?”
              经无端定了定神,上前道:“是我。”
              这个亲卫朝他笑了笑,道:“经无端大人,陛下召见,请随我来。”
              无梁殿终年不透光,四下窗扉皆糊上绵纸,只靠沿墙壁一溜的青铜鹤嘴灯照明。
              它宽敞却又幽暗,富丽精美偏阴森恐怖,经无端行走其中,再次肯定之前的想法,这里就像一座大墓室,所有的华美陈设,皆透着冥器的诡异的光。
              殿深处有张床,与其他极尽雕琢之能事的器皿陈设相较,这床分外朴素,以经无端的眼光甚至看出它材质普通,价钱连无梁殿一扇窗扉都比不上。在这张床上静静卧着一具尸体,双手交叠于胸前,冠服整整齐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那位荒唐无道,刚愎自用的人皇万无殇。
              雪霄弋负手站在万无殇的尸首前,头也不回道:“经无端,上前。”
              经无端忙应了一声,忍着恶心走上前。
              “可看得懂?”
              雪霄弋递给他一张绢,上面写满人族文字。经无端匆匆略了几行道:“陛下,这是人皇的罪己诏。”
              “他把人族兵败如山倒的错误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确切来讲,是归到他自己道德修养不够上,可是我不明白,明明是人族千百年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几代人皇贪图享乐不识民苦,再加上东陆动荡天灾频频,所有这些,根本就不是君王德行完备能解决的,更不是他杀这么多人陪葬的理由……”
              说着说着,经无端声音渐缓。平复一下情绪,低头道:“我多话了,请陛下恕罪。”
              “我们是羽族不是人族,想什么就说什么,何来恕罪?你还小,别学你爹他们那套。”
              经无端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直看不透人族。”雪霄弋缓缓道,“说他们野蛮,他们却连贩夫走卒都识字断文,说他们智慧,他们却能易子而食毫不手软。这片土地,中州宛州,世代居住在此的人族曾经制造出最精美的器皿,发明出最繁复的礼仪,他们的智者曾用最晦涩的文字撰写最深奥的典籍,他们的工匠曾打造媲美河络的武器,他们的英雄曾率领令夸父都疑惧的铁骑横扫北陆。可他们的子孙,却只会将这些最优秀的东西记录完备后封卷入档,再无人钻研如何更进一步。君王臣下宁愿将毕生精力用于朝堂势力斡旋,忙着编造罪名铲除异己,然后再用措辞优美的文章掩盖一己之私。就像这封罪己诏一样。”
              永翼王手一挥,经无端手里的纸突然被点燃,顷刻间烧成一团。
              雪霄弋淡淡地道:“无能者恒无能,说再多也是废话。”
              经无端忙抖落手上的火,末代人皇的罪己诏化为灰烬。
              “叫你过来,是想试试你。”雪霄弋道,“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人人都说这是星辰之神赐给我族两个最聪明的年轻人。云其安当之无愧,他只大你几岁,可已能炼制南药城最老的药师都炼制不出的顶级药品。有他在,南药云氏至少能再荣耀百年。你呢?你有什么本事?”
              经无端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我会演算半部《元极星曜格局图》,还会背《青都望斗经》《元极道十二主位论》《三辰通载》……”
              他说的都是羽族元极道的深奥典籍,不是一般学者能碰到的。然而在永翼王面前,这些以往令经无端颇为自得的成绩忽而变得毫无分量,他越说越小声,羞愧地抬不起头。
              雪霄弋似笑非笑:“行了,看这个。”
              经无端小心抬头,发现永翼王手掌平摊,掌心有一块似玉非玉的石头,仿佛大陆上珍贵的星石,然而却不比星石璀璨,有些若贵族竞相争购的鲛珠,但却无鲛珠润泽,而且那透着荧光的石头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古怪的符号。
              经无端博闻强记远甚常人,一瞥之下即发觉上面的符号很是特殊,它们不同于人族文字之繁复,也不同于羽族文字之形象飘逸,更不同于河络文字那般厚重笨拙,它就像原本能灵动摆尾的鱼儿,冷不防被冻结凝固在一块石头中。
              灯火摇曳,经无端揉揉眼。
              “看出什么了?”
              “石头上有很特殊的符号。”经无端努力想说明白,“它们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似乎不该,不只是看到这样的,这只是它本身具有的许多形态中的一种。就好比,嗯,好比风翔典上的祝灵舞,蹁跹的舞姿被人拿画笔画了下来,可画笔能画的,不过是祝灵舞万千姿态中的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身不由己地靠近那块石头,仿佛这么小一块石头中蕴藏无数宝贵知识,正当他小心翼翼想伸手触摸时,却猛然惊醒自己僭越了,忙缩回手站好。
              “拿好。”
              雪霄弋将那块石头一抛,经无端手忙脚乱接住,双手捧着看得目不转睛,过了一会儿道:“陛下,这符文相当古怪,它竟不是阴线刻,而是阳线刻,摸上去凹凸不平,难不成是石头上先绘好图形,再由匠人一点点将周围的石料磨去?可这么做费时费力,用意何在呢?是符咒?我听闻鲛人的秘术师最擅长下咒,这是海底的秘术师用来施法的法具?”
              雪霄弋还未回答,经无端已摇头道:“不对,不是符文,它的形制很特殊,应该自有体例,如果每个曲线都代表特殊的含义,那么它们组合到一起,就应当是为了记录下什么,记录,这是文字!可谁会把字造成这样?难不成是遥远的夸父族,哎,书到用时方恨少,怪不得风师兄老骂我离饱读典籍四个字还远着呢……”
              “经无端。”
              “在。”
              雪霄弋目光专注而古怪,过了半晌才道:“你,随我来。”


              IP属地:北京8楼2018-01-12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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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启城破的这一天,经无端见到无数人族的尸体。
                他以为末代人皇万无殇、万无殇亲手刺死的小皇子,已经足够终身难忘,却不料真正令他终身难忘的,却是一具老人的尸首。
                一具躺在无梁殿后院深处,到死都被铁链紧锁的尸首。
                经无端跟着雪霄弋,不知怎么七拐八拐便来到一座荒废的小院,他们到的时候院门已大开,院内杂草丛生。
                四道粗大的铁链横穿其中,那具老人的尸首就横躺在地上,他七窍流血,白发蓬乱,肮脏发臭。
                雪霄弋踏步而入,对地上的尸首视而不见,他负手四顾,眉头紧锁,忽而回头道:“过来,把尸体搬开。”
                经无端只敢在心里哀号一声,丝毫不敢违抗命令,挽了袖子便上来搬尸首。
                可惜他力气太小,改搬为拖,那尸体身上的衣物年份太久,一扯之下刺啦一声便裂了。两块黑乎乎的扁扁的东西顿时自老人怀里滚到地上。
                经无端咦了一声,顾不得污秽,蹲下来便捡到手里,他仔细看了看,忽然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直接拽出自己皮甲下的洁白麻衣擦拭起来。
                两片东西逐渐露出原貌,深棕色的半透明物件,上头刻有人族先民如青铜方鼎般拙重的文字,拿到阳光下一照,那物件材质似玉非玉,里头杂质斑驳,仔细看竟有血丝缕缕,随着光线的晃动,那些血丝仿佛会游动一般转了起来。
                “陛下,这,这是圭辞,”经无端兴奋得脸都红了,“传说人族的大星象师会自制圭辞辅佐测量卜算,我还以为是书里瞎编的,没想到真有。陛下,这上面还有铭文,我看看啊,这片写着司,司天玑衡,另一片写的是,嗯,敬授人时……”
                他凑得太近,几乎能从上面照见自己的脸。
                忽然,他看见倒映在圭辞上自己那张脸,诡异地笑了一笑。
                经无端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地就想扔,哪知就在这一瞬,圭辞中的经无端忽而发怒,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拽入其中。
                霎时间天地转换,无限的虚空黑暗中点缀无数繁星,经无端正迷惑于漫天星光,四下张望,偶然一瞥脚下,惊出一身冷汗。
                他的脚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与那道鸿沟的距离只有半个掌印。
                他还来不及庆幸,忽然背后有人猛推一把,经无端尖叫着一头栽入深渊,他于半空中胡乱抓拽,竟被他抓住一条麻绳,堪堪止住了下坠之势。
                身边碎石纷纷掉落,他身不由己地随着麻绳左右晃荡,此时崖上走过来一个少年,白衣外罩着皮甲,天生一张温文尔雅的脸,这张脸经无端看了十四年无比熟悉,他惊惧地喊:“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个经无端挤眉弄眼,忽然笑着掏出小刀,“经无端,我问你三个问题,答对了我拉你上来,答错了我锯断这根绳子,你敢不敢试试?”
                “我怕你啊,”经无端大骂,“废话少说。”
                “圣人明天道,察群曜,所为何来?”
                “当然是观察星辰变动,星曜于上而逢其会,山川于下而感其变。这种星象师初阶题目就不要问了。”
                “错。”假经无端拿刀开始锯绳子,“那生活在山川中的万千生灵呢?星象师上承天职,下顾苍生,你观测天象不替活着的人考虑,有什么资格入这一行?”
                绳子一歪,经无端忙喊:“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假设你殚精竭虑演算《元极星曜格局图》,其结果却不灵验,是你之错,还是天之错?”
                经无端犹豫着答:“我的错吧?毕竟我只是人,人的智计总会有所不及……”
                假经无端二话没说,直接割绳子,经无端一见吓得喊道:“错了错了,是天之错,天之错!”
                假经无端手下不停,充耳不闻。
                “***,不是我错就是天错,难道还有谁的错?你你你停下,停下……”
                千钧一发之际,经无端脑子忽而闪过灵光,喊道:“我知道了,非人力不怠,非天意反复,而是事事皆验,不是星象师所求。”
                假经无端果然停下手,经无端叫道:“喂,拉我上来。”
                假经无端笑了笑:“可你还是没回答我,星象师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完,毫不犹豫一刀将绳子割断,经无端极速下堕,呼啸风声中,他愤怒地喊出最后一句话:“那你呢,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可你又干了什么?不也是坐视天启城灭束手无策吗?”
                话音飘出很远,霎时间,整个星空深渊皆消失不见。
                经无端一身冷汗地从地上爬起,两片圭辞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雪霄弋伫立在他身前,轻描淡写道:“圭辞上附有人族的秘术?”
                “是。”经无端微微喘气,哑声道,“我在幻境中见到了,见到了它的主人。”
                “哦?”
                “我早该想到的,司天玑衡、敬授人时,这是全九州独一无二的玑衡圭辞,它的主人就是百年前名震东陆,连神木园的先生们提及都钦佩的人族大星象师季放鹤。”
                他蹲下来,毕恭毕敬地将老人的尸首摆好,道:“这位,想必就是季放鹤季先生。”
                雪霄弋有些动容,他轻叹道:“能把这么个能人囚禁在此,怪不得万无殇这个人皇当到头。”
                “季先生算无遗策,大概早知道自己是这种结局。”经无端皱眉道,“我疑惑的是,以他的本事,为什么什么都没做?”
                “他能做什么?”雪霄弋鄙夷一笑,“你要知道,城邦的兴衰之上,还有族群的兴衰,族群的兴衰之上,还有所居大陆的兴衰,大陆之上,还有九州,九州之上,还有星曜转换。若不是天降大任者,就凭一己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他微微闭上眼,双臂平展,身后肩胛处瞬间展开巨大的光翼,缓缓平升起来,宛若天神一般居高临下地俯瞰身下大地。他手轻轻一扬,原本交予经无端的那颗神秘的石头飞跃回到他手中,发出点点荧光。雪霄弋低头凝视,光翼一扬,整座小院均被疾风卷过,原本厚厚覆盖住庭院的落叶草根,随即被刮起四散。
                经无端无比清晰地看到,就在老人的尸首下,篆刻着能媲美《元极星曜格局图》的大型星图,他眼睛一亮,扑过去难以置信地道:“这,这里有……”
                “星脉。”雪霄弋道,“这里的地下,埋藏着一条星脉。季放鹤想必也算出来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做了很多,他千方百计将这条星脉隐藏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设计让万无殇将他囚禁在此。”
                “可,这么做有何意义?”
                “就如你所说,季放鹤早就预知天启城破,血流成河,然而人族众多,生机不息,他留着这条星脉,就是为子孙后代留下日后复兴的资本。可惜啊,他遇上了我,千算万算,算不到我也能感应星脉,而且我的能力,比他一个星象师要强百千倍。这世间,早已不仅仅是族群衰颓这么简单,数十年星辰乱象,大地灾难频频,他们却小心翼翼藏着一条星脉,心心念念着本族复兴这样的小事……”
                “陛下。”经无端脱口而出,“是因为那块石头吗?那果然是文字吗?它记载的内容就是星脉所在?它到底是什么文字?不对,若是真有人能勘探星脉的位置,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发掘出来?”
                雪霄弋惊奇地扬起眉毛,他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少年,缓缓地道:“大概是因为他们是龙族吧。你猜得没错,这块石头上,篆刻着龙吟。”
                “龙吟只有身具龙血之人方能看清,在我眼中,它们都是活的,游移变动,姿态万千,更伴有龙族吟唱之声,其蕴藏资料之丰富,就算是我也只能参详出其中万一的含义。你凭眼力就能判断出它其中一个形态,已经不愧青都经无端之名。但我希望,你不只是青都经无端。”
                “群星陨落,天地将倾!我希望,假以时日,旁人能把你跟云其安区别开,称你为独一无二的宁州经无端。甚至有朝一日,整个九州的外族提及你,都要赞一句羽族幸有经无端。孩子,可愿追随我之左右,担当起我的期望?”
                经无端眼中光彩夺目,一张娃娃脸此刻不见稚嫩,唯见庄重。他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朝雪霄弋跪下道:“经氏无端,谨遵陛下之命。”
                时翊王朝元年,天启城破,人族称臣,降皇为王,永翼王雪氏尊羽皇,由于天启万氏皇族尽赴国难,遂由羽皇钦点,自中州万氏旁系择长男充任人王。
                (本章完)


                IP属地:北京9楼2018-01-12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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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耀之旅》第一章
                  距天启城破三千皇族尽数殉难那日,已四十二年。
                  这期间,澜州北部擎梁山上的春雪降落了四十二次,中州天启城外的春花盛开了四十二回。
                  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天启皇城再度人声鼎沸,曾经静默若坟墓的无梁殿迎来送往了三任人王。
                  短命的人王们与这片土地上四十二年来无数或惨烈或隐忍的往事一样,无论呐喊或沉默,最终都无可奈何地化作史书中一行简单的文字。
                  人族向来不缺文人骚客,在他们笔下,羽人被蔑称为“夷羽”。四十二年望中犹记,尽是“道丧文弊,夷羽交侵,祖宗庙社之灵尽污”。他们淡化了前朝人皇万无殇的荒诞与无能,美化了三千皇族共赴国难崇高而悲壮的牺牲。每年八月圆月节,大至城镇,小至穷乡僻壤,中州百姓们暗地里祭奠不断,感怀故国,人人溅泪,啼血悲鸣。
                  与人族相反,对羽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开万世荣光的辉煌时代。
                  这个帝国北指瀚州,南至越州,东有澜州,西达云州,疆域之广,便是十二主星的星辰之神们展开神目,也无法一眼望穿。
                  这个帝国有千万年来最为英明神武的帝王,他如史诗中元极道化身的贤者一样,集睿智与英勇于一体,降中州,定东陆,镇鲛人,盟河络,甚至连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夸父巨人们亦对他宣誓臣属。
                  自有生民以来,各族传唱过的英雄千千万万,可谁能与雪霄弋相提并论?谁能如他一般以大智慧预知大陆种种大灾祸,救万千生灵免于涂炭,成就如此一统九州的丰功伟业?
                  只可惜,所有被记载下来的文字都避开了其间的艰辛危厄,没人知道四十二年间庙堂江湖隐藏了多少动荡与诡谲,同样地,也没人知道羽皇雪霄弋为支撑这个庞大的帝国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他留给后世的,只有如下记录:
                  翊王朝30年,雪霄弋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九州的太子雪吟殊殒身。
                  同年,岁羽汤氏为雪吟殊诞下遗腹子。羽皇雪霄弋亲自率军追踪此女三千余里,终得追回皇室血脉。
                  翊王朝31年,羽皇昭告九州,立雪吟殊之子为新太子。
                  次年春,青都城神木园的总廷星辰使风彦先奔赴千里,至秋叶都城为其主持赐福礼,赠小太子“雪穆恂”三字为名,并亲手将代表睿智与仁慈的璀璨星石贴到婴儿稚嫩的额头上。
                  翊王朝42年。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年份。
                  全年无大事发生,澜州、宁州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期间瀚州于七月曾发生短期干旱,九月中州边陲之地发生小股叛乱。然以九州之大,这等小打小闹的事件宛若投石入海,实在激不起多大水花。
                  唯一值得记下的,大概唯有小太子雪穆恂的“瘗发礼”。
                  “瘗发礼”是男性羽人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年满十二的少年们在这一日早早沐浴着新衣,叩拜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由长者手持金剪剪下其脑后的一缕头发,装入檀木匣子中,再由本人亲捧着到一棵年寿最高,最枝繁叶茂的岁木之下,用锄头于树下掘一小坑,将藏有头发的盒子掩埋,期间亲族们共吟唱冗长神秘的祷文,他们以古老的仪式告诉孕育羽人的山川河流,从今往后又有一名羽童将长大。
                  从这一天算起,少年告别羽童阶段,雀跃而迫不及待想要长成男人,他们会逐渐褪去脸上的稚嫩圆润,长出羽族男性特有的精美轮廓。他们将学习凝翼飞翔,有资格在风翔典攀银穹塔凝翼冲天;他们将轻歌曼舞,在仙笼花节吟诵诗篇吸引心仪的女子;他们也有资格开始关注谈论家国大事,思考自身的前程出路;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今往后有资格入校场试炼,有朝一日能如那些著名的煌羽那样驰骋战场,弯弓挥剑,射杀斩落那些胆敢对帝国心存反心的群匪叛军。
                  对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小太子雪穆恂而言,“瘗发礼”后,则意味着他从此往后便要日日踏入议政殿,正式进入庞大帝国的权力中枢。
                  秋叶城皇庭。
                  关尚仪跪在储宫宽大的石阶上已有大半日。
                  日光晒得头皮发烫,她垂头盯着地砖上烧铸的白荆花图案发呆,一滴汗自鼻尖滑落掉到地上,她恍惚间记起,伺候两代太子数十年,这是她第二次跪在这里。
                  第一次发生在翊王朝30年,当时她十七岁。
                  那天发生了一件她永生难忘的大事,故太子雪吟殊死于鲛人叛乱。消息传来,一向喜怒不颜于色的羽皇雪霄弋首次在他们这些侍从面前显露了情绪,他迁怒于整个太子储宫的内侍,将所有人捆在石阶下,命侍卫一气斩杀八十余人。
                  被杀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能飞善战的煌羽,也有像她这样一月能飞一次的俜羽。他们当中或许有几个是羽皇口中所说的奸佞小人,可大部分却跟她一样不过老实当差。当初他们挤破头调到太子寝宫,为的只是这儿的饷银比其他地方多两枚银毫,逢年过节太子又豪迈慷慨,时有赏赐。在这里做事,一年到头能多攒十来个银毫,托人带出皇庭交给父母亲族,没准便能帮家里添置多些物件,帮补一下生活。
                  可谁曾想那位文韬武略样样过人的太子雪吟殊会薨逝得那么早呢?
                  轮到她时,她已吓得身子发软,被两名侍卫提溜着胳膊拖到行刑处。刚好处决他们的那位煌羽生性好洁,握剑的手上不经意沾染了数点鲜血,他嫌恶地停下来掏手绢擦拭,就这片刻功夫,她忽而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嘶喊道:“我不服!”
                  遍地血污之中,她衣襟脸颊上溅落同僚的鲜血,有些人曾跟她朝夕相对,有些人却与她共事数年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在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尸体当中,她豁出去直视自己的皇,不顾一切地喊:“陛下!佞臣立朝,奸人附势,您不杀他们,却归罪我这样的小小内侍,我不服!”
                  羽皇面沉如水,却奇迹般地没有打断她,也抬手制止了其他人打断她。
                  她索性什么都不顾忌,含泪喊道:“陛下,我一月当班二十九日,歇一日,这一日还常被克扣不得休息。我冷天做活做到每根手指头都肿若萝卜,夏日当值晒到昏厥亦不敢动弹分毫,我兢兢业业,所求不过吃饱穿暖。人人都说太子天资龙章,可我在储宫这些年总共不过见了他几面。讲句大不敬的话,便是他老人家在街面上迎头走来,我只怕都认不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中带着连自己也诧异的凶狠:“害死太子的是鲛人,勾引他的是不要脸的岁羽,可冷眼旁观瞧着一点点走到这步田地的又是谁?他的军队没护驾,他的伴当下属不劝阻,京中的大人们不死谏,至交好友们个个都没能以命相护,陛下,要说有罪,人人有罪,要说当诛,有的是人比我更该杀,我不服,便是千刀万剐我也不服!”
                  她说完号啕大哭,她从来也没有哭得那样尽兴过,仿佛把身体从内而外拧干水分一样用力。如此拼尽全力的哭泣令她忽有种活着不过如此的感慨,她想死就死吧,反正哭过了。
                  可没想到,她哭完了却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被妥善安置起来,甚至有专人来逼着她学宫廷礼仪,谈吐仪态。她猜不透他们为什么不杀她,她也再无面见羽皇的荣幸,可正因为这样,她却有种从此日日活在羽皇眼皮底下的恐惧感。她怀着这样的恐惧过了一年多,有一日,她住的地方突然涌进来许多人给她道喜,她这才知道,她被擢升为皇庭尚仪部主事。又过了不久,一道旨意连同一个婴儿再度来临,她被羽皇钦点照料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太子。
                  从此以后她便没有了自己的名字。
                  人人唤她关尚仪,久而久之,关尚仪三个字便如覆在她血肉之上的一层皮,一层由羽皇赐予的华丽的皮。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裹着这层名为关尚仪的皮囊过一辈子,没想到翊王朝42年,距小太子“瘗发礼”前三天,她再度被人拖着跪在这个老地方,台阶上仍旧高高站立着九州的主人,羽皇雪霄弋。
                  拖她过来的人是坐忘阁待制雷修古,他来自霍北雷氏,是正儿八经的澜州老贵族,羽皇亲卫中第一高手。
                  关尚仪觉得这般人物用在拖她过来下跪这件事上有些大材小用。她在雷修古丢下她的那一刻爬起来跪好,回头微微一笑:“有劳雷将军。”
                  雷修古皱眉,错开了一步。
                  这一步错开得有讲究,若羽皇下令诛杀,他拔剑砍头不过手起剑落,若羽皇下令赦免,他侧身避开不与关尚仪结怨仇。
                  关尚仪心知肚明,她此刻心中无悲无喜,再不似当年那般惊惧,也没有惊惧到极点后爆发出来的凶狠。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在众人看来,她或许不是当年储宫里当差的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俜羽,可她自己知道,她其实一直都跪在那片血泊之中,杀与不杀,不过在羽皇一念之间。
                  “雪穆恂呢?”
                  关尚仪听到羽皇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口气淡漠得仿佛询问一个陌生人。她抬起头,平静地道:“我不知道。”
                  “太子私自出宫,上下无一人察觉,”羽皇顿了顿,“我让你掌管储宫,你便是这样管的?”
                  “回陛下,殿下聪明得很,他若想出宫,我便是全天盯防也无用。”关尚仪垂头道,“是我疏忽职责,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我记得你,”雪霄弋慢慢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问,“怎么,这一次不喊不服了?”
                  “难辞其咎,没有不服。”她笑了笑,轻声道,“太子已十二岁,该知道他为什么不能私自出宫,该懂得一踏出宫门,便想得再周全,也永远有他料不到防不及的意外发生。别的少年郎可以得意忘形随心所欲,他却不能,因为他是太子。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这句话我说了多少遍,他却半点也听不进,说来说去,还是我这个教养女官之罪。”
                  羽皇默然,过了半晌才道:“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你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有点见识。罢了,起来吧。”
                  关尚仪爬起,脚下一软,险些摔下。
                  “可惜,取天下珍华瑰宝,纳山川钟灵毓秀,上下多少人小心翼翼养出来的太子,享着福,却不知道他要挑起的担子有多重。”
                  关尚仪心疼太子,忙道:“殿下平日很好的,他,他只是少年心性,难免对外头有些好奇……”
                  羽皇抬手,关尚仪讷讷不敢言。羽皇淡淡地道:“关尚仪,太子顽劣,只能委屈你再教他一次了。”
                  关尚仪心里一颤,脸色发白,但渐渐地,她于嘴角慢慢绽开一缕微笑,整顿衣裳,重新跪下道:“是,能有始有终,乃我之幸,谢陛下成全。”


                  IP属地:北京16楼2018-01-26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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