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将旧了的身体塞进地铁
就像将中年裸露的焦躁与健忘塞进黑夜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人生的路上，该暗淡的都已暗淡
该瑟缩的都已经瑟缩，而地铁的轰鸣与疾驰
始终让人无法安宁，无法慵懒，无法不多看一眼
新鲜的煤堆与暮色里低垂的额头。那些不识风情的人
却有足够的理由停下来
让风吹透肋骨，吹透铁轨上的小站
让风也吹着人间的灰尘和黑里的幽暗
来吧!我所能做的，只想让呼啸的列车把中年的惶恐
一点不剩地带走
而我独自面对人类全部的喧嚣与生命的沼泽

我爱那个流亡在命运里不肯低头的人
爱那个忍着哀伤的赶路者
我是爱的影子啊
我如今是轻的是落在岁月额头上的炭火
悲喜里的赶路人
我渴望燃烧
渴望在灰烬里数着隔夜的念想
那倾泻而来的春天
与我有着绿丝绸一样的牵绊
长夜里我与世界相互取暖
太沧桑了
我这个红尘里端庄而灿烂的女子
举着一片忧郁的荒野
在满目萧萧中站成一截耀眼的时光
我只是被时间爱过的灯火
在新愁旧怨里长成一片森林
在新愁旧怨里长成一道寡言的闪电
因为爱世事才这般柔软
因为懂得所有的恩怨都成了一张纸
成了薄薄的过往

原谅我在每一张白纸上
都种下梦，云朵和羽毛
并安排花好遇见月圆
原谅我的轻和小，胆和怯
仿佛你所时常揶揄的
不食人间烟火
原谅我在买菜时
偶尔也会走神，想起普拉斯
我知道，写诗的手
总会老到握不住笔
我知道，柴米油盐，相夫教子
总有一天会把我的腰压弯
人生卑微，渺小
一场新雪
会压住另一场雪
原谅我绕开风的暴力，水的旋涡
原谅我松开诗与现实的锁链
让它高于生活一截
隐藏骨头里的针
只把头顶的花冠亮出来给你看

会有无限的时间躺在青草的芳香里
陪黑夜跳舞，抒发墓室的诗篇
这有限的阳光才是真正的笔
赞美小辫，花裙，唱歌，学习
上树摘果，下溪摸鱼，喜欢隔壁班的男孩子
并投身一锅热辣辣的火锅，汗流如注
从少女到少妇，再到老妇
这有限的时间才是我的稿笺
这有限的时间是短暂的
我不愿提前获取永远的秘密

花要隐藏多深
才能躲过蜜蜂的侦探
我的孩子要提前多少年请求我收留
我才能抱住你不把你摔坏
有人遍寻花蕾
我拒绝开放
黑夜让一场失蹄的马技
带走怨恨的眼
那一念之差
需要我祈祷多少年
才能超拔你和我的苦海
某一世
被成就的母亲
羽化成一朵白色的曼陀罗
开放在你的掌心
于诵经声中
甘心被你
揉碎

你在千里之外，隔着青山的屏障
释放出奇异的体香
丝丝缕缕入我梦里，你在天山采摘雪莲
桃花源里纺线，阁楼上抚琴、诉说相思
余音犹在耳畔，你写下婉约的词
丝丝入扣，你在前朝的庙会，观花灯
麦田里堆雪人，云朵上荡秋千
你不再来这龌龊的凡世，只喜欢在凄美的往事里
偶然现身，我挥笔写下忆秦娥
却忆不起咸阳古道，悲怆箫声何为
只有月光照见窗棂，夜夜送来
你遥寄的霜雪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
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
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
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
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
抠出体内的命根子

一些早已从生活中消失的面孔
又一一浮现出来
走过翠柏走过众多的墓碑
时光在这里沉积成巨大的洼地
那些生命如同流水
一点一点流注到这里
这个午后我在墓园里行走
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
再过几天一场又一场小雨
将轻轻洗刷每一个姓名
哦熟悉的名字一年比一年多起来
这意味着我现实的生活中日益减少着
亲人、朋友和师长能否构成
另一个交流圈或者QQ群
多年以后无疑我也将申请加入

李树站在墙角，桃树站在石磨旁
春风开门。她们佯装不知
藏起满院的寂静
春风到处寻找。在旧农具身上
找出了当年的一粒粒火星。在一把挂着的二胡身上
找出了一段旧时光
春风摸摸院墙，摸摸台阶，摸摸窗户
最后，摸了摸空空的花盆
桃李无言。舌尖上的嬉笑
被一张薄薄的嘴唇藏得多么深啊

风雨如晦
绿烟伤心，芙蓉有凄凉的身世
不说也罢
有一座塔
在云间，在大雁的翅膀之上
你说，有一盏灯在塔中
如抄经人的额头
如我橐橐的足音
时时出现在你梦中
风雨凄凄
皂荚落地——那紫檀色的小妆盒
仍然哗哗啦啦不失阳光的快乐
在大慈恩寺
你捡起这样的一枚皂荚送给我
你说，你因相信那塔中的光芒
相信雨后，有那引渡的虹桥
而甘愿饱受所有风雨的滋味
且自珍自爱，且如这皂荚苦中有乐
风雨潇潇
芙蓉带笑，且带着泪珠
那时，我们在同一柄伞下呼吸
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伞盖青青
仿佛人间一片最圆最小的荷叶
不说也罢

幽州好静呵，白马飞，战鼓歇
春光四溢时，正是渔樵问答
鸟儿飞出隔壁，在濡水两岸百转千回
残雪养活了雨声，老皇历选出了蛀虫
而一头出塞的瘦驴，却驮不动一个
满脸苍白的书生。李白登台，醉眼难开
一生诗心难解燕山雪花大如席
也难解月亮在水底的幻影
而鸣金儿郎，败退的秘诀
正捏在轩辕台旁一根朽木的手里
半夜春分时刻，百谷拔苗助长
正如百无一用却到处拥挤的举子
赶考人的快乐比小脚乾坤的笑脸
虚伪十倍。有巢氏的后人从枝头
慢慢挪下来，不是宽衣大袖神仙眷侣
而是一个心里盛开玫瑰的戏中黑头
仓廪中囤积的几条小河，一直向东奔流
但它的波浪永远追不上消失的马蹄
火和国王都不适合建造，水也不能
在大地上堆积太久，而我们的命运
只是祭坛上一只粗糙的土瓮
常常要在风暴来临之前就自己破碎
断碑被夜色在暗中扶起，而变节将军

仍在心中藏着祖国的秘密
春风绿柳，一些倚马写诗的人，提篮
烧酒，依旧有醉生梦死的襟怀和人品
粜白米、屠城记、染油仔、五熟坊
卖炭翁、铸铁人和笑脸相迎的丝帛娘娘
今夜要和生锈的磨刀人在月亮下相会
那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喝一顿散伙酒吧
狼烟四合，城垛上的灰脸已经起了警惕
黄金家书，梦里箭囊，安住天下笔墨
篱笆下的青茧一圈一圈吐出腹中缫丝
读信映雪，千山万水都比囊萤
看得真切，郎君呵，往后就得凭天由命了
即使活不到明春，妾身
仍有一颗千年白狐寂静的芳心
新娘晚妆，壮士迟暮，我乡下的亲人
正在安睡，他们像被秋风扑倒的芦苇
夕阳中干枯的身影，令人心中一荡
八万里田亩之上，千年的荻花到处翻飞
而我领了三郡十六州的臣民，在薄暮时分
土獾一样逃出燕王城，胡天碧草
羌笛断绝，我像飞进唐诗里的那只白鹭
突然身心憔悴，一个人从天空中摔下来
在猎人怀里露出了一个惊弓之鸟的薄命之躯
而白云顶上一行晴雪，正好盛下我
此时的目光和幽州城外虚幻的一幕

一个驻颜有术的女子，在汉语的缝隙
开了一家很物理的化学酒吧
至于酒吧的名字，或许出于某种暗示
或许源自某种状态
一些身份暧昧的人，时常在那儿
物理运动，化学反应：喝酒、采气、坐禅
宽进窄出。我，一个有胆无量的乡巴佬
偶尔也在那儿朦朦胧胧
云里雾里，我始终搞不清楚，要多少酒水
才可以将黑夜漂白，要多少工夫
才可以将眼白掏空。迷离中，我看见
巫师样的店主，像一颗黑色的星宿
独自穿过白夜，去会见光芒。据说
她是一位富有魔力的老板娘
擅长在阴阳混沌中提炼东倒西歪的灵魂
擅长在白日梦中提取黑夜的浓缩铀

这么多年，我蜗居在偏僻的乡下
一点点老去。一点点被世人遗忘
剩下人们看不到的思想
幽深、淡蓝、发光。有时跟
清风明月
举杯。有时跟
夜间游走的鬼神对话
窗外的风，一直在吹
从春吹到冬
把小的吹大，大的吹小
从有吹到无
把红的吹黑，黑的吹红
从天晴吹到天阴
把活的吹死，死的吹活
风，一直在吹……
为了安静，我把升腾的欲望
劝了再劝，压了再压
让堂前点亮的酥油灯盏，继续
说话——
一眨眼，我已老了
把那些神秘的事物
终于看穿。一眨眼
谁能在安静中走向
真正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