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无月(下)
偌大的藏书阁在山体里绵延,一面面石壁被人精心穿凿,成了古朴的书架,高高地支棱着屋顶。书架既高,取书便不方便,因而所有书架都加了履带机关,阅书人只需转动把手,层层书籍便可随着履带或升或降。
温云熙靠在一张黄花梨躺椅上,侧耳听着齿轮转动的声音。他右边的茶几放着两碗茶,碗口敞着,茶已经凉了;又有几本书册,最上面那本翻到了中间。茶几的右侧还有一张躺椅,铺设着厚毡软垫,有些凌乱的痕迹,仿佛不久前还有人躺在上面,只是有事出去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慕容歧在书架间穿梭,雪心镇日跟着石明烟,他也不得闲,玉之然像是发现了趁手的工具,有事无事便要差遣他。或是随他外出看顾山上的奇珍异草,或是替他找些古籍医书,甚至于端茶倒酒、闲聊叙话,着实让慕容歧摸不着头脑。
忙活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找齐了玉之然所需的典籍,正往外走,却听见师父正在同谁说话。
“内子酷爱读书,她有孕后行动不便,我就让人改造了书架。我外出时她喜欢一个人在这,有时一待就是一天。”谈及师母,师父的语气总是柔和。
对方沉默半晌,方道:“御水门之战本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当年密谋参与的各路武林高手有二百余人,围山一月后以失败告终,且都命丧黄泉,无一例外。”他呵地一声冷笑,“那个人帮了你,却害了自己一家!”
“所以在这个江湖里,讲义气,未必是有福报的!”似乎被触动逆鳞,温云熙语调转凉,“我已向你承诺会确保舒靖容的安危,又答应你解决商道一事,师侄若是贪心不足,还是换一件账本再来讨价还价罢!”
慕容歧听得这些,只得站住了脚,不知该不该走出去。温云熙和萧忆情城府之深,远不是他能窥见的,何况他无意中听到了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密事,无疑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然而——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师父欠了谁的人情?这些疑问,也不可抑制地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
“我是来找你辞行的。”萧忆情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目光向慕容歧所在的方向一扫,“石明烟不宜随行,所以请师叔替我看顾一二。”
温云熙好笑起来,“看顾?玉之然只能制住她一时,一旦她被蛊虫同化,我也只能杀了她!你是不声不响地就拔掉了眼中钉肉中刺,可舒靖容岂会干休?这样的烫手山芋,我万万不敢接手!”
萧忆情叹了口气,“师叔是铁了心要抽身世外么?那我只好带她和慕容雪心离开,日后若有什么意外,也与师叔无涉。”
雪心!慕容歧心中大惊,往前踏了一步,温云熙的目光如利剑往他所在的方向一刺,令他如堕冰窟。只听温云熙“啧”地一声,道:“师侄果真是眼明心亮——出来罢,你能有几斤几两?岂能躲得过听雪楼主的法眼!”
——原来萧楼主早就知道,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那么,他的身份岂不是已经暴露了?
慕容歧只得现身,顶着两位长辈似笑非笑的目光,僵硬地跪地行礼,“晚辈冒犯,请萧楼主见谅。”
萧忆情收回视线,“师叔迟迟不肯对我坦诚相告,我也只能自己挑明,不过不是要挟,是交易。我将我的心腹大患留在师叔的手里,而师叔只需要牢牢捏着她,尽力保她一命,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如此合算的买卖,师叔意下如何?”
听雪楼主何等人物,怎会甘心受人掣肘?萧忆情这一举动,究竟是迫于无奈,还是另有所图?从一开始,他抛出的种种好处,无一不是让人占尽了便宜,这不是萧忆情的风格,但大战在即,他们间早已没有支吾的余地——无论温云熙有什么顾忌,眼下也唯有应承萧忆情而已。
“这听起来……真是一笔好买卖!”温云熙斜眼,“歧儿,拿完了书就回去罢,好好照顾妹妹,别再让你萧师兄费心了!”他用师门关系相称,刻意强调着双方祸福相依的命途。
是的,祸福相依,这才是他们屡屡达成交易的根本。
“是!”慕容歧如释重负,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连忙抱着书册匆匆离去。
温云熙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起身道:“我很好奇……你一直防备我,却为何不把真相告诉她?舒靖容要是知道了那件事,说不定会坚定地站在你那边,帮着你、置我于死地!”
“她不会。只要和那个人有一点点关系,她都不会那么做,烨火她都能放过,更遑论是你。”萧忆情一声叹息,将未曾出口的心声拂去。
——他不会去撕开她的伤口;不会和那个人去赌。
——他已经没有赢的机会,但至少不要做一个卑劣的输家。
“若是舒靖容当真走了,你会换上江秋白去金龙寨白白地送死么?”
听雪楼主始终保持着一份从容,“人都换了,计划自然也会生变。不过你总会帮我的,要是我死在‘它’手里,你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人都说你思虑周全,满心算计,今日我才算亲眼见识。真是后生可畏啊……”温云熙背对着他,无不讽刺地说道:“交易谈成了,告别的礼数也尽到了,赶紧上路罢!别说误了你的时辰,就是误了我的时辰,我可不敢保证舒靖容会不会缺胳膊少腿了!”
萧忆情踏出门外,侧首,“终归是拿命去赌,谈何周全?唯有阿靖……拜托师叔了!”
石室的门重重关上,隔绝了两人的身影。
温云熙走到另一张躺椅旁,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毛毡,那触感像情人的手一样温暖、柔软。
“你看,他精明得很呐。想杀听雪楼主,谈何容易?”他对着空荡荡的躺椅低声喟叹,“不过快了,这条路……就要走尽了!”
灯海之上,黑色的影子从月之暗面爬出,撕裂了光辉,在夜色里翻涌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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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应该算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