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逢亥月，清秋澄阔，爽籁渡云。）
（早间晨起，犹恐宿雨未歇，兼忧杂冗旁事，直教前儿投予觉禅府的笺帖无人应请。逮观此刻清天如洗，心始稍定，才于院前摆茗置案、正照对着边隅几树白玉芙蓉，候作品赏。）
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拚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
（将将吟阙，又仿佛触意戛止，敛睫蓦沉；旋以滚汤淋碧，氤然蒸缈，只漫遮、皓腕轻栗情状。）

（芙蓉之类，原以川地所植最显；札穆秦正支即籍溯西南巴蜀，此间又系旧厢辟出，因而这等连脉融贯之习，便似得窥一斑了——至于院内芙蓉团簇，想来亦是前人所植，几度疏怠打理，本也残颓萧条，近乎枯败；惟因我今春过英王府一遭、自枉渚归后，怔忡犹悟，始才关照起这丛花木。）
（时矣，命矣——则譬如洋鹃并芙蓉、曙红并月白、鲲蛟并禽鹤、更逾东西之斥辙一般。）
（犹不动声色，幽掩嚣绪。及闻鹂音，兀自稳持了羊脂素盏，缘力缓曳片刻，转迎来人，绽靥提涡，语中含俏，并奉杯于人前。）
坐——你且试猜，这是什么茶？

然——
（臻首微颔，悠悠一句称语荡恣膺腑甫出，偏生又添罢娇糯的扬韵，切辞咬字，皆携了嗔趣似的不甘。）
东坡旧赞“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除却此番逢秋、固然稍逊乎春时头茬外，倒确是阳羡一品。
（顾觑红颜婉约姝致貌，舒目温挚，阖袖莞尔，纤荑溯沿圈捻，轻嗅徐呷毕，更续。）
原先还打量着，这京畿到底坐北，两下亘隔，个中诸人于江浙之习则难免略生疏些——

（自前番西山初遇，自香山再逢，兜兜转转，皆不离一“巧”字去。如今知她籍在杭州，便益发地再添一桩巧了。）
姑苏文德，祖宅坐城中西北隅，屏毗虎丘。
（舐咂醇茶清芬，虚实化影，汇在一处，又泼墨疾扬般铺张开来，恍惚忆旧，着意“西湖”一词道。）
倒教我想起初初投京时，曾于广德楼偶遇一位极有趣儿的姑娘，不爱看戏，却把梨园比将了茶斋似、独以品茗为乐。
彼时她邀我共饮的一道，便是西湖龙井——那姑娘有趣，人亦爽快，似讳作……羡月？

家严驾鹤时，我尚在龀龄，是以于父族诸事……所知并不详。
（眸光流转，垂眸复抬，泯散了浅怅去，于心乍暖，莞尔更睇。）
倒不必一味论亲脉与否，单说我二人遭际，原也早已合了缘法，堪谓为幸了。
（妤宜，妤宜，竟教我无端怀溯起鹤眠——恰如她，亦是这般名姝风致，婷婷袅袅；然则细数年岁，我同她业已几载未叙，便怕往后，直教昔时知遇搁浅，空凋作萍客意。）
（及此，蓦聆她提起周延二字，遂也点首称应、又微诧。）
那位姑娘确是冠姓周延……你竟也识得？——理王妃？

（再将玉盏勾兜怀下，扬袖圈拢，惴惴般、掩去指端掼为紧扣的苍色。颏尖徐仰，茶汤滞萦喉间良久，却于悠悠泯散时未馀醇柔，恍代之清苦醺冽滋味。）
（手帕之交便很好；兼话妤宜又生得这般临水照花、解人解语的秉质，不拘谁人同她交游，想必皆欣然存幸的。更，转忖羡月事，将“理王妃”数字衔嘤于口中默念，忽若五内牵动，一时失神，亟亟黯声吁呛，半晌方罢。抬眸观她，仿佛无谓，只在唇畔挑了些许隐喟谑笑，道。）
当下茶非当季，原以饮酒更好些，秋露白就很妙，然——
（远山蓦蹙，旋即缄语，阖袖复搁唇畔，意止余呛冲逆。）

无碍……说来也怪，此一盏不过泡得稍浓些，竟连这样的茶亦经不得了。
（起初仍默然忡神，及至风息萧然，余光陡触琼苞簌落时，始如梦初醒，辞间犹掷了幽微的赧状。）
（纵目院隅，正定几树浅素的木芙蓉，生得雪琢玉雕般的绰姿，凌秋蓊馥——只这一道，便又同那春绽的洋鹃弥逾径庭了。）
我常婴旧疾，逢寒或催之，原该忌辛忌酒——我倒不拘于此，惟惜无人同醉，才饮得少些；不过侍花扶木，勉为虚度耳。
（一时执她往芙蓉前去，似笑非笑，半片言语间，似兀落孤凛。）

好。
（才应下，又微引颀颈，仰而漫观满目芳华，愣怔间便好似重影幻叠，直教那绯粉流朱的虚缈尽蔽了雪玉之色。更忆那人昔时片语，乃谓“不可无我，不愧真我”——然，自持也好，守真也罢，到底难免运数之挟，须伏锢于时命、长恸于离合。）
侍花弄木固可称雅，却譬如那花鸟皆蕴情一般，倘若时不时生出溅泪恨别的意状来，岂不也教人白白赔了销魂去？
（定目再视，天地澄朗，幻意悉驱。只探臂，就低近处折将一簇，展于掌内，似笑或非。）
这木芙蓉，我竟到如今才晓得，尚有些旁的讳法——惯常的，便是拒霜；亦可称之……断肠。

（芙蓉冠此二称，再令我将其同平生遭际等而观之，竟兀然生出近乎谶语的意味来——拒霜者，清崛凌寒，茕孑傲诞；断肠，则千萦百折，幽虑辟思，长此以往，终难脱攫神摧骨、黯伤销魂状。）
（知其损益，犹不堪止；亦恰似那句，明知不可为，却忍而……不舍也。）
（由她将芙蓉漫箨轻簪于鬓侧，分明闻得其言，偏仍似出神般缄默，只把指间掼力施重几分，过罢半晌，始嗫嚅。）
妤宜，我且问你……你素日里……是如何看我的？我可曾、可曾令你……你，可——悔？
（一席极混沌的话颓然掷出，愧喟犹疑，仿佛莫名，却字字指意，分寸沥心。）

（听毕她言，知是皆溯肺腑；却又使自个无由地更添一种愈深的惭怍去——曩昔罹忧罹患，落得清辟孑身，叫人辄判以阴鸷薄凉——直至往日同那人于薄洼的一处遭际、继而灯市再逢、慕愫更生；犹记彼时寒春，我本惴候其决绝之语，却不期然聆得他似笑且喟的一句“同罪”入耳，卒赠猞裘以遗念，遂教我……深愧至今。）
妤宜。
（自与他别后，我便似惮于以恳切示人。非是自矜，实因……惟恐再负。熠眸凝她良久，倏尔拢袖轻拥，颏抵香肩，身微栗，然笑意勾提，低喃道。）
那——可不许哄我。
（语中所蕴，恣甚，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