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残风传原来也读过书，但由于大脑硬伤，终于没有成果。他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
幸而拍的一手好马屁，便替人喷喷人，换一碗饭吃。
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键盘，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来贴吧喷人，当鼓吹手啦啦队的人也没有了。
残风传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丧尽天良的司马的事。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残风传的名字。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残风传，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残风传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苍澜的信仰，你可是知道的么?"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残风传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么?……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到苍澜的时候，贴吧冲锋陷阵用。"
我暗想我是奶花，我去苍澜脑子可是有病，而且我们在贴吧也从来和和气气，干什么做司马的贴吧喷粪呢？
我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信了赖子变老赖?"
残风传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苍澜有五种会员，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残风传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残风传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残风传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是贴吧卖全家。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连他干爹赖子都拿出来卖了。赖子何许人也，能被他养的狗咬的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兴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发个帖子。"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残风传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
见了我，又说道，"我要发个帖。"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残风传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残风传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先好好发帖。"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残风传，你又喷人被打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喷人，怎么会打断腿?"
残风传低声说道，"跌断，跌，跌……"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
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
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残风传。
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残风传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残风传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残风传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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