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好像是寿县的春天，澄澈干净的天，满树桃花，他听见有笑声，回过头看见那个人年轻的面庞。然后转眼却是缓缓流淌的江水，夕阳残红，摇曳着的芦苇丛。风翻起那个人的衣角，他笑着在他耳边骄傲地说，总有一天，我将统领千军万马，取下我们的江山。而那却是他见他最后一面。他看见自己走上往他的坟去的那条山道，冷雨黄昏路，长了野花，生了荒草，生死茫茫。他在他的坟前跪下，泪流不歇。然后却听见熟悉的带着笑的声音在身后说，公瑾，好久不见。
 周瑜猛然惊醒时还在病榻上卧着，面颊冰凉，嘴唇泛白。月光在床榻边落下阴影。又是梦，伯符，为何最近总梦见你。伯符，你如何也成了离人过客。伯符，你还能看见吗，我们的江山。有人走了过来，周瑜轻咳了两声，偏过头看见鲁肃眉头紧锁的焦急的脸。
 
大都督，孔明先生来看你来了。
 抬眼就看见诸葛亮带着笑却毫无情感的令人厌恶的那张脸，还有他的冰凉寒冷的眼神。哼，虚情假意，是来看笑话么。
 劳孔明先生挂念了。
 周瑜坐起来，不冷不热地道。
 呵呵，几日不见，公瑾如何变得这般憔悴？
 周瑜脸又冰了几分，明知故问，待击溃曹军之后，我周公瑾定要杀了你。
诸葛亮见他不答，笑着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腕，替他把脉。周瑜想要挣脱，岂料诸葛亮看似文弱，他骨干修长的手指却沉着有力，逃不开，只得作罢。
周瑜沉默不语，突然察觉他的指尖很温暖。抬起头看见诸葛亮略皱眉头若有所思的表情，才发现除去令人厌恶的笑容外，他也算是有一张俊朗干净的脸。只可惜，那么明媚的面容底下全是算计与谋略。
鲁肃在旁边焦虑地问，
公瑾的病如何啊？
诸葛亮松开手，笑着站起来，并不回答。周瑜冷冷地看着，也不问。还是鲁肃诚恳焦急地走到诸葛亮身边，
孔明先生，为何笑而不答啊？
 诸葛亮的目光停留在周瑜脸上，然后笑道，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周瑜依旧冷漠地看着诸葛亮，沉默不答。是啊，欠东风啊，你到是给我弄来东风啊。
鲁肃面露喜色，
先生有何妙计啊？
诸葛亮笑着轻轻挥了挥手中的羽扇，似是胸有成竹，
子敬可谴人建七星台，建成后，亮自当向天祈求借得东风。
数日后。
周瑜任隆冬的江风猛烈地吹起自己的衣衫，平静地眯起眼睛看着远处七星台上诸葛亮披散头发，身着黑袍的身影，若有所思。
真不知是不是该信你，你就继续装神弄鬼吧，不管你借不借的到东风我都要杀你。孔明啊孔明，你就好好看看这江水苍天，否则就再也看不到了。

三
 赵云独自一人架着小船停靠在江边，他站在船头，抬头就可以看见七星台上军师的身影，纵然江面上的冬风吹得他有些发冷，他却突然觉得宽心而温暖。人言大都督周瑜想取军师的性命，所以军师在江对岸的这些日子，自己时常担忧，也不知是为何。一想到军师马上便可以随自己回去，便松了口气。以后定要随时陪在军师身边，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东风竟然还是借来了。
周瑜望着灰暗的天笑了，眼神却冰冷而满怀杀意。他命众将准备火烧曹军，而自己却带了些士卒去了七星台。孔明啊，你要死于我的剑下，你的命是我的，你对我的那些阴险算计今日定要如数奉还。
 而他未曾料到的却是，诸葛亮已随赵云开来的小船离了岸。他看见诸葛亮握着羽扇，依然是那令人反感的笑容，还作着揖道，
 有劳大都督前来相送，亮不甚感激啊，呵呵。都督多保重。
 
赵云举起弓，依军师的意思，是要射下周瑜悬着的旗帜。然而他拉弓的刹那却有些犹疑，他第一次看清周瑜的样子，不愧是周郎，俊朗清秀却不乏坚毅。赵云把箭对准了周瑜，如果除掉他，如果除掉他......
子龙，怎么了？
诸葛亮在一旁突然笑着问。
赵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放箭射下了写着“周”的军旗。
然后低声说，
对不起，军师。
呵呵，子龙哪里有错。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恩。
周瑜任自己的大旗落在脚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远去的船只。他并没有气恼，很奇怪，他只是突然觉得有些落寞，或许是因猎物逃脱了，或许是因对手离去了，又或许，他是在想念他们在一起相互讽刺如孩童般斗嘴的日子。
若他落在自己的手里，一剑杀了他又如何。真的会杀了他么。
周瑜不愿意去想。
都督？大都督！
有人在旁边焦急地喊，周瑜转过头，若无其事地说，
战事要紧，我们走。
他转过身离开，东风吹起他的披风，刮痛了他的面庞，他才察觉，江边的风好冷。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暮已成夜。
诸葛亮和赵云对坐在船舱里，赵云低着头，沉默不语。灯火摇曳，听得见江水声与风声。诸葛亮摇了摇羽扇，笑道，
子龙如何又低头不语啊，和沙场上的将军实不一样啊。
赵云抬起脸，有些犹豫，但看见诸葛亮的笑，还是说了出来，
军师，适才子龙差点杀了周瑜。
诸葛亮心中了然，却故作震惊，
啊？为何啊？
赵云脸上一热，老实地说，
因为，因为他们都说周公瑾要加害军师。
诸葛亮又笑了起来，兴许是错觉，赵云觉得军师的目光少了平常的凌厉与寒冷，反倒有几分温度。
呵呵，我诸葛孔明的命是天定的，岂是他周郎可以夺去的。
赵云也笑了，
恩，子龙知道。
隔了片刻，赵云又道，
军师，子龙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军师可否教子龙下棋？
这次定不是错觉，赵云相信，军师的眼神很温柔，笑也很温暖。

五
 或许我们都是在不知不觉与念念不忘间，淡却了回忆，渐渐忘记以为永不退去的旧事。也或许我们在不知不觉与征战杀戮间，渐渐开始想念一些人。那些人的面容出现过，便再不能消散。周瑜从没有想到诸葛亮会在自己的生命里占到和孙策一样的位置，但是他确实是占了。
 
再次索要荆州无果的时候，周瑜已经病得很重了，他的脸上已经见不到血色和神采，愈见苍白冰冷。他被用竹架抬着，穿过那座山。恍惚中他想起诸葛亮在江东短暂的日子。那些时日他们从不吝惜自己的冷言冷语和深谋远虑，而最后机关算尽，如今却只留下败的败，散的散。而荆州，依然被那个人占着不还。罢了，但是可以善罢甘休么，伯符，我很想你，也许我们就要相见了。
 
突然传来古琴低沉悠远的音调，周瑜听出来了，那是自己的曲子，那是他的长河引，有人在弹他的曲子。他挣扎着坐起来，抬头看见山上坐着穿一身青衣的男子。周瑜眯了眼睛，看不清是谁，但是那人停了下来，站起身，挥着羽扇，平静地道，
 亮在此等候都督多时了。
 他竟然没有笑，那个笑里藏刀的诸葛孔明竟然没有笑。周瑜冷笑着坐起来，
 劳孔明先生久等了。
 诸葛亮神色依然平静，淡然地说，
 亮曾听都督弹过此曲，甚是喜爱，故托人弄来曲谱。壮志未酬，大业未成，离人过客皆暗凄凉，都督的寂寥孤傲，亮早已知晓，还请都督看淡一些。亮实为惋惜我们终不能喜聚喜散，然若天下定了，亮必奉上好酒与君同醉。
 
 他就这样轻易而理所当然地，当着千军万马百万将士，平静地把自己的曲自己的情展露在日光下，给苍天过目，就这样简单明了地为他们的相互残杀作了最华丽温柔的注释，他甚至还用最美丽坚定的承诺来把他们的缘不见血地格杀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残忍而冰冷彻骨。
 周瑜笑了，笑得寂寞却骄傲。他抬起头，目光透过将自己的大军团团围住的诸葛亮设计埋伏的军队，看着诸葛亮说，
 孔明先生还真是机关算尽，相必这天下不会有事情瞒过先生的眼睛。不过，你算错了一件事，而且屡屡算错。
 诸葛亮看着周瑜苍白微笑的脸，沉默不语，然后对着将士说，
 放他们过去。
 
 而那也终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所有光辉如火的锦绣年华，都可以瞬间崩陷。发生过的和没有发生过的，都随着逝去的人逝去，但岁月却带不走他们的名字。
 
 东吴的大都督周瑜死在那个夜晚。他带着冰冷的笑，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他说，
 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诸葛亮还在自己的府里和赵云下棋。
赵云中盘败。他皱着眉头，道，
怎料军师还那么沉着，看似稳妥保守的棋型却步步含杀气。子龙还以为军师今天......
他突然停住了，抬眼看了一眼诸葛亮，不再说话。诸葛亮摇了摇扇子，笑问道，
今天吾怎样？
赵云沉默片刻，道，
昨日听人说，军师为周都督吊孝是真情实意，感动了江东所有将士文臣。周都督去世，军师定很难过。所以......
所以你以为今日定能趁我心乱如麻胜了我？
子龙不敢。
呵呵，吊孝那是为联东吴以抗曹操，是为国事。
诸葛亮笑着看着棋盘，若无其事。赵云诧异地抬头，突然愤慨地站起来，
难道一切都是假的么？军师难道从来没有感情，从来不焦急不难过么？
诸葛亮抬起头，依然带着笑看着赵云，不冷不热地道，
子龙何时也和东吴大都督有感情了？
赵云愤怒地转身要走。诸葛亮不笑了，沉静地说，
公瑾临终前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让我等快死的时候再打开。虽然我与他为敌，但确实有英雄相惜之情，他死前说，既生瑜，何生亮，也让我着实悲叹。但死者不返，而且我们终是敌人，怎么，子龙将军想让亮真心真意为他哭三天么？
赵云转过身，低了头不语。诸葛亮停了一会，认真地道，
亮曾经也焦虑难安，胆怯过，便是听闻你闯进百万魏军中，救阿斗，不知生死的时候。
说罢，诸葛亮拂袖而去。他身后的赵云怔在那里，阳光在一个瞬间明亮。

六
 赵云从未想过军师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知道，这样一辈子，在疆场上的一辈子，可以陪他东征西讨，就够了。
而岁月如年，刘备最终还是称了帝，他们终于有了一片自己的河山。蜀汉。
主公成了皇帝，军师成了丞相，自己成了虎威将军。人都没有变，但是人却也都变了。
赵云在这个清晨去上早朝的路上，抬头仰望成都的天空，他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和军师下棋，不对，是很久没有和丞相下棋。他想他这些年过来，棋艺已经很精湛了。
成都的阳光暧昧而含蓄，他低下头，看见披在肩上没有扎起的柔软头发，已经依稀可见银色。他老了。
不知不觉的，岁月如年，沧海变桑田。
刘备在早朝上执意要亲率大军讨伐东吴。他的愤怒和他作为帝王的尊严不允许他在两个兄弟都死去的情况下不进行任何报复。而他的愤怒却也暗示了蜀汉的灾难。
赵云站出来，果断而沉着，他低了头，但是眉宇间依旧不卑不亢。他坚定地说，
陛下，不可。今曹丕篡汉，天下共怒，陛下应早图关东，屯兵渭河上流。臣以为不可舍魏而伐吴。还请陛下三思啊。
刘备平静地答，
孙权害我弟， 今为弟报仇方雪此恨，卿为何阻止？
赵云焦急地抬起头，
陛下，不可啊，陛下应以天下为重，万万不可因私情而误大事啊！
刘备恼怒起来，
朕即使有万里河山，伐了曹魏，却无法为弟报仇，要这江山还有何用！
这......
赵云应不上来，他本能地转过头，看着那边的诸葛亮，而诸葛亮随即站了出来。但是他的声音却失了曾经的自信与镇定，他甚至是焦虑地抬头看着刘备说，
陛下，子龙将军的话甚是，三思而行啊！
够了！
刘备站了起来，
朕意已决，传令三军，起兵七十万伐吴！ 
出兵的前一天晚上赵云去了丞相府。他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还是进去了。他听见后院传来古琴的声音，低沉悲怆，是流水。他穿过月光照耀的回廊，看见诸葛亮在凉亭里抚琴。他看见他的侧脸已经显得沧桑而凄凉，他老了，他再不能像年轻时一样骄傲无所畏惧地微笑，他的身躯已经枯瘦，他们都老了。赵云突然觉得心酸。
晚风吹过，他轻轻走过去，眼泪轻易地就落了下来。
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成为永别，走向生死茫茫的两个世界。知道终有一天我们征战后再不能回来，也知道我们会战死在不同的沙场，然而还是懦弱地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可以我们却都已苍老了。虽然我们还是在日夜征战，我们不断地杀戮走过漫长的征途，因为我们都深知，我们的肩膀，一定要撑起蜀汉的壮阔江山。
琴声停了，诸葛亮转过脸，看着赵云的眼泪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然后他站起来，把羽扇放在瑶琴上。他叹了口气，张开手把赵云的脑袋揉进自己的怀里。他轻声说，
子龙，你真傻。亮就在这里等你归来。
我们都已苍老。但是我们依旧要征战，我们的肩膀即使再消瘦，也一定要镇定坚决地撑起蜀汉的辽阔河山。亮不会离开，就在这里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