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尔的呼吸很粗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个女孩见过了太多——那些巫师和女巫们在折磨和杀戮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神情……而他竟然还以为她是一个天真的女孩!他竟然还以为她是个无知的学生!他在她的记忆里没看到过六年级以后的事,十七岁之后,她所经历的只有在树林中夺命狂奔,在黑暗中躲避追杀,只有擦着头皮飞过的恶咒,只有恐惧和痛苦,还有那种孤注一掷的、愚蠢的勇气。
里德尔感觉自己背后的炉火烧得很旺。他震惊地望着格兰杰,而后者仍然在止不住地颤抖,她闭着眼睛,咬着嘴唇,试图不让自己的表情完全变得一团糟。
所以这就是他。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巫师,一个以残酷闻名的恶人,他企图杀死一个婴儿但却最后却只是草草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可笑的伤疤,他是死亡的化身,是所有麻瓜的敌人,他命令追随者们去攻击无足轻重的学生。还有他的两个——两个魂器……都被摧毁了。他几乎想重新搜寻一下赫敏的记忆,以确保其他几个是安全的,尽管他认为她也不一定知道。他一直在计划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制作成魂器,但是他还没有决定好到底要用什么——而且他也无法再一次回到她的头脑中。他只是……他做不到。
里德尔感自己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大脑一片空白,好像经历了过去那一切的人是他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看到她是怎么死的,她是不是在逃跑时,在霍格沃茨混乱危险的走廊中,被一束绿色的光线不期然地射中了胸口?
这个想法突然令他感到恶心,他从没考虑过这样的死亡。怎么会有人杀了赫敏·格兰杰?她这么强大又这么坚强,她是不会被打倒的。他想到了之前赫敏受到惊吓时的模样,胸口的某处仿佛跳动着一束不知名的火焰——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的惊讶总是伴随着恐惧——里德尔发现自己对这个想法感到一种出离的愤怒。
他无法阻止自己想象她被索命咒击中的样子,一道绿色的光线击中她的锁骨,使她失去了平衡,那双闪着智慧光芒的浅褐色眼睛渐渐熄灭——怎么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杀害她的凶手难道不明白她有多聪明吗?她比那座城堡里的所有人都重要得多,作为自己两个最亲密朋友的保密人,她却不让他们为她做同样的事……一个拥有着知识的头脑,一颗蕴藏着火焰的心脏——而那颗心脏就这么……停止了跳动?就像它一文不值一样?就像她对任何人来说都毫无意义一样?但是不,对那些认识她的人而言,她是至关重要的。她两个最好的朋友,她的家庭,还有那全是红头发的一大家子,那个眼睛大大的金发女孩,那个在魔药课上一脸绝望的男孩,所有对她感到骄傲并抱有期待的教授们——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她不是……平平无奇的,她需要成长,需要去拯救这个糟糕的世界,如果她自己想这么做的话——
说到这点,她一直在跟他聊关于帮助别人的话题。在经历了生命中最后几个星期——或许几个月——的悲惨生活之后,她怎么还能相信人性?里德尔突然觉得如果他不能理解仁慈的概念,或者乐观、信仰、希望的概念,不能理解是什么支撑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在一切都被夺走之后仍能够保持这份信仰,那么他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弱小、最愚蠢的人。
里德尔慢慢站了起来。赫敏的姿势没有变过,还是坐在沙发上。外面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在她的脑海里究竟待了多久,只是依稀记得刚开始摄神取念的时候屋外还模糊地亮着。大概过了几个小时吧,摄神取念通常需要这么久,但药水似乎还没有耗尽。
她仍旧在颤抖,棕色的头发披散在脸上、背上和沙发垫上。里德尔一只手疲惫地撑着壁炉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赫敏。”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她闻声抬起头来,红红的眼睛直视着他。他向她走去,内心无比确定一件事:她不应该承受这么悲惨的命运。
就像我一样。
但他已经对她做了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事。是他亲手摧毁了她的世界,成千上万人的世界,成千上万个也许像她一样的人。
当这个想法钻出脑海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差一点后退了几步。他的胃不舒服地翻腾着,上帝——
“汤姆,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是最轻的耳语,但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
我不认为我还能好得起来。
“是的,赫敏。”
而且她看来已经习惯对他表现出怜悯和关心——对她最大的敌人?对她一生恐惧与憎恨的对象?她是怎么做到的?人类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
但他却自私地、愚蠢地、无知地推开了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对他伸出手,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里德尔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赫敏则木然地坐在沙发上,火光带来了温暖与安慰,她渴求地望着他。
他从她那里夺走了太多。此时此刻他只能想到一件可以为她做的事,而他也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把她扶了起来,随后用力地抱住了她。但他不能道歉,他不能说抱歉,因为那太廉价了。他深深吸着她头发的香气,那是一种明亮又灼人的气味,他将她娇小迷人的背脊紧紧压向自己的胸膛。可即使抱着她,他体内的不适感依旧没有褪去,抛开一切过去与未来不谈,他最后还是用一种爱情魔药暗算了她。
里德尔咬着自己的嘴唇,直直地盯着正前方。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后悔吗?如果是的话,很高兴他过去从没有感受过。但这不可能是后悔。不可能。他怎么会后悔一件还没有做过的事呢?他才十八岁,不是七十岁。他们不一样……他和那个人不一样。他们不可能是一样的。他永远不会命令别人去杀了赫敏·格兰杰。
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他想到了自己曾对追随者们所做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即使他们不那么聪明,不能像他一样施展高超的魔咒或面不改色地说谎,即使他们只是普通人,有着普通的情感,会犯普通的错误,但其中可能有成够为朋友的人,可能有会像格兰杰一样了解他的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这个想法所淹没,那就是也许他才是被诅咒了的人,他才是真正贫穷的人,因为他感觉不到……感觉不到这些人的任何感情,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但是,是的。这一次他做到了。他感觉到了一种灼热,仿佛内心正在被猛烈的火焰舔舐,火焰从内而外地消耗着他。带来了不知名的疼痛。他为此感到高兴。为疼痛而感到高兴,因为那他是应得的,那是整场折磨中最难以实现的事情。
赫敏在他的怀里僵住了。
她犹疑地向后退了两步。他无能为力地地低头看着她。她回来了。魔药的药效已经过了。
她打破了里德尔原以为会永久持续的沉默:“你做了什么?”她低声地问道,表情痛苦不已,眉毛绝望地拧在一起,“汤姆,你做了什么?”
他甚至没有对她说谎。他被定在了原地。
“为什么?”是她的下一句话。
她没有忘记。她本来应该忘记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
突然之间,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冲进了他的脑海,令他惊恐不已。那天赫敏发现他在魁地奇球场边看书。其实他当时是在研究书中的最后一个成分,最后一个能够消除记忆的成分——他甚至标记了页码,他是记得的——但维赛的事,以及和格兰杰之间关于她记忆的谈话扰乱了他……他完全将这件事抛诸脑外了,那天下午他就把药水装入瓶中,完全忘记了还有最后的成分,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经放过了。怎么会这样?他怎么能让她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呢?
“你是不是……你刚才是不是……”
赫敏看起来无助极了。里德尔紧盯着她的眼睛,微微张了张嘴:“赫敏,我从来没有……我没有……”
“不!”她尖叫着,双手掩面,泪水从她的眼睛里飞溅而出,“不,我简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对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甚至有一秒钟觉得你是可以信任的!”她的声音很高,歇斯底里,“你永远不会改变!”
他在听到最后7个字时僵住了。“我不敢相信我居然会信任你,”她哑声说道,手掌依旧绝望地试图遮着自己的脸,“这让我觉得恶心——”
他低声说:“赫敏……”
“我不想听!!!!”她尖叫起来,“离我远点!!!!!!”
她转过身子,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里德尔睁大眼睛看着她抽出魔杖将整扇门炸穿,随后摇摇晃晃地穿过硝烟走了出去。
他差一点让她走了。差一点。
但他的脚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般地冲出了自己的房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快。此时她已经走到了宽阔的石制走廊上,无助地站在那里哭泣。
“我告诉过你离开,”她抽泣起来,转过脸去试图抹去眼泪并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过你……离我远点!!”她咆哮着,声音像钢铁般坚硬。
他走向她,但下一瞬间他就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尖叫着。她握着魔杖。但痛苦只持续了一秒钟——她没有维持这个诅咒,而是疯狂地挥舞着魔杖,一个接一个不停向他发射着咒语。他确切地知道她使用的每一个诅咒是什么,但是疼痛不知为何从来没有持续超过半秒钟。比起过去他随心所欲地伤害别人,她难道有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去伤害他吗?他本应该承受无尽的痛苦,而她应该享受这一切,她应该喜欢看到这一切。但是她挥舞魔杖的方式,就好像是用一根灼热的鞭子抽打他,但在击中他后却立刻放开了。他侧身躺在地上,单手撑着地板。
“原来如此!”她绝望地抽泣着,把魔杖扔到了地上:“现在你满意了?我变成了和你一样的败类,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恶心的家伙,你——这就是你的目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始终盯着她的眼睛。
“回答我!”她大步走向他,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这是一记令人难以置信的重击,他听到自己的头骨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回响。他的胸膛被她另一只娇小的拳头狠命锤着,腿也被踢了好几脚,甚至被推着向后倒在地上。身体的每一寸都因为她疯狂的攻击而疼得要命,但里德尔发现自己除了承受她的拳打脚踢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他缓慢又疲惫地站了起来。
她又开始哭泣,眼泪不可抑止地肆意横流。“我真是太愚蠢了,”她哭着说,“我一直都……太愚蠢了!”
他感觉自己内心的某样东西碎裂了。她看起来如此疯狂、如此愤怒、如此危险。“赫敏,”他轻声说,“赫敏。”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抽泣。“Hermione? ”他咬着牙说,“Please…… please don't cry. Please.”
在她做出任何回应之前,他急切地用三根修长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好让自己能够看清她的眼睛。他卸下了面无表情的伪装,把自己目前所感受到的一切情绪都原原本本地展现了出来。有一秒钟,他们的视线对上了,她因此而屏息,身体微微摇晃,里德尔则为她眼神中的受伤而感到眩晕。接着,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这一刻,没有什么比他吻着的柔软更重要了,没有什么比他手掌下瘦小的肩头更重要了,没有什么比她温润粉唇的触感更重要了,没有什么比他鼻尖碰触着的满是泪痕的脸颊更重要了——他向前走了一步,直到她与他紧密相贴。他稍稍后撤,再一次覆上了她的嘴唇,火热的感觉在他的胃里翻腾——他觉得他们之间的每一寸缝隙都太过遥远,他的一只手覆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仿佛有电流在他的身体里面横冲直撞,他的心脏狂跳,身体的每一寸都为她而燃烧,为他此时此刻的感觉而燃烧。
赫敏没有任何反应。他结束了亲吻,直起身子看着她,视线火热。而她只是疲惫地走开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所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尽管她的目光一度飘到了他身后的某处,仿佛有点分心,仿佛她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然后她说:“不,再也不会了。”
他看着她拾起魔杖放回口袋里,看着她走进了走廊深处,看着她离开了自己。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即使他大喊:“赫敏!”也没有。
即使他大喊:“赫敏!”也没有。
即使他大喊:“赫敏!”也没有。
不管他喊了多少次,她都没有转身,也没有看他一眼。
她走了。